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最后几天里,尤金几乎成天不回家,即使回家,也只是闷声不响地吃一顿饭,或者很晚回来后直接就去睡觉了。他就像狱中盼望释放的囚犯一样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个家。每次动身前都会出现忧伤的一幕——月台上双眼热泪盈眶、突然涌上心头的惜别之情,以及汽笛长鸣时人们纷纷表示出的爱意——这次却难以打动他了。他发现母亲的泪腺,犹如皮下的汗腺一样,只要一瞥见火车头,便会泪光盈盈了。因而这次话别,他心若止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简直就像出门度周末的绅士,悠然自在地站在喧闹的人群中,期待着他的渡轮。
他曾经向家人坦言自己是一位雇佣劳动者。他的这一席话进一步表明了他的态度,也证明他是一位自食其力的人,因此他用不着违背自己的感情。春天返回学校以后,他拼命地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他知道这些活动会给家人带来荣耀。他写信的时候,特意认真地把自己获得的每一项成就作了详细的汇报;他的名字不止一次出现在阿尔特蒙的报纸上。甘特非常得意地把这些剪报都收集起来,一有机会就会拿出来当众朗读。
尤金收到过本恩写给他的两封简短而生硬的信。现在,他已经在100英里以外的烟草镇上班了。复活节的时候尤金曾探望过他,去的时候就住在本恩的住所里。在那里,本恩顺应命运的安排,投进了一位寡妇的怀抱。那个寡妇头发花白,年近50,风姿绰约、风韵犹存。她常常开玩笑地逗弄他,像逗弄一位备受爱慕的小孩儿一样。她还经常毫无顾忌地笑着叫他“老卷毛”。一听到这个称呼,他往往会厌恶地央求造物主——“唉,我的老天啊!你听听!”这时候,她就会像个顽皮的小女孩,开始撒起娇来,冷不防还跳到“老卷毛”的身边,在他的肋骨处使劲戳几下,然后一蹦三跳、得意扬扬地喊道:“哈哈!你这下子又让我打中了!”
那个小镇上永远都有一股生烟叶的气味,辛辣刺鼻,外地人一下火车就能闻到这股怪味,但是本地人却不愿意承认。他们会说:“没有,哪有什么气味。”一天过后,就连外地人也闻不到那种怪味了。
复活节的早晨,他一大早起了床,跟着其他扫墓者一起到摩拉维亚教徒公墓去。
“你应该去看看,”本恩说,“这是一项非常有名的风俗,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但是哥哥本恩却没有去。大队人群跟在吹吹打打的乐队后面,缓步进入墓地。这里的所有墓碑全都平放在坟茔之上——据说这象征着人人都平等的“死亡”。号声一旦响起,尤金的脑海里又会勾起那些死去的鬼魅和幻想。那一块块平躺在坟上的幕碑,使他想到了餐桌布,他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参加一个令人作呕的盛宴。
春天再一次回到人间,像晶亮的水花洒在大地上,所有长眠在地下的人们都在花团锦簇中荣归故里。本恩走在烟草镇的大街上,看上去活像一朵常春花。在那种地方发现这种幽灵还真不容易。这个古老的魂灵,疲惫地游走在熟悉的砖房和新开的店铺门前。
小镇中央的高地上有一个广场,广场的中央是法院。一排排汽车整齐地停在那里。年轻的小伙子成群结队在药房里闲逛。
这个景象多么真实啊,尤金心想。这一切都是我们司空见惯、无须过问的。假如托马斯·阿奎那来到这个小城,他对这个小城一定不会感到陌生——相反,倒是他本人在小城里显得很陌生。
本恩无声无息地四处游荡着,愁眉苦脸地同本地商人打着招呼,在柜台前后交头接耳,低沉、单调地向他们兜售广告——活像一位平静、单调的幻影。
“这就是我的小弟,富尔顿先生。”
“你好啊,孩子!我的老天,你们那里的人怎么全都长得这么高呀?小子,你要是能像你哥哥这样待人处事,那我们之间相处起来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都瞧得起他。”
尤金心想,那可相当于包尔德在康涅狄格州被人瞧得起一样了。
“我到这里还不到三个月,”本恩靠在床上,用肘撑着身子,一边抽着烟,“但是我已经认识了本地所有的大商人。这里的人大都瞧得起我。”他面带微笑瞥了弟弟一眼,为自己难得坦白一回而感到有些难为情。不过,他可怕的眼睛里却透出一丝绝望、孤独的神情。他的灵魂在山里游荡还是在寻找家园呢?他不再言语,只顾抽着烟。
“你知道吗,一旦你离开家乡的那些人,就有人瞧得起你。你要是老待在家里不出来,阿金,你永远别想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会把你的全部都毁掉的。看在老天的分上,只要有可能,你就趁早离开吧。你怎么啦?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他大声问道,同时对弟弟直勾勾的眼神感到有些慌张。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他们会把你的一辈子都毁掉的。难道你还忘不了她吗?”
