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现在比您要我喊醒您的时间晚了一点儿啦。先生,您不像平常那样醒得那么快。”

这个声音是我仆人索耶的声音。我霍地从床上直坐了起来,向四周张望着。我是在地下室里。每当我睡在室内,我总点着一盏灯。这时,它吐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我所熟悉的墙壁和摆设。索耶站在我的床边,手里端着一杯雪利酒。这是皮耳斯伯里医生开方配制的药酒,要我在催眠刚醒来时便喝下去,用来恢复麻痹了的生理作用。

“您最好马上把这喝下去,先生,”他看见我望着他发呆,便说道。“您的脸好像有点发红,先生,您需要把这酒喝下去。”

我把药酒一口气喝干,才开始明白我的所见所闻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当然很清楚。一切关于二十世纪的事情只是一场梦。我只是梦见了那个进步的和无忧无虑的人群,以及他们匠心独具的简单制度;梦见了壮丽的新波士顿,它的圆屋顶、高耸的塔尖、花园和喷泉,以及一片安乐景象。我所熟悉的那个可爱的家庭、我那和蔼的主人和老师——利特医生、他的太太以及他们的女儿——我的未婚妻,第二个也是更美的一个伊蒂丝,——所有这些,也同样只是一些零碎的幻景罢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呆着不动,心里这样在想着。我坐在床上茫然向前凝望着,聚精会神地回忆我那离奇遭遇中的景物。这时,索耶被我的神态吓住了,焦急地追问我是怎么一回事。他唠唠叨叨地直问我,终于使我认清了四周的景物,于是我就竭力振作精神,告诉我那忠实的仆人不用担心,因为我一切如常。“没有什么,我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索耶,”我说,“一个非常奇——怪——的——梦。”

我心不在焉地穿上衣服,感到头晕眼花,不知怎地把握不住自己。接着,我在餐桌前坐下来喝咖啡,吃面包卷。这是索耶在我离家前照例替我准备好的早餐。盘子旁边放着一份晨报。我拿起报来,看见日期是1887年5月31日。当然,从我睁开眼睛那一刻起,我已经知道,我在另一个世纪中的漫长而真切的经历,只是一个梦。在我入睡以后,时间在这个世界上只过去了几个小时。当事实确实无疑地证明了这点以后,我感到非常惊讶。

看了报头上早晨新闻的目录,我便看下面的提要:

“国际新闻:——德、法战争迫在眉睫。法国议会要求进行新的军事贷款,以应付德国的扩军。战争一旦爆发,整个欧洲将被卷入。——伦敦失业者的境况苦不堪言。他们要求工作。将举行盛大的示威游行。政府当局深感棘手。——比利时发生大罢工。政府准备压制罢工的爆发。关于比利时煤矿雇用女工的惊人消息。——爱尔兰大举放逐。

“国内新闻:——诈骗之风盛行。纽约发生五十万元侵吞案。——遗嘱执行人非法挪用委托基金。结果孤儿一无所得。——银行出纳员的巧妙偷窃方式;五万元不翼而飞。——煤炭大王决定抬高煤价减低生产。——投机商操纵市场,在芝加哥大量囤积小麦。——某集团故意抬高咖啡价格。——西部辛迪加大批霸占土地。——芝加哥政界惊人的贪污腐化现象被人揭发。——有组织的行贿。——市参议员贿赂案继续在纽约进行审讯。——商业交易所大批倒闭。商业危机的威胁。——偷盗案层出不穷。——盗匪谋财害命,纽黑文一妇女惨死。——昨晚本地一居民被窃贼枪杀。——伍斯特一男子失业自杀,身后全家无以为生。——新泽西一对老年夫妇不愿迁往贫民院竟而自杀。——各大城市妇女劳动者的景况极端贫困。——马萨诸塞州的文盲数目有了惊人的增加。——精神病院大感不足。——阵亡将士纪念日讲话,布朗教授的演说:关于十九世纪文明的道德尊严。”

