骑士随神甫走出阁楼,下楼去见女房东。德尼太太认为,象她女儿这样天真无邪的少女不宜于和这种年青人同桌进餐。他到巴黎还不到三天就每天十一点才回来,而且一弹起钢琴就弹到深夜两点。尽管布里戈神甫煞费唇舌劝说德尼太太,年青人虽然违反了这两方面的规矩,但不应该影响对他品德的看法。神甫愿对年青人的品德完全担保,但这不过使德尼太太答应让两位德尼小姐到上甜食时才出来露面。

不过,骑士发现虽然不许他见到两位小姐,但不阻止他听到声音。桌上已经摆好丰盛的早餐,有各种各样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德尼太太和客人们刚一坐到桌旁,便从隔壁传来断续的钢琴伴奏声和高昂的、但总是走调的唱歌声。一听便知出自一位拙劣的歌手之口。钢琴一响,德尼太太就碰碰神甫的手,随后带着满意的微笑倾听着从隔壁传来的歌声。这歌声使骑士直起鸡皮疙瘩。

“听见吗?”她问,“这是阿泰纳伊达弹琴,埃米莉唱哪。”

布里戈神甫点点头,表示他对弹唱都很欣赏,同时轻轻踢踢骑士的脚,提醒他该向德尼太太说点恭维话了。

“太太,”德·阿芒得马上明白了神甫的意思,他说,“我们应该向您表示双重的感谢,您不仅为我们准备了一顿不寻常的早餐,而且还安排了一次优美的音乐会。”

“噢,”德尼太太好象不大在意地答道,“两个丫头不过是随便消遣罢了。她们不知道您在这儿,所以唱了起来。我马上叫她们住声。”德尼太太动了一下,象要站起来。

“请原谅,太太!”德·阿芒得叫道:“难道您看我是从猎万纳来的,就觉得我不配欣赏首都天才的表演吗?”

“千万别这么说,先生,我决不是这个意思,”德尼太太狡黠地看了骑士一眼,答道:“我早就听说您是音乐家了,始是四楼的房客告诉我的。”

“既然这样,太太,恐怕您不会听到关于我艺术修养的好评了,”德·阿芒得微笑地说,“我那位邻居似乎并不为我由弹奏而感动。”

“她只是告诉我,您的练琴的时间选择得太糟糕了……,您听,拉乌利先生,弹的和唱的换过来了。亲爱的神甫,现在是阿泰纳伊达在唱,埃米莉用大七弦琴给妹妹伴奏。”

看样子德尼太太更疼爱阿泰纳伊达。她在埃米莉唱歌时一昧谈话,而在心爱的女儿唱歌时则一声不响地听着,充满感情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布里戈神甫。后者不住嘴地吃喝着,只是颇频点头表示赞赏。

“这就是说,拉乌利先生,您太年青,太缺乏阅历,也不怕首都生活中隐藏的种种危险就来了?”德尼太太轻盈地向骑士倾过身来说。

“唉,唉!”布里戈神甫担心骑士禁不住的逗弄会闹出什么笑话,赶紧答道,“德尼太太,这个青年是我已故好友的孩子(神甫说着用餐巾擦了擦眼睛),我想我在他身上花的心血没有白费,这孩子很要强,虽然一眼不容易看得出来。”

“拉乌利先生很好,”德尼太太接过来说,“我看,有这祥的才能和仪表,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噢,太太,”布里戈神甫说,“记住,您要是一开头就这么宠他,我可就不带他到您这儿来了……,拉乌利,我的孩子,”神甫用慈父般的声调对骑士说:“您不致于真地相信这种恭维话?”他随后伏在德尼太太耳边低声说:“您看得出来他是怎样的人。他要是留在索维尼,除了伯爵就数他了。他每年从地产收入三千多里维尔呢。”

“这正是我准备给每个女儿陪嫁的数目呀?”德尼太太提高嗓门回答,为了让骑士听到。她一边说一边斜眼看他,想知道这种慷慨所造成的印象。

德尼小姐的终身没有这种幸运,骑士丝毫也没有想在布里戈神甫送他的一千艾扣①年金之外再添上这位慈母陪送女儿的三千里维尔。埃米莉小姐的假嗓子、阿泰纳伊达的女低音和她们蹩脚的伴奏,不禁使德·阿芒得想到他对面房间那位姑娘淳朴而轻柔的歌声和优雅而完美的弹奏。

由于人们能把内心活动同外界的影响隔绝开来,骑士得以充耳不闻隔墙传来的刺耳的乐声,而在内心深处享受起回忆中的轻柔的旋律,好象有一副神奇的恺甲挡住了充斥室内的尖锐的噪声。

“看啊,他听得多么专心,”德尼太太对布里戈神甫说,“真是太好了。为这样的人操心也是值得的。我一定要痛骂弗雷蒙先生一顿。”

①艾扣:法国十四——十七世纪的金币.

