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克的伤寒病已经纠缠他好长时间了,他躺在床上大声叫骂医生、护士和全家人。这样过了好几个星期病情才有所好转。

现在,甘特是一个大家庭的家长了。他的孩子从襁褓中的尤金一直排到18岁的少年史蒂夫和17岁的少女黛西。黛西正在读中学的最后一年。她生性腼腆、敏感。和她的名字一样,她学习用功而认真。老师都说她是自己教过的最好的学生。她的性情非常温顺、从来不会执拗,别人要求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借了别人的东西一定会按时交回。虽然她弹钢琴的时候缺乏奔放的热情,但她还是能用纤纤细指弹奏出优美的曲子来。有时候她一练就是几个钟头。

史蒂夫很显然对学业提不起任何兴趣。他14岁那年,有一次由于逃学和调皮捣蛋被校长叫到办公室教训了一通。可是他生性难管,一把夺过校长手里的木棍,折成了两截子,然后朝校长的眼睛上重重打了过去,然后得意地从18英尺高的窗户跳到了地面上。

这是他一生中干过的最辉煌的一件事了,在其他方面的表现可没有这么神气。他很早就因为逃学次数过多而被学校开除了。后来,他的性格变得特别倔强而凶恶。他和甘特之间的仇恨也越来越深。也许甘特清楚儿子身上的诸多不良习性都和他自己有一定的关系,但是他自己的优点,儿子学到得太少。史蒂夫性情粗暴、缺乏人情味。

在兄弟姊妹几个孩子中,史蒂夫受到的照顾最少。当他还很小的时候,就亲眼见证了父亲的堕落行为。他并没有把这些都忘掉。同时,由于母亲伊丽莎把主要的精力全放在年龄更小的孩子们身上了,他作为长子,也就被忽视了。当尤金还在伊丽莎怀里吃奶的时候,史蒂夫早已拿了两元钱跑到鹰环那里玩女人去了。

甘特不断的辱骂令他非常难受。他对自己所犯的错误并不是漠不关心,只是由于成天被骂成“没用的混账”“叫花子”“没出息的浪子”,到头来他只得硬着头皮用蔑视的态度来应对这一切。他身上穿着花哨廉价的衣服、惹人注意的条纹裤子,脚穿一双尖头的黄皮鞋,头上的宽边草帽还缀上一条颜色鲜艳的带子。他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常会摆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样子。如果有人注意到他,他的脸上就会表现出紧张而自信的表情,同时还谦恭、郑重地向对方敬礼示意。如果哪个有钱人同他打了招呼,他原本受伤但却畸形的虚荣心就会促使他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回到家便会大肆乱吹:“别人都认识小史蒂夫!全城所有的大人物都尊重他。哼,哼!除了他自家的人以外,人人都夸小史蒂夫。你想知道J.T.科林斯今天跟我说什么了吗?”

“说什么了?你说谁?你说谁?”伊丽莎正在做针线活,她这时候抬起头来,样子滑稽、且迫不及待地问。

“J.T.科林斯——,还会有谁?不过他只有20万元的财产。他说:‘史蒂夫啊,我要是有你那么聪明就好了。’”他就会这样自鸣得意、神情飞扬地吹嘘着,构想着一幅未来的成功美景。到那时今天所有嘲笑过他的人都会一齐前来奉承他。

“哦,没错,”他说,“准有一天他们都会抢着和小史蒂夫握手的。”

当年被学校开除的时候,他被甘特狠狠地揍了一顿。而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件事。后来,父母只好让他自谋生路。他断断续续地卖过汽水,做过早报的报童。有一次,他和小伙伴——铸造工的儿子葛斯·穆迪两个人外出去周游世界。他们扒上了一列货车,然后在田纳西州的诺克斯维尔下了车,结果弄得浑身污秽肮脏。他们口袋里的那点儿钱全都买了吃的,最后还逛了一次妓院。等两天后跑回家的时候,两个人浑身脏得像煤球,还到处吹嘘他们的探险经历呢。

