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搬到南都旅馆之后的几年里,甘特一家的生活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他们也没有脱离分合离散的规律。尤金原先由海伦看护,现在由本恩来照顾,这个分离过程是不可避免的。海伦之所以疼爱他并不是因为他们在思想、身体、精神等方面有什么一致性,而是来自她的一种伟大母性。她的柔情和残忍就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倾泻在这个稚微、脆弱、易受影响的小生命身上。

以前她把他摔在床上抱在一起,疯狂地打他、吻他、压在他身上、用手抚摸他、连咬带吻地亲他脸上的嫩肉,但是这种日子早已过去了。现在他的长相已经不那么讨人喜欢了——失去了儿时圆润的面部轮廓,身体就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四肢瘦长,脚板肥大,双肩削瘦,细长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大脑袋,显得很不相称,头重得像要往前倒下似的。不但如此,年复一年,他越来越沉浸在自己的隐秘生活里,脸上的表情显得又古怪又粗野。她跟他说话的时候,他的双眼就会黯然失神,然后便沉浸在乘风破浪、海市蜃楼中去了。

这种她永远捉摸不透、无法理解的隐秘生活使她气得要命。对她来说,人生中无论什么琐事,都需要她用自己那双骨节粗壮、通红的大手牢牢地把握,连打带骂,又疼又抚,束缚住紧紧不放。她热血沸腾地冲向所有阳光下的万物,一切都需要她来束缚、控制。她的优点——诚心助人、乐善好施、照看护理、挑逗玩乐——一切都缘于她对自己接触过的人都会产生一种自发的掌控欲。

她自己却是个毫无自制力的人,凡是她管不住的她都讨厌。当他孤独的时候,他甚至甘愿回到遥远的童年时代,只为能换取她那份古怪的,但却已经失去的爱。但是现在,他无法把他内心的欣喜向她表露出来,他全部的生命都被阴暗且难以言说的幻想束缚住了。她痛恨这种隐秘,一种诡诈却心照不宣的沉默,或者难解的超脱世俗都会令她怒气冲天。

在盛怒之下,她的仇恨会使她自己都觉得震惊不已。她往往会噘起嘴、垂下头,像袋鼠一样走路。

“你这个小怪物。你这个可恶的小怪物,你甚至对你是什么东西都搞不清楚——你这个狗东西。你根本就不是甘特家的人,谁都能看得出来,你的身体里没有一滴爸爸的血,怪物!怪物!你和格里利·彭特兰纯粹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她总会回到这点上来——她是个狂热的党派分子,她歇斯底里地硬是把一家人分成了难以相容的两个阵营:一个阵营属于甘特;另一个阵营属于彭特兰。她把史蒂夫、黛西和尤金划归到彭特兰一派——冷酷、自私的一派;她把大姐和小弟,以及家里的那个罪人归为另一类,对此她特别高兴。就这样,她自己和弟弟卢克的联盟就更加坚实了。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他们两个都像甘特家的人——为人慷慨而宽厚、正直,深受人们的尊敬。

卢克和海伦的友爱值得一提。他们都觉得彼此之间有一些共同之处:活泼而乐观、性格外向、情感细腻而丰富、心直口快、乐善好施,这些都是他们生命的全部。尽管他们有时候也会闹一些小小的别扭,但是这种委屈绝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友爱,他们往往非常夸张地相互称赞对方。

“我随便可以批评他,”她会这样气势汹汹地说,“我有权力这样做,但是我绝不允许其他人批评他。他是个宽厚、慷慨的好孩子——我们家里最好的孩子。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全家人中,似乎只有本恩一人是个无党派人士。他就像影子一样在家里进进出出——远离家里激烈的党派之争。所以她用“富有涵养”来形容他。

尽管海伦和卢克特别讨厌彭特兰一家,但是他们全都继承了甘特虚伪的处世之道。他们认为人生之中最重要的就是保全自己的面子、讨别人的欢心、广交朋友。他们逢人便谢字不断,过分使用溢美之词,满口都是倒人胃口的恭维话。他们对这些毫不吝惜。可是一到家中,他们便把所有的坏脾气、神经质和暴躁的性情尽情地展现出来。如果吉姆·彭特兰或威尔·彭特兰两家人在场,他们的举止不仅友好备至,而且简直可以说有些奴颜婢膝了,金钱对他们具有一定的压力。

在这一阶段,家里时常发生变动。一两年前史蒂夫讨了个老婆,她的家就在印第安纳州南部的一个小镇上。她已经有37岁了,比他大12岁,原籍德国。她的身材又矮又壮,长着一只大鼻子,看起来很丑陋。有一年夏天,她和一位从小就相识的老姑娘结伴来南都旅馆度假,恰好就在那个时候被史蒂夫给勾引上了。那一年冬天,她那位开烟厂的父亲病故了,她得到了9000元的保险金作为遗产,另外还有一处住宅,银行里的一小笔存款,以及烟厂四分之一的股份。工厂则由两个儿子接管。

第二年初春,这位名叫玛格丽特·洛茨的女人又到南都旅馆来了。在一个昏昏欲睡的下午,在甘特家里尤金看见屋子里只有他们一对情人。他们俩脸朝下并排躺在甘特的床上,相互把手搭在对方的屁股上,安安静静地躺着。尤金一见到这个情景,顿时气得头昏眼花。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史蒂夫吐出的黄烟味。尤金气得发疯,身子不停地颤抖。窗外春光明媚,轻风拂来阵阵花香,同时还掺杂着一丝融化了的柏油味。他原来打算高高兴兴地回到老家的宅子里,领略一下屋中的那份清静、阴凉和淡淡的霉味。他本想在这个寂寞的午后好好读几本书,可是一眨眼,他心中美好的世界便被丑恶侵占了。

凡是史蒂夫接触过的东西都被污染了。尤金恨他因为他满身散发着恶臭,因为他所接触过的东西同样会变臭;因为他所到之处都会带来恐惧、羞耻和厌恶;因为他的亲吻比诅咒更加污秽,他的哀鸣听起来比恫吓更加可怕。尤金看见那个女人的头发在他哥哥难闻的呼吸里轻轻地颤动着。

“你们在爸爸的床上干什么?”他尖叫起来。

史蒂夫笨拙地爬起身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那个女人也坐了起来,瞪着迷迷糊糊的眼睛,两条短腿叉开着。