我醒来所看到的确是十九世纪,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一天的新闻提要是十九世纪的一个完整的缩影,甚至连最后一条提要的那种空虚的、自我陶醉的措词也丝毫不差。这一天世界上所发生的流血、贪婪和残暴事件的记载,是谴责十九世纪的一篇有力的控诉,使人看了以后产生一种愤世心情,同梅菲斯托非利斯①的讥讽有点相似,然而在所有早晨看报的人们当中,也许我是唯一产生这种愤世情绪的人,但如果在昨天,我的感受决不会比别人敏锐多少。正是那个奇异的梦使得一切有所不同。因此,在这以后,记不得究竟隔了多久,我忘却了四周的环境,重又陷入幻想,在那个栩栩如生的梦境世界中,在那个拥有简朴舒适的私人住宅和华丽的公共建筑物的壮丽城市中漫游。在我周围,又是那些面孔,但脸上却看不到一点傲慢或谄媚、忌妒或贪婪、忧心忡忡或野心勃勃的神色;在我周围,仍然是那些男男女女的庄严形象,他们从不知道畏惧某人或仰承其恩赐,而且永远像上次讲道中所说的那句一直萦绕在我耳边的话一样;已经“在上帝面前挺立起来了”。

①梅菲斯托非利斯(Mephistopheles),歌德所著《浮士德》一剧中的魔鬼,以冷酷、残忍、诡谲著称。——译者

我不仅大声叹息起来,而且还产生了一种无可挽回的惋惜心情,这种心情,并不因为所失的东西的不真实而有所减轻。我终于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随即走出屋去。

从我家门口到华盛顿大街的路上,我不得不屡屡停步,努力振作自己,因为未来的波士顿的幻景使得真实的波士顿显得奇异了。我刚走到大街,便对这个城市的污秽和恶臭感到吃惊,好像我从未见过这些情景似的。而且,直到昨天,我还认为有些人应该穿丝绸,另一些人应该穿破衣烂衫;有些人应该吃得脸红体胖,另一些人却应该忍饥挨饿。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现在却不同了,我每走一步,人行道上擦肩而过的男男女女在衣着和景况方面的明显悬殊,使我感到震惊,并且那些富裕者对于不幸者的痛苦无动于衷,也使我更为心惊。这些眼见自己同胞的惨状而不动容的人们,难道不算是人吗?不过,我一直很清楚,改变了的是我,而不是我同时代的人们。我曾经梦见过一个城市,那里的人像一个大家庭里的孩子们那样生活着,一切事情都相互关怀。

真实的波士顿的另一个特色,就是广告的风行。一切旧事物在新的眼光下往往显得特别新奇,真实的波士顿的这个特色也是如此。二十世纪的波士顿没有私人广告,因为根本没有这种需要,但在这里,除了天空以外,实际上凡是眼睛看到的东西,例如建筑物的墙壁、窗户、各种报纸附页,以及人行道上,到处都是个人利用各式各样的借口提出来的呼吁,想诱使别人给以帮助。尽管这些乞求的措辞不同,但主要内容却完全一样:

“救救约翰·琼斯。别去理睬别人。他们都是骗子。我约翰是好人,请买我的货物。让我替你服务。请光顾我的店铺。请听我约翰·琼斯的话。请注意我。请勿弄错,是约翰·琼斯,并非别人。让别人去饿肚子吧,看上帝的份上,记住约翰·琼斯!”

我不知道,影响我最深的,究竟是这种景象本身的悲剧性呢,还是它所说明的社会道德的沦丧,因为我在自己的城市里,突然变成一个陌生人了。我被感动得大声呼喊起来,可怜的人们,他们因为不愿学习相互帮助,因而从最渺小的到最伟大的人物都注定要相互讨乞!这种无耻的自吹自擂和相互贬抑所造成的可怕的混乱,这种互不相让的夸耀、祈求和发誓所造成的震耳欲聋的喧噪,这种庞大的、厚颜无耻的乞讨制度——,所有这些,只是这个社会的必然产物,因为在这个社会里,社会组织的首要目标不是让每个人按照自己的才能获得为社会服务的机会,相反地,他必须去争夺这种机会!

