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刚满15岁的一年是他在伦纳德私立学校读书的最后一年,这年的秋天他到查尔斯顿去作短期旅游。他找了一名替补替他送报。

“来吧,小子!”迈克斯·艾萨克喊道,他和尤金偶尔还会见到面。“我们痛痛快快玩一趟吧。”

“对啊,哥们!”马温·包顿附和道。马温的母亲负责此次旅游的组织工作。“在那里还能买到啤酒喝呢。”他又嬉皮涎脸地附加了一句。

“你可以在棕榈岛的海里游泳,”迈克斯说完后又十分认真地补充道,“还可以到海军基地去看军舰呢。”

尤金一直期盼着长大,因为到时候他就能报名加入海军了。他经常眼巴巴地读着那些征兵布告。他认识当地征兵处的所有海军官员。他已经熟读了相关的小册子,了解了很多与海军有关的知识和常识。比如海军里一名二等消防兵津贴有多少、一名无线电发报员以及各级别的军士工资有多少。这些他都弄得清清楚楚。

他的父亲是一名石匠。但是他并不想走他父亲的老路。他的愿望是加入海军去见见世面。海军里收入高,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学会一门技艺,而且还有好吃好穿的。这一切都是免费供应,自己一个子儿都不需掏。

“哼!”伊丽莎面带嘲弄的笑容说,“哎呀,孩子,你怎么想到要去旅行了?你可是我的小宝贝啊!”

他其实早已经不是她的“小宝贝”了,她有些神情紧张地微笑着。

“嗯,妈妈,”尤金回答道,“就让我去吧,只需要五天的时间。我有钱。”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

“你听我说!”伊丽莎说,她的嘴角处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等不到冬天过完,你就会用到那些钱的。一到冬天,你还得买双新鞋子,而且还要添一件温暖的大衣。你一定是觉得现在手头还有点钱。我才没闲钱去游山玩水呢。”

“噢,我的天哪!”本恩短促地笑了一声,把手上的烟头扔进了今年首次生起的火炉中。

“你听我说,孩子,”伊丽莎神情严肃地说,“你一定要明白每一块钱都来之不易啊,否则以后连容身的地方都找不到。我想让你过得快乐,孩子,但是你可不能乱花钱呀!”

“说得对,妈妈。”尤金回答。

“我的老天!”本恩叫了起来,“钱是他自己挣的,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他要是高兴把它扔到窗外,这他妈的也是他自己的事。”

她若有所思地把双手叉在腰间,凝视着别处,噘着嘴。

“嗯,我想你说得也对,”她说,“包顿太太会操心照顾他的。”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一个人到陌生的地方去。伊丽莎仔细地为他准备了一只旧提箱,然后在里面塞了一盒鸡蛋三明治。他晚上就要启程了。临行前他洗漱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兴高采烈地站在手提箱旁边,而母亲伊丽莎则站在一旁哭泣。她再次感到这个小儿子就要远离她了。他急着要出门远游的渴望情不自禁地流露在他的脸上。

“好好听话,”她说,“到那里以后可别惹是生非啊。”她仔细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朝远处张望着,然后弯下腰从长筒袜里取出一张5元的钞票来。

“别乱花钱,”她说,“我再给你一点,你可能用得上。”

“过来,你这个小浑蛋!”本恩说。他皱着眉头迅速把尤金的领带系好,然后往下拉了拉他的背心,悄悄地把一张叠起的10元钞票塞进了尤金的口袋。“你一定要老老实实的,要不然我会好好收拾你的。”