“忘不了。”尤金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整个春天她一直都在我的脑海里。”
他使劲捏了捏喉咙,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怪叫。
春天的脚步在战争的嗡嗡声中不断地朝前迈进。年纪大一些的学生都悄然退学当兵去了;年纪稍小一些的,个个神情紧张地期待着合适的时机。战争并没有给他们带来痛苦,相反,他们觉得战争就像一场能迅速带给他们荣誉的盛大演出。战争期间的美国到处呈现出繁荣富裕的景象。到处都在传言说北边弗吉尼亚沿岸一带的军火工业非常兴隆,已经成了大家淘金的黄金之地。有些同学一年前曾经去过那里,都说能在那里赚到许多钱。没有工作经验的人每天都能挣来12块钱,只要有钉锤、锯子、直尺就可以当木匠了。没有人会盘问你的底细。
对年轻人来说,战争不是死亡,而是生活。那一年,全世界似乎都披上了迷彩服。战争似乎为美国发掘出了前所未知的矿藏,展现出无尽的财富和力量。不知以什么方式——这种帝国的财富,这种人力和物力资源,汇聚成了一曲悦耳的抒情曲。在尤金的脑海里,财富、爱情和荣耀共同融进了这首交响乐。神话和奇迹的时代又一次重返人间。任何美梦都有可能实现。
他急冲冲地回到家里,嚷嚷着要马上离家北上去弗吉尼亚。家里人当然异口同声表示反对,但却无力阻止他。伊丽莎专心经营她的房产交易和夏季旅馆的生意。甘特一天到晚神情茫然地关照着自己黯淡的生活。海伦对他又笑又骂,完了之后又会摸着自己的下巴,神情失落。
“你还是忘不掉她,对不对?你别骗我了,先生!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她开玩笑地说,“她现在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说不定孩子都有了呢,你应该清楚这一点。你不该再去追她了。”
接着她突然又说道:
“那么,要是他想去就让他去吧。我觉得这样做很愚蠢,但是他有权做出决定。”
父亲给了他25块钱——买一张去诺福克的火车票绰绰有余,而且还能落下几块钱。
“记住我的话吧,”甘特说,“不出一个星期你就会回来的。你这趟肯定是白跑。”
他最终还是去了。
整整一个通宵,火车载着他横穿弗吉尼亚州,一步步离她越来越近。他在卧铺上用肘支起身子,凝神眺望着窗外的浪漫村庄。一片片树林点缀在大地上,并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银光,就像梦里的童话世界。
清晨时分,他抵达了首府里奇蒙。他需要在这里转车,因此还要等一段时间。他走出车站,沿大街走上山坡,朝政府大楼走去。那座古老漂亮的建筑物沐浴在晨光中,显得分外洁净。他在布朗德大街的一家小餐馆里吃了早点,馆子里早已坐满了准备上班的人们。经过一夜孤单、漫长的旅行,他在此处和本地人有了短暂的邂逅,这使他感到很兴奋。在这个城市的清晨,回响着各种声音。在听了一整夜轰隆隆的车轮声之后,外地人说出的声音听起来多么神奇、虚幻。这个城市只存在于他的意识里。他很想知道在他到达这里之前的样子,以及他离开以后的样子。他注视着形形色色的人群,眼睛里仍然保留昨夜月光盈盈、铺满大地的景象。眼前的人们就像全部关在动物园里,他凝视着他们,寻觅小城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细微特征,以及他们的肢体和脸孔上体现出来的独特痕迹。他的胸中涌起一种远渡重洋去旅行的渴望——永远都像今天清晨这样,走进陌生的城市里,大踏步走在陌生人中间,和他们并肩而坐却无人觉察,就像一个流亡的天神,脑海里贮藏着世界的伟大幻景。
服务员打着哈欠,哗啦哗啦地翻弄着一份当天的晨报。尤金觉得这很奇怪。
街车咔嗒咔嗒地从他的身边驶了过去,开始了它又一天的奔忙。店铺的老板放下店门前的凉篷;他离开的时候,他们才刚刚开始一天的工作。
一个小时以后,他又坐在车上向海边行进了。大西洋和劳拉正横卧在80英里之外的地方。此刻,她一定还在睡梦中,浑然不知火车的车轮正载着他来到她的身边。他看着像海水一样湛蓝的天空,看着上面飘浮着朵朵白云。大地上森林遍布,到处都是湿漉漉、亮晶晶、难以言说的景象。
火车开进了“新港讯”的一个船坞。气势汹汹的火车头可以跟任何船只相媲美,它停在铁道的尽头,不知疲倦地喘息着。在海水的拍击声中,它慢慢地停了下来,就像走到了命运的尽头。
一艘小渡轮停靠在码头边,没过几分钟,他便离开了闷热熏人的船坞,在碧绿的海面上航行了。一阵风儿轻轻拂过水面,把小船上的索具吹得咔嗒作响,好像唱歌一样,他的心底奏起荣誉的曲子。他迈着大步在狭小的甲板上走来走去,无视别人的注视。他在人群中猛冲猛撞,嗓子里发出一连串疯狂的声音。沿途的海面上停泊着瘦长的驱逐舰,货船和运兵船都伪装得形形色色,船尾那只半浸在水中的红色螺旋桨慵懒地转动着,浪花像美酒一样闪耀着单调的光辉,使他充满了豪情。他迎着海风,高声地呼喊着,他的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
在那些小船的甲板上,来来回回跑动着一些白色的身影。在一艘法国军舰凸起的船尾下方,有几个青年人正在水里游泳。他们全都来自法国,尤金心想,他们居然大老远来到这里,也真有些奇怪。
哦,人生的奇迹、魔力和失落!他的人生就像孤独的海洋里破碎的大浪,他满怀渴望地勇往向前,没有任何障碍——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撞到的只是一场虚空。他就像一团迷雾一冲就会散开,就会迷失方向。但是他相信,这种支配着他、使他迷醉的狂喜,总有一天会与夺目的辉光相融在一起,变成一个整体。他自己就是太阳神之子法厄同;他相信自己生命的脉搏会以最大的幅度跳动起来,直至攀上永恒的高峰。
在蓝天底下,弗吉尼亚的土地被炙烤得滚烫,但是在他们的航道上,船只在战争和荣誉的微风中轻轻地摇荡着。