我来到华盛顿大街最热闹的地方,站在那里大笑起来,因而受到了来往行人的奚落。当我从街道的这头望到那头,看到两旁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店铺时,我像疯了似的激动起来,再也忍不住要高声大笑了。在一箭之遥的距离内,无数店铺都出售着同样的货物,这就使得这个景象显得更加畸形。店铺!店铺!店铺!几里路长的店铺!上万家店铺供应一个城市所需的货物,而在我的梦里,通过向每区一家大商店定购的办法,一切物品都由一个货栈供应。在这家大商店里,购货人用不到浪费时间和精力,就可以买到他所需要的全世界的各种货物。在那儿,不需要在分配工作上花费很多劳动力,因此在货物成本方面所增加的额外费用,对消费者来说是微乎其微的。实际上,购货人所付的全部价格就是产品的成本。但在这里,单是货物的分配,转手之间就增加了成本的四分之一、三分之一、二分之一,甚至更多一些。所有这一万家设备都需要开支,它们的租金、管理人员、一批批的店员、成千上万名会计员、临时工和业务人员,以及它们的一切广告费和进行竞争所需的开支,都得由消费者负担。要把国家弄得贫困不堪,这倒是一套高明的办法!

我在周围所看到的这些人都用这种办法做生意,他们究竟是正经办事的人呢,还是孩子?当产品制成,准备使用时,在送给消费者的过程中,却有那么大的浪费。如果人们用汤匙吃碗里的东西,当东西还没送到嘴里,就洒了一半,那么他们岂不是要挨饿吗?

我以前曾经有千百次路过华盛顿大街,看到过他们的售货方式,但是我现在对他们却怀有一种好奇心,仿佛以前我从未打这儿经过似的。我带着惊奇的眼光,注视着店铺里的橱窗,里面摆满了货品,煞费苦心地用种种艺术设计加以布置,借以引人注目。我看见一群群姑娘走进去参观,老板们焦急地等待着鱼儿上钩。我也走进店里,看到目光锐利的商店巡视员在察看买卖,监督店员,督促他们诱劝顾客购买、购买、购买。有钱的现钱,没钱的赊帐,购买他们不需要的东西,购买他们已经足够的东西,购买他们买不起的东西。好几次我一时摸不着头脑,被眼前的景象迷惑住了。为什么要这样煞费苦心地诱劝人们购买呢?当然,这同把货物分配给需要者的正当交易是毫不相干的。强使人们接受他们并不需要的但对别人确有用处的东西,当然是绝对的浪费。每当这种交易完成一次,国家就会变得更穷一些。这些店员们所想的,究竟是什么呢?我这才想起,他们所担任的工作,和我在梦中的波士顿店铺里看见的那些配货员的工作不同。他们并不是为大众利益服务,而是为他们目前的个人利益服务。他们的工作对社会的繁荣会产生什么最后的影响,这和他们毫不相干,只要他们自己的积蓄能增加就好了,因为这些货物是他们自己的,卖出越多,价钱越高,利润也越大。人们越是浪费,售货员越是能够诱使他们去买更多的不需要的东西,于是对这些售货商也就越有好处。波士顿成千上万家店铺的明显目的,就是鼓励人们挥霍。

这些店主和店员们,一点也不比波士顿任何别的人更坏。他们必须生活和维持家庭,但是他们怎样才能找到一种买卖,既能养家活口,而又不致于将个人利益放在别人或整个社会的利益之上呢?我们不能要他们饿着肚子去等待我梦中所见的那种社会制度到来,在那种制度下,个人和整体的利益是一致的。但是,天啊!在目前这样一种制度下,一切又有什么奇怪呢,——城市这么肮脏,人们的衣着这么粗劣,那么多的人衣衫褴褛,忍饥挨饿,这又有什么奇怪呢!