“弗雷蒙先生是谁?”神甫斟上一杯葡萄酒之后问道。“四楼上的房客,一个放高利贷的家伙,一年只有一千二百里维尔的收入。还有他那只哈巴狗,已经惹我跟他吵过多少回。就是这位先生跑来跟我抱怨,说拉乌利先生妨碍他和哈巴狗睡觉了。”

“亲爱的德尼太太,”布里戈神甫说,“您不必跟弗雷蒙先生争吵。事实上,深夜两点钟的确不是弹琴的时候,要是我那位年青人睡不着就让他白天弹琴,夜里画画好了!”

“这么说,拉乌利先生还会画画?”德尼太太叫道,她为这位年青人的多才多艺感到惊讶。

“能画画?他画得简直不比米尼埃尔①差呢。”“唉,亲爱的神甫,”德尼太太拍着手说,“要能弄到一幅才好……”

“弄到什么?”神甫问。

“要能求他给咱们阿泰纳伊达画幅像可好了!”“骑士这时才从幻梦中醒来,就象一个睡在草地上的旅人虽未意识到毒蛇向他爬来,但出于本能感觉到一种可怕的危险。

“神甫,”他被吓住了,眼睛瞪着布里戈生气地喊道:“您别瞎说了!”

“哎哟,您这位年青人怎么啦?”德尼太太不知所措地间道。

神甫正不知道找什么借口来掩饰骑士激动的真实原因,幸好餐厅的门打开了,门口出现了两位德尼小姐。她们因腼腆而脸红,各自退后一步,行了请安礼。

①米尼埃尔(1612-1692):著名的法国画家。

“这是怎么回事了”德尼太太故作严肃地问:“谁叫你们离开房间的?”

“妈妈,要是我们干了蠢事,就请您原谅。”一位姑娘答道。骑士根据那种细声细气猜到是埃米莉,“只要您说一声,咱们马上就回去。”

“不过,妈妈,”另一位姑娘接过来说,骑士根据这个粗嗓门听出是阿泰纳伊达的声音,“好象是您叫我们在吃甜食时出来的呀。”

“既然来了,那就坐下吧。再叫你们回去也不近情理。而且,”德尼太太让阿泰纳伊达坐在自己和布里戈之间,让埃米莉坐在自己和骑士中间,“还是让鸡雏钻在母鸡翅膀下面好……,不是吗,神甫”

德尼太太把盛糖果的高脚盘推到两个女儿面前。两位小姐用符合家教的忸怩姿态伸出秀手抓了一点糖果。埃米莉小姐抓了一点蘸糖的扁桃仁,阿泰纳伊达小姐抓了几个巧克力糖球。

虽然不过是上午十一点钟,两姐妹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好象要去参加舞会一样,戴上了全部的首饰。

女房东的两个女儿的样子不出德·阿芒得的想象,这就又给他添了一种新的思索的材料。既然两位德尼小姐表露的正是她们本来的面目,也就是说,她们的样子与她们的出身和教养相符,那么社会地位几乎不低于德尼姊妹的巴蒂尔达为什么那样娴雅,而这两个却如此粗俗?

同样年龄和同阶层的姑娘,在体态上和精神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这里面一定有一种什么奥秘,骑士迟早会猜透它的。

布里戈神甫又用脚踢了一下德·阿芒得,提醒他这种沉思即便有理,在此时此地也是极不相宜的。的确如此,在德尼太太的脸上已露出几分因受冷落而不快的表情。德·阿芒得看出来,要是他还想消除因自己失神给女房东造成的不好印象,那就丝毫也不能再迟疑了。

“太太,”他赶紧用最亲切的声调说,“您让我认识两位千金,这使我进一步想结识您的全家。难道令人尊敬的令郎不在家?我不能荣幸地见到他吗?”

