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生,恐怕北欧日耳曼民族的气质不能帮助研究犯罪行为的人发挥才能,它总是导致可悲的平庸。”福尔摩斯这样说,当时我们正从牛津街拐到不那么拥挤的贝克街的便道上。那是一九〇一年五月一个晴朗清新的早晨,许多黑瘦的人聚集在街上,他们是从南非的战场上回来渡假的。他们的制服给人以一种特殊的欢快的印象,与仍在哀悼已故女王的妇女们所穿的黑色服装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回答说:“别忘了,福尔摩斯,你自己办过的案子中就有许多是与这种理论相反的,我可以举出一打例子来。”说这话时,我注意到,早晨散步使我的朋友那灰黄的脸上有了一点红颜色,因而觉得挺满意。

“请你举一个例子吧。”他说道。

“嗯,那个臭名昭著的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加龙省医生,用一条经过训练的蛇来达到谋杀的目的,这可不能随便地说成是平庸。”

“亲爱的朋友,你举的这个例子恰恰证明了我的论点。在大约五十个案子中,我们回想起罗伊洛特-加龙省医生、‘神圣的’彼得斯以及另外的一两个人,原因只不过在于他们采用了异乎寻常的、富于想象力的犯罪手段而已。说实话,我有时被这种想法所引诱:正想居维叶根据一根骨头就能恢复整个动物的原形一样,有逻辑的头脑的推理家能根据一个民族的烹调方法说出这个民族犯罪的主要特点。”

我笑道:“我看不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好好想一想,华生。”他用手杖指着一辆巧克力颜色的公共马车,这辆车的剎车嘎嘎作响,马的挽具上的铃铛发出轻快的叮当声,车停在马路的对面。福尔摩斯继续说道:“碰巧这里有一个很好的例子。这里有一辆法国公共马车。你看那赶车人,华生,他和那个从海军陆地兵站来休假的下级军官辩论时是充满激情和活力的,而且感情专注。这是狡黠和实惠的区别,是法国调味汁和英国肉卤的区别。这样两个人怎么能从同一个角度犯罪呢?”

“就算是这样吧,”我答道,“我不明白你怎么能认出那个穿方格外衣的人是个请长假的下级军官呢?”

“啧,华生,严肃男人,背心上佩带着克里米亚绶带(这表明他年纪大了,不能服现役),穿着比较新的海军靴子,显然是退役后重新被征召的。他那种有权威的神态不像是普通水兵的神态,然而他的面孔和赶车人一样晒黑了,而且皮肤被风吹得很粗糙。这个人是属于陆地兵站或是训练营的下级军官。”

“那,请长假又是根据什么呢?”

“他穿着便服,但没有离职,因为,你可以看得出来,他装进烟斗的是在烟铺里买不到的海军配给的烟丝。啊,已经到了221号B了,我看还赶得上见咱们外出时来访的客人。”

我打量着空无一人的大门口,抗议说:“说实在的,福尔摩斯,你有点过火了吧?”

“很少有这种情况,华生。每年到这个时候,公共马车差不多都要把车轮重新油漆一遍。你如果注意看一下便道沿儿。就可以看到车轮蹭到便道沿儿时留下的一长条绿色痕迹,咱们一小时以前出去时还没有这个痕迹。这辆车已在这里等了半天了,因为赶车人已经抖了两次烟斗灰了。咱们只能希望这辆车子的乘客把车子打发走,而自己则决定留下等咱们回来。”

我们上楼时,赫德森太太在下面露面了。

“有一位客人来了已差不多一小时了,福尔摩斯先生。”她说,“她在你的起居室里等着呢,咳,这位可怜的美人,样子那么疲倦,因此我自作主张,给她沏了一大杯浓茶。”

“谢谢你,赫德森太太,你做得很好。”

我的朋友瞟了我一眼,笑了,可是他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放射出光芒。他平静地说:“比赛正在进行,华生。”

我们进屋时,来客站起来迎接我们。这是一位金发少妇,年纪二十出头,苗条秀丽,皮肤娇嫩,长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眼珠深处似乎有些呈紫罗兰色。她穿着一件朴素而整洁的浅黄褐色旅行外套,戴一顶同样颜色的帽子,上面衬饰着一支紫红色的羽毛。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注意到这些细节的。因为作为一个医生,我的注意力马上被她眼圈下面的阴影以及因神经紧张得濒临崩溃而造成的嘴唇颤抖吸引住了。

福尔摩斯为自己没在家道了歉,请她坐在壁炉前的一张椅子上,然后自己一屁股坐下,从他那厚眼睑下面用敏锐的目光对她进行观察。

“我看得出来,你深受折磨。”他和气地说道,“请放心,华生医生和我都愿意为你服务,小姐……”