过了不久,我不知不觉走到南波士顿,发觉自己已在工厂区。正如我常到华盛顿大街去一样,我以前曾经到过这个区上百次,可是在这里,也正如在华盛顿大街一样,我现在才第一次理解到所见到的这些事物的真实意义。实际算来,波士顿大约有四千家独立经营的工厂,以前我曾为此感到骄傲,但是现在,就在这种多样性和独立性之中,我认识到它们的工业总产量所以不值一提的根本原因了。

如果说华盛顿大街好像疯人院里的一条街,那么,由于生产比分配所起的作用更加重要,这里的景象也就显得更加可悲。因为,这四千家工厂非但不同心协力地生产——仅仅由于这个原因,它们就得在很不利的条件下进行生产——而且,它们仿佛觉得这还不足以严重地损害力量,所以便使出全副本领,相互破坏对方的成就,白天活动,黑夜祈祷,总想把对方的企业搞垮。

从四面八方传来了飞轮和铁锤的轰鸣和急骤的响声,这并不是和平工业的音响,而是敌人挥舞着的刀剑撞击的铿锵声。这些作坊和车间就是无数个堡垒,各有各的旗帜,各个堡垒的枪炮瞄准着四周的作坊和车间,它的工兵在地下紧张活动,暗中要把其他作坊和车间掘垮。

在这些堡垒当中,每一座堡垒的内部都保持着最严密的生产组织;各个不同的工作队在单一的集中领导下进行工作。它们的工作既不互相牵制,也不重复。每人都有一定的任务,谁也没有闲着。这样看来,究竟是什么样的逻辑上的错误或理论上的缺陷,使得人们无法认识到必须把同样的原理应用到整个国家生产上面;而且如果缺乏组织会削弱一个车间的工作效率,那么,同样地,对于整个国家的生产来说,由于它的范围更广,各部门之间的关系更复杂,结果所受的影响一定也更加严重了。

如果一个军队没有连、营、团、旅、师或军团,如果它事实上没有比班长率领的班还高的组织单位,也没有比班长更高的军官,各个班长的权力全都相等,那么,人们就会立刻加以嘲笑。可是,十九世纪波士顿的制造业,却正是这样的军队,这个军队包括四千个独立的班,由四千名独立的班长率领,每个班都各有自己的作战计划。

无论在哪里,到处可以看到一群群的闲人,有的是因为不计待遇也找不到任何工作,有的是因为得不到理想的工资而失业。

我和后一类人攀谈起来,他们向我诉苦。我实在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他们。“我很替你们难过,”我说。“当然啰,你们的收入很少,但是我所奇怪的,并不是这样经营的企业所付的工资不够你们生活,而是它们竟然还能付给你们工资。”

随后,我又回头往半岛区走去。时间将近三点了,我站在国家大街上凝视着这些银行和经纪人办公室,以及其他金融机构,就好像以前我从未见到过似的。在我梦中,国家大街上的这些机构已经无影无踪了。距离关门的时间没有几分钟了,实业家、机要秘书以及传递员从银行涌进涌出。在我对面,就是我曾经跟它打过交道的一家银行,过了一会儿,我穿过大街,跟着人群走了进去。我站在一处凹壁前看着成群办事员在点数钱钞,存款人在出纳窗前站成长长的一排。一位我所熟悉的老绅士从我身边走过,他是这家银行的董事,看见我出神的样子,便停了下来。

“有趣的景象,不是吗?韦斯特先生,”他说。“妙不可言的机构!我是这样看的。我有时也喜欢像你这样站着,欣赏欣赏。这是一首诗,先生,我认为它就是诗。韦斯特先生,你曾经这样想过没有,银行是商业系统的心脏,生活所需的血液从这里流出流进,循环不息。现在正流进来了。到明天早晨又会流出去。”这位老人带着颇为自负的神情,微笑着走了过去。

要是在昨天,我一定会认为这个比喻十分恰当。但是,自从那时以来,我曾经到过一个远非现社会所能比拟的富足的社会,在那个社会里,人们不知金钱为何物,实际上金钱也并无用处。我终于明白,金钱在我生活着的社会里之所以有用,只是因为国家放弃了生产人民生活物资的职责,听任私人胡乱经营,没有把它看作是一切事业中绝对属于公共性质的与大众有关的事业,由国家来办理。由于存在着这种根本性的错误,这就需要进行无穷尽的交换才能完成各种产品的普遍分配。金钱促成了这种交换——这种交换是否正当,只要从公寓住宅区到后湾这条路上去走一趟就会明白——结果使得大批人脱离生产劳动去从事这类活动,它的机构经常破产,并对人类产生普遍的伤风败俗的影响,正应了古语所说的“金钱是万恶之源”。