尤金在火炉般的诺福克待了四天,最后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钱。他眼看着自己的钱越来越少,却不担心什么,反倒觉得既兴奋又激动。他开始品味自己的孤独和未知的人生带给他的强烈快感。他感觉到了世界悸动的触角,面对上万种荣耀的威胁,生活就像一架看不见的发电机,不停地呜呜欢唱着。他可以做任何事情,敢做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担当任何角色。世上最遥远、最了不起的人和事,都近在咫尺,举首可见,伸手可及。眼前几乎没有深水可涉,没有高峰可攀。他虽然是个身份卑微、饥饿孤独的穷小子,但他却能在转瞬之间变得威力无比、誉满天下、受人爱慕。停在码头上的运兵船可能会在星期三将他带向战场、带向爱神、带向荣耀的殿堂。
他穿过黑暗,徜徉在潮音拍岸的海边,聆听着海潮拍打码头缆桩的声响,呼吸着鳕鱼的浓香,看着巨大的运输船在炫目的灯光里缓缓浸入水中。夜空中回响着大型起重机隆隆的声音、绞车突然松弛的嘎嘎声、监工们的喊叫声,以及装卸卡车在码头上来回奔忙的轰隆声。
有史以来,他的伟大的祖国第一次整装待发,重拳出击。周围的空气里充满了厮杀的气氛,充满了骚乱、破坏的冲动,好像一触即发。
在这个城里,大街小巷充斥着来自各地的流氓、恶棍、无赖和流浪者——有来自芝加哥的黑帮杀手,有得克萨斯州的黑鬼歹徒,有纽约包瓦黎区的游民,有面色苍白、手心绵软的犹太店主,有从中西部来的瑞典人,有从新英格兰来的爱尔兰人,有田纳西州和北卡罗来纳州来的山地人,还有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娼妓。对这些人而言,战争是一只肥硕的大鹅,不停地给他们下着金蛋。至于今后怎样,并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过问。大家只知道有个胜利的“现在”。超越现在的生活都是遥不可及的。人们只知道疯狂地攫取,疯狂地挥霍。
从佐治亚乡下来的年轻人,傍晚时分结束了他们在码头、军营和船坞里的工作,穿得焕然一新,出来炫耀一番。夜幕下,他们站在街头,脸和手被白天的阳光晒得黝黑。他们的脚上蹬着18元一双的黄牛皮鞋,穿着80元一套的西装和8元一件的红蓝条纹丝质衬衫。这些人是,或者自称是木匠、泥水匠、工头;他们自称每天能挣10元、12元、14元甚至18元的工钱。
他们不停地更换工作,今天在这个军营,明天在那个基地,做一个月的工,挥霍一个星期,在海滩或者妓馆里碰到女人就随便买笑,享受短暂的欢娱。
那些身体结实,长着猩猩般的臂膀、黑豹般爪子的黑人,每个星期能挣到60块钱,只需要一夜工夫,就会在疯狂的放纵中,把挣来的钱财全部花在黑白混血女人的身上。
在这群人里,也有生活节俭、性格沉静、头脑清醒的年长工人。他们都是真正的木匠、泥水匠、机械师——有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的精明的苏格兰人、爱尔兰人,有来自弗吉尼亚沿岸的渔民,有来自中西部、做事谨慎的庄稼汉。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要挣钱、攒钱、发战争财。
在这些熙来攘往的打工者中,到处都能见到象征了英勇、流血的服饰;街上成群的水兵,有的穿着蓝色的水兵制服。他们宽大的衣服随风飘动。有的穿着白色的衣服,看起来一尘不染——他们个个干净整洁,皮肤粗糙。海军陆战队员则神情傲慢,两人一排挺着腰,迈着大步。他们的袖口上佩戴着军阶标志,裤管上镶着直边,看上去英姿飒爽;人群中有头发灰白、神情严肃的指挥官,有忠于职守的海军士官,还有刚从军校毕业的、文雅的海军少尉。他们的身旁往往站着一位花枝招展的金发女郎。跟他们一起并驾齐驱的还有那些头戴红纽扣软帽的法国水手,也有经历丰富、狂妄自大的英国水兵。
尤金走在人群中,好久没有修剪的头发垂在额前,盖在眼睛上面,一绺绺头发从绿色呢帽的破裂处钻了出来,在脏兮兮的脖颈上卷成了厚厚的一块。尤金神情专注地看着,似乎要把眼前的一切吞没似的。
在这个流浪汉和游民汇聚的大本营里,他迷失了自己。在孤独中,他来到这个世界,好像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家。他周游四方的渴望——萦绕在美国人这个游牧民族心头的那种渴望——在战争的旋涡里得到了一半的满足。
他在人群中迷失了自己。他想不起经过了多少日子。他随身带的那点钱也越来越少。他从一家廉价的、每晚充斥着淫声浪语的旅馆里搬了出来,找了一幢宿舍楼,住在楼顶的小屋子里,楼顶由松木板制成,上面涂了柏油,白天太阳一照,屋内热得就像火炉。后来,他又从这家小旅店搬到了青年旅社,一张床只需50美分,每天晚上付了钱便和屋里40多位鼾声如雷的水手们共同入眠。
他的钱终于花光了,他每晚只能睡在通宵营业的小吃店的地板上,直至被人轰出去为止。他有时候会睡在朴次茅斯的渡轮上,有时候躺在腐烂的桥墩上,枕着哗哗的潮声入眠。
晚上,他悄悄地徘徊在黑人聚集的地方,倾听他们高声地打情骂俏;他有时候也会到水手们经常光顾的教堂街去,卖身女子往往出现在这些地方。他满怀青春的兽欲,徘徊在暮色中,他孩子般单薄的身体汗臭扑鼻,他滚烫的眼睛烧穿了黑暗。
他一直饿着肚子,太渴望食物了。他的钱都花完了。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饥渴是饮食无法餍足的。在他昏乱的脑海里,时常闪现出劳拉·詹姆斯的身影。她的身影笼罩了整个城市,笼罩着他的整个人生。他正是为了这个来到这里来的。他的内心充满了痛苦和豪情,他不想再去找她了。
他的内心一直纠缠着一种幻想,总认为能在人群中,能在拥挤的大街上、街角处见到她。如果能碰到她,他也不打算跟她说话。他会神情傲慢、漠不关心地与她擦肩而过。他不会正眼瞧她一眼,只当没有看见她。但是她会看见他的。她会看见他勇敢的瞬间,看见他正在接受美丽的女士献过来的爱情和尊敬。她会走上前来同他搭话,他不会理睬她的。她会遭到沉重的打击,并因此痛苦不堪,她会哭喊着向他请求爱情和怜悯。
就这样,尽管他浑身肮脏、头发蓬乱、衣衫褴褛、又饿又疯,但是在他自己看来,他仍然是一位英武、勇敢的胜利者。他的这个幻想快要使他发疯了。每天有十多次,他都以为真的碰见了劳拉:他的心儿激动得快要停止跳动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怎么办才好;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待在原地还是拔脚跑掉。他一连数小时神情沮丧地呆望着电话簿上她的住址。他坐在电话机旁,激动得浑身哆嗦。因为只需抬一抬手,这个具有神奇魔力的东西就会响起来,不用一分钟,他就可以和她搭上线,声音对声音,直接倾诉衷肠。