这时候,迈克斯·艾萨克已经在街上打口哨了,他马上起身向他们走去。

包顿夫人一行共有6人:迈克斯·艾萨克、马温·包顿、尤金、乔西和露易丝,还有包顿夫人。乔西是包顿夫人的侄女,现在与她生活在一起。她身材瘦高,下巴外突,牙齿外龇,今年20岁。那位名叫露易丝的姑娘是一位女服务员。她是个矮小、丰满的小胖墩,性格热情、头发黑黑的。包顿夫人是一个皮肤暗黄、身材娇小的女人,长着一头蓬乱的褐色头发。她的眼睛是褐色的,看上去眼神黯淡,神情疲惫。她的职业是裁缝。她的丈夫是一位木匠,那年春天刚去世,她拿到了一点保险金。这就是她外出旅行的主要原因了。于是在黑夜里,他又一次坐上火车朝南方进发。

客车车厢里很热,而且满鼻子都是红色旧绒布座椅的气味。人们都困乏得打着盹,丧钟的哀鸣和火车停车时的刹车声都让他们非常不舒服。从不远的地方依稀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孩子的母亲是一位面容憔悴、头发扎成一束的山里女人。她把前座的椅背转过来,在上面铺了一张报纸,然后把孩子放在上面。孩子的身上裹着脏兮兮的外套和粉红色的带子。那张又瘦又脏的小脸透过襁褓向外张望着,哭了一会儿便睡着了。车厢前端坐着一个年轻的山里人,高颧骨、红面庞,身穿灯芯绒衣裤和皮绑腿,不停地剥着花生吃,随手把花生壳扔在过道的地板上,乘客们踩在上面发出刺耳的噼啪声。旅行团的几个孩子感到非常无聊,不时排着队到车厢的尾部去接水喝。地板上扔了许多被踩烂的卫生纸杯,厕所里散发出一阵尿臊味。

两个女孩子把座椅翻转过来,睡得正香甜。矮小的那位正张着红润的嘴唇,在温暖中甜蜜地呼吸着。

坐了一夜的车,大家都疲惫不堪,躺在那里头昏脑涨、双眼干涩。他们把鼻子紧贴在肮脏的车玻璃上,眺望着无垠的大地向车后急速地倒过去——茂密的森林、绵延不绝的田野、如巨浪一般起伏不定的大地,周而复始、眼花缭乱地在眼前交替出现——这一片美洲大地——粗犷、一望无际、没有定型。

尤金的思想沉浸在车轮发出的沉闷而带有魔力的催眠声中。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他感到自己的一生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迷失的世界之门。可是这扇门究竟在他的前方还是在后方?他是离开还是走进它?在车轮发出的节奏声里,他想起了伊丽莎嘲笑那些久远往事的声音。他看见了她的一举一动、她宽阔白净的额头、她双目中忧郁的阴影,而此前他早已经遗忘了这一切。本恩、甘特——他们陌生而迷惘的声音,他们悲伤的笑声,他们隐隐约约地浮现在他幻想中的绿色墙壁上,他们紧紧抓住并绞痛了他的心。慢慢地,他们那鬼影幢幢的绿色脸庞又悄然离去,失去了。失去了。

“咱们去抽根烟吧。”迈克斯·艾萨克说。

他们走到车厢的后面,站定在两节车厢之间掩蔽的平台上,点起烟来。

东方的天空透来迷蒙的晨光。遥远的黑暗已经被吞噬了,地平线尽头的天空显出一道道明亮的光芒。虽然仍然在黑暗的夜里,他们都远眺着那闪烁的曙光。他们从卷起的窗帘下看到了亮光。他们被截然分隔在两个世界里。再过一会儿,曙光像露水一般同大地轻轻融合在一起,周围呈现出一个灰色的世界。

东方的天空射出参差不齐的光芒。车厢里那位矮个子女侍者深深地呼吸,轻叹了一声,然后睁开了双眼。

迈克斯·艾萨克笨手笨脚地玩弄着手中的烟卷儿,眼睛看着尤金,心花怒放地怯笑着,同时还伸长了脖子,在硬领上转动着,满是细毛的脸上露出神经质般的滑稽模样。他棕褐色的头发又直又长,眉毛金黄。他的心肠非常好。由于他们都是小时候的老朋友了,他们二人相互对视,显得有些不太自然,双方都在回忆伍德森街度过的那些岁月。他们已经进入了青春的蠢动期,内心充满了各种困惑。锦绣前程正敞开大门等待着他们。他们感到了独立的荣耀。他们在心底互道珍重。