这位可怜的、年老的银行董事以及他所说的诗,是多么令人可叹啊!他把一处脓疮的悸动误认为是心脏的跳动了。他的所谓“妙不可言的机构”,是一个用来弥补本可避免的缺陷的并不理想的工具,是一个自作自受的残废者所使用的笨重的拐杖。

银行关门以后,我在商业区一带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两个钟点,随后在公地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一会儿,观察来往的人群,如同一个人在研究一个外国城市里的老百姓一样,倒也满有趣味,因为自从昨天以来,我对我的同胞们以及他们的习惯,感到非常陌生。我曾在他们当中生活了三十年,但以前却仿佛从未注意到,不论他们穷富,也不论是在知识分子清秀机灵的面孔上或在没有知识的人笨拙的脸膛上,表情都是那么愁苦焦急。这样的表情也是必然的,因为以往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楚地看到过,当每个人在街上行走时,经常会从背后听到一个幽灵——“人世无常”的幽灵在他耳边低语。“不管你把工作做得多好,”幽灵低声说道,“起早摸黑地辛勤劳动,巧取豪夺或忠诚服务,你永远也得不到保障。尽管目前你可能有钱,最后还是要穷的。不管你留给孩子们的钱财怎么多,你也不能担保你的儿子不做你的仆人的仆人,或是你的女儿不会为了面包而去卖淫。”

一个人擦肩而过,把一张广告单塞在我手里;这张广告介绍了某种新的人寿保险计划的优点。这一来使我想起了能使这些筋疲力尽、走投无路的男男女女在人世无常中得到部分保障的这种唯一的办法。但可悲的是,尽管这种办法并不妥善,人们却普遍有此需要。我没有忘记,原来富有的人们依靠这种办法,可能用钱勉强使自己安心:在他们去世以后,他们的亲人至少暂时不致受人踩踏。但是,人寿保险只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也只限于那些付得起钱的人。住在这块以实玛利①的土地上的可怜的人们,彼此倾轧排挤,对他们来说,又怎能实现像我在那个梦里的人们当中所看到的真正人寿保险的理想呢?在那里,每个人只因为是全国大家庭中的一员,按照全国千千万万公民所订制的一项政策,所需的一切都得到了保证。

①以实玛利,亚伯兰和夏甲之子,人们预言他将与世界为敌,而世界亦将与他为敌。见《圣经·创世记》第16章第12节。——译者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自己站立在特雷蒙特大街一处大楼的石级上观看军事检阅。一个联队走过去了。在那个惨淡的日子里,这还是第一个景象使我不再产生那种无名的怜悯和惊异。在这里,人们终于看到了纪律和理性,这就是明智的合作所能获得的成绩。这种景象,对于这些脸带兴奋表情的旁观者来说,难道只是一种令人感到极大兴趣的事情吗?难道他们看不到,正因为这些人的行动完全一致,在组织上又有统一的领导,所以才能成为惊人的力量,并且可以镇压十倍于他们的暴徒?既然道理十分清楚,难道他们不能把国家进行战争的科学方式,拿来和他们进行生产的不科学方式对比一下吗?他们难道不会提出疑问,从什么时候开始,杀人的工作变得远比解决人们衣食的问题更为重要,以致人们认为必须要有一支受过训练的军队才能胜任前一任务,而把后一任务交给无组织的群众去管理呢?

夜幕渐渐降临,满街都是从商店、工场和作坊里出来的职工。我随着一股浩浩荡荡的人流前进。天色开始黑下来了,我发觉周围是一幅人性沦丧的污秽景象,这只有在南小湾公寓区才会出现。我曾经见过任意浪费人类劳动力的现象;在这里,我又亲眼看到了这种浪费所造成的贫困后果。

从贫民窟前后左右黑洞洞的门窗里,散发出一阵阵的恶臭。大街小巷充满了像奴隶船中舱里的那种臭气。当我经过时,我瞥见屋内脸色苍白的婴孩在闷热的恶臭中奄奄待毙;带着绝望神色的妇女被困苦的生活折磨得形容憔悴,除了衰弱以外,再看不出其他女性的特征,而少女们则厚着脸皮向窗外频送秋波。成群结队的衣不蔽体的野孩子正像穆斯林市镇街道上乱窜的成群的饥饿的野狗那样,在院子里遍地狼藉的垃圾堆上扑打翻滚,空中响着他们的尖叫声和咒骂声。