实际上他曾经前去寻找过她的住处。她就住在离市中心很远的一幢陈旧的木制房子里。他轻手轻脚、小心谨慎地跑到她家附近,在距她家一个街区的地方,从前到后,偷偷地斜眼观察着那幢房子。他就像小偷,心儿扑通扑通地跳着,紧张得令他窒息,但是他从来没有从房子的正面走过去,从来没有直接走向这幢房子。
他浑身又脏又臭,他的鞋底都快磨穿了,脚底生出了老茧,但仍然不停地走在热乎乎的路面上。他的身上开始散发出臭气。
过了好久,他终于开始找工作了。工作机会倒很多——但是以前人们传说的高工资并不好找。他无法冒充木匠或者泥水匠,他不过是个肮脏的大孩子,这一点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的心里很慌,于是只好到朴次茅斯的海军船坞、诺福克的海军基地、“布什车站”等地方找活干——到处都有活干,而且多得不得了——都是四块钱一天的体力活。他倒乐意干这种活,但是后来才发现两个星期以后才能拿到第一笔工钱,而且第一个星期的工钱还要扣下来,以防生病、出走或者发生别的麻烦。
他的身上已经一文不剩了。
他来到一个犹太人开的当铺前,把伊丽莎送给他做生日礼物的那块手表当掉了,只当了五块钱。然后,他再一次搭船去了“新港讯”,从那里再乘电车沿着海岸来到了汉普登。在谣言满天的诺福克,他曾听人说汉普登的飞机场里有活可干,工人们吃住都在机场,全部由公司承担。
飞机场需要跨过一座长桥才能到达,桥的这一端是专门为雇工使用的简陋小木屋。尤金在这里登了记,接受了守卫的全身搜查,连行李箱也接受了检查。然后,他吃力地提着那个沉重的箱子穿过了长桥。那只箱子里塞满了他的脏衣服和各种杂物。他一步一步费劲地走过长桥,膝盖不时碰在鼓起的箱子上。
他一路摇摇晃晃走了很长时间,最终终于来到了公司所设的简易办公室,找到了负责人——一位30岁左右、皮肤苍白、面部刮得干干净净、无精打采的男子。他头上戴着蓝色的遮光眼罩和臂章,说话的时候嘴边还衔着一根软塌塌的香烟。
尤金颤巍巍地把刚才拿到的雇工条子递给了他。那个人随便扫了一眼。
“大学生,是吗,小伙子?”他瞟了尤金一眼。
“是的,先生。”尤金回答。
“以前有没有干过体力活?”他问。
“没有,先生。”尤金说。
“你多大年龄了,小伙子?”那人又问。
尤金沉默了一会儿。“我——19岁了。”他终于说出来了,他又转念一想,既然要撒谎为什么不干脆说20呢。
负责人无精打采地微笑着。
“这里的活都很苦啊,小伙子,”那人说,“干这些活的都是意大利人、瑞典人、匈牙利人。你要和他们住在同样的简陋工棚里,和他们一起吃饭。这帮人都脏得很啊,小伙子。”“我没有钱,”尤金说,“所以我会努力干活的,我不会生病。请给我这份差事吧,求求你了!”
“不行,”那人说,“不行,我不能给你这份活。”
在失落中,尤金转过身正欲离开。
“你听我说,那这样吧,”负责人说,“你就当个监工吧,算作办公室的职员。你干这个才合适。你可以和他们住在简易工棚里。这些人都很不错,”他彬彬有礼地说,“都和你一样,是大学生。”
“多谢你了,”尤金说完,激动地握紧了手指,“多谢你了。”
“我们这里的监工辞职了,”负责人说,“你明天早晨和他到马房里去领一匹马。”
“马——?”尤金问。
“你只有骑着马才能当监工啊。”负责人说。
尤金听后又惊又喜,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兴奋感,他又开始想起几年前学骑马的情形来。他转过身打算要走,他几乎不好意思再开口谈钱的事了,但是最后还是结结巴巴开了口。
“多——多少工钱?”他问。
“刚开始每个月80块,”这位负责人宽宏大度地说,“如果干得好,我们会涨到100块的。”
“那么伙食呢?”尤金低声问。
“当然都由公司包了!”负责人说。
尤金提着手提箱,摇晃着走开了,简直心花怒放。
这几个月来,尽管在恐惧和饥饿中度过,但是尤金——这位迷茫孩子的所有经历只能寥寥数语,一笔带过了。总而言之,这是一段逃离与流浪的故事——值得在此一提只是因为它是漫长生命旅程的开始。这些经历是未来自我放逐的前奏,他可怕的经历和混乱的生活别无其他意义,只是一个人在走向自由和独立的过程中所进行的盲目探索。
尤金在飞机场里干了一个月的活。他每天要骑三次马去工地检查干活的人数。这些人一天到晚都在修整地面,从松软的土地里炸出粗糙的老树根来,然后没完没了地填满那些沼泽地里的土坑——一个个张着大口,好像无底洞,无休止地吸吮着劳动者的体力。这些做工的人就像处在噩梦里一样,拼命地、不知疲倦地劳作着。他们的种族和各种背景都不一样:有葡萄牙黑鬼,皮肤黑得像油亮的檀木,他为人忠诚、天真。他们呲着牙齿微笑着欢迎他,人人都用手指着自己身上佩戴的白色徽章,上面印着自己的号码,同时还怪腔怪调地叫喊着,“五丝九、九丝六”等等;还有从纽约包瓦黎区来的流浪者,他们身上穿着沾满了油污的斜纹哔叽布衣,头上戴了一顶破烂的圆礼帽,手里很不情愿地握着鹤嘴锄柄,脏兮兮的手掌已经磨出了血痕——他们坚毅、奸恶的脸上留着污迹斑斑的胡须,青一块黄一块的,就像桶底下腐烂的东西一样。也有来自弗吉尼亚沿岸的人,他们说起话来拖着长音;有从佐治亚州以及南方诸州来的高个子黑鬼;还有意大利人、瑞典人、爱尔兰人——都属于混血美国人。
很快,他就和这帮工人和工头混熟了——他们都是一群粗野的莽汉,有些人头发花白但却生性好色,行动敏捷,言语滑稽可笑。
尤金坐在马背上,一颠一簸地活像个玩偶。他害怕骑马,所以眼睛老盯着天空,有时候几乎意识不到身下这匹机器一颠一颠、富有节奏的起伏。弗吉尼亚碧蓝的天空不时飞来“鸟人”驾驶的自由式飞机。
在这里干了一段时间后,尤金又开始渴望见到诺福克的舰船和那些面孔了,于是便辞掉了这份差事,并在诺福克和弗吉尼亚的海边过了一个星期浮华、逍遥的日子,把辛辛苦苦赚来的一点钱全部挥霍光了。他的口袋里再次一文不名了,他的脑海里只有千条街道的喧闹、万盏灯火的炫目光辉、狂欢节里的零乱灯火和刺耳的声音。他又返回新港讯去找活干。这次,他又结识了一位新伙伴,是一位来自阿尔特蒙的年轻人。这个人和他一样花钱毫无节制,也想在战争期间找一份活干。他们俩是在海滩上结识的。他的名字叫辛克尔·乔丹,比尤金大三岁,是一位面容俊秀、举止粗鲁的小伙子。他的个头不高,一只脚因为玩足球而受了伤,到现在走起路来还有些跛。他生性软弱、反复无常——做什么事都不愿意付出努力,只是一个劲地怪自己的运气不佳。