“我的老天哪,”伊丽莎发愁地说,“我真不知道这个孩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这就是她的一个非常可悲的缺点,她往往等事情难以挽回的时候,才会找到其关键:她会若有所思地噘着嘴,把话题岔开,等到不幸真正到来的时候,她只知道哭泣。她总在等待着什么。而且,在她内心深处,她对大儿子怀着一种非常特殊的情感,这种感情即使不是最深,至少也与别的孩子有所不同。她喜欢他的油腔滑调、自吹自擂、可怜的自大模样。在她的眼里,这全都是“聪明”的表现。她经常在两个勤奋的女儿面前夸奖他,使她们大为恼火。比如,她一边看着他写的字,一边赞不绝口:“别看你们读了那么多的书,但是他写的字比你们写的都要好,这一点毫无疑问。”

史蒂夫小时候常跟在父亲的身后听候差遣,加上父亲长期嗜酒,他也早早地尝到了美酒的滋味。当年他就偷偷地吞下过半瓶的威士忌,那次经历给他提供了向同伴们大肆吹嘘的好资料。

15岁的时候,有一次他和葛斯·穆迪躲在邻居家的谷仓里抽烟,发现了一瓶包在燕麦袋里的酒。这是房主人为了避开老婆严厉的检查而藏在那里的。过了一段时间,那个人来到秘藏酒的地方,发现他的酒只剩下半瓶了。他大为恼火,于是在瓶子里倒进了用作泻剂的巴豆油,同酒掺杂在一起。后来这两个孩子一连腹泻了好几天。

还有一次,史蒂夫模仿父亲的笔迹签了张支票。甘特过了一段日子后才发现这事儿,钱倒不多,只有三块钱,但是甘特气得不得了。他在家里大声地训斥起来,声音大得足以让街坊邻居们都能听见。他最后甚至还提到了监狱,说要送他去坐牢,说他的行为完全是给他的老脸上抹黑——虽然他还没有多老,但是每次争吵中他都会别有用意地提到这个字眼。

关于那张支票的事,他最后还是认账了,但是从此以后他骂人的话里又多了一个词汇——“伪造者”。一连好些日子,史蒂夫都是小心翼翼地出来进去,一个人吃饭。他和父亲见了面后,两个人谁都不讲话,他们的眼神中只有相互之间的仇视。他们彼此明白谁也瞒不了谁。两个人的心头都有同样的伤疤,同样的渴求和欲望。彼此的血液里都沾染了邪恶的毒素。他们二人心照不宣,每次见面都会在愧疚和自惭中把头扭开。

甘特把这件事又添加到对伊丽莎的谩骂中了,他认为这个孩子的所有坏毛病都是从他母亲那里得来的。

“山里人的血统!山里人的血统!”他大声地吼着,“他简直就是格里利·彭特兰再生!你记住我的话,”他在房子里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嘴里不住地咕哝着,最后又冲进了厨房,“记住我的话,他总有一天要被关进大牢里去的。”

伊丽莎的鼻子被飞溅的油花烫得红红的,她听后噘起了嘴,一言未发。只有被骂得忍无可忍时候,她才会回敬几句。而这几句又会激怒甘特,使他暴跳如雷。

“哼,要是他不一次次出去找他老爹,他可能会比现在好得多。”

“胡扯,你这个女人!简直是胡扯!”他大发雷霆,但却语无伦次。

甘特喝酒渐渐少了,但是每隔一两个月还是要尽情畅饮一次。每逢这样的时候总会搅得全家不得安宁。伊丽莎已经不再抱怨什么,但是甘特每天例行公事般的辱骂也使她逐渐失去了耐性。现在他们已经在楼上分开睡觉了。他会在早晨六点或六点半起床,穿好衣服,下楼去生炉子。他会把厨房里的火点着,又把客厅壁炉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嘴里还不停地咕哝着,声音时高时低、抑扬顿挫。他就这样不断地构思、润色着谩骂的措辞,感觉语句通顺、语调节奏完美以后,便会冲进厨房,冲毫无思想准备的伊丽莎臭骂一顿。就在这时,杂货店的黑人伙计碰巧走了进来,他的手里端着大块的猪排或者牛排。