所有这一切,对我来说,毫无新奇之处。我以往时常路过这个市区,眼见这些景象,便产生一种憎恶的感情,同时当我看到人类处身绝境而仍愿忍受并且依然迷恋人生,一种类似哲学家探索事实究竟的好奇心便油然而生。但是,自从我梦见另一世纪的景象以后,我不但对于这个时代经济方面的愚笨做法,而且对其道德的败坏都有所醒悟。我不会再以一种淡漠的好奇心把这个“地狱”里的悲惨居民不当人看待了。我认识到他们是我的兄弟姊妹、我的父母、我的孩子、我的骨肉亲人。四周那种触目惊心、惨绝人寰的现象,此刻不仅刺激我的感官,而且使我心如刀割,不禁感叹出声。凡是我所看到的,不仅是看到而已,而且在心中有所感受。

接着,当我更仔细地观察周围可怜的人们时,我立刻发觉他们全都早已死去。他们的躯体就是无数移动着的坟墓。每人僵硬的前额上清楚地刻着“永眠于此”的字样,表明其中埋葬着一个死去的灵魂。

我怀着恐怖的心情,从一个死人的头颅看到另一个头颅,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幻觉。在每一个兽性的面具上重叠着一个若隐若现而又模模糊糊的灵魂的面影,我觉得这是人们理想的面孔,如果他们精神和灵魂都活着,则这个面孔会变成他们真正的面孔。直到我发觉了这些灵魂的面孔以及从他们眼中射出的那种无可否认的责难的光芒,我才了解到他们所受的全部苦难的悲惨情况。我感到悔恨,也感到一种剧烈的痛苦,因为我就是那些容忍现状的人们之一。我和他们一样,深知这些现状的存在,却不想听到这些,也没有被迫去重视它们,只管追求自己的享受和钱财,仿佛这些现状并不存在似的。但是现在,我在自己的外套上,发现了我的兄弟们的无数被扼杀了的灵魂的血迹。他们的血迹在地上发出声音,向我大声叱责。当我逃走时,恶臭的人行道上的每块石头,污秽的贫民窟的每块砖头,都说起话来,在后面喊我:“你是怎样对待你的兄弟亚伯①的?”

①亚伯,亚当及夏娃之次子,为其兄该隐所杀,见《圣经·创世记》第4章。——译者

以后的情形我一点都记不清了,直到后来,我发觉自己站在共和国大街上我未婚妻家的堂皇住宅的雕花石级上。在那一天混乱的思想中,我几乎一点也没有想到她,此刻却在潜意识的支配下,不觉顺步来到她家门口。仆人告诉我:她们全家正在晚餐,传出话来,请我进去和她们一起吃饭。我发现除了她家里的人以外,在座的还有几位我熟悉的客人。桌上满是光彩夺目的餐具和贵重的瓷器。妇女们衣着奢华,珠光宝气,打扮得像王后似的。眼前是一片堂皇幽雅和奢侈铺张的景象。这些人兴致勃勃,真是一片笑声,诙谐百出。

对我来说,这正像我在灾区徘徊以后,看到了那些景象而感到愤慨,内心充满了痛苦、怜悯和失望的时候,突然在林间一块空地上遇到了一群欢乐的闹饮者。我坐着一言不发,后来,伊蒂丝看到我忧郁的眼神,开始撩拨我,问我哪里不舒服。其余的人也跟着加入取笑,我变成了他们揶揄和戏谑的对象。我到过什么地方啦?究竟看见了什么东西,使我变得这样呆头呆脑的?