“我想你肯定会去告密的,”史蒂夫用十分轻蔑的口气警告他,“你会马上跑去告诉妈妈,是不是?”他一边说,一边用他那发黄的手指紧紧抓着尤金的胳膊。

“快从爸爸的床上滚下来!”尤金气急败坏地喊道。他猛地挣脱了对方的双手。

“老弟,你不会去告密的,对不对?”史蒂夫哄着他,满口臭气扑面而来。

他感到一阵恶心。

“放开我,”他低声说,“我不会告密的。”

过了没多少日子,史蒂夫便和玛格丽特结了婚。在南都旅馆,尤金每天早上都会看见他们俩双双从楼上下来吃早餐。见此情景,以前有过的那种羞辱感便油然而生。史蒂夫大摇大摆、得意扬扬、满面笑容,向人们暗示自己红运将至。有人说他是个四分之一的百万富翁。

“咱俩拉拉手,史蒂夫,”哈利·塔格曼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上帝做证,我常说你会发财的。”

伊丽莎的脸上始终堆着笑容,这是一种自豪、幸福、有些难过的笑容。这可是她的长子啊。

“小史蒂夫从此不用发愁了。”他自己这么说。现在他的生活变得富裕了,那些自作聪明的人现在见了他都会说:“我早就说你会发财的。”他一上街别人都会主动冲他点头微笑,主动上前跟他握手。人类有两副面孔,这话一点不假,一点都不假。

“你要知道我的想法吗?”伊丽莎自豪地笑着,“我这个儿子才不傻呢,只要他肯动脑子,谁都比不上他。”他比谁都强,她心里这么想着。

史蒂夫买来新的行头:浅褐色的皮鞋,丝质条纹衬衫,饰有红、白、蓝三色彩带的阔边草帽。他走起路来往往把肩膀摇来摆去的,而且还神情冷淡地打着响指。有人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会报以纡尊降贵的微笑。见到他这副模样,海伦又好气又好笑;她一面禁不住嘲笑他那趾高气扬的德性;一面又对可怜的玛格丽特·洛茨充满了同情。她把她叫作“小甜甜”,一见到这个富有耐性、不知所措、有些胆怯的德国女人,她的眼睛不禁一红差点流出热乎乎的泪来。她把她拥在怀里像爱抚小孩似的说:

“不要紧的,小甜甜,”她说,“要是他待你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会收拾他的。”

“史蒂夫是个好小伙子,”玛格丽特说,“只要他不喝酒。只要他不醉酒,我对他就没什么怨言。”她说完又哭了起来。

“那是最坏最坏的嗜好了,”伊丽莎摇着头难过地说,“酗酒是最坏的嗜好了。不知道这种嗜好破坏了多少个幸福的家庭。”

“嗯,不过她从来都算不上美人,这一点毫无疑问。”海伦私下对伊丽莎说。

“这话不假!”伊丽莎说。

“他干吗非要讨这样一个老婆呢!”她继续说,“她至少比他大10岁呢。”

“要我说,我倒觉得他能讨到这样的老婆就该心满意足了,”海伦厌烦地说,“我的天哪,妈妈!照你说,史蒂夫好像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似的。这个城里谁不了解他呀?”她半笑半讽地笑起来,“这话一点不假,他占了大便宜了,玛格丽特是个本分的女人。”

伊丽莎满怀希望地说:“也罢,也许现在他真的会振作起来改过自新的。他在我面前答应今后要努力的。”

“哼,但愿如此,”海伦话中带着刺儿,“但愿如此,也是时候了。”

她天生就讨厌史蒂夫。她把他算在彭特兰家的阵营里。但其实,史蒂夫比其他任何一位兄弟更像甘特了。他继承了甘特所有的弱点,但是甘特做事干脆利落、精干、能够痛改前非的优点,他却一点都没有继承下来。她心里非常清楚这些,所以她也愈加讨厌史蒂夫了。她和她的父亲一样,都对这个兄弟厌恶极了。但是她的厌恶情绪跟其他情绪一样,有时候抵不过她自发流露出来的友好、善良和容忍。

“史蒂夫,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她问,“你现在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小史蒂夫不需要再发什么愁了,”他非常惬意地笑起来,“他只会让别人去发愁。”他边说着边抬起熏黄的手指,放在嘴边深吸了一口烟。

“我的天哪,史蒂夫,”她的火气开始爆发出来了,“振作起来,做得像个男子汉,玛格丽特毕竟是个女人,难道你指望她会养活你一辈子吗?”

“哼,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粗声大嗓地反问,“没有人请你出点子,对不对?你们都想跟我作对。以前我倒霉的时候你们从没有人跟我讲过几句好听的话,现在见我走运了,就开始嫉妒起来了。”多年以来,他一直坚信全家人联合起来仇视、嫉妒他——他失败的根源就在这里;离开家的时候,他会把所有的失败都归罪于所谓的“全世界”对他的怨恨和嫉妒上。

“对了,”他又把咬湿的烟卷狠狠地吸了一口,“请别再替史蒂夫瞎操心了。他并不需要你们任何人的帮助,他不会跟你们要任何东西的,这一点你们都清楚,对不对?”他说完后,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卷钞票,抽出几张20元的面钞,“瞧,我这里多的是。而且,我还想告诉你:很快小史蒂夫就要跟那些大人物们有交往了。他现在已经做了两宗大生意,到时候会让小城里那些胆小鬼们瞧瞧。你明白吗,呃?”他说。

本恩这半晌一直坐在钢琴旁的凳子上怒目注视着琴键,他的一只手指无意地弹奏出一个曲调,嘴里不停地重复哼唱着。忽然他转过身对海伦努了努嘴,头偏向一侧说:

“听说富翁范德标先生让人眼红了。”

海伦嘲讽般地哑笑起来。

“你以为自己聪明绝顶,是不是?”史蒂夫气呼呼地回敬道,“我怎么没见你有多大能耐。”

本恩闷闷不乐地盯着大哥,下意识地猛吸了一下鼻子。

“嗯,我希望你别忘了老朋友洛克菲勒先生,”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既柔和又亲切,而且还带着一丝挖苦的口吻,“如果贵公司的副总裁位置还空缺的话,我很想高就。”他又转过身看着钢琴,伸出瘦长的手指去找琴键。

“好啊,好啊,”史蒂夫说,“你们两个如果觉得好玩的话,就继续戏弄我吧。但是你们至少能看得出小史蒂夫已经不是报馆里一周挣10块钱的小职员了吧?而且他也不需要到电影院里去卖唱挣钱。”他又补了一句。

海伦听后肺都快气炸了,她那张颧骨高高的脸变得通红,因为最近她刚开始和那个马鞍制造师的女儿联袂公开演唱。

“史蒂夫,你还是免开尊口吧,等你找到工作,不再东游西荡的时候再讽刺别人吧,”她说,“你就只会讲大话,成天拿着老婆的钱在弹子房、杂货店里瞎混。哼,真是岂有此理!”她越说越恼火。

“算了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本恩转过身不耐烦地大声说,“听他胡扯有什么意义?难道你没看出他是个神经病吗?”