“女人,要不是我,你今天能有房子住吗?你难道会指望你那个没用的老爹,托马斯·彭特兰给你房子住吗?你的威尔哥哥或吉姆哥哥会给你房子住吗?你听说过他们给别人送过什么东西吗?他们除了关心自己以外,还会关心什么呢?你倒是说呀!他们有谁给过饿得要死的叫花子一片面包?他妈的,从来没有!他们就算开一家面包铺,也不会给的。唉,我竟然来到了这个地方,真是倒霉透顶。我哪里知道自己竟落到这步田地。山里来的懒猪!山里来的懒猪!”这时候,他洪水般的谩骂达到了高潮。

有时候,她也企图回嘴,但很快就忍不住流起眼泪来了。甘特一见到她这副模样,往往觉得很开心:他喜欢见到她哭的样子。通常她只是偶尔地回敬他几句,但是在两人之间,在两个盲目敌视的灵魂之间,存在着一场严酷而殊死的斗争。然而,要是他知道自己每天都这样攻击她最终会产生什么后果的话,他肯定会大为惊奇的。其实,这些谩骂只是他自己内心不满的宣泄,只是他本能地想找一个发泄的对象而已。

此外,甘特还有一个怪毛病。他对秩序的感受非常强烈,因此他特别讨厌懒惰和杂乱不堪。每次当他见到伊丽莎把各种各样的绳头、废弃的瓶瓶罐罐、废纸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收拾起来时,就会气得发狂。当时,虽然伊丽莎的占有癖还没有达到疯狂的程度,但已经把甘特气得够呛了。

“我的天哪,”他大发雷霆,“我的天哪!你为什么不把这些破烂东西扔掉一些呢?”他边说边气急败坏地朝那些东西走过去。

“别动,你不要动那些东西,甘特先生,”她厉声说道,“你永远不知道这些东西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

他们的结合似乎有悖常理:渴望追寻的人,却如此酷爱秩序、讲究礼节,甚至在每天的谩骂里都要编进一定的章法。而另一个人,非常实际,渴望拥有更多的财富,但每天的生活却显得杂乱无章。

甘特的内心怀有流浪者的激情,他渴望离开固定的地方浪迹天涯。他需要秩序,需要家庭的信赖——他很看重家庭。一家人温暖地围拢在他的身边就是一种生活。每天准时骂过伊丽莎之后,他就会跑去叫醒熟睡的孩子们。有意思的是,他对大清早只有自己一个人清醒、来回走动的那种感觉难以容忍。

他有一套叫醒孩子们的方式,常会站在楼梯下面,粗声粗气地大喊:

“史蒂夫!本恩!葛罗夫!卢克!你们这帮小崽子,起床了!天哪,你们这样下去可怎么行?你们这一辈子将会一事无成的。”

他就这样站在楼下大声地吼着,好像楼上的孩子们已经醒来、正在侧耳细听似的。

“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早就挤完了4头牛的奶,干完了全部的杂活,这时候正踩着雪到8英里外的地方上学去了。”

好笑的是,他只要一提起当年上学的情景,就必定会说到3英尺深的雪和结得硬邦邦的冰来。好像他除了在北极严寒的天气里上过学以外,没有在别的地方上过学。

15分钟以后他又会大吼起来:“你们将会一事无成的,这一帮没有用的家伙!要是这边的墙塌了,你们准会翻过身子接着睡的!”

不久,楼上就会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楼上下来,光着身子,胳膊下面夹着衣服,疾步跑进客厅,然后在他燃起的炉火前穿戴整齐。

吃早饭的时候,除了偶尔发几句牢骚之外,甘特的心情会好很多。他们的饭量全都大得不得了。父亲给每个人的盘子里加上大块的煎牛排、玉米鸡蛋饼、新出炉的饼干、果酱和炸苹果。早饭结束后,他就会去自己的铺子里上班。这时候孩子们的嘴里仍然塞满了热乎乎的食物和咖啡,在学校9点柔和的钟声里,他们一个个全都跑了出去。