查尔斯顿市是忘川之滨一株扎了根的肥壮莠草,现在仍然生活在另一个时代里。这里的每个小时就像一整天,每一天就像一个星期。

他们到达那里的时候是在早晨。等到中午的时候,好像已经过了好几个星期。尤金盼望着这一天尽早结束。他们在国王街的一家小客栈里安顿了下来。这是一座古老的建筑,房间宽敞,客栈就开设在几家店铺的楼上。午饭过后,他们一起外出参观市容。迈克斯·艾萨克和马温·包顿马上转身朝海军基地走去。包顿夫人也随他们一起去了。尤金感到又困又瞌睡,于是答应随后再去找他们。

他们一走,他就脱掉鞋袜、外套和衬衣,跑到一间又大又暗的屋子里倒头便睡。屋外,和煦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直洒进来。时间就像10月里困倦的苍蝇懒洋洋地逝去了。

五点钟,小个子女侍者路易丝跑进屋来叫醒他。她也需要补睡一觉,所以没有出去玩。她轻轻地敲了敲房门,见没人答应,便轻轻推门走了进来,并随手关上了房门。她走到床边,望了望他。

“尤金!”她轻声地呼唤他。“尤金!”

他迷迷糊糊地嘟哝着,翻了一下身子。小女侍者笑了起来,坐在床边,弯下身轻轻地搔他的肋部,看着他被挠得一扭一扭的,觉得非常好玩。慢慢地他清醒过来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用手揉了揉眼睛,想以此来驱走睡意。

“什么事儿?”他问。

“该去找他们了。”她答道。

“到哪里去找他们?”

“海军基地呀。我们答应要去那里会合的。”

“噢,滚他的海军基地吧!”他咕哝道,“我宁愿在这里睡大觉。”

“说得也是!”她深表同情地说。她懒洋洋地把两只小胖胳膊伸过头顶,打了个哈欠。“我太瞌睡了,到哪里都能睡得着。”说完两只眼睛别有用心地朝尤金的床上瞅了瞅。

一听到这句话,他马上清醒了,所有的感官也都警觉起来。他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一股热血涌上双颊,心儿怦怦地急跳着。

“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路易丝笑吟吟地说,“整个这一层楼再也没有别人了。”

“你要是觉得困乏的话,为什么不躺下来睡一会儿?”他问她。“到时候我会叫醒你的。”然后又柔情地、带着骑士般的风度加了一句。

“我的那间屋子太小了,又热又闷。我睡不着就起来了,”路易丝说,“你的这间屋子又大又凉快,真不错啊!”

“是啊,”他说,“这张床又大又好。”接下来,他们都默不作声了。

“那你什么不就在这儿躺上一会儿呢,路易丝?”他低声、颤抖地问。“我现在就起床,”他匆忙补充道,一边坐起身来,“我会叫醒你的。”

“啊,不用了,”她说,“那我可太过意不去了。”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她用欣赏的眼光看着他瘦长而年轻的臂膀。

“我的天哪!”她说,“我觉得你的身体好壮实呀。”

他孔武有力地弯起膀子,显示出长条状的肌肉来,然后又挺起了胸脯。

“我的天哪!”她说,“你今年多大了,阿金?”

今天他刚刚15岁。

“快16了,”他回答,“你多大了,路易丝?”

“我18了,”她说,“我猜你一定是个经常让女孩子伤心的人,是不是,阿金?你交过几个女朋友?”