这两个年轻人把身上的所有钱凑起来也只有几块钱。不过他们倒很乐观,在新港讯一家当铺里他们购买了一套木匠使用的基本工具——钉锤、锯子、丁字直尺等。他们离开海边,向内地走了15—20英里的路,来到弗吉尼亚松林中一个政府开办的工地,他们想在这里找一份活干,这里的工地炎热难当。但是这里却没有人愿意给他们活干。两个人觉得非常沮丧,下午又重新返回早晨曾经满怀希望离开的小城。在傍晚之前,他们终于在当地的船坞找了一份活儿,但报到后不到五分钟就被开除了。在一个木屑满地、摆满板条的房子里,他们站在一位面带微笑的工头面前,坦言他们对造船所需的专门木工技术一窍不通。(其实他们本可以补充说明对任何木工技术都一窍不通。)
现在,他们俩几乎身无分文了。于是再次走上大街,辛克尔·乔丹把那些不走运的木匠工具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破口大骂自己太愚蠢,搞得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尤金拾起工具,拿到那位处事沉着冷静的“大叔”跟前,把所有的东西又折了价回卖给他,同早晨的买价相比只差了几块钱。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他们在一个又黑又脏的房子里租了一间屋子,辛克尔·乔丹把手头所有的钞票全部交到了房东太太的手中——不错,这位房东坦言她是上等人家的太太。由于他们事先已经填饱了肚子,满足了口腹之欲——现在倒也泰然无事,于是倒头便睡——辛克尔·乔丹更是无忧无虑,满怀信心,睡得香甜。
第二天早晨,尤金很早就起了床,费了不少工夫也没有把酣睡中的辛克尔唤醒,于是只好一个人沿着滨海地区行走,最后来到肮脏、发黄的码头,那里贮藏了不少战备军火。他在门卫森严的围栏外面来回走了一个上午,终于见到了总监工,为自己和辛克尔都找了一份差事。总监工是一位相貌丑陋、神情紧张的人,他鼓着腮帮子,样子有些霸道。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躲在眼镜片后面不停地闪烁着,结实多肉的下巴不停地扭动着。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尤金便去打工了——而辛克尔又等了一两天,直到口袋里最后一分钱花尽时,他才正式上工。尤金硬着头皮向另一位监工借了几块钱,靠这几块钱,他和辛克尔省吃俭用,一直挨到了发薪的那一天——钱一拿到手后,两个人却不知道勤俭节约,很快就所剩无几了,口袋里只剩下几枚硬币。离下次发薪还要两个星期。于是,辛克尔就跟别的监工赌起钱来,开始躲在码头上堆积如山的一袋袋燕麦背后投掷骰子——他先输后赢,后来又输了,最后直输得一分钱都没有了,只有诅咒上帝的份了。尤金也和别的监工们一起蹲在那里观看,他的手里紧握着最后的五毛钱,对辛克尔的冷嘲热讽置之不理。他以前从来没有玩过这种赌博游戏,所以自然就旗开得胜,赢了八块五。在众人惊奇的目光里,他兴高采烈地站起身,拉起辛克尔来到城里最好的饭店美餐了一顿。
过了一两天,他又到燕麦堆背后去赌钱,用他仅有的一块钱下赌注——结果又输了。
现在,他开始挨饿了,一天比一天疲惫。7月火辣辣的阳光直射在码头上,烤得人眼都难以睁开。舰船和火车进进出出,上面满载着前线急需的军火和军粮。码头上的空气又热又浊,尘埃在空中乱飞乱舞,他感到精疲力竭。他的手里拿着一张纸,并在上面做着记号,一边看着黑人搬运工们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不停地搬运箱子。辛克尔·乔丹向别的监工东讨西借,弄了一点钱,然后在码头对面的一家小杂货店里靠瓶装汽水和干乳酪聊以度日。尤金从不愿意向别人乞讨,也不愿向别人借钱。部分出于自尊,多半因为他生性忧郁、善于沉思,一天比一天懒得动弹,所以觉得很难和别人沟通。每天他都在想:“今天我一定要向别人借钱。我要告诉他我需要吃饭,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但每次都欲言又止了。
由于他们的工作越做越熟练,白天歇工之后还要被召回去再上夜班。这样可以拿一个半工的钱。这本来是件好事,但是一天工作下来,人已经累得精疲力竭,站都站不稳了,所以再让他加班听起来简直是要命。所以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回他和辛克尔·乔丹合租的破屋子过夜。做完了一天的工,他便爬到堆积如山的燕麦袋堆上,倒头便睡。耳边传来起重机和绞盘的轧轧声,还有卡车不断来往的隆隆声。远处停在海里的船只发出的汽笛声也听得真切,各种声响混合成一曲美妙而又轻缓的交响乐。
他躺在那里,四周朦胧、暗淡的世界将他紧紧包围,战争在那个恐怖的月份里已经升级到流血和激情的高潮。他躺在那里,就像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痛苦而又伤感地思索着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诸多城市和人们的面孔。他就是一粒原子,但是人类所有的生活都为他而设计——恺撒之死、巴比伦佚名的妻子,在他垂死的肉体上、在他多变的思想里,在这里的某个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的痕迹,留下了他们的精神。
他想起那些陌生却早已迷失的面孔,他家里孤独的亲人,一个个身陷混乱的深渊,被束缚在毁灭和失落的命运里——甘特,这个魁伟的“泰坦”,盯着“过去”的幻景,而对周围的现实世界漠不关心;伊丽莎,整天忙得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只知道盲目地积累财富;海伦,不能生育,没有目标,性格狂暴,就像冲击过来并且破碎在贫瘠荒地的巨浪;最后,还有本恩——永远都是幽灵、陌生人,他此刻正徘徊在异乡,在人生数不清的道路上来来回回,始终找不到真正的生命之门。
