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人类已经犯下了滔天大罪。在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尤金拼命维持中立。然而他的内心却不愿做个中立的人。现在看起来,人类文明的命运已经显得生死攸关了。
战争是在那年夏天的旅游旺季开始爆发的。当时南都旅馆房客已经爆满。在那段日子里,他最亲密的朋友是一位思维敏捷、有些神经质的老处女。她的名字叫克莱恩,已经在纽约市公立学校教了30年的英语。奥地利太子被刺之后,他们开始密切关注从世界各地不断涌来的流血惨剧。读完新闻后这位克莱恩小姐往往会义愤填膺,她又红又薄的鼻子气得不停地颤动着,从黯然、苍老的眼睛里闪烁出愤怒的火星。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事实上,在所有具有英国血统的民族里,对于英伦诸岛的忠诚和崇敬的莫过于美国那些教授英语这门高雅语言的女士们了。
尤金也很忠诚。当和克莱恩小姐同在一起的时候,他表面上显得既悲哀又惋惜,但其实在内心深处却战鼓阵阵,催人奋进。空中充满了号角的声音,他仿佛听到了大炮魔鬼般的轰响。
“我们必须保持公正,”玛格丽特·伦纳德说,“我们必须保证公正啊!”但是当她从报上读到英国参战的消息以后,不禁神情黯然,她的嗓音也像小鸟一样颤抖起来。她抬起头来,眼睛湿润了。
“啊,老天爷!”她说,“你瞧瞧发生了什么事啊。”
“英国人真厉害!”希芭大声地说。
“上帝保佑他们!你有没有见到报上说他们派兵上哪个战场了?”
约翰·陶塞·伦纳德放下报纸,笑弯了腰,嘴角也流下了口水。
“老天爷,发发慈悲吧!”他气喘吁吁地说,“让浑蛋们全来吧!”
啊,哎呀——他们真来了。
那个夏天快结束的一段时期,尤金每天都不停地穿梭在学校和南都旅馆之间,因即将到来的胜利而兴奋、狂乱。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手脚,像一匹野马来回地奔跑着。他对战争的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迫不及待地读完以后便跑去向伦纳德夫妇或者克莱恩小姐做汇报。只要手头有报纸他就会读起来,一读到德军打了败仗他就会狂喜不已。从大部分的新闻报道来看,他似乎觉得入侵者一直在溃败。蒙司一战,英军兵甲所至,德国兵四散溃逃、叽里呱啦乱叫。在马恩河前线,他们经不住法军的冲杀,一个个跪地求饶;总之,德军东逃西退,处处打败仗。后来有一天早晨,按理说德军该退到科隆了,但事实上他们却围住了巴黎。他们走错了方向。世界陷入黑暗之中。他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没法弄明白这件事,他不知道德军一路溃退、最后却兵临巴黎城下到底采取什么样的战略。这是一种新奇的战略。直到多年以后,尤金才明白当时德军方面也不是完全没有作战能力。
约翰·陶塞·伦纳德则不以为然。
“你等着瞧吧!”他信心十足地说,“你等着瞧吧,孩子。乔夫那个老家伙对战势了如指掌,这一切正是他期待已久的。这下德国人正好上了他的圈套,他们想跑也跑不了。”尤金却一头雾水,他不明白这位法国将军有何妙计,要先让德国鬼子兵临巴黎城下。
玛格丽特从报纸上抬起头,眼睛里饱含着不安的神色。
“看起来形势相当严峻啊!”她说,“听我说!”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从胸膛里涌起一股激情。然后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加了一句,“要是英国完蛋了,我们大家都得完蛋。”
“上帝保佑英国!”希芭大声地喊起来。
“上帝保佑英国,阿金,”她拍了拍尤金的膝盖继续说道,“我一踏上英国那古老而亲爱的土地,我简直激动得不能自抑。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马上装着弯腰系鞋带,跪倒在土地上了。”她双眼潮湿,泪花闪烁,“上帝保佑英格兰这块土地吧,我当时真是情不自禁啊,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俯身在地,亲吻着她——我们祖先的这片热土。”说到这里,她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通红的脸颊流了下来。她忍不住大声地抽噎起来,但仍然接着说,“我心想,这是孕育了莎士比亚、弥尔顿和济慈的土地啊!我发誓,这也是我的土地!愿上帝保佑她!愿上帝保佑她!”
眼泪从玛格丽特·伦纳德的眼眶里静静地滚出来。一时间,她满面泪水,泣不成声。大家都被她的这一番情感深深地打动了。
“英国不会完蛋的,”约翰·陶塞·伦纳德说,“我们会等来好消息的!英国不会完蛋!你们等着瞧吧!”