“噢——我不知道,没有几个。”他实事求是地说。他很想说话——非常想说疯狂、挑逗、不正经的歪话。他要用一本正经、老实巴交的口吻,暗示出自己的情欲,并以此来挑逗她。

“我想你一定喜欢高个子的姑娘,是不是?”路易丝说,“不过高个子男人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小女人的,是不是?”她说得很快,“你永远不会明白的。有人说差异越大,吸引力越大。”

“我不喜欢高个子的姑娘,”尤金说,“她们长得太瘦了。我喜欢像你这样身材好看的矮个子姑娘。”

“我的身材不错吧,阿金?”路易丝边说,边伸出两只胳膊,面带着微笑。

“是的,你的身材很好看,路易丝——漂亮极了,”尤金认真地说,“我喜欢的就是你这种身材的人。”

“我的脸一点都不漂亮。我的脸长得很难看。”她挑逗地说。

“你的脸一点也不难看。你的脸很漂亮。”尤金肯定地说。“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脸蛋并不重要。”他又加了一句,话里含着弦外之音。

“你最喜欢的是哪一部分,阿金?”路易丝问。

他慎重、严肃地想了一会儿。

“嗯,”他说,“女人的大腿必须要好看。有时候女人脸蛋虽然不好看,但是大腿却很美。我见过的最美的大腿,要数一个混血女人的了。”

“比我的腿还要美吗?”女侍者笑嘻嘻地问。

她慢慢地交叉起双腿,露出系着丝袜的脚踝来。

“这我说不上,路易丝,”他用一种评判的眼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我看不到多少呀。”

“这样够了吗?”她把她的紧身裙子拉到了小腿处。

“还不够。”尤金说。

“这样呢?”她把裙子一直拉到了膝盖上面,露出了丰腴的大腿,腿上系着丝织的吊袜带,饰有丝质褶边和红色玫瑰饰物。她伸出小腿,不好意思地把脚趾向里转了过来。

“天哪!”尤金两眼盯着她的吊袜带,“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吊袜带。太漂亮了,”他大声地咽着口水,“穿着这玩意儿不会弄痛你吗,路易丝?”

“呃——呃,”她应答着,觉得有些迷惑不解,“为什么会弄痛我?”

“我担心它会勒到你腿上的皮肉里去,”他说,“你瞧,我自己的弄得太紧时就会痛的。”

他把他的裤管拉了起来,让她看他那条长着稀毛的大腿上的袜带。

路易丝看了看,还用一只胖乎乎的手郑重其事地摸了摸。

“可是我的这个一点儿都不痛,”她边说边用手拉起吊袜带,一松手又让它弹了回去,“瞧!”

“真的,”他声音颤抖地说,“我明白了。”

她圆胖、青春的身体紧紧地向他压了过来,她温暖而年轻的脸盲目地向他的脸上贴。他像喝醉了酒一样眩晕起来,低下头生硬地把嘴凑在她微微张开的嘴唇上。她重重地仰倒在枕头上。他那张干燥、笨拙的嘴没头没脑地亲着她的嘴、她的眼皮,又在她的脸和脖子周围不住地亲着。他的手胡乱地在她胸前的扣子上摸着,但是粗笨的手指怎么也解不开扣子。她昏迷不清地伸出光滑的手,帮助他解开了她的衣扣。他抬起通红的脸,在她的耳边轻声颤语着,但是他自己却不知所云。

“路易丝,你是个好女孩。一个漂亮的女孩。”

她的纤指缓缓地伸进了他的头发,又把他的脸拉到自己的乳房上,当他吻她的时候,她轻声地呻吟起来,双手紧紧抓着他的头发。他双臂搂抱着她,把她紧紧地拥在杯里。他们两人青春、湿润的嘴唇激烈地吸吮着、狂吻着,似乎要把对方一口吞下去似的。他们就这样毫不知足、忘情地拥抱着,融成了一体,并从亲吻中消解了最后的一滴欲望。

他伸展四肢匍匐在她的身上,被激情烧得六神无主,亢奋得难以自抑。他听见狂热、难以表达的欲望在呼喊,感到一种无处释放、情窦初开的迷醉和激动。但是他也觉得害怕——不是怕社会的指责,而是怕对方发现自己的无知,怕自己的性无能。他含混不清、粗野地对她说个不停,连自己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你要我做吗?路易丝,你要我做吗?”