“我叫达夫妮·费尔斯。”客人说。接着,她忽然坐着倾身向前,用专注的目光向上看着福尔摩斯的面孔,小声地说:“您说,死神的使者是黑天使吗?”福尔摩斯迅速地看了我一眼。

他向壁炉台伸出一支胳臂,说道:“我想,你不反对我吸烟吧,费尔斯小姐?啊,小姐,咱们最后都会遇上黑天使,但这绝不会是你到贝克街来找两个中年绅士的理由。你最好从头把你的情况告诉我。”

费尔斯小姐面颊上的苍白色变成隐约可见的、与面容相称的红晕。她高声说:“您一定会认为我非常愚蠢。但是,当您听我讲了情况之后,你听到我因恐惧而逐渐疯狂的事实之后,您可能就会笑话我了。”

“请放心,我不会那样的。”

客人停了一小会儿,似乎是在整理她的思路,然后开始她那不可思议的叙述。

“那么,您一定知道,我是汉普郡艾博斯坦丁地方的乔苏亚·费尔斯的独生女儿。”她开始这样讲起来。“我父亲的表哥是萧斯孔伯伯宅的罗伯特·诺勃顿爵士,您和他是在若干年前认识的。是经过他的推荐,我才在最困难的时刻跑来找您的。”原来一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的福尔摩斯这时从嘴里抽出烟斗,插话问道:“那么,你昨晚进城以后为什么不来找我,却等到今天早上才来呢?”看得出来,费尔斯小姐吃了一惊。

“我昨晚和罗伯特爵士一起吃饭时,他才劝我来找您。但是,我不明白,福尔摩斯先生,您怎么知道……”

“啧,小姐,这很简单。你那外衣的袖口和肘部都有少量但很明显的煤烟痕迹,这是乘火车时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必然会沾上的。另外,你的鞋子非常干净,而且擦得雪亮,这是一家好旅馆的特点。”

我插话说:“福尔摩斯,你不以为咱们应该好好地听费尔斯小姐讲述情况吗?用医生的话说,现在该是让她接触苦恼的时候了。”

我们的女客人那双蓝眼睛愉快地向我投来感激的一瞥。

福尔摩斯有点粗暴地说:“华生,到现在为止,你总该知道我有我的方法。不过,费尔斯小姐,我们都在集中精神地听着,请你接着说吧。”

她继续说道:“我应当说明,我父亲早年在西西里生活,他在那里继承了大量的葡萄园和橄榄林。在聚集了可观的财富之后,我父亲卖掉地产,退休回到英国。在最后来到新林区蒲留附近的艾博斯坦丁并决定住下之前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们一直是在从这一县搬到那一县,为的是找到能满足我父亲那奇特需要的房子。”

“等一下,费尔斯小姐,请说一下是哪些奇特的需要。”

“我父亲的脾气特别孤僻,福尔摩斯先生。最重要的一条是,他坚持要找一个人口稀少的地方,而且房地产要离最近的车站有几英哩远。艾博斯坦丁是个几乎要坍塌的城堡式古老住宅,也曾是蒲留修道院长们的狩猎住所;他在这里找到了他理想的住所,于是在进行了必要的修缮之后,我们就住进了这个家。福尔摩斯先生,这是五年前的事,而从那时到现在,我们一直生活在无以名状的无形恐惧的阴影之中。”

“如果是无以名状,又是无形的,那么你怎么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呢?”

“通过影响我们的生活的各种事情。我父亲不准我们与仅有的几家邻居来往,甚至我们的日常用品也都不在最近的村子里买,而是从林德赫斯特那里用送货车送来的。我们用的人有管家麦金尼,这是个阴郁乖僻的人,我父亲在格拉斯哥时雇用的;还有他的妻子和她的妹妹,他们分担家务事。”

“外仆呢?”

“没有。土地因闲置而荒芜,这个地方已经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害人虫了。”

“我看不出这些情况有什么能引起你恐惧的,费尔斯小姐。说实话,如果我住在乡间的话,我也会在我周围制造出非常相似的条件来,以便阻止家人与邻居进行无益的交往。这么说,家里就有你、你的父亲和三个佣人?”

“家里就这几个人。但是,在庄园里还有一间小舍,詹姆斯·唐斯顿先生住在那里。在陪同我父亲回英国之前,他多年来都在经营着我们在西西里的葡萄园。他现在是代理人。”

福尔摩斯惊讶地扬起眉毛说:“真的,听任田地荒芜,没有佃户,却有一个代理人。这不是很奇怪的异常现象吗?”