夏天炎热且漫长,史蒂夫又开始喝起酒来。由于疏忽大意,他的蛀牙又开始痛了起来。牙痛加上酗酒令他痛苦万状,像疯了一样。他觉得在一定程度上,自己受的这份罪是由伊丽莎和玛格丽特造成的——他成天盯着她们俩,如果没有别人在场,他就会冲着她们大喊大叫,百般辱骂她们,说她们俩毒害了他的身体。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他会醒来满屋子乱跑,大声哭喊着寻求解脱。伊丽莎就让尤金陪着他一起去找住在旅馆的斯坡医生或者登门求助麦奎尔医生。医生们会在半睡半醒中爬起身来,脸色阴沉地卷起史蒂夫的袖子,打上一针吗啡。打完之后医生会舒出一口气,然后回家继续睡觉了。

一天晚上,快要吃晚饭的时候,他跑回南都旅馆,双手托着疼痛难耐的下颌。他一见伊丽莎正弯着腰在油花四溅、火苗喷吐的灶上做饭,便骂开了,骂她生了他,骂她不该让他长牙齿,骂她没有同情心,缺少母爱,连起码的仁爱都没有。

她在热锅旁边低着头,因气愤发白的脸在火焰的上方默默地抖动着。

“你给我滚开!”她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就是那该死的烧酒让你变得如此卑劣。”她开始哭了起来,不停地用手擦着那又红又大的鼻子。

“我万万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她伸出食指,恶狠狠地指着他。

“你听我说,”她说,“我不会再容许你这样下去了。你要是不马上从这里滚开,我马上就叫38号把你带走。”38号是附近的警察局。这唤起了史蒂夫不愉快的回忆,他曾经有两次被送进了监狱。听到母亲的话,他更是火上浇油,一边大声地骂了她一句粗话,一边做出打人的姿势来。就在此时,卢克走了进来,他正打算去甘特那里。

卢克和哥哥之间的怨恨本来就很深,一直势不两立。多年来始终如此。见到这个情景,他气得浑身直抖,马上走过来保护母亲。

“你这个无……无……无耻的败……败……败类,”他结结巴巴地说,不自觉中有点像父亲的口吻,“应该用鞭子来教训你这个畜生。”

卢克身强体壮、肌肉发达,已经19岁了,但是碍于手足之情,根本也没有料到史蒂夫竟会攻击他。史蒂夫恶狠狠地向他扑过来,仗着酒劲,神志不清地用双手猛击他的脸。他被打得退到厨房的另一头,大口喘着粗气。

不讲理的永远占上风。

就在尤金又怕又气的时候,他却听到本恩若无其事地哼着小调,悠闲地弹着钢琴。

“本恩!”他大喊了一声,然后跳过去,抓起了一把锤子。

本恩像只猫似的快步跑了进来,卢克的鼻子正在流血。

“来呀,来呀,你这个大浑蛋。”史蒂夫占了上风,得意地摆出一副拳击的架势,“现在轮到你了,本恩,你打不过我的,”他有意流露出同情的口气,“小子,你根本就打不过我。我能把你的脑袋给拧下来。”

本恩怒目圆睁,瞪了他一会儿,一边在地上轻轻地来回腾跃着,就像警察杂志上那样举起了双拳。然后,他积蓄起来的怒气如同火山一般爆发了出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去,轻轻一拳就把这位业余拳师打倒在地,史蒂夫的头碰在地板上传来了悦耳的声音。尤金高兴得大声尖叫起来,兴奋得手舞足蹈,而本恩一边低声地怒吼着,一边骑在哥哥身上,把他带伤的脑壳直往地板上敲。本恩的愤怒发作在刚才的那一幕中诠释得淋漓尽致——他二话不说,揍了再说。

“好样的,本恩,”尤金乐得直嚷嚷,高兴得前仰后合,“好样的,本恩。”

在这期间,伊丽莎一直大声地喊着救命,她时而叫警察,时而叫路人来劝架,最后终于在卢克的协助下把本恩给拉开了,不让他再打那个头昏眼花的倒霉蛋了。她悲伤地哭泣着,内心充满了痛苦和委屈。卢克忘了自己的鼻子还在滴血,赶忙走过去把史蒂夫搀扶了起来。他也对兄弟相残感到难过和羞愧。

兄弟三人突然都觉得愧疚不已——彼此不敢正视。本恩瘦削的脸此刻变得苍白,周身剧烈地颤抖着;他一眼瞥见目光呆滞的史蒂夫时,喉咙里感到一阵恶心,于是跑到水槽边喝了一杯凉水。

“同室操戈,难以长久。”伊丽莎哭诉着。

海伦从城里回来了,还买回来一包热乎乎的面包和蛋糕。

“发生什么事啦?”她问,很快就明白家里发生了特别的事件。

“我也不知道,”伊丽莎仍然抽噎着,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看来上帝要惩罚我们。我这一辈子除了受苦,就没别的了。我只需要一点清静而已。”她低声哭泣着,一边用手背擦了擦泪痕涟涟的眼睛。

“哎,算了。”海伦平静地说。她的语气轻松、疲倦、难过。“你感觉怎么样,史蒂夫?”她问。

“我从来都不会给别人惹麻烦的,海伦。”他委屈地呜咽着。“不行!不行!”他继续阴沉地说,“他们从来不给史蒂夫任何机会,他们都瞧不起我。他们只会欺侮我,海伦。我的兄弟们全都欺侮我,让我难受,揍我。事已至此,我也绝不会记仇。史蒂夫不会嫉恨任何人的。他天生就不是那种人。伸出手吧,哥们,”他说完后做作、感伤地向本恩伸出了被烟熏黄的手,“我毫不介意,愿意同你握手言和,你今天晚上打了我,但是史蒂夫会把这一切都忘掉的。”

“噢,我的天哪!”本恩捂着肚子,觉得有些受不了了。他有气无力地靠在水槽上,又喝了一杯水。“我怎么会,我怎么会,”史蒂夫又开始哼哼起来,“史蒂夫天生——”

他紧张地反复哀鸣着,但是海伦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于是想要阻止他。

“哎呀,算了吧,”她说,“你们几个就当没发生这回事,人的一辈子太短暂了,根本不值得。”