她把他的头拉进自己的怀里,喃喃地问:

“你不会叫我伤心的,对吗,阿金?我的宝贝,你不会做出让我伤心的事吧?万一出了什么事……”她迷迷瞪瞪地说。

听了这句话后,他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我不能做第一个。我不想做第一个让你失身的人。我从没有糟蹋过一个处女。”他嘴里胡言乱语起来,迷糊的大脑依然告诫自己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恪守的骑士准则。“喂,你瞧,路易丝!”他猛地摇了摇她的肩膀——她看起来仍然沉醉未醒。“你得向我说一说你的从前。那种事情我决不会干的!我也许是个坏蛋,但是我从没有干过那种事。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他的声音越来越尖锐,他的脸剧烈地抽搐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喂,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我是不是你第一个相好的?你得告诉我!你以前究竟有没有干过——干过这个?”

她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她笑了一下。

“没有。”她说。

“我也许是个坏蛋,但是那种事我决不会做的。”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变得语无伦次、不知所云。他剧烈地喘息着,声音结结巴巴,面容也因为痛苦扭曲起来,挣扎着想找话说。

她猛地坐起身来,用两只温暖的胳膊搂着他,开始安慰他,抚摸他。她往下拉着他,让他贴在自己的胸口上,并用手抚慰着他的头发,恬静地和他说着话。

“我的宝贝,我知道你不会干那种事的,我知道你不会的。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哎,我的乖乖,你太兴奋了。你瞧,你的身子抖得像一片树叶似的。你是个很容易兴奋的人,我的乖乖,不要紧。你的神经太紧张了。”

他忍不住伏在她的怀里哭了起来。

等他慢慢平静下来以后,她面带笑容轻轻地吻了他。

“快把衣服穿上吧,”路易丝说,“如果要出去找他们的话,我们现在就得动身了。”

在慌乱之中,他抓起包顿夫人扔在地下的一双高跟无带女鞋,直往自己的脚上套。路易丝爆发出圆润的笑声,又把手指伸进了他的头发。

他们在海军基地既找不到包顿夫人母子俩,也找不到迈克斯。一位年轻的水兵带领他们参观了一艘驱逐舰。路易丝攀着扶手踏上铁梯,一步一步有节奏地走了上去。丰满的大腿在裙子底下清晰可见。她毫不顾忌、目不转睛地盯着舱壁上贴着的一张从《警察公报》上剪下来的舞女图片。那位年轻的水兵有意把眼睛向上翻了翻,露出既天真又不老实的表情,然后他使劲冲尤金眨了眨眼睛。

他们走在“俄勒冈”号驱逐舰的甲板上。

“这个是做什么用的?”路易丝指着用铜钉钉出来的海军上将杜威的脚印问。

“这是美西战争中他指挥作战时站过的地方。”水手说。

路易丝把自己的小脚放在巨大的脚印上。水手冲尤金眨了眨眼。准备好了就开火,葛利德里。

“她是一个不错的姑娘。”尤金说。

“说得对,”迈克斯表示同意,“她是一位很规矩的淑女,”他不好意思地伸了伸脖子,眯着眼睛说,“不知道她有多大了?”

“她18岁了。”尤金说。

马温·包顿盯着他。

“你疯了!”他说,“她都21岁了。”

“不对,”尤金说,“她18岁。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不管怎么说,”马温说,“她决不会是18岁。她21岁了。我很清楚。我们一家人认识她已经有5年了。她18岁的时候生过一个孩子。”

“啊!”迈克斯·艾萨克大声地叫起来。

“真的,”马温·包顿说,“是一个旅行推销员惹的祸,后来那家伙跑掉了。”

“啊!”迈克斯·艾萨克又叫了一声。“他没有娶她,也没有想过其他办法吗?”