“这只不过是名义上的任命,福尔摩斯先生,唐斯顿先生深受我父亲的信任,给他这个在艾博斯坦丁的职位是表示承认他在西西里那些年的服务。”

“啊,不错。”

“我父亲自己是很少离开住所的,偶而离开也顶多是到花园里去散散步。如果有爱、理解和相互间的关心,这种生活也还过得去;可是,咳,在艾博斯坦丁却并非如此。我父亲虽然敬畏上帝,但他的性格却不是那种重感情的类型;还有,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那种本来就很严厉孤僻的脾气变得越来越严重,他往往心情沮丧,脾气暴躁,陷入一阵又一阵的沉思之中;在这种时候,他就会连续好多天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福尔摩斯先生,您可以想象得到,一个年轻的妇女,和同年龄的朋友们相隔离,被剥夺了一切社会交往的机会,注定要在一所宏伟但却荒凉而又已半坍塌的中世纪狩猎住所里度过她的年华,她还有多少乐趣?更谈不上幸福了。我们的生活是绝对单调的。后来,大约在五个月以前,出了一件事。这事本身并不那么重要,但它却是一系列怪事的开头。这些事的出现促使我把我的难题摆在您的面前。

“有一天大清早,我到花园去散步。回来时走上从庄园大门通往住所的小路,看到一棵栎树的树干上钉着点什么东西,走到树前一看,才看出是一张普通彩色画,是用那种印制圣诞颂歌或是廉价的宗教美术书插图的方法印出来的。但是这张画的主题却不平常,甚至是非常引人注目的。

“这张画画的是荒凉的山顶劈开夜空,在坡顶上分两堆站着九个长着翅膀的天使,一堆六个,另一堆三个。我注视着那张画时,它刺激着我的感官,使我一时说不出它那种不协调的特点,但我马上就明白其中的道理了。原来那上面的天使不是容光焕发的形像而是穿着黑色的丧服的,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种天使。在图的下部横写着‘六加三’几个字。”客人停了一会儿,这时我看了对面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一眼。他低眉阖眼,但是根据烟斗上急剧上升的烟柱,我就知道他的兴趣已深深地被激发起来了。

她继续说道:“我最初的反应是,从林德赫斯特来的那个送货人用这种方法传送新的怪里怪气的月历,真是奇怪。于是我把它摘下来,带着它上楼回屋。在楼梯拐弯处的平台上,遇上了我的父亲。

“‘这个刚才是钉在小路边的一棵树上的。’我说。‘我想,麦金尼应该告诉林德赫斯特的送货人,叫他从工人入口处把货送来,不要把东西钉在奇怪的地方。我喜欢白衣服的天使,你呢,爸爸?’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一下子就把那张画抢过去了。他站在那里不说话,眼睛盯着他那发抖的双手拿着的那张纸。他的脸拉得老长,脸上血色消退,变得铁青。

“我抓住他的胳臂大声问道:‘那是什么东西,爸爸?’”他低声答道:‘黑天使。’接着,他带着恐怖的神色挣脱了我的手,冲进他的书房,马上回身把门锁上,还拉上了门闩。

“从那天起,我父亲就没离开过住所。他在书房里看书写信,或者与詹姆斯·唐斯顿长谈。这个人那种阴郁严厉的性格多少有点和他相似。除了吃饭时间外,我很少看到他。

“如果没有好心的诺德姆太太的友谊,我可真受不了。诺德姆太太是蒲留的医生的妻子。她知道我生活很孤寂,所以尽管我父亲公开表示敌意,说她未经同意擅自闯入人家,她还是坚持一个星期来看我两三次。

“过了几个星期,准确地说,是在二月十一日,我们的男佣人在早饭刚过时带着奇怪的表情来找我。

“‘这回不是林德赫斯特送货人干的。’他厌烦地说,‘小姐,我不喜欢这样的事。’

“‘怎么回事,麦金尼?’

“‘到前门去看看吧。’他说着转身走了,还一边咕哝着,揪着胡子。

“我急忙跑到门口,在那里看到门上钉着一张画,和我在小路边的栎树上发现的那张相似,但又不完全相似,因为,这次只有六个天使,而‘六’这个数目字则写在纸的最下面。

“我把那张纸扯下来,注视着它,感到心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寒意。就在这时,有一只手伸过来把画从我手里拿走了。我回过身去,看见唐斯顿先生正站在我身后。他庄重地说:‘这个不是给你的,费尔斯小姐。就为这个,你该感谢上帝。’

“我急切地高声说:‘可这东西是什么意思?如果我父亲遇上了危险的事,为什么他不把警察找来?’