人生的确很短暂。经过打斗,他们全部生活的迷惑、对立、混乱在那一刹那爆发了出来,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们可以在平静和伤感中重新审视自己。他们就像沙漠里拼命寻找海市蜃楼的人,猛然回首,发现自己长长的脚印留在蛮荒的沙漠里;或者就像疯子在疯癫过后,以后还会丧失理智,只是在眼前这一刻能够拥有片刻的平静、理智,正带着伤感和不安揽镜自照。

他们个个愁苦面容,苍老了许多。忽然间,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在人生的道路上走了很远,经历了许许多多。他们共同拥有团结的时刻,这是一种悲剧性情感融合的时刻。他们就像小小的火焰聚拢在一起,共同抵抗人生毫无意义的虚幻。

玛格丽特怯生生地走了进来。她的眼睛红红的,那副日耳曼人特有的宽阔面容显得白皙且布满了泪迹。一伙房客被声音惊动了,聚集在走廊里交头接耳。

“这样一闹,他们全都会走掉的,”伊丽莎烦燥地说,“上一次走了3个。一个星期损失了20块钱。我不知道我们一家人到底想干什么。”她又开始哭了起来。

“噢,我的天哪,”海伦不耐烦地说,“忘掉你那些房客吧。”

史蒂夫重重地倒在长桌边的一张椅子上,口中不时感伤地自苦自怜。卢克脸皮薄,此时又羞又惭地站在哥哥身旁,轻声、殷勤地问这问那,还替他端来了一杯水。

“给他弄杯咖啡吧,妈妈,”海伦急躁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应该为他做点什么。”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伊丽莎笨拙地跑到灶边,点起了火,“我倒没想到——马上就好了。”

玛格丽特坐在凌乱不堪的桌子那一头,双手捂着脸哭泣着。眼泪沿着她化了浓妆的脸颊流下来,冲出两条小沟。

“别哭了,小甜甜,”海伦说完开始笑了起来,“圣诞节快到了。”她抚慰地拍了拍这位德国人宽厚的脊背。

本恩推开已经被撕坏的屏风门,跨到阳台的背后。那是8月里一个凉爽的夜晚,满天都是闪耀的星星。他点起一支烟,苍白的手拿着火柴,微微地颤抖着。纳凉的人发出轻微的声响,从周围凉台上传了过来。此外还有女人们的笑闹声、跳舞的音乐声。尤金走过来站在他的身边,抬起头望了望哥哥,目光中包含着惊讶、欢欣和伤感。他半喜半惧地用肘轻轻推了推他。

本恩转过身轻轻地喝了他一声,突然举起手来想要打他,但又放了下去。他嘴边的烟火闪动了一下,接着又继续抽了起来。

史蒂夫跟他的那位德国女人到印第安纳去住了。起初从那边传来的消息说的全是富足悠闲、轻车肥马(附有照片),后来又说他们跟她的那两位老实兄弟发生了争执,接着闹离婚,然后又和好如初、亲密融洽。有时候他护着玛格丽特,有时候护着伊丽莎,态度变来变去。每个夏天他都会到阿尔特蒙来过一阵吸毒和贩酒的生活,临走的时候总要干上一架才罢休,最后要么被关进监狱要么就被送进医院治病。

“他一回来,我们就开始过地狱一般的日子了,”甘特咆哮着,“他简直就是个该死的包袱,是人世间最卑劣、最恶毒的东西。正是这个女人生出的怪物,他不把我整死决不罢休,这个可怕、残忍、该死的家伙。”

但是他离家外出的日子里,伊丽莎仍然会给这位长子写信,有时候还会在信里夹一些钱。她一直希望他能痛改前非。但是自然、常理、生活的常规都表明这是不大可能办到的。她不敢在家人面前公开维护他或者承认他在她心中的重要地位。凡是收到吹嘘他本人如何成功,或者每月例行宣布悔过自新的信,她都会拿给那些无动于衷的家人们瞧瞧。那都是些胡编乱造、愚弄人的信。通篇都是引语,言语浮夸而古怪。但是她却对此颇感到自豪,对那些夸张的言辞欣慰不已。她认为那些浮夸的无知言语恰是这个儿子智力超群的一个证明。

亲爱的妈妈:

十一号手谕收悉,听闻您“一切康健”,甚为欣慰,自您上次来

书后,儿已“久违杯中之物”。(伊丽莎念完这句后高兴地抬起头说:“你们听听,我儿可不傻呀。”海伦厌恶而鄙夷地冷笑着,冲卢克做了个鬼脸,并把眼睛向上翻了翻,好像在企求上帝。伊丽莎接着又开始读起来,甘特把身子向前倾了倾,伸着脑袋,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哎呀,妈妈,自您上次回书给我以后,我万事皆顺,希望我这个“回头之浪子”能择日自备汽车回家探亲。(“嗨,他说什么?”甘特问,她又读了一遍。他舔了舔大拇指,满心欢喜地看了看左右,脸上带着微笑。“什……什……什么?”卢克问道,“他把铁……铁……铁路买下来了吗?”海伦哑然大笑起来。“我是从密苏里来的。”她说。)妈妈,万事开头难,当初儿遭遇了诸多挫折,经历了“苦难之人生”,儿别无他求,只求别人能给我平等的机会。(海伦听后又哑然大笑起来。“是的,小……小……小史蒂夫别无他求,”卢克红着脸非常厌恶地说,“只要别人把世上所有的一切荣……荣华富……贵都奉送给他,再加上几个金矿。”)但是,妈妈,我现在终于“重振旗鼓”了,我想要告诉世人,我从没有忘记那些在我“困苦危难之时”帮助过我的人,我也深知,那位最大的恩人就是我的母亲。(“拿一把铲子再往上堆吧!”本恩平静地笑着说。)

“这个孩子的信写得倒不错的,”甘特赞赏地说,“这小子脑袋瓜子很好使,只要他肯干,比什么人都强。”

“可不是,”卢克生气地说,“他这么聪明,什么花言巧语你们都相……相……相……信。但……但……但是有人死心塌地为你卖命,你一句好话都不……不……不……说,”他故意看了看海伦,“真……真……真没公道。”

“算了吧。”她神情疲倦地说。

“哎呀,”伊丽莎交叉着双手,手里拿着那封信,双目凝神,若有所思地说:“或许,他这次会改过自新的。谁也说不准。”她噘着嘴,陷入欢喜的幻想和思索之中。

“但愿这样!”海伦无精打采地说,“你到时候可一定要告诉我们啊。”

她私下里对卢克说:“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呃?”她说着说着,情绪变得越来越激动。“我得到什么好话了?呃?我为他们手指头都快磨断了,但是我他妈的操劳到最后却得到了什么?呃?”