“没有,”马温说,“那个家伙什么都没管就溜掉了,现在她的家人帮她带着孩子。”

“我的乖乖!”迈克斯·艾萨克缓缓地吐出了这么一句。然后,他满脸严肃地加了一句,“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应该抓去枪毙才对。”

“说得是!”马温·包顿表示同意。

他们沿着炮台闲逛了一会儿,接着又参观了卡米洛特遗迹。

“这些全是古老的历史遗迹,”迈克斯·艾萨克说,“这些房子在那个年代可以算得上非常了不起的建筑了。”

迈克斯羡慕地看着那些房子——铸铁大门。他童年时期偏爱破铜烂铁之类的东西,此刻他的兴趣再一次被唤醒。

“这些古老住宅都具有南方风格。”尤金满怀敬意地说。

海湾里风平浪静,平静的水面上散发出一股青苔的臭味。

“他们把这里给荒废掉了,”马温说,“现在已经没有南北战争以前那么大了。”

诚然,诸位请听,只要南方人一天不死心,阿帕玛托克斯之役,重建时代以及黑人议会的惨痛经验就不会被忘记,我们这一代人发誓用血肉之躯捍卫那些先人遗留下来、正受到威胁的神圣传统。

“其实他们也需要北方人前来投资。”迈克斯·艾萨克很贤明地说。他们到处都需要投资。

一位头戴小巧、无边女帽的老夫人,在一位神情专注的黑人女佣的搀扶下,从一所古老的住宅里走了出来,走到高高的阳台上。她坐在门廊的摇椅里,茫然地凝望着太阳。尤金同情地看着她。很可能她的孝子贤孙还没有向她通报南方已经战败的消息。这些后辈们联合起来,鼓起勇气来瞒骗她。他们宁肯自己节衣缩食,也要让她老人家跟过去一样养尊处优。她每餐吃的是什么?毫无疑问,都是鸡翅之类精致的菜肴,还有一杯陈年雪利酒。在这期间,她家里那些世代传下来的珍品,都瞒着她被一件一件地典当出去或者变卖掉了。幸好老太太的一双眼睛几乎失明了,看不见家道中落。情形也真凄凉,不过,难道她不会时而怀想起当年那些风花雪月的良辰美景、那些英雄精神受人推崇的盛世时光吗?

“你们看那位老太太。”马温·包顿轻声说。

“不用问,她一定出身名门,”迈克斯说,“我敢保证她一辈子从没有劳动过。”

“名门望族,”尤金轻声地说,“南方的贵族。”

一个老黑人经过他们的身边——两腮长着花白的胡须,显出和蔼可亲的样子。他是南北战争之前典型的老头形象。上帝保佑我们,在这样不幸的年月里,再也找不到几个这样忠实的人了。

尤金想起人类蓄奴的美好传统来,他母亲娘家的祖先当年曾在战场上奋不顾身地维护过这个传统,虽然他们自己并不蓄养黑奴。“感谢老天爷吧,老摩西并不愿意做自由的黑奴。失去了东家他怎么活啊?他宁愿永生永世地服侍他们,也不愿跟那帮自由的黑奴活活地饿死啊。哈,哈,哈!”