“‘因为我们不需要警察。’他答道,‘请相信我的话。你父亲和我完全能对付这种事情,敬爱的小姐。’他回过身去进屋了。他当时准是把那张画送到我父亲那里去了,因为后来我父亲在屋里躲了一个星期。”

福尔摩斯插话说:“等一下,你能不能想起,在栎树上发现那张画的准确日期是哪天?”

“是十二月二十九日。”

“你刚才说,前门上出现的第二张画是在二月十一日。费尔斯小姐,谢谢你。这事很有意思,请接着说下去。”

“大约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晚上,我和我父亲正坐在饭桌前。”我们的委托人继续说到,“那是一个暴风雨之夜,大雨如注,狂风怒吼,好像在这古老宅邸那裂着大口的壁炉架下面有一个迷途的鬼魂似的。吃过饭,我父亲正在枝形烛台的亮光下,坐在饭桌旁,阴郁地喝着葡萄酒。他抬起眼来看了我一眼,马上被我的表情惊呆了。当时一种极端恐怖的情景足以使我的血液凝固。就在我的前面,也就是他的身后,有一扇窗户,上面的窗帘没有完全拉好,留下一条缝隙,露出被雨溅湿的玻璃,暗淡地反射着烛光。有一个人的面孔在窗外,正透过玻璃向屋里窥视着。

“这个人用手挡住脸的下半部,但在他那顶破帽子的帽沿下面露出一双带有邪恶笑意的眼睛却正对着我的目光。

“我父亲一定是本能地意识到危险就在他的身后,因为他从桌子上抓起一个沉重的烛台,扭转身去把它甩到窗户那里。

“玻璃碎了,发出吓人的声音。怒号着的风从破碎的窗扉灌进屋来,我看见窗帘被风吹得像巨大的紫蝙蝠翅膀那样飘荡着。其余的烛火被吹得暗淡无光。当时我一定晕过去了。

“醒来时,我已躺在自己的床上。第二天,我父亲没提这件事。村里来了一个人把窗户修好了。福尔摩斯先生,我的叙述就要结束了。

“三月二十五日,也就是整整六个星期零三天以前,我父亲和我坐下准备吃早饭时,发现桌子上放着恶魔天使的画,六个加三个,但这次那张画的下部没有写着数字。”

福尔摩斯认真地问道:“你父亲怎么了?”

“我父亲听天由命,平静得像等待着不可逃避的厄运的人一样。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温柔地看着我,他说:‘已经来了。这就好了。’,我一下子跪到他身边,求他把警察找来,以便结束这种神秘可怖的状况,解脱它笼罩在我们那凄凉生活的令人心寒的阴影。他回答说:‘孩子,阴影就要解除了。’,接着,他犹豫了片刻之后,把手放在我头顶上。

“他说:‘如果有人,如果有陌生人和你联系,你只能说你父亲一直不让你知道他的事,说他要你说明制造者的名字就在枪托上。如果你重视你那即将开始的更为幸福的生活,你就记住这些话,把别的统统忘掉吧。’说完,他站起身来离开了房间。

“从那时起,我很少见到他。最后,我鼓起勇气写信告诉罗伯特爵士说我遇到重大的困难,希望见到他。然后,我编造了一个借口,在昨天偷偷地离开家来到伦敦。在这里,罗伯特爵士听我亲口叙述了一点情况之后,建议我坦率地把全部情况都告诉您。”我从来没看见过我的朋友比这时更严肃。他皱着眉头,沮丧地摇着头。

“从长远的观点看,我认为和你直率地说明白才是最好的方式。你一定要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最好到伦敦来,这样你可以很快地交上年岁相仿的新朋友。”

“那我父亲呢?”

福尔摩斯站起身来。

“华生医生和我要立刻陪你到汉普郡去。即使不能防止出事。我认为至少还有可能替你报仇。”

“福尔摩斯!”我吃惊地喊出声来。

他把手轻轻放到费尔斯小姐的肩膀上,说道:“华生,这样不好。让这位勇敢的小姐空怀希望就是最卑鄙的背叛行为。咱们最好还是面对现实。”

我说:“现实!哼,一个人可能有一只脚已站在坟里了,可是还活着。”福尔摩斯好奇地看了我一会儿。

“真是这样,华生。”他沉思地说,“可是,咱们不能再空耗时间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一个钟点之内有一趟到汉普郡去的火车。带一个手提包,装上几件必需的用品就够了。”

我真匆忙地收拾东西时,福尔摩斯到我的卧室来了。

他温和地说:“最好带上你的左轮手枪。”

“这么说,这事情有危险?”