这几年,海伦和那个马鞍制造师的女儿——珍珠·汉斯一起搭档到南方去。她们在一些乡镇电影院里联袂演唱。亚特兰大市的一个剧院公司做她们的代理人。

珍珠·汉斯长得人高马大,身体结实,脸庞圆胖,长着黑人一般的厚嘴唇。她整天都欢欢喜喜、精力充沛。她唱拉格泰姆以及黑人歌曲的时候,总带着一种原生态的热情,摇摆着屁股,一对奶子性感地抖动着。

“我的好爹——爹——爹来啦。”

“噢——爸爸,噢——爸爸,噢——噢——爸爸。”

有时候,她们一个星期能挣100多元。她们演唱的地点有:佐治亚双叉口、南卡罗来纳州的绿村、密西西比州的赫提斯堡、路易斯安那州的巴顿入芝。

她们本身都是天真、善良、本分的姑娘,因此所到之处很少遇到麻烦。偶尔有乡下男士受“女戏子”错误观念的影响,会好奇、试探性地调戏她们。但总体而言,人们对待她们很有礼貌。

对她们来说,这些在全国各地演出的经历为她们带来了希望。南卡罗来纳和佐治亚的乡巴佬带着泥土和汗臭味,挤进小小的戏园子,听了珍珠的歌曲以后便会报以傻笑和下流的欢闹。她们的自尊心不仅没有受到伤害,反而更令她们高兴、起劲。她们很兴奋,觉得自己是专业的歌唱家;她们会定期购买《杂耍》杂志,期待有朝一日能在大城市里走红,享受高层次的生活。珍珠将会“登台献演”流行歌曲,向人们介绍节奏感强、活力四射的拉格泰姆音乐;而海伦的歌剧将会使节目增添高尚的情趣。她一登上舞台,现场就会鸦雀无声。观众站在粉红色的聚光灯下,恭听她高歌一曲托斯蒂的《再相逢》《夕阳无限好》和《玫瑰园》等纯情歌曲。她的歌喉高亢圆润,清脆响亮,她曾经师从舅母路易丝学过声乐。这位舅母跟舅舅埃尔默·彭特兰分手以后,在阿尔特蒙住了好几年。路易丝在教音乐课之余,还喜欢跟一些英俊的美少年厮混。她是一位成熟、富有、大胆的金发女人,是海伦喜欢的那种类型。她有一个年龄不大的女儿,弄到后来,有关她的流言蜚语太多,于是只好带着女儿搬到纽约去了。

但是她教海伦唱歌的那一段日子曾经说:“海伦呀,你这副嗓子应该好好练练,将来可以唱大型歌剧。”

海伦一直没有忘记她说的那句话。她幻想着去法国和意大利,海里时刻涌现出自己在万众瞩目之下的“歌剧生涯”;华丽的乐声、一层层珠光闪烁的包厢以及阵阵雷鸣般的掌声,向舞台上那帮纯正血统、优越出众的歌剧明星们致敬。她觉得,自己有朝一日定会在这种场合光芒四射的。当海伦·甘特和珍珠·汉斯(南方二人组合)在南方诸州的小城市里巡回演唱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她心中那份光明、激烈的渴望似乎更趋近于现实。她时常给家里写信,通常都写给父亲。她在信中激情飞扬,把自己对每个新城市的兴奋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尽情地表达了出来。她们每到一个城镇都会碰到一些“可爱的人”——事实上,他们都是一些贤妻良母型的妇女和彬彬有礼的年轻男士。这些人被这两位快活、热情、举止端庄的姑娘深深地吸引住了。海伦举止庄重,个性活泼,好人见了无不倾倒,坏人见了望风而逃。有十几个阳刚十足、身体健康的豪饮之士先后拜倒在她的裙下。在他们面前她就像慈母、就像严师。他们前来聆听她唱歌,接受她的支配;他们都很崇拜她,但很少有人心存非分之念,哪怕是吻她一下都不敢。

尤金见到这些表面上雄性十足,实则如同羔羊的男士,往往会迷惑不解,同时又很惧怕。他们在人群中,个个性情凶猛、胆大好斗;但是在她面前,个个举止笨拙、胆小如鼠。其中有一位是市政局的测量员,他身材瘦长,嗜酒如命,酒后喜欢打闹滋事,常被送上法庭;另一位是个身材高大、英俊年轻的铁路警探,他喝醉酒后,甚至会敲破黑人的脑壳,曾经枪杀过好几个人。后来,他在田纳西州的一场枪战中被人打死了。

她所到之处,不愁没有朋友和追求她的人。珍珠偶尔也会自然地流露出内心的快乐和激情,她会在歌中天真活泼地唱道:

哪里来一个亲亲的老爹,

体体贴贴逗逗我。

当她这样唱的时候,会引起乡下浪子们的误解,以为她别有用心。于是一些令人生厌的人便会衔着湿湿的雪茄挑逗她们,请她们喝杯玉米威士忌,并把她们称作“小姐”,邀请她们上旅馆或者骑摩托车去兜风。每每遇到这种情况,珍珠会吓得沉默不语。无助和不安中,她只好请求海伦来解围。

海伦把大嘴一拧,圆睁双目,回答对方:

“我不懂你们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想你们摸错庙门了吧。”此言一出,保管对方连声道歉,慌忙打退堂鼓。

她就是这样一个天真得可怜的女孩子,天生对任何人都不往坏处想,她一辈子也不相信那些她所欣赏的女子会做出什么“越轨”之事来。但是她却喜欢闲聊,也最爱听流言蜚语,可是对乡镇生活的复杂污秽却知之甚少。就这样,她和珍珠一起自信、快活地踏过火山口的边缘,闻到的只是自由、变化和新险刺激的味道。

可是,这两个人的合伙事业终于宣告结束了。珍珠的人生意图直接而确定:她要结婚,下定决心要在25岁前结婚。至于海伦,合伙唱歌、探索新天地只是她追求自由的一种方式,是一种找寻人生中心目标、本能性的摸索和前进,是一种盲目的渴望。她想在人生中找到变化、美化和独立。她对自己一生到底想做什么并不清楚,很可能她无法支配自己的命运,但是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巨大、无可抗拒的需要,终有一天这种需要会支配她。她一方面需要奴役别人,另一方面需要服务别人。