可是第二天,尤金站在码头上,感到浑身上下疲惫至极。他四肢瘫软无力,坐在装满燕麦的麻袋上,模糊的双眼看着流水线上的喷口装袋运作,看着脚夫们扛着沉重的麻袋进进出出,他在手头的纸上歪歪斜斜地打着记号。空中热浪里飘浮着尘埃,他的一举一动都要经过谨重的考虑。他抬起脚然后再想一想,好像四肢已经和身体脱离了联系。
一天结束的时候,总监工又召他上夜班。他站在那儿听从总监工的吩咐,脚底下开始摇晃起来,觉得总监工的声音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晚饭时间一到,炎热、喧闹的码头便会猛地寂静下来。从庞大的工棚里传来细微的声响:有工人走向门口时发出的轻微脚步声,有船身里哗啦哗啦的海水拍击声,还有桥头传来的杂乱声响。
尤金来到燕麦袋的后面,稀里糊涂地地爬了上去,一直爬到顶上他自己的堡垒里。他的感官功能已经逐渐失去了作用,周围的世界就像退潮的潮水一样渐渐远去,各种声音也越来越弱,越来越远。过了半晌,他心里想:我一定要在这里休息一下才行,然后再爬起来去下面干活。今天是个大热天,我简直太累了。可是等他想要站起身的时候,却根本动弹不了。他的意志跟他沉重如铅的肉体做着搏斗,他滚来滚去,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人,虽然情绪激动但却无能为力。他平静地思考着,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充满了宁静的喜悦。他们不会到这里来找我的。我无法动弹,一切都玩完了。要是以前能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我肯定会害怕的。但是现在我不怕了。就在这里——在这个燕麦堆顶部——我尽力了——为了维护德谟克拉西。我的尸体会腐烂发臭的,那时候他们就能找着我了。
生命之光从他疲惫不堪的眼睛里闪亡了。他躺在那里,半昏半醒,四脚伸展躺在燕麦袋上。他想起了那匹马。
就这样,曾经借钱给他的那位年轻监工终于发现了他。那位监工蹲在他的身边,一只手托起他的头,另一只手掏出一瓶烧酒递到他的嘴边。当他稍稍苏醒了一点后,监工开始扶着他走下了麻袋堆,又搀着他缓缓地走上码头上的木制平台。
他们穿过马路,来到一家小杂货店。那位监工要了一瓶牛奶、一盒饼干和一大块乳酪。尤金大口地吃了起来,眼泪顺着他肮脏的脸颊流了下来,在他的脸上冲出两条脏兮兮的泪痕。这是饥饿和虚弱的泪水,他难以阻止。
那位监工站在旁边,充满友爱和忧虑地注视着他。他自己也是一个年轻人,下巴朝外突出着,脸盘扁平;鼻梁上架着一副知识分子戴的眼镜,若有所思地抽着烟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没有钱了,孩子?我会借给你钱的。”他说。
“我……我不知道……”尤金一边说,一边大口地咬着乳酪,“我说不出口。”
那位监工借给他5块钱,他和辛克尔靠这点钱一直挨到了发薪日。后来,辛克尔·乔丹要回阿尔特蒙去了,因为前几天他已经到了21岁,得到了一笔遗产,现在要回家享福去了。分手之前,两人一起吃了4磅牛排。尤金则继续留在这里。
现在,他就像一个死而复生的人。以前的一切似乎发生在魔幻的世界里。他想起家里的亲人,想起了本恩,想起了劳拉·詹姆斯——他们一个个都像鬼魂。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鬼魂的天地。那年整个8月,战争即将结束,他一直关注着这场垂死的狂欢舞会。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是新鲜、刺激、确定的了。每一件事情似乎都已经陈旧、濒临死亡。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仙乐,好像是他迷失世界的语言,正在他的耳边轻语。他已经了解了活着的真谛,体会到了痛苦和爱,体会到了饥饿的滋味,也明白了死亡的意义。
他晚上不去加班的时候,就会坐电车到弗吉尼亚海滨浴场去。他听到的唯一真实、近在眼前的声音,就是内心和思想中永恒不变的海啸。他喜欢看着大海,他背后有无以计数的纪念品、食品和各种游戏货摊。各种各样的彩灯、杂乱的吆喝声,萨克斯管尖厉乐声齐奏的爵士乐,这个国家各种刺耳难听、令人不悦的噪声,此刻骤然变得柔和、忧郁、遥远,就像鬼魅的声音。旋转的木马、拼命吹奏的舞乐、各种流行歌曲:《凯——凯——凯——凯蒂,漂亮的凯蒂》《可怜的小黄花》《小孩黄昏时的祈祷》。
这些冥冥之音忽而变得精巧可爱,混杂成神奇的乐声——代表了可爱的、浪漫的弗吉尼亚,代表了从永恒黑暗中滚滚而来、汹涌澎湃的海浪,也代表了他本人悲壮的情怀——经历过痛苦、爱恋和饥饿之后才获得的一种孤独的胜利。
他清晰的脸庞就像闪亮的刀片,一大绺头发盖住了他的前额。他的身体削瘦得就像一只饿猫,他的眼睛变得锐利而有神。
大海!我出生在山里,一生都囚禁在那里,就像一个鬼魂,像一个被驱逐的客人。但是现在,我就在你的跟前。大海,我和你一样伤悲;我的思想、我的心、我的生命都和你一样,也曾经接触过他乡的海岸。你就像一个女人,正仰面躺在下面的珊瑚上。你是一个巨大多产的妇人,正伸出两条肥壮的大腿,披散着满头的长发。我相信你能带我来到那片乐土,你会用海水载来仙舟送我来到荣耀的地方。
正是在那里,正是在弗吉尼亚的大海边,他忆起了所有被忘却的面孔,忆起自己千变万化的形象,还有已经失落的灵魂。听见斯万家牛叫的婴孩,走失在奥萨克斯田野的孩子,那个到黑人区送报的报童,那个和吉姆·屈维特一起逛夜店的少年。那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本恩和劳拉,他们全都去哪里了?全都死了吗?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为了什么?这张网是怎样织成的?我们为什么要多次死去重又复活?我究竟是怎样来到大海边的?啊,失落了!啊,遥远而孤独,到哪里去寻找?