“危险极了,华生。”他用手拍着自己的前额。“天啊,命运真是捉弄人啊。她刚好晚来了一天。”

我们陪着费尔斯小姐走出起居室时,福尔摩斯在书架子旁边停了一下,把一本薄薄的小牛皮封面的书塞到他那长披风的口袋里,接着又匆忙地起草了一封电报稿。他在走廊上把电报纸交给赫德森太太,说:“劳驾你务必马上发出去。”一辆四轮马车把我们送到滑铁卢站,刚好赶上一趟从林德赫斯特路车站到波恩穆斯去的火车。

这是一次忧郁的旅行。福尔摩斯靠在靠窗的座位上,有护耳的旅行帽一直压到眼睛上面,他那瘦长的手指不住地敲打着窗格。我试图和我们的旅伴搭话,想在这种令人焦急的时刻,向她表达一点我对她的同情;但是,尽管她的回答是友好而有礼貌,她却心不在焉地想着她自己的心事。据我看,过了大约两小时以后在汉普郡车站下车时,我们大家都高兴结束了这次旅行。我们走到出入口那里,有一位面容悦人的妇女迎了上来。

她说:“您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吧?感谢上帝,蒲留邮局及时地把您的电报送到了。亲爱的达夫妮!”

“诺德姆太太!可是……可是,我不明白。”

“啊,费尔斯小姐,”福尔摩斯安慰她说,“如果你能依靠你的朋友,那对我们就大有好处。诺德姆太太,我知道你会很好地照顾她的。华生,来吧。”我们在车站广场叫了一辆轻便旅行马车,没用多大工夫,就已经离开了村子。马车轻快地在一条荒凉的大路上行驶。这条大路像带子一般笔直地向前延伸,起伏于大片长满石南的荒地之中。荒地上到处都有成片的石南属植物,阴森森的大森林不时地延伸出来从各方面包围着道路。行驶了若干英哩以后,车子在一处长长的丘陵那里向上爬,我们看到下面有一片水,还有蒲留修道院那灰色的古老遗址。接着,道路插到森林里。大约十分钟以后,车子通过一座支离破碎的砖石建筑的拱门走上一条小路。小路两旁种着壮观的栎树,它们那交叉的树枝在头顶上聚集在一起,使黄昏显得更为阴暗。福尔摩斯指着前面痛苦地说:“果然像我担心的那样,咱们来得太晚了。”我隐约看见一个警察骑着自行车,在小路前面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和我们向同一方向行进。

车道伸展到一个种满树木的花园前。在已经破坏了的平台和花坛当中立着一座荒凉的带城垛的宅邸,景象十分凄凉。这是个荒废了的旧式花园,现时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之中。

离住宅不远,在一棵矮小的杉树旁聚着一堆人。福尔摩斯说了一句话,赶车人就把车停下,我们匆忙穿过草地向那些人走去。

这堆人里有那个警官,有一位拿着小黑提包的绅士(我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提包),还有一个穿着褐色乡下花呢衣服的人,他面色苍白,凹陷的脸上长着连鬓胡子。我们走近时,他们转过身来。这样一来,我们眼前就展现了一幅奇怪的景象,我不禁惊讶地叫出声来。

杉树下放着一个老人的尸体,他双臂前伸,手指头抓着草;他的胡子从一个很特别的角度伸出来,把他的脸都遮住了。他的喉咙被割裂,里面的骨头露了出来;他头部周围的一大圈土已被染成深红色。那位医生急忙地走向前来。

“这是个骇人听闻的事件,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他激动地大声说道,“我的妻子一接到你的电报就赶到车站去了。我相信她能及时到达。她接着费尔斯小姐了吧?”

“感谢你,她接着了。咳,真遗憾,我自己却没能及时赶来。”

那个警察怀疑地说:“似乎您已预见到会发生这个悲剧了,先生。”

“我确实预见到了,警官,因此我才出现在这里。”

“嗯,我想知道……”福尔摩斯轻轻地拍拍他的胳臂,把他拉到一边去说了几句话。当他们再回到我们那里时,那个警官原来烦恼的脸上有了宽慰的神色。他说:“就按照您的意愿办吧,先生,您放心,唐斯顿先生会向您重复他的陈述的。”穿花呢衣服的人把他那凹陷的面孔和淡灰色的眼睛转向我们这一边。他尖刻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得重复一遍。你就代表法律,对吧,奇布尔警官?你已经记下我的陈述,我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你最好是赶紧把费尔斯先生自杀的报告送出去吧。”

福尔摩斯严厉地插话说:“自杀?”