海伦和珍珠合伙巡回演唱,自食其力,一共干了两三年,每年在沉闷无聊的冬天离开阿尔特蒙,到了春天或者夏天再返回,挣来的钱足够支撑到下一季。

在这期间,珍珠对几个小伙子的求婚作了慎重的考虑。她心里最喜欢一个职业棒球手。他在本地阿尔特蒙球队里担任二垒兼经理。他身体结实、年轻英俊,比赛的时候他往往喜欢把手套扔在地上,冲裁判暴跳如雷。她很喜欢他这种强硬和自信的神气,喜欢他说话时快速的鼻音,也喜欢他黝黑而劲瘦的体格。

但是,她没有、也不曾爱过任何人。在感情方面她很谨慎,她自己也清楚嫁给一个二流球队的职业球员是不会有保障的。最后她跟一个从新泽西来的青年结了婚,那个人虽然笨手笨脚、粗声粗气,但却拥有一间开业不久就生意兴隆的货运公司附带马车行。

就这样,她俩的“南方二人组合”终于散伙了。海伦只身一人,于是不想再去那些单调、乏味的小城市去了,后来转向那些能带给她欢乐、丰富多彩生活、能够实现自己愿望的城市。

自从卢克离家之后她非常想念他。没有这个弟弟在跟前,她感到生活并不完整、失去了保护。卢克已经被亚特兰大市的佐治亚技工专科学校录取了,现在已经学习了两年。他所学的专业是电机工程。很多年前,甘特曾经对一位姓李德尔的青年电机专家大加赞赏,从而改变了他的一生。但是他的功课念得并不好,他从来都不会用心读书,他的目标总会被其他千万个冲动分割得支离破碎。他的头脑和舌头一样不听使唤。他的眼睛不耐烦地盯着对数表,口里却像呆子一样反复嘀咕着这一页的页数,而且还不停地抖动着一条腿。

他伟大的商业才华就是他的推销本领;他最具有美国演员和生意人所说的“个性”——旺盛的精力、粗野的幽默感、天生的油嘴滑舌、打趣说笑,说起话来令人昏昏欲睡、口若悬河、毫无意义、激动疯狂,就像福音书一样。什么样的东西他都能推销,拿句生意人的行话来说,他连自己都能推销出去。要是他狂热、激动起来,他可以把乡巴佬说得头晕目眩、五体投地,他能够说服任何人、解决任何事,包括他自己在内。所以,他希望在这个奇异、富有弹性的美国商界赚到大钱,很想在各种古怪的行业、任何棘手的推销工作中一显身手。他不是做电机工程师的那块料——他本人就是一架发电机。他不具备读书做学问的天赋——他坐在那里想尽办法聚拢散漫的心思,想要造成一条直通学问的桥梁,但是禁不住微积分和机械工程课程的压力,终于早早地垮掉了。

他浑身上下透出一种不经修饰、阳光的幽默感。从来没有跟他见过面的人见了他便会暗自觉得古怪而滑稽,听了他说的话,都会禁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他人长得非常英俊潇洒,令人惊奇不已。他就像一个狂野的天使——满头金黄、弯曲的卷发,油光闪亮;他五官端正,为人慷慨,富有男性的阳刚之美,脸上带着发自内心、傻乎乎、古怪的微笑。

他咧着一张大嘴,即使在他因为恼怒而口吃结巴或者神情紧张的时候,也会发出哈哈的大笑声——怪异、欢欣、傻子一般的笑。他天生具有恶魔般的精神,一种跟理性毫无关系的精神。他虽然喜欢夸奖别人,喜欢得到人们的尊重,但也很会巴结别人,想竭力给别人留下好的印象,然而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和最讲求礼节的场合,他内心恶魔般的精神却会将他牢牢控制。

比方说,他在教堂里毕恭毕敬地倾听一位老夫人向他传达长老派的教义,他会俯身前倾,做出极度尊重、专注倾听的姿态来,一只大手握住膝盖,口中喃喃地应和着老夫人的教导:

“是的?……是——的?是——的?……是这样的?是——的。”

突然间恶魔之力又开始附在他的身上,他会神经质地觉得这种认同、那位老夫人认真、平静、忘我的说教、以及整个过分夸张、虚伪的场面都十分好笑,于是他欣喜万分,开始低声、下流地哼哼起来:

“是吗……是——吗?是——吗?是这样的吗?是——吗?”

到后来,等老太太发现他已经被恶魔附体,开始胡闹捣蛋时,忽然停了下来惊诧地探过头看着他,这时候他就会放声“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这是一种毫无理性、古怪的笑声。他边笑边用手指在老太太的腰间粗鲁地捅了几下。

伊丽莎对往事进行漫长且细致入微的回忆时,她常常会发觉卢克也同样无理取闹,于是便会生气地拍一下他的手,然后噘起嘴、摇着头骂他一通,这样一来他就越发得意,嘲弄地大笑起来。

“小子,我敢说你这副样子简直像个白痴,”她摇着头,难过而同情地说,“真不知——害——臊!不知——害——臊!”

他是个很特别的人物,他身上有种独特的东西远远超出了普通人的智慧,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滑稽可笑的,他对世上的虚假、伪善和诡诈常常报以“哈哈”的狂笑。但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身上常常发作的魔鬼精神;相反这种精神却能支配他。他一旦被完全支配,那么他的人生态度就会相当诚实、严谨,他就能获得成功。现在他有时候还会动脑筋,可是一动脑筋,他就像个孩子——虚伪、感伤、不诚实。

他的脸是美与幽默的最好结合地——陌生和亲切融为一体。人们一见到卢克,便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海伦和珍珠·汉斯冬春两季外出演唱的时候,海伦曾经到亚特兰大市去看望过他一两次。春天的一次,他们刚好碰上了为期一周的大歌剧演出。他很想找一份差事做,于是出演了《爱达》一剧,在剧中饰演一位持矛的士兵。在这之后的一个星期,每次去剧团的时候,每当看门人询问他,他就会非常自信地说他是“剧团职员——卢克奥·甘特奥”。

他那双大脚紧紧地套在武士的便鞋里,弯弯的小腿上绑着毛织物,沿着头盔边缘露出乱蓬蓬的假发,他身着戏装、手持长矛,在舞台两侧走来走去,面容滑稽、神色得意。

当年知名度很高的男高音卡鲁梭正在舞台入口等着上场,有时候他一看见他的那副模样,就会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

“喂,你叫什么名字?”卡鲁梭走到他面前,看了看他,然后问道。

“哦……哦……哦,”他说,“你……你难道不认识你的士……士……士兵吗?”