仁慈博爱。以前的人真正是菩萨心肠。他的眼睛里涌出一滴同情的泪珠。

他们乘着小船穿过海面前往棕榈岛。当小船翻卷着浪花,绕过那座砖砌的圆形萨姆特堡时,马温·包顿说:

“他们的人比我们多。要是人数相当的话,我们一定能打垮他们的。”

“他们并没有打败我们,”迈克斯·艾萨克说,“我们打垮了他们,但是自己也累得精疲力竭了。”

“我们只是战败了而已,”尤金心平气和地说,“并没有被打垮。”

迈克斯·艾萨克默默地注视着他。

“啊!”他叫了一声。

他们下了小船,乘坐一辆公共汽车朝海边开去。在炎热的夏天,大地被晒得又干又枯,树叶上蒙着一层灰尘。车子咔嗒咔嗒地开过一些简陋的出租屋,那些房子全都安静地蹲在沙地里,接受着太阳的炙烤。这些房子又小又廉价,就像一群小虫令人生厌,都千篇一律地挂着小招牌,什么“衣食可避湾”“海景苑”“栖居港”“大西洋酒店”等等。尤金看着这些,读着这些饱经风雨、滑稽风雅的名字。“世界上到处都是招租的公寓客栈。”他自言自语着。

一阵初秋的热风吹过低矮的棕榈树,长长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在他们眼前出现了一架生了锈的巨型“费里转轮”。圣路易博览会,他们到了海滩游艺场了。

马温·包顿从车上跳了下来,看起来精神很好。

“最后下水的是王八蛋!”他一边喊,一边朝浴场的更衣室跑过去。

“老K!我手上有老K了,小子。”迈克斯大声地喊着。他高举的手指在空中形成交叉。海滩上空荡荡的,只有两三家摊贩懒洋洋地正在开张营业。天空一片晴明,没有一丝云彩,就像一个青花瓷碗扣在他们的头顶上。海岸线如翡翠一般光滑闪亮,波涛汹涌奔来,混浊地翻腾着,和着阳光和沙粒,变成了土黄色。

他们沿海滩缓步朝浴室走去。海水平静、持续的涛声在他们耳边奏着孤独的音乐。他们张望着海面上那翻腾的光芒。

“阿金,我想加入海军,”迈克斯·艾萨克说,“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我的年龄还不够呢,”尤金说,“你的年龄也不够。”

“到11月我就16岁了。”迈克斯·艾萨克辩解道。

“16岁也不合格呀。”

“我想撒谎蒙混过去,”迈克斯·艾萨克说,“他们不会问的。你可以加入的,和我一起去吧。”

“不,”尤金说,“我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迈克斯·艾萨克问,“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我要去上大学,”尤金说,“我要去读书,学习法律。”

“你以后上大学的时间多的是,”迈克斯·艾萨克说,“退伍以后再去上学也不迟。在海军里他们能教会你很多东西的。他们会让你接受良好的训练。你还能到处周游呢。”

“不行,”尤金说,“我不能去。”

他倾听着大海孤独的轰鸣声,难免有些心动。他似乎看见了奇怪、朦胧的面孔,繁茂的棕榈树叶,听见了亚细亚叮叮当当的声响。他相信航程的尽头一定会有港湾。

包顿夫人的侄女、那个女服务员乘坐下一辆街车也赶来了。在海水里浸泡了一会儿之后,他开始躺在沙滩上。在微风的吹拂下,他的身体轻轻地抖动着。他的嘴唇上带着一丝咸咸的海水的味儿。他舔了舔自己青春、洁净的嘴唇。

路易丝从滨海更衣室里出来,款款向他走过来。她走得趾高气扬,贴身的泳衣使柔和的身体曲线尽现出来,她的腿上套着绿色的长筒丝袜。

在远处,绳子围起的界线之外,迈克斯·艾萨克抬起白皙、粗壮的胳膊,敏捷地钻进了排山倒海而来的绿色浪花中。他的身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绿色的光亮。过了一会儿,他从水里站起身来,揉了揉眼睛,然后摇晃着脑袋想把耳朵里的水甩出来。

尤金拉着女服务员,与她一起步入水中。她缓步前行,嘴里叽叽喳喳轻声叫着。起伏的波涛翻卷而来,突然拍在她的下巴上,使她呛了一口水,透不过气来。她惊叫一声,紧紧揪住他不放手。经水浪一激,他俩便快乐地迎着浪头,在水中尽情嬉戏起来。趁她在水中双眼未睁开之际,他一把搂住她,富有青春活力的咸嘴唇拼命亲吻着她。