“对,此外还能是别的什么呢?他过去几个月一直闷闷不乐,全家人都能证明这一点。现在,他在自己的嗓子上切了这么大的口子。”福尔摩斯在尸体旁跪下。

“哼,这当然就是他用的工具了。一把牛角柄折刀,刀身可以折回去。我看它是意大利产的。”

“你怎么知道?”

“它上面有一个米兰刀匠的记号。哎,这是什么?哎呀,多奇怪的东西。”他站起来,仔细地查看他从草地上拾起来的东西。那是一支短筒步枪,就在扳机后面装着带铰链的枪托,所以整个武器可以折迭起来。警官说:“它就在他的头旁边。似乎他预感到要出事,因而带着它准备自卫。”

福尔摩斯摇摇头说道:“枪里没装弹药,你可以看得出来,枪闩上的润滑油没动过。可这又是什么?华生,把你的铅笔和手绢儿借给我,行吧?”

“那不过是枪托上留着的通条口。”唐斯顿先生厉声说道。

“我知道这个。啧,这太奇怪了。”

“又怎么了?你把手绢儿包在铅笔上插进那个窟窿里,现在你又把它抽出来了。手绢儿上什么也没有,你却觉得奇怪。你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尘土。”

“尘土?”

“正是,这个孔里藏过东西,所以孔壁是干净的。正常情况下,通条里总是会有尘土的。唐斯顿先生,我想问你几件事,因为我了解到你是第一个报警的人。听你亲口说这些事。我就不用再整个儿把你的陈述看一遍,可以节省时间。”

“这个,我要说的不多。”他说道,“一个小时以前,我出来散步,想吸点新鲜空气。我看见费尔斯先生站在这棵树下。我和他打招呼,他回过头来,然后又回过头去,好像把手抬起来放到嗓子那里了。我看到他摇晃着倒下去。我跑过来时,他已躺在那里了,就像你所看到的一样,嗓子上有一个大口子,刀子在他身旁的草地上。除了派男佣人去请诺德姆医生和警官之外,当时我什么也不能做。我要说的就这些。”

“很明白。你从前是和费尔斯先生一起在西西里的,对吧?”

“对。”

“嗯,先生们,如果你们想回到屋子里去,我就不再耽误你们了。华生,也许你愿意和我一起留在这里,警官,还有你。”

医生和唐斯顿刚消失在花坛后面,福尔摩斯马上就活动起来。有那么一会儿,他爬着在死者周围的草地上转了一圈,好像一头精瘦而很卖力气的捕狐犬在搜寻猎物的痕迹。他一度俯身仔细注视着地面,接着就站起来,从口袋里抽出放大镜,开始检查杉树的树干。

忽然,他停在那里不动了。我和警官按他的手势跑到他身旁。福尔摩斯一边用手指着一边把放大镜交给警官。他平静地说:“检查一下树上的那个结点。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像是一根头发,先生。”奇布尔尽管一边用放大镜看着一边答道。“不对,不是头发,是一根褐色的线。”

“正是。也许你能把它取下来,放到这个口袋里。好,华生,帮我一把,我要上去。”福尔摩斯攀到树杈上,靠在树枝上,向四周张望着。他笑道:“哈!这是什么!树干上有新的擦痕,树杈上有泥印,树干上黏着另一小段褐色粗料子的线,可能有人曾经待在这个地方。这是个宝贵的发现。我就要跳下去。请你们注意我着地时的准确位置。好!”他跳下去之后走到旁边,问道:“嗯,你们看见什么了?”

“两个小小的凹痕。”

“对。那是我脚后跟的印迹。往外看。”

“啊呀!”警官叫起来,“一共四个,不是两个。它们完全一样。”

“只是另外两个没有这样深。”

我忽然喊出来说:“那个人比较轻!”

“好啊,华生!嗯,我认为咱们已经看到了所有需要的东西了。”

那个警官用热切的目光瞪着福尔摩斯说:“我自己都不能理解。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也许你能官升一级,奇布尔警官。好啦,现在咱们该去找他们了。”我们到达那所房子时,警官带我们进入一间长形拱顶的房间,房间里稀疏地摆着家具。

正在窗前一张桌子上写东西的诺德姆医生抬头看见我们进屋,说道:“福尔摩斯先生,你们回来啦?”

“我看得出来,你正在写报告。”我的朋友说,“我建议你特别注意,不要写错。”诺德姆医生毫无表情地注视着福尔摩斯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能不能说得再明确一些?”

“很好。你对艾博斯坦丁乔苏亚·费尔斯先生的死有什么看法?”