“你是个见鬼的士兵。”卡鲁梭说。

“哈……哈……哈!”卢克笑起来。他强忍着才没有用指头去戳他。

那年夏天,他回到了阿尔特蒙,然后在一家地皮拍卖公司里找了一份差事,帮助他们销售地产。他在一大堆人面前爬上了一辆板车,并在上面来回走动着,一只手做出喇叭状搭在嘴边,大声叫喊着要求大家出价钱,他满口都是夸张、热情、诱惑性的言语,这份工作使他得意非凡。人们兴奋地围着他,一边笑一边满怀期待地听他用嘶哑的男高音向他们介绍地产:

“17号地皮,位于美丽的霍姆伍德,哪位先生愿意加价?我们装扮森林,你们装扮别墅。各位先生,这块漂亮的地皮前后有179英尺,有足够的多余空间盖花园和后院——建小屋子,也可以在自己家里种些玉米,门前有114英尺的地方就是新建成的漂亮的碎石马路。”

“马路在哪?”有人高喊。

“当然是在规划中,长官。规划得清清楚楚,一点儿不差。各位听着,你们生活的好机会正在亲近你,万万不可错失良机啊。各位有没有远大的眼光?想一想福特、爱迪生、拿破仑和恺撒等伟人当年的果敢决断吧。说到做到,你决不会后悔的。各位,仔细听着,市中心已经朝这边发展了,听说了没有?很好。将来的新市府大楼就造在那边的山头上,殡仪馆和面包店也要搬进前面砖混结构的办公楼里了。安静,安静,安静,有人愿意出价吗?有人愿意出价吗?到霍姆伍德来买房子吧,火车、汽车、飞机近在身边,交通线路方便,自来水取用相当便利;这里的地底下还有丰富的矿藏——金、银、铜、铁、生煤、石油等应有尽有,这些树根底下就能找到不少呢。”

“这些矮树丛里有什么?”小饭馆老板哈罗伦先生冲卢克大声喊道。

“矮树丛里有大姑娘,”卢克随口打趣,引得众人一阵大笑,“好了,长官,你很赏脸哪。那边那位,您肯出多少?出多少?”

没有地皮拍卖的时候,他就在火车站前面的街沿边,冲那些来往的游客打招呼,用雄辩的口才替南都旅馆拉生意。在所有的汽车司机、旅馆黑人搬运工和公寓管家的队列中,他的声音最浑厚、最具说服力、盖过了别人。

伊丽莎曾经这样对他说:“你给我拉来一个客人,我就分给你一块钱。”

“哦,不用客气。”他既谦虚又大方。

“这个孩子甘愿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你。”甘特赞赏地说。

真是个好孩子。夏天的傍晚,伊丽莎辛劳了一天后想坐下来乘凉的时候,他就把从小城里带来的小盒装的冰淇淋送给她吃。

他是个推销好手:他挨家挨户卖过专利洗衣板、精巧的削土豆皮器具、灭蟑螂的药粉等。他还在黑人区销售过使卷发变直的发油,还有石板印刷的宗教画,上面绘着黑白两色、在天空不停地飞翔的小天使,正环绕着钉在十字架上受苦难而公正无私的救世主耶稣,下面的标题为“上帝之爱不分肤色”。

这一类图画卖起来很容易。

其余的时候,他就当甘特的司机——那是一辆1913年制造的五座福特汽车,是甘特因一时冲动而买下的。自买了这辆车以后甘特的谈话多半都和这部车子有关,言语中充斥着谩骂、吹嘘、诅咒。当时还没有到家家有车的地步,甘特也对自己的冲动做法感到吃惊,同时也为自己的座驾感到自豪,不过每次一提到花费他就会胆战心惊。每次加油、修理、购买部件都会花不少钱,他因此心疼得直叫苦;遇到轮胎走气、引擎失灵或者其他一些小故障,他就会绕着车子转来转去,同时疯狂地咒骂、祈祷、痛哭。

“自从我买了这个东西,我一刻也没有安宁过,”他大声地吼着,“这个天杀的魔星,非要把我的血给吸光,弄得我倾家荡产、无处栖身不可。仁慈的上帝,可怜可怜我吧,”他痛哭流涕地说,“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快要被折磨死了,太可怕了,真是该死啊。”他的儿子在一边显得局促不安、连声赔着不是,但他却突然转过脸来问:“你说说,这次一共花了多少?”说话的时候还向上翻着眼睛。

“爸爸,别——别大惊小怪的,”卢克安慰他,同时局促不安地摇晃着脚,“只有八块九毛二。”

“我的天哪!”甘特尖叫起来,“这下子完了。”他装模作样地大声抽噎着,就像笼中之鸟来回踱着步子。

可是夏天的黄昏或夜晚,乘车兜风倒是一件惬意的事情。伊丽莎和两个女儿之一坐在身边,他的嘴上衔着香烟,把长长的身体靠在座位上,然后开车来到稻香扑鼻的乡村,或者穿过暮色来到小城的大街。一旦有车子迎面向他们开来,他就会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不是骂他的儿子开车鲁莽就是央求他一定要谨慎。卢克开起车来,精神显得很紧张,举止粗鲁,一点儿都不稳——他有时候会紧张得双手和膝盖直打哆嗦,弄得车子也跟着抖动起来。他有时候会气得大声咒骂不停,有时候会在盛怒之下急踩刹车,车子一停,他就会恼怒地“嘟——嘟——嘟——嘟”地叫起来。

等到天色更晚一些,街道上寂静无人的时候,他的怒气更会有增无减。他驱车沿着山路的边缘一路狂奔,驶过大树环立、树荫掩映的台地。这时候,他会把身体靠在方向盘上,猛踩油门,伴着甘特的咒骂声,在黑暗中哈哈地大笑着。夜色中,车子以极高的速度向前疾驶而去,他不顾甘特的咒骂和祈祷,径直向山下冲去。车子盲目、风驰电掣般地驶过一个个危险的路口。

“你这个该死的浑蛋!”甘特大声地叫着,“停车,你这头山里来的猪,要不然,我非得让人把你关到监狱里去不可。”

“哈——哈!”他的笑声越发疯狂、刺耳了。

黛西已经回娘家避暑几个星期了,这时候她坐在车上吓得面色铁青,紧紧地抱着怀里刚满周岁的婴儿,苦苦地哀求着:

“我求求你,饶了我一家大小的命吧,看在我那无辜、没了娘的孤儿分上……”

“哈——哈——哈!”