“我到过各各他①,”我终于回答。“我看见人类被钉在十字架上!难道你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太阳和星星在这个城市中看到的是什么景象,因而只是考虑和谈论别的事情吗?在你们隔壁,就有无数男男女女,你们的至亲骨肉,他们从生到死所过的生活只是一场痛苦,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听吧!他们就住在附近,只要你们停住笑声,就可以听到他们的哀叹,听到婴儿饿得凄惨地啼哭,陷入绝境的几乎失去人性的男人们的粗声咒骂,许多女人为了面包出卖自己时的讨价还价的声音。你们用什么办法堵住了耳朵,使自己听不见这些悲惨的声音呢?至于我,我听见的,全是这些声音。”

①各各他,基督被钉死的地方。——译者

接着是一阵沉默。当我说话的时候,一种怜悯的感情使我激动起来,但是我环顾四座,发现他们竟毫无所动,大家脸上带着一种淡漠而冷酷的惊讶神色,伊蒂丝的脸上还露出极大羞辱的样子,她的父亲则满面怒容。女士们交换着眼色,仿佛是受了诽谤而感到丢脸。有一位绅士戴上眼镜,带着科学研究的好奇神情察看着我。当我发觉我感到那么难以忍受的事情,丝毫不能感动他们,而我内心异常激动地说出来的那番话却引起了他们的愠怒,我最初是大吃一惊,接着不禁感到十分难过和失望。如果这些有头脑的男人和温柔的妇女都不为这类事情所动,那么那些可怜的人们以及整个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呢!后来我又想到,这一定是因为自己措词不当,无疑地是自己对问题的提法没有考虑周到。他们大概以为我在责骂他们才恼怒起来的。这真是天晓得,我只不过想到这种情形可怕,并没有什么追究责任的意思。

我抑制自己的感情,尽量平静地、有系统地说下去,以便改正这种印象。我告诉他们,我的意思并不是指责他们,仿佛认为他们,或一般说来,有钱的人,应该对社会的贫困负责。事实上,他们所浪费的奢侈品,如果能另作别用,倒也确实可以大大减轻人们无穷的痛苦。这些精美的食物,芳醇的酒浆,华丽的丝绸和灿烂夺目的珠宝,可以维持许多人的生活。如同在一个灾鸿遍野的国家里随意挥霍的人们那样,他们确实也并不是没有罪的。可是,所有富人的一切浪费如果都节省下来,对于整个社会的贫困,也不会有多大改善。能够分配的东西如此之少,即使富人和穷人平分,每人所得也只不过是一份普通口粮而已。尽管那时由于兄弟之情,这份口粮吃得很香。

造成世界贫困的主要原因是人类的愚蠢,而不是他们的冷酷。人类的遭遇之所以如此不幸,不能归罪于个人,也不能归罪于任何一个阶级,而是由于一种令人痛心的错误,一种使得世界变得黑暗无光的严重过失。于是,我告诉他们,怎样由于相互争夺以及工人之间缺少组织和协作,社会上五分之四的劳动力完全浪费掉了。为了很好地说清道理,我把干燥不毛之地作为比喻。如果要使土地长出人们赖以活命的庄稼,只有细心地引水灌溉。我指出,在这类国家里,政府最重要的职责,应该是防止水源不致由于个人的自私或无知而被浪费掉,否则就会发生灾荒。为了这个目的,对水源的使用需要严格管理并加以系统化。不许私人擅自任意阻塞或移用,或以任何方式加以干预。

我说,人类的劳动力是使大地适于人们生活的唯一丰富的水泉。水源原来就不充裕,如果要使人们得到充分的供应,那就需要按照一定制度加以管理,使每一滴水都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但是,实际上却并无任何制度!每个人随意浪费这种宝贵的流水。他们只是由于同样的动机,让自己的庄稼长大,毁坏别人的庄稼,以便自己的东西可以卖到更高的价格。也许是由于贪心,也许是由于恶意,有些土地被淹没了,有些土地却干裂了,一半水泉被浪费掉了。在这样的国家里,虽然少数人用暴力或阴谋享受到奢侈的生活,但大多数群众的命运必然贫困,而那些弱小者和愚昧者却陷入极端的困苦,终年饥饿。