“先生,”德尼太太听见德·阿芒得这般客气的间话,立刻转怒为喜,答道:“我的儿子在诉讼代理人儒勒先生那儿,要是碰巧有事绊住他不能回来,那么今天上午您就不大可能见到他了。”

“我敢对天发誓,我的孩子,”布里戈神甫说,“您是神话里的阿拉丁,只要说一声愿意,那就马上能够办到。”

果然如此,说话间从楼梯上传来“犬尾猴就要出门”的歌声。这是当时十分流行的一支歌曲。随着歌声门打开了,一个胖胖的年青人跑进来,一张欢快的笑脸很象阿泰纳伊达小姐。

“好啊1”他一进来就把两手交叉在胸前,扫视一圈正跟布里戈神甫和德·阿芒得骑士吃早饭的母亲和姐妹,“我看,德尼老太婆真不害躁!给自己的朋尼法斯手里塞块面包和乳酪就赶他到代理人那儿去上班,还说:‘去吧,孩子,可别吃多了。’把我支走了,原来是要摆真正的筵席!幸好可怜的朋尼法斯的鼻子长,一走过蒙马特街就闻见味儿了,心想‘失时街’五号怎么飘来这么大的香昧?他立刻撒腿往回跑,于是就来在各位的面前……怎么样,给我让个座位吧!”

朋尼法斯马上行动起来,伸手把门口的椅子拉到桌旁,一屁股坐在布里戈神甫和骑士中间。

“朋尼法斯先生,”德尼太太故意作出一种严厉的样子说,“您没看这儿有外人吗?”

“外人?”朋尼法斯把菜盘拉到跟前惊异地问,“外人在哪儿?是您吗,布里戈神甫?还是拉乌利先生?他算什么外人?不过是个房客罢了!”

他取过一套没人用过的刀叉立即大吃起来,毫不迟疑地要捞回他耽误了的东西。

“德尼太太,”德·阿芒得说,“真叫我高兴,这更妙了!很荣幸,原来朋尼法斯先生早就认识我!”

“我要不认识你才怪呢,”这位诉讼事务所的办事员嘴里塞得满满的,咕噜了一句,“是你占了我的房间。”

“怎么?德尼太太,您没对我说过,我竟有这种荣幸,占用了您继承人的房间?难怪布置得那么幽雅。一切都使人觉得倒是出自慈母之手。”

“谢谢您的美言。请听我一句劝告,骑士,别老是盯着窗子外面看。”

“为什么?”德·阿芒得问。

“因为,在您的对面住着一个什么女人……”

“巴蒂尔达小姐!”骑士勉强忍住气。

“嗬,您已经认识她了?”朋尼法斯接过来说,“您看,那就更好说了!”

“住嘴,少爷!”德尼太太命令说。

“不,既然存在退租的可能,那就应该事先告诉房客。你没干过代理人事务所的事,妈妈,所以你不懂这些细节。”

“这孩子倒是非常聪明?”布里戈神甫说,话的腔调,叫人听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

“拉乌利先生跟巴蒂尔达小姐有什么关系?”德尼太太问。

“有什么关系?既然他是个男人,过不了一个星期就会给弄得神魂颠倒。迷上风骚的女人是不值得的。”

“迷上风骚女人?”德·阿芒得问了一句。

“是啊,她就是个风骚的女人!”朋尼法斯固执地又说一遍,“我敢肯定,决不收回自己的话。跟年青人假意应酬,却和老头子住在一起。还有她那只丑恶的狗崽子,叫米尔莎,总吃我的点心,现在一看见我就要鱼子吃。”

“请埃米莉和阿泰纳伊达小姐离席,”德尼太太起身催促女儿离开,“你们不该听这种轻浮的话。”

她把姑娘们推出门外,送她们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德·阿芒得骑士真想用酒瓶子砸朋尼法斯的脑袋。但他一想自己滑稽的处境,便又尽力忍住未发。

“我想,朋尼法斯先生,您说的那位住在凉台上的房客,是一位规矩人……”

“对,对,就是他,那是个骗子。真叫人想不到!”

“……是她的父亲!”德·阿芒得不动声色地说。

“她的父亲?巴蒂尔达小姐会有父亲?她哪里有什么父亲!”

“或者,是她的叔父。”

“哈哈,‘叔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哪里是叔父!”

“少爷,”德尼太太从姑娘那里回来把房门紧紧关上说,“我已经跟你说过,永远不要在妹妹们面前说这种轻佻的话。”

“哼,说什么妹妹!”朋尼法斯不服地说,“你以为她们还那么年青,听不得我说的话,特别是埃米莉,已经二十三岁了。”

“埃米莉象婴儿一样纯洁,少爷!”德尼太太坐在布里戈和德·阿芒得之间的座位上。

“还纯洁!才不呢,妈妈。我最近在这位纯洁女人的房间里找到一本绝妙的浪漫小说。真值得好好读一读!……布里戈神甫,您是听她忏悔的神甫,我把它送给您瞧瞧。说不定,是您允许她晚上拿这本书消磨时光吧?”