在尤金的幻想里,一幅景象如烙印般浮现:两只友好的大手远隔大洋紧紧地握在一起,绿色田野上花团锦簇,令人目眩的、不断发展的仙境之城伦敦——伟大、灵秀、古老的街道错综复杂,人群摩肩接踵,错落有致的高楼大厦,山珍海味的美食,处处流露出浪漫的情调来。古怪精巧的帝国巨眼正光芒四射。
战争仍在继续,战争文学也开始出现了。玛格丽特·伦纳德给尤金送了很多新书。这些全都是年轻人的作品,讲述的是一些与恶魔生死搏斗、血染沙场的青年事迹。她用颤抖的声音向他朗诵卢珀特·布鲁克的十四行诗:“假如我战死疆场,只请记着我的这些……”,她又把唐纳德·汉基的小说《学子从军》放在他的手里说道:
“读一读这本书吧,孩子。它会让你一辈子都感动的。这些青年都拥有坚定的理想。”
他读了这本书,也读了许多其他书,他的理想开始坚定起来。他加入了这个骑士团体。他的名字变成了尤金·格拉海德。于是,他踏上征途去追求“圣杯”。他写了十几篇个人回忆录,以一种平静、幽默、千锤百炼、英国式的含蓄笔调,把自己纯真无瑕的十字军精神毫无保留地全部倾吐出来。他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经过出生入死之后,走进了和平年代,虽然缺了胳膊,少了腿,或者瞎了一只眼,身体残废,但却受到人们的仰慕,名垂青史;有时候,他会在出征阵亡之前写下光辉的绝笔遗言;在盈盈的泪光里他读着自己的临终遗书,品味舍生取义的荣耀,期待编辑先生把这篇遗作收录编印为后世留作楷模。想到这里,他似乎见证了自己的英勇就义,忍不住在自己的躯体上洒下了两滴英雄泪。
本恩眉头紧皱,大步流星地走过伍德药店。当他经过瓷砖大门前那一群游手好闲的人们时,不由得轻蔑、厌恶地瞪了一眼,心中愤愤地说:
“咳,我的天哪!”
在街道的拐角处,他皱着眉头等待波特夫人从邮局对面穿街而来。她步履轻缓、姿态摇曳婀娜。
他跟她约好过一会儿要在药房里碰面,然后便穿过大街,拐了个直角,沿着邮局背后的联邦大街走下去,在“内外科医师办公楼”的第二个入口处拐了进去,然后踏上了漆黑而吱吱作响的楼梯。房子里不知什么地方的水龙头没有拧紧,水滴滴落在一个乌黑潮湿的水槽里,发出单调的声音。他在二楼宽阔的过道里稍停了片刻,竭力控制自己紧张、狂跳的心。然后迅速朝前走了几步,迈进了J.H.考克医生的候诊室。室内空荡荡的,没有人。他蹙眉嗅了嗅室内的气味。整座办公楼里到处充满了消毒剂刺鼻、干净的味道。《生活》《法官》《文摘》和《美国人》之类的杂志零乱地堆放在候诊室的桌子上,看得出被无聊、焦急的手指多次翻阅过。这时候,屋里的内门打开了,医生助理雷伊小姐走了出来。她戴上帽子,正准备下班。
“您是不是想看病?”她问。
“是的,”本恩说,“他有空吗?”
“是本恩吧,快进来。”考克医生边说边走到门口。他从嘴里取下又长又湿的雪茄,露出黄牙笑了笑:“没什么事了,劳拉,你可以回家了。”
“再见。”劳拉小姐说完便离开了。
本恩走进考克医生的办公室。医生顺手把门关上,坐在零乱的写字台前。
“你躺在那张床上会更舒服些的。”他咧嘴笑着说。
本恩厌恶地看了看那张诊床。
“那张床上死过好几个病人吧?”他问。然后紧张地坐到办公桌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点起一支雪茄,再把燃着的火柴送到考克医生伸过来的熄灭了的雪茄烟头上。
“说吧,小伙子,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他问。
“我在这儿待腻了,”本恩说,“我想到别的地方去看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本恩?”
“我想你早就听说了,考克,”本恩平静、轻蔑地说,“欧洲那里爆发了战争。也就是说,如果你看了报纸的话,早该知道这件事了。”
“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这件事,本恩,”考克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我倒是常读一份报纸,就是那份早报。我想他们还没有得到这条消息吧,”他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你想干什么,本恩?”
“我想到加拿大参军去,”本恩回答,“我想让你看看我符不符合条件。”
考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嘴里取出长长的雪茄,若有所思地看着它。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本恩?”他问。
本恩猛然站起身走到窗前。他把手里的烟头丢进了窗外的院子。烟蒂落在水泥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转过身来,一张灰黄色的脸变得苍白而激动。
“看在基督的分上,考克,”他说,“我们这样活着到底为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人活在这个世上到底为了什么?你是医生——应该明白这一切的。”
考克继续盯着他的雪茄,烟头又灭了。
“为什么,”他郑重其事地问,“为什么我应该明白?”
“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活在世上为的是什么?他妈的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本恩气急败坏,嗓门越喊越高。他转过身气势汹汹地质问这位长者:“考克,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说话呀!别像个裁缝店里该死的木头人一样。你倒是说话呀?”