“这个家伙简直就是地狱里的魔鬼!”甘特大叫着,开始流起眼泪了,“这个残忍的罪犯、魔鬼,他只要活着,非得让我们撞在大树上、脑浆迸裂不可。”就在这时候,他们的车子呼的一声险些擦着了从转弯处开过来的汽车,那个汽车司机嘎吱一声猛然刹住了车子,就像一匹受惊的马儿畏缩在角落里。

“你这个该死的东西!”甘特咆哮着,扑到前面,用两只大手钳住了卢克的喉咙,“你还不停吗?”

卢克又一次猛踩油门,继续加速前进。甘特吓得惨叫一声,朝后倒坐下去。

星期天的时候,他们会驱车到很远的乡下去。他们往往会开到22英里之外的雷诺兹去。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旅游小镇,车来车往,喧嚣热闹,大街上弥漫着浓烈的汽油味。人们从四面八方诸州来到这里:从南方来的有南卡罗来纳州和佐治亚州的棉农和小商人,他们带着家小开着沾满红土灰尘的破烂汽车。他们在一家木制结构的寄宿旅馆停下来,整个下午,尽情享受炸鸡、玉米、青豆和生番茄片,然后在一家杂货店里转悠一个小时,吃着大杯的巧克力坚果冰淇淋,注视着宽阔的人行道上人流如织,看着游客们精神愉快,看着发育成熟、穿着凉爽的少女们来来往往。他们在小镇上作了简短的逗留之后,就沿着通往炎热南方的弯曲道路,驱车回家了。这些地方令他们耳目一新。

夏天的门廊里尽是皮肤光洁、成熟、婀娜的南方少女,她们浑身散发着香气,说起话来慢吞吞的。

人人都喜欢卢克。他待人热情、大方、心胸宽广,很招人喜爱。女人们大都喜欢他,喜欢同他逗乐,喜欢爱抚地拽他的金黄长卷发。他对小孩子——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特别温柔。他对迪莉娅·赛尔本夫人的大女儿产生了一种非常浪漫的情感。他常常买礼物给她,两个人有时候情意绵绵,有时候会相互斗气。8月里一个月色浓浓的夜晚,天空中飘来成熟葡萄的香味,正当海伦在甘特家的客厅里高声歌唱时,卢克和迪莉娅相互依偎在一起,卢克用手轻轻地爱抚着她,把头伸过去说他很想靠在她的胸口上。尤金躲在一旁偷偷地窥视着,心里充满了妒意。他自己也喜欢这个姑娘。她很愚笨,但是她拥有优美的身姿和她母亲淡淡的微笑。他更想要赛尔本夫人,常常激情澎湃地幻想着她,可是她的形象会反映在迪莉娅的身上。因此,在她们母女面前,他总会摆出一副高傲、冷漠、轻蔑的神气。母女二人都讨厌他。

当他看到卢克奉承讨好赛尔本夫人的时候,不禁妒火中烧。卢克对这位夫人如此热心、侍候得无微不至,就连海伦也有些不高兴了,甚至还会吃起醋来。晚上,尤金常会躲在甘特那里或是伊丽莎那里某个偏僻阴暗的角落里,或者躲在门前的汽车里。他听见迪莉娅甜蜜、健康的笑声,这声音充满了柔情、充满了神秘、听任别人的摆布。有时候,在凌晨一两点钟的时候,尤金躲在伊丽莎那边漆黑的楼梯边,她在黑暗中经过他时碰到了他的身体,她吃了一惊并在黑暗中轻声叫了起来;他就会故意粗声粗气地咕哝一声表示没有歹意,然后快快地跑下楼,一头栽到自己床上,心儿怦怦直跳,脸上火辣辣的。

哼,就是这么回事。当他看到哥哥沉浸在娇笑和爱河中时,禁不住妒意十足地说。你这个大傻瓜,你——你只是被别人耍着玩了。傻小子,你在他们面前大献殷勤,冒充大款,花钱买冰淇淋讨好她们——可是到头来你得到了什么回报呢?你要是看见她们深更半夜与门前汽车里那些混账旅行商人偷偷摸摸、哼哼叽叽,直到凌晨两点才出来,你对此会有何感受呢?她们有时候还会跟那个长期姘养黑女人的波克西·罗根鬼混。说什么“我可以把头放——放——放在你的胸口上吗?”你这个大傻瓜,说这话真让人恶心。那个小的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一路货色。你只是瞎了眼,被她们耍弄了。她只会让你在她的身上把钱花得精光,然后偷偷跑去跟哪个嫖客待在汽车里过夜销魂。就是这么回事。你想弄明白怎么回事吗?你这个大笨蛋!到后院来……我给你点颜色瞧瞧……接着……接着……接着……

他在空中狂乱地挥舞着拳头,猛击那个看不见的幻影,想要让对方认输,直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倒头入睡。

卢克去念大学的时候,已经有了几百元的积蓄,那是卖《星期六晚邮报》挣来的。他几乎没有拿过甘特的钱。他在餐厅里当过服务生,替大学公寓拉过生意,为一家专做校服的裁缝店作过代理。甘特对他儿子的这些做法大加赞赏。镇上的人听了之后,一边转动嘴里的烟块,一边赞许地吐了一口痰说:

“这个孩子肯定会有出息的。”

跟任何一位自食其力者一样,卢克想通过辛苦的工作换取教育的机会。他什么牺牲都做过了,什么苦都吃过了,但就是不愿意学习。

卢克是个非常特别、非常有个性的人,在学校里广受师生的欢迎。全体师生都崇拜他,愿意和他做朋友。有两次在足球赛结束后,他爬上一辆灵车替对手佐治亚州立大学作葬礼演说。

可是不管他做过多大的努力,到第三学年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仍然是个大二的学生,而且,升级的前景非常渺茫。在春天的某一天,他给甘特写了一封信:

“这所学校的管理者跟我过不去。这几年来我真是上了大当了。他们拿走了我辛苦赚来的钱,到头来还不让我毕业。我打算到一所真正的好学校去。”

他去了匹兹堡,并在威斯丁豪斯电器公司找到了工作。每个星期他都要去卡内基理工学院上三个晚上的夜校。他在那里又交了很多朋友。

后来,世界大战爆发了。他在匹兹堡待了15个月以后,又搬到了俄亥俄州的代顿市,并在当地一家制造军需物资的锅炉厂找了份职业。

每年夏天有几个星期、圣诞节假期,他有时候会回来跟家人团聚。每次回家他总会给甘特带来一整箱的啤酒和威士忌。这个孩子真的很“孝顺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