“闭嘴,你这个混蛋!”神甫说,“看你把母亲气成什么样子了?”

真的,德尼太太一想到这番话会给自己女儿造成的损害,脸都涨红了,对着儿子发作起来。当妈妈的早就看出自己的儿子没什么出息。她眼看着就要气得晕倒了。

男人最不相信的事情就是女人的晕倒,可是,正是这种晕倒能把双方都哄骗过去。

不管德·阿芒得骑士相信不相信女房东是真的晕倒,他毕竟是讲究礼貌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不很认真的。骑士伸出双手迎向德尼太太,德尼太太无处可扶,便向骑士抢行几步,头向后仰扑倒在他的怀里。

“神甫,”德·阿芒得说,而朋尼法斯先生则抓紧这个机会把桌子上剩下的糖果塞进衣袋里,“神甫,把椅子递过来!”

神甫不慌不忙地搬过椅子,一点也不担心出什么意外,说明他对于这种场面已经习以为常。德尼太太坐到椅子上,德·阿芒得给她闻嗅盐,神甫开始拍打她的手掌。尽管作了这些努力,看样子德尼太太还不想清醒过来。可是,她忽然在人们最想不到的时候象被蝎子蜇了一下似地跳将起来,号陶大哭。德·阿芒得以为是随昏厥之后而来的神经发作。他真被吓了一跳。这可怜女人的哭声实在可怕。

“不要紧,不要紧,”朋尼法斯说,“等我一瓶冷水琳进她的脖子马上就会醒来。你们看见了,不然的话,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醒过来。你看什么?”没良心的浪子看着德尼太太愤怒的眼神间道,“怎么,是我呀,认不出你心爱的小朋尼法斯啦?”

“太太,”德·阿芒得说,他感到十分尴尬,“我对这里发生的事情很遗憾。”

“噢,先生,”德尼太太老泪纵横地说,“我真不幸呀!”

“算了吧,德尼妈妈,也哭得够了。你已经湿透了,”朋尼法斯说,“还是快去换件衬衣吧。湿衬衣贴在身上是没有好处的。”

“这小子倒想得周到,”布里戈神甫说,“我看,太太,您还是听他的劝告吧。”

“请允许我冒昧地赞同布里戈神甫的意见,您千万不必过分客气,”骑士附和地说,“而且,我也该走了,本来就已经想向您告别了。”

“您也走吗,神甫?”德尼太太向布里戈投去祈求的一瞥。

“是的,有人在柯尔柏府里等我,”布里戈答道。看样子他一点也不愿意当一个抚慰者,“我不得不向您告辞。”

“那就再见吧,先生们,”德尼太太说着行一屈膝礼,由于她身上顺着衣服往下淌水,那样子实在大大减色。

“再见,好妈妈,”朋尼法斯象娇纵惯的孩子那样搂住德尼太太,“你不给儒勒老师带点什么吗?”

“再见,孽障,”可怜的女人亲了儿子一下答道。她虽然仍在生气,但象一切母亲那样禁不住儿子的撒娇立即破涕为笑,“再见,学懂事点。”

“我一定作个乖孩子,德尼妈妈,只要你中饭给我弄点好吃的,行吗?”

儒勒事务所的第三办事员蹦蹦跳跳地在楼梯上赶上布里戈神甫和德·阿芒得。

“喂,你这个不干正事的家伙,”神甫按住自己礼服的衣袋,“上哪去?”

“这个用不着您操心,布里戈神甫。我只想知道,您身上可有多余的小钱,给朋尼法斯朋友用用?”

“给你一个艾扣,”神甫说,“赶紧走,好让咱们安静安静。”“布里戈神甫,”朋尼法斯感激不迭,“说实在的,您生就一颗红衣主教的心!如果国王就任命您作大主教,那就委屈了您了……再见,拉乌利先生,”他对骑士非常亲呢,好象已经认识十年了,“我再劝您一次,要是您不想昏头昏脑,不舍得把糖都喂了米尔莎,而且还想留下鱼子,那就对巴蒂尔达小姐当心点,”他说着两手抱住楼梯栏杆脚不着地一下子滑到楼下,随即跑出门外去了。

布里戈与德·阿芒得约好晚上八点钟见面,便在朋尼法斯之后默默地走下楼去。骑士心事重重地上楼回到自己阁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