有一次他从大海边返回,衣服破烂得活像一个稻草人,当他经过跳舞的男女时,竟然发现自己的身影也在其间。他似乎分身为二:他经常看到自己脸色阴沉、高高坐在路边的栅栏上,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夹在一群男男女女的队伍里从面前走过。他发现人群中的自己比他的实际身高矮几英寸,不高也不矮,与周围的世界非常相称。
他站在那里,仔细地观察着自己怎样受到大家的欢迎,忽然又听到他们的讪笑声。他感到那些无情的脸正将他包围,于是赶紧转身离开,嘴里忍不住咒骂起来。
哎呀,我亲爱的妓女!漂亮、下贱的女人!你们这一帮无耻的狗男女!你们竟敢笑话我?笑吧!笑吧!(他边说边拿拳头直捶自己的胸口)你们还嘲笑我,你们这帮药店里拉皮条的、爵士舞场上的猴子、当水兵的猩猩,你们这群小巧的野鸡!你们知道什么?我亲爱的姑娘,你们只需要公羊的兽欲以及你们身上的狐臭,这些就可以让你们心满意足。亏你们还敢笑话我!嗨,让我来说一说你们笑话我的原因吧:你们见了我就会害怕,因为我和这帮人都不一样。你们恨我是因为我和你们不是一伙的。你们能看出来,我比你们认识的任何一个都优秀、都了不起;你们难以高攀,所以才恨我。一定是这个原因!我的眉宇之间有一股灵气(但也不乏男子汉气概)。我和小孩子一样天真、可爱(因为我本来是个“大孩子”),同时我也少年老成,充满了智慧(因为我是个经历过世事的过来人,已经体味过人生的各种苦痛),我有两片敏锐、精致的嘴唇和一张阴沉、神奇的脸,好像一朵奇花正在内部绽放——所有这一切都是你们竭力反对的,因为你们可望不可即。哎呀,我的老天!(他想起自己神奇的美,他自己被圣洁之爱感动得热泪盈眶,只好掏出手帕擦一擦)唉,但是“她”一定会知道的。一位高贵小姐的爱恋。他的双眼不禁又一次模糊起来,他自豪地看见她就站在他的身边,勇敢地面对着这一群乌合之众:她的头顶绾着一弯秀发,正依偎在他的肩头,耳朵上挂着两颗明珠。最亲爱的!最亲爱的!我们俩并肩站在天上的星星上,远离这一帮人。瞧!他们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了,他们走了过去——胜利、永恒、神奇的爱,我最亲爱的,终归于我们。
他的脑海里胡思乱想着,想象着自己多么英俊潇洒,被自己雄壮的音符深深地感动着,他的眼睛又湿润了。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近了禁区——那里警惕性很高的海军陆战队员不停地巡逻着,不允许外人擅自进入。在一条黑暗的小巷里,他悄悄地摸索到一幢破旧的木板房前。这里窗帘拉得很低,只要花三块钱就能买来自己需要的爱,他已经将幻想中的美丽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名字叫布莱克。她是一个行事缓慢、毫不慌乱的女人。
跟这个女人同住的还有一位20多岁的姑娘,她长着一头玉米色的头发,家就在讲坛山。他有时候会去找她。
每个星期部队会有两次在这里登船。灰褐色、密密麻麻的人群疲惫地排列在码头上。几位军事委员会的官员围着桌子坐在舷梯旁边,一张一张地检查他们的出港许可证。检查完毕以后,他们就背起文件包,汗流浃背地列队走进了更加闷热、跟牢狱一样的船舱。这些庞大的船身上涂着斑驳的伪装色块,正静静地停泊在水中;一船一船满载士兵的船只驶进驶出,从不间断。
“别再称我‘长官’了,你们这群狗杂种!”一位从田纳西来的年轻少尉高声尖叫着,他已经被手下这帮大兵搅得头昏脑涨了。他沿着码头来来回回、捶胸顿足,嘴里不停地骂着,每每在这样的时候,他们都会咧开嘴开心地笑起来,就跟听话的好孩子一样满怀着深厚的感情。有时候,他们会把帽子、刺刀、轻便武器、各类文件遗失掉,他听了更是火上浇油,暴跳如雷。不知道他采用了什么手段,总能替他们找回东西;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往往会一边不停地咒骂,一边让他们保持井然的秩序。因此,他们都咧着嘴笑着,亲热地叫他“长官”。
一位身材高大的黑人下士正在跟几位士兵围着检查官员的桌子,这时候,青年少尉突然气得大声咆哮起来,“他妈的,你们在那里干什么?”他一边大声地喊着,一边冲到了桌子旁边,大声地骂开了。
那位下士跟手下的几个士兵都是来自得克萨斯的黑人,他们刚从军营里出来,都没有拿到健康体检合格证明:他们全都染上了性病,到现在还没有治愈。
“长官,”那位高个子黑人下士哭丧着脸说,“我们都想到法国去。我们真的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了。”
(他们产生这样的想法也合情合理,尤金心想。)
“我要毙了你,他妈的,我要毙了你!”军官大声地尖叫着,把自己的军帽扔在地上,使劲地用脚踩着。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叫来一位军医,把那几个人带到一个巨大的燕麦垛后面。五分钟过后,他们全都出来了。那几个黑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们围住凶暴的指挥官,握着他的手亲了又亲,嘴里不停地说着奉承讨好的话,对他崇拜至极。
就在尤金注视眼前的一切时,碟子脸监工发话了:“你瞧,管束黑鬼就得用这种办法。不能对他们太好了。现在让他们替那个长官做什么他们都愿意。”
“那个长官也愿意为他们效力。”尤金说。
他心想,这些黑鬼最初全都来自非洲,接下来在路易斯安那被卖掉了,后来生活在得克萨斯州,现在他们却要动身去法国。
那个长相丑陋、眯着眼的总监工——冯驰先生,满脸假笑地走到尤金的身边。他灰色的下巴抖动了几下:
“我给你找了份差事,甘特,”他说,“给你双倍工钱。我想让你不费力就可以多赚点钱。”
“什么差事?”尤金问。
“他们正在往这条船上装某种东西,”冯驰先生说,“先要把船开出海面,然后才能上货。我希望你能跟这条船一起去。晚上他们会用小拖船把你接回来的。”
当他喜滋滋地把这件事情告诉扁脸监工以后,监工却说:
“他们也叫我去,但是我可不想去。”
“为什么呢?”尤金问。
“我不急需那几个钱。他们往船上装的是TNT炸药和硝化甘油。那些黑鬼搬运这些东西的时候往往会像玩板球一样扔来扔去的。万一他们一失手搞破一箱,那你可就要回老家了。”