只要饥荒遍地的国家能把忽视了的职责担当起来,为了公共利益把这条与人民生命攸关的水泉管理起来,大地上就会像一个花园那样百花盛开,谁也不再会缺少任何美好的东西了。我描述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所有的人都会身体健康,精神开朗,道德高尚。我热情地谈到那个富裕、公道而又充满友爱互助精神的新社会,固然,我只梦见过这个社会,但也不难使它真正实现。我本来期望,四周这些人的脸上这时一定会露出像我那么激动的神色,可是他们的脸色甚至变得更阴沉、更恼火、更傲慢了。这些人毫无热情,女士们只露出了厌恶和惧怕的表情,而男人们却用斥责和轻蔑的喊声,打断了我的话。“疯子!”“讨厌的家伙!”“狂热病!”“社会公敌!”他们有些人这样喊着。刚才带起眼镜看我的那一位喊道,“他说我们不会再有穷人啦。嗨嗨!”

“把这家伙赶出去!”我未婚妻的父亲喊道。他这一喊,那些人便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向我扑来。

当我发现自己认为是那么清楚而又十分重要的事情,在他们眼中却显得毫无意义,而我又无力使之改变,我几乎心痛欲裂。我的心是那么炽热,我原以为它的热力可以融解冰山,结果却发觉自己的身体被这不可抗拒的严寒包围住了。当他们推拥着我的时候,我对他们的感情不是仇恨,而只是怜悯这些人和这个社会而已。

虽然我已经感到绝望,我还不能就此罢休。我仍旧和他们斗争着。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情绪激动,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呼吸急促,我哭泣,我呻吟,随即发现自己直挺挺地坐在利特医生家里的床上,早晨的阳光从敞开着的窗子照射进来,耀人眼目。我气喘吁吁,眼泪从脸上直流下来,浑身发抖。

我发觉,我重新回到十九世纪只是一场梦,而此刻处身于二十世纪却是事实。这种感觉,恰如一个越狱的囚犯梦见自己重又被捕,被带回到那黑暗污秽的地牢里去,但睁开眼睛时,却看到头上是青天。

我刚才在幻境中曾亲眼见到并能用我前生的经历来证实的那些悲惨景象——唉!虽然它们一度确实存在,而且必然永远会使那些慈善心肠的人们在回顾之余流下泪来,——现在,感谢上帝,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压迫者和被压迫者,预言者和嘲笑者,都早已不在人间了。多少世代以来,穷和富的字眼已被人们遗忘了。

但是就在此刻,正当我怀着无法形容的感激心情,沉思世界获得挽救的伟大意义以及我能够荣幸地亲眼目睹这些事实的时候,我突然感到羞愧、悔恨和无可名状的自疚心情产生的一阵苦痛,使我心如刀割,低下头来,恨不得能和我那些同时代人一起钻入坟墓,不见太阳,因为我原是属于前一时代的人啊。对于现在我所欢庆的这个社会的来临,我曾有过什么贡献呢?我曾在那些冷酷的、残忍的日子里生活过,可是对于结束那种日子,我究竟出过什么力量呢?我完全和我同时代的人一样,对于自己同胞的悲惨境况漠不关心,对于美好的事物怀疑嘲笑,是一个冥顽不灵的、崇拜混沌世界和黑暗时代的人。就个人影响而论,我对于当时即将来临的人类解放,是阻碍多于赞助。对于这种应该使我受到谴责的解放,我有什么权利欢呼呢?当这个时代的曙光出现时,我曾加以嘲笑,现在又有什么权利高兴呢?

“你最好还是,最好还是,”有一个声音在我内心喊道,“把这场恶梦当作真的,把这个美丽的现实作为梦境。对你来说,与其在这里喝着别人掘出来的井水,把种树人用石头砸死以后吃着他树上的果实,那还不如去向嘲笑你的那一代,替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类进行辩护更好一些。”我的灵魂回答道,“真的,那样更好一些。”

我终于把低垂的头抬了起来。当我向窗外望去,像清晨那样清新的伊蒂丝已经在花园里,正在采摘花朵。我赶忙下床朝她走去。我跪在她的面前,把脸伏在地上,流泪忏悔;我是多么不配呼吸这个黄金时代的空气,更是多么不配在胸前佩戴这一世纪最美的花朵啊。像我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人,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位慈悲的审判者,那该是多么幸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