“啧,先生。这并不是什么看法的问题。根据我们眼见和医学上的证据,乔苏亚·费尔斯先生是刎颈自杀的。”

“这位费尔斯先生真是个怪人。”福尔摩斯说,“他自杀时切断了颈静脉还不满足,竟然用一把普通的折刀把脖子的其余部分也切开,用唐斯顿先生的话说,他把脖子切出这么大的口子。我总觉得如果我要搞阴谋,我就要避免犯这种错误。”在我的朋友说完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室内沉寂得令人紧张。接着,诺德姆医生突然站了起来,而一直抱着胳臂靠在墙上的唐斯顿先生则抬起眼睛看着福尔摩斯的面孔。

他平静地说:“谋杀是个丑恶的字眼,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而且是一种丑恶的行为,虽然对马拉·维他来说也许不是这样。”

“这纯粹是胡说八道!”

“啧,我原来指望能靠你来补充说明我可能忽略了的细节。然而,现在你把这个可怕的秘密团体的名称说成是胡说八道,那么,你无疑会有兴趣了解一些事实吧?”

“你要小心,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朋友继续说道:“你,诺德姆医生,和奇布尔警官,可能认为我这简短的叙述是有漏洞的,但这些漏洞过一会儿就能补上。现在,华生,我要对你讲,因为费尔斯小姐讲述时,你是在场的。

“她父亲当时是在躲避灾祸,他躲到人烟稀少的乡下还怕丢掉性命,说明这种灾祸是穷追不舍的。从一开始就能明显地看出这种情况。由于他是从西西里来的,而西西里岛又以秘密团体的凶恶势力和无情包袱而臭名远扬,因此,有两种可能:或者是他触犯了这种组织,或者是他参加该组织而违反了重大的规定。由于他没有向警察当局求助,我原来就倾向于第二种可能,而在黑天使初次出现时,我就确信无疑了。你一定能回想起来,华生,那张写着‘六加三’这几个字的画着九个黑天使画是在十二月二十九日被钉到小路旁的一棵树上的。

“第二次黑天使出现是在二月十一日,离十二月二十九日整整六个星期零三天,不过这次是六个天使,是钉在前门上了。

“到三月二十四日,它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露面,离第二次整整六个星期。令人畏惧的死亡的黑天使又变成了九个,只是没有写上数字,这回是放在艾博斯坦丁的主人的盘子上。

“我一边听费尔斯小姐讲,一边在心里很快地计算着,得出的结果使我惊愕:如果最后那九个天使代表着和第一次同样的时间,那它所定的日子就是五月七日,就是今天!

“当时我就知道已经太迟了。但是,即使我不能拯救她的父亲,我也可以为他报仇。为了这个目的,我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着手解决这个问题。

“那天窗外出现的面孔当然可能是秘密团体报复时典型的最残暴的特点,意图是不仅使被害者产生恐怖心理,而且引起其家人成员的惊恐。虽然那个人看的不是乔苏亚·费尔斯而是他的女儿,他还很小心地用手挡住了面孔,这样,就使我想到,他不但怕被乔苏亚·费尔斯认出,也怕被小姐认出。

“其次,我似乎觉得,那张催命的画冷酷无情地从树上移到门上,又从门上移到早餐桌上,它意味着这个人对乔苏亚·费尔斯那种约束自己的习惯是熟悉的,可能是有进入室内而不受阻拦之权,从而不用撬开窗户或门锁就可以把卡片放到桌子上。

“从一开始,费尔斯小姐的叙述中的某些特点就促使我隐约记起一些东西,但是,直到你说到一个人可能一只脚已站到坟里时,华生,我的意识中才闪出一道亮光。”在夏洛克·福尔摩斯停下来从披风口袋里掏出一点东西时,我看了一下其它的人。虽然那间古老的房间正在迅速变暗,从窗户照入室内的落日余晖还是照亮了诺德姆医生和警官那种专注的表情。唐斯顿站在暗处,两臂仍旧环抱在胸前,暗淡闪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福尔摩斯。

“这本书比海克索恩的《秘密团体》一书出得还要早。华生医生的话使我想起了其中几个段落。”我朋友接着说道,“作者在这里这样说到大约三百年前开始传入西西里的某个秘密团体:‘这个可怕的组织被恰当地称为马拉·维他。它通过使用天使、魔鬼和有翼之狮在内的各种不同记号与其成员联系。申请参加者如果经受得住最初的考验(这往往是去杀人的考验),就一脚站在打开的坟穴里宣誓效忠。对违反团体规则者的惩罚是无情的。

“‘如果要处死某人,就对他发出三次警告:第一次警告过六个星期零三天之后发第二次,第二次过六个星期之后发第三次。最后一次警告之后再过六个星期零三天才动手。任何成员如果不执行团体的惩罚命令,他本人就应受到同样的处罚。’后面有马拉·维他的规则,还有破坏规则的处分方法。