“你想让我说什么?”考克医生说,“我是什么人,一个会揣测思想的人吗,一个巫师吗?我是你的医生,不是你的神父。我亲历过许许多多人的降生,也见证过许许多多人的辞世,至于他们生前死后会怎么样,我一无所知。”
“我他妈的才不去理会这些东西呢!”本恩说,“我只想知道,人们生后死前到底为了什么。”
“那么你知道得和我一样多,本恩,”考克说,“小伙子,你该找的不是医生,而是先知。”
“人们只有生了病才会来找你,对不对?”本恩问,“他们都想恢复健康,对不对?你会尽你的全力为他们治病,对不对?”
“不,”考克答道,“并非全对。不过我承认人们都希望我能竭尽全力治好他们的病,但是这跟你说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肯定都觉得这是值得做的事,”本恩说,“要不然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呢?”
“人总要活命啊,不是吗?”考克咧嘴笑着说。
“这就是我要问你的,考克。人为什么一定要活着呢?”
“为什么要活着,”考克说,“为的是每天在一家报馆工作9个小时,睡9个小时的觉,其他6个小时花在洗脸、刮胡子、穿衣服、去小馆店吃宵夜、在药店门口闲荡上,而且偶尔带上一位风流的寡妇上电影院去看弗兰西斯·布什曼的影片。一个人有这些理由难道还不够吗?假如一个人勤奋工作,作风正派,每个星期都能到房产公司存点儿钱,而不是把所有的钱乱花在抽烟、喝可口可乐或者库宾汉姆新衣上,那么总有一天他有可能给自己买上一套小房子住呢。”考克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带着崇敬之意。“他还可能会买一辆汽车,本恩,设想一下,他开着自己的汽车,想到哪儿去就去哪儿,可以把这里所有该死的山头都转个遍。他会生活得很幸福、很幸福。他可以到青年会去锻炼身体,只想正经事。他可以娶一位端庄贤淑的女人为妻,再生上一堆懂事的儿女,所有的孩子都加入浸礼会、卫理公会或者长老会,在州立大学接受经济学、商业法或者美术方面良好的教育。人这一辈子需要做的事可多着呢,本恩。这些事情能让你整天忙得闲不下来。”
“你真是聪明透顶,考克,”本恩皱着眉头说,“你的话真的快把我的大牙笑掉了!”本恩故意伸直了他的驼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究竟行不行?”他局促不安地笑了笑,问道,“你看我这身体当兵行不行?”
“让我瞧瞧。”考克医生慢条斯理地说完后开始给他检查起身体来。“脚嘛,有点儿朝里翻,但是脚板骨还不错。”他紧紧地盯着本恩的那双黄皮鞋说。
“有没有什么问题,考克?”本恩说,“难道要用脚放枪不成?”
“你的牙怎么样,小伙子?”
本恩张开他那薄薄的嘴唇,露出两排洁白坚硬的牙齿。就在这当儿,考克医生冷不防用他烟黄的手指在他的肋骨穴位处快速捅了一下,本恩挺起的胸膛立即瘪了下去,干咳着挤出几声笑来。考克医生则转回写字台,拿起他的雪茄。
“怎么样,考克?”本恩问,“你觉得怎样?”
“得了,小伙子,检查结束了。”考克说。
“喂,究竟怎么样?”本恩有些紧张地问。
“什么怎么样?”
“我的身体行吗?”
“当然没问题。”考克说。他转过身,手里的火柴还在燃烧。“谁说你不行?”
本恩皱着眉头紧盯着他,眼睛里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别再绕圈子了,考克,”他说,“我已经21岁了,这你是知道的。我到底能不能去?”
“你着什么急嘛,”考克说,“战争离结束还早着呢。我们国家有可能很快就要参战了。为什么不再等上一段日子呢?”
“这么说我是不够格了,”本恩说,“我到底有什么问题,考克?”
“什么问题都没有,”考克谨慎地说,“只不过身体瘦了点儿。你是不是有些劳累过度,本恩?你这身瘦骨架上需要多长点肉才行哪,小伙子。别成天坐在小馆子的板凳上一手拿烟,一手端咖啡了,这样是长不胖的。”
“我到底行不行,考克?”
考克那瘦长的骷髅头龇开两排黄牙笑了笑。
“行啊,”他说,“你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本恩。你是我认识的人中最行的一个。”
本恩从考克医生那布满血丝、疲惫的眼睛里读出了真正的答案,这时候他自己开始有些害怕了,但是嘴里却讥讽地说:
“多谢你了,考克医生。你真帮了大忙了。我非常感激你给了我这么多的帮助。作为医生,你可以算得上是出色的一垒手了。”
考克咧嘴笑了笑。本恩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他走出大门,在街上正好碰见了走向报馆的哈利·塔格曼。
“出什么事了,本恩?”哈利·塔格曼问。“身体不舒服吗?”
“没什么,”本恩回答,皱着眉看着他,“我刚去打了一针六○六。”
他沿着大街向前走去,去找波特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