不久,他们从海里归来,踩过湿湿的海滩,走在温暖、松软的沙子里,湿漉漉的身子舒服地躺在温暖的沙滩上。女服务员浑身颤抖,他把沙子堆在大腿和腰臀上,半个身子都快埋进沙里了。他俯下身子,将颤抖的嘴唇放在她的香唇上,不断地亲着。

“我喜欢你!我太喜欢你了!”他说。

“他们跟你谈论我什么了吗?”她问道,“是不是在谈论我?”

“我不会在乎的,”他说,“我才不在乎那些呢。我喜欢你。”

“亲爱的,等你开始交女朋友的时候,你就想不起我了,你会忘了我的。有朝一日你见到我都认不出来了。你认不出我的。你会同我擦肩而过,连招呼都不会打的。”

“不会的,”他说,“我会永远记着你的,路易丝。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此刻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大海的轰鸣。她亲了亲他。他们都是山里长大的孩子。

9月底他返回家中。

10月,甘特在本恩和海伦的陪同下,离开家乡前往巴尔的摩去看病。他的手术耽搁得太久了,现在已经到了非做不可的地步了。近来他的病情每况愈下。经过长期不断的病痛,他的身体已经虚弱不堪,心里也充满了恐惧。

他常常在半夜爬起身来,大声地叫喊着,想用这种办法抑制内心的恐惧。他的喊叫声惊动了全家人。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刀子!刀子!……你看见刀影了吗?……在那儿!那儿!那儿!”

他学着演员布恩的艺术风格,向后退了一步,用手指着子虚乌有的顽敌。

“你们没看见他就站在阴影里吗?你终于要把我这个老头子带走了吗?……瞧,他就站在那里——这个残忍的阎罗王——我早就料到他会来的。耶稣啊,发发慈悲救救我吧!”

甘特躺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泌尿科的一张长病床上。一位神情愉快的矮个男子每天都会轻快地走进病房查看他的病情记录。他情绪欢快地和他交谈几句,然后就离开了。他是全国最棒的外科医生之一。

“别担心,”护士鼓励地说,“这种病的致死率只有4%,从前是30%,全都是他的功劳。”

甘特呻吟着,一双大手牢牢地控制在女儿有力的手掌里。

“不用害怕,老爸!”她说,“做完手术以后,你的身体就会跟以前一样健壮了。”

她用自己的生命、希望和爱心支持着他。等他们推着他走进手术室的时候,他几乎已经镇静下来了。

但是那位头发灰白、身材矮小的医生查看完病情以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熟练地做了切除手术。

“好了!”四分钟以后,他对助手说,“把伤口包扎起来吧。”

甘特患的是不治的癌症。

甘特高坐在五楼阳台的一张轮椅里,透过10月清新的空气,眺望着眼前迷雾蒙蒙、一直向远方舒展开去的城市。他看上去很干净,几乎弱不禁风,一丝快乐而宽慰的微笑挂在他薄薄的嘴边。他好像神情气爽,格外欣赏长雪茄的滋味。

“瞧那儿,”他边用手指着,边说道,“那就是我童年曾生活过的地方。杰夫·斯利特利老头开的旅馆就在那附近。”他的手指向那儿。

“好好追忆追忆!”海伦笑着说。

甘特想起了生活中许多烦恼的往事。对他来说,自己的生活经历似乎很陌生。

“等你出院以后,我们就去看看那些地方。后天他们就允许你出院了,你知道吗?你差不多彻底好了!”她大声地说完以后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次手术过后,我就完全健康了,”甘特说,“我觉得自己年轻了20岁哪!”

“可怜的老爸!”她说,“可怜的老爸!”

她的眼睛湿润了。她把自己的大手放在他的脸上,把他的头搂在自己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