“无可置疑的是,乔苏亚·费尔斯是这个可怕的团体的成员。”福尔摩斯合上书本时庄严地说道,“他犯了什么过错,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是可以作出相当准确的猜测。

“第十六条肯定是马拉·维他那些奇特的规则中的一条,因为它只是指出:发现大头目身份的任何成员都要被处死刑。我想提醒你,华生,费尔斯强调地告诉他的女儿:不论谁问起,她只能回答说她一点也不知道他的事,不过还补充说,制造者的名字在那枪托上。不是‘一支’枪,而是‘那支’枪,这种说法清楚地指出:接到这个信息的人是会认出这些话所指的某一件特定的武器的。再加上这个情况就够了:在乔苏亚·费尔斯的尸体旁边发现的那支枪对西西里秘密团体的成员们来说是不平常的东西。

“他去赴约时带着那支枪,并不是当作武器而是作为和平的信物,它之所以有价值,不过是由于枪托里藏着东西而已。记住现在已知的情况,我可以肯定那是指马拉·维他大头目名字的信或文件,这个东西是他在西西里参加这个组织后由于某种不幸的机遇而落入他的手中的。把它毁掉毫无用处,他已经看到了那个名字,因而他注定要死。但是,虽然他自己的生命即将丧失,他当时还为他女儿的生命而奋斗着。费尔斯不知道实际上被选中来杀他的人是谁,他只知道这个人准是个同党。

“在约定的地点,凶手像一只豹等着羊那样埋伏在树杈上;等到被害人在下面站定时,他拔出刀子跳下树去,从身后抓住被害者,割断了他的喉管。他在费尔斯的尸体上搜寻那个文件,最后是在枪托里找到的,这样,他那令人恶心的工作才算完成。然而他忘了自己在干这事时在草地上留下了脚印,还在粗糙的树身上留下了褐色花呢外衣的两根线。”夏洛克·福尔摩斯说完时,逐渐黑下来的屋子里像死一般地沉寂。接着,他伸出一只又长又瘦的胳臂指向詹姆斯·唐斯顿那模糊的身影。

他用平静的声调说:“杀害乔苏亚·费尔斯的凶手就站在那里。”唐斯顿站了出来,他那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

他镇定地说:“你错了。我是乔苏亚·费尔斯的死刑执行人。”好一阵子,我们全都震惊地注视着他,他却镇静地站在我们前面,迎着我们的目光,好像完成了一项值得称赞的任务一般。跟着,手铐叮当作响,警官扑向犯人。

唐斯顿没有反抗的表示。他的双手被铐在身前,和捉住他的人一起向门口走去。这时,我的朋友让他们停下来。

他问道:“你是怎么处置那个东西的?”

犯人不出声地看着他。

福尔摩斯继续说道:“我问这个是,因为如果你没把它毁掉,最好是由我把它毁掉,以免被别人看到。”

詹姆斯·唐斯顿说:“放心吧,文件已经毁掉了,马拉·维他还保持着马拉·维他的秘密。在分别时,请你记住我的警告:你知道得太多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虽然你这一辈子很受尊敬,可是寿命很可能长不了啦。”说完之后,他那灰色的眼睛里带着冷笑离开了房间。

一小时以后,月亮正在升起,我的朋友和我告别了诺德姆医生,离开在夜空下显得荒凉漆黑的艾博斯坦丁,徒步走向蒲留村。我们计划在那里过夜,然后坐早车回城。

我将长久记得那五英哩美妙的徒步行程。大树在我们头顶上交叉,路上铺满洁白耀眼的条纹和深黑的阴影,鹿从闪光的欧洲蕨丛中窥视着我们。福尔摩斯一直低头走着,一直到了村前下山时,他才打破了沉寂。当时他说的并不多,但是,由于某种原因,那些话一直印在我的脑子里:

“华生,当我说我今晚有一种在蒲留修道院的废墟中散步的强烈愿望时,我知道你能充分地理解我而不会说这是什么虚伪的感情。这个修道院是那些平静地活着然后平静地死去的人们的住所;作为个人,他们平静地过日子,彼此之间也相安无事。咱们这一辈子所看见的罪恶太多了,其中就包括为了卑鄙无耻的目的而滥用类似忠诚、勇敢以及决心这样的高尚品德,这绝不是无关紧要的。年纪越大,我也越发确信:正如这些山和被月亮照着的树木比咱们眼前的废墟更经久一样,咱们从上帝那里获得的美德也应该经得起类似黑天使这样的人为的罪恶的考验。真的,华生,这是最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