“咱们白天搬的不也都是这样的东西吗?”尤金满不在乎地说。
这是战争嘛,哪里有不危险的。他早已置身战争之中了,为了德谟克拉西,冒一次险也没什么要紧的。想到这里,他兴奋得浑身直抖。
当那只大货船慢慢地滑离码头的时候,他双腿叉立在船头,眼睛像鹰隼锐利地扫视着码头。滚烫的铁甲板,透过他单薄的鞋底,在脚掌上烫起了水疱。但是他毫不在乎,他就是这条船的船长。
船只开到海面上,并在“航道”里下了锚。接着,拖船拖着一大批驳船靠近。整整一天,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工人们从摇摇晃晃的驳船上把货物搬到大船上,船上粗大的黄色吊杆不停地上下摆动着,傍晚的时候,船身已经吃水很深了,船舱里装满了炮弹和炸药,滚烫的甲板上阴森森摆放着120吨重的大炮。
尤金站在那里,一双锐利的眼睛四处扫视着。他围绕着大炮走动了一圈,流露出一分权威感,并不时在纸上记下了货物的号码、种类、件数等等。他还不时地往嘴里塞进一些湿碎的烟膏,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然后把热而发黏的烟渣吐到滚烫的铁甲板上,发出嘶嘶的响声。他妈的!他心想,这才是男子汉干的活儿。他妈的快点,这帮黑鬼!前方正在打仗呢!他随口又吐出了一口烟渣。
黄昏的时候,拖船开来接他返回岸上。他独自一个人坐在船尾,不愿和那群搬运工混在一起。他只幻想这艘拖船只为接他一人而来。在遥远的地方,弗吉尼亚海岸线上灯火闪烁。他又朝海水中的旋涡里吐了一口烟渣。
火车开进开出时,搬运工就得把跨过铁道的那座木桥升起来,好让火车通过。工人们齐心协力,一尺一尺拉着缆绳,富有节奏地一拉一停,在领班的指挥下他们齐声高唱爱情与劳动之歌:
“好舒畅哟!(嗨呀!)好舒——畅哟。”
他们都是身材魁梧的黑人,每个人都有一个姘头。他们每周可以挣五六十块钱。
夏天将尽的那段日子里,尤金又到诺福克去了一两次。他去看望了水手哥哥卢克,但是他已经不想再去找劳拉了。她好像已经离他很远很远,已经彻底消失了。
整个夏天,他给家里没有写一封信,但却收到了甘特写来的信。信是父亲用瘦长的哥特体写的——这是一位病人从远方的家里寄来的忧郁家书。哦,迷失了!伊丽莎正忙着她的夏季生意,也在这封信后加了几句生活中用得着的内容:钱要省着花、要吃饱吃好、注意身体、做个好孩子。
尤金的身体又瘦又长,皮肤变成了棕色。整个夏天他的体重减少了30多磅,他的身高超过了6英尺4英寸,但是体重却只有130多磅。
他的水手哥哥被他的瘦弱样子吓了一跳,粗暴地责备他说:
“你怎么不告……告……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你这个傻瓜?我可以给你寄点钱嘛。我——我的天——哪!快跟我吃东西去!”他们俩大吃了一顿。
夏天过去了。9月一来,尤金便辞掉了工作,到诺福克玩了一两天,然后踏上了返乡的归程。但是在里奇蒙,他还得再等三个小时才能换上另一列火车,这时他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来到一家高级旅馆住下了。
他满怀豪情,感到非常得意。现在,他的口袋里有130块钱,都是靠自己的辛苦劳动挣来的。在这段日子里,他独立地生活着,饱尝了痛苦和饥饿的滋味,最后终于挺了过来。他渴望周游四方的夙愿此刻再一次浮上心头。他为这种神秘生活带来的荣耀而感到兴奋。对人群的惧怕、对群居生活的猜疑与憎恶,担心自己被束缚在可怕的家庭围栏里的恐怖心态,再一次唤起他对那个辽阔、孤独的理想世界的向往。一个人像他那样独来独往,走进陌生的城市,跟陌生人打交道,不等他们知道他的底细,他就起身离开了;他去到地球的各个角落去漫游,就像自己编造的传奇故事一样——对他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了。
在恐惧中,甚至在愤恨中,他想起了自己的家。天啊!难道我永远得不到自由吗?他心想。我究竟犯了什么错,要接受这样的奴役?假如——假如我现在身在中国,或者身在非洲,或者在南极。我不在家的时候,往往会担心父亲会死去(想到这里,他拧了拧自己的脖子)。如果我不在跟前,不知道他们会怎样责怪我!你的父亲都快死了,而你竟然自由自在地在中国享清福(他们肯定会这样说的)。不孝的东西!算了,去他妈的吧!为什么非要让我守在这里?难道独自一个人就死不成吗?独往独来!哦,天哪,难道地球上就没有自由了吗?
他立刻感到一种恐惧向他袭来,他知道要想获得这种自由需要经过漫长的辛苦努力、具有百折不挠的勇气才行,而这种代价没有几个人能经受得起。
他在里奇蒙待了几天,在那家豪华旅馆里尽情享受了几天。他使用银制餐具就餐,徜徉在宽敞浪漫的古城街道上,心情感到舒畅极了。他在大一那年的感恩节期间曾经到这里来过一回,当时他的学校跟弗吉尼亚大学正在这个城市举行足球比赛。那一次他花了三天的时间,试图勾引一位在冰淇淋和糖果店上班的女服务员。他把诱饵设在一家拉着窗帘的美式中国餐馆里,事先他同餐馆的中国人精心安排了一顿丰盛的饭菜。但是由于厨师在菜里放了洋葱,令她大倒胃口,结果他的全部努力彻底前功尽弃。
在他动身回家之前,他给诺福克的劳拉·詹姆斯写了长长的一封信。这封信既令人同情又充满了自吹自擂的内容。他在信末竟然得意地写道:“我整个夏天都住在你的城市里,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你。我以前曾写信给你,但你竟然连信都不回,真是太不像话了;我觉得再也没有必要打扰你了。顺便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女人多的是,今年夏天,我就弄到了不少,我简直都无法应付了。”
他怀着一种得意的报复心理,把这封信寄了出去。但是就在邮筒铁盖关上的那一刹那,他的脸却羞愧得扭曲起来。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万分。当晚,他躺在床上难以入眠,翻来覆去,觉得自己竟然做出这么幼稚、这么愚蠢的举动,心里充满了不安。她又一次战胜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