他回来吃午饭——他家称为正餐。他们在饭桌上轻描淡写地谈论着上午发生的新闻。晚上,全家人又会团聚在一起。他回到家后,就会生起熊熊的炉火,然后破口大骂起来。在进行这个仪式之前往往需要用半小时来打腹稿,此外再需45分钟进行重复和补充。等他骂完以后,全家人又会愉快地吃饭了。

冬天一过,尤金就有3岁了;他们为他买来了识字课本、动物画册,图画下面还配有寓言诗。甘特不厌其烦地把这些诗读给他听,他只用了6个星期就把全部的内容背了下来。

从冬末到初春,他不断地在邻居们面前表演这一项本领:手里拿着书,摆出读书的架势,其实是在背书。甘特得意极了,他还充当了这个骗局的帮手。看到这么小的孩子就能读书认字,大家都觉得非常了不起。

春天一来,甘特又开始喝酒了,不过酒瘾两三个星期就过去了。然后他毫不羞愧地继续过他的日子。但是伊丽莎却准备着新的计划。

那是1904年,圣路易正准备着举办一次大规模的世界博览会。这将是一次文明历史的检阅,同以往的博览会相比,这一次的规模更大、更好、更隆重。阿尔特蒙地区的许多人都打算去瞧瞧。伊丽莎觉得这一次机会既能旅行又能赚到钱,心里自是喜不自胜。

“你知道了吧?”一天晚上她放下报纸,若有所思地说,“我很想装好行李马上就走。”

“走?去哪里?”

“到圣路易去啊,”她回答道。“哎,我是说——要是一切都顺利,我们干脆全家都搬过去住在那里算了。”她本人也明白,这个推翻现有稳定的生活、跋涉到一个新的地方、并寻求新的人生命运的建议,一定会令他激动不已的。几年前当他和威尔散伙的时候,他们就谈起过这类的计划。

“你打算到那里做什么呢?那孩子们怎能适应环境呢?”

“哎,先生,”她得意地噘起嘴,露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只需买一幢大房子,然后租给从阿尔特蒙去的人住就行了。”

“我的老天,你可千万别这么干,甘特夫人!”他悲哀地叫了起来。“你可千万别干那种事,我求求你别干了。”

“哎呀,你也真是的,甘特先生,别傻啦。找房客招租没什么嘛。城里有一些非常体面的人都这么做呢。”她知道他有非常敏感的自尊心,他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无力供养这个家。他平时常常夸耀的一件事就是“顾家有方”。另外,让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会影响全家人安乐的气氛。他对于房客一类的人特别反感。他觉得成天逆来顺受、看这些房客的脸色,就只为了几个钱,简直是难以容忍的侮辱。

她也明白这些,但是她却难以理解他的感受。彭特兰家的一条宗旨就是:不仅仅要有财产,而且还要用这些财产去赚取更多的钱。她打算出让自家的一部分,租给房客。在彭特兰家所有人里,独有她能做到这一点。只有她一人不在乎小家庭关起门来才有的那种自在安全的感觉,而她也是彭特兰家唯一穿裙子的人。

尤金吃母乳一直吃到了3岁,到这年冬天的时候才断了奶。从那时起,她的内心有了某种变化:一件事情已经停止,而另一件事情从此开始了。

她坚持自己的主张,终于如愿以偿。她有时候会认真地说服甘特,大谈博览会的刺激;有时候,会趁他晚饭前大肆吵骂的时机,以此作威胁来反驳他两句。而对于将来打算达到什么目的,她本人也说不清。但是她认为这的确是一次开始。而她总算是如愿以偿,达到了目的。

甘特难抵新大陆的诱惑,终于屈服了。他先在家里待了一段日子,等一切顺利后,他便会再去那里。他曾经为此兴奋不已。一种久违了的青春又开始在他心中涌动起来。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对寂寞的人来说,这个世界潜伏着无数看不见的影子。再有一年海伦就要毕业了,而她也跟他待在一起。一想起她即将要离开他的时候,他的心里不免更加酸楚。现在海伦已经快14岁了。

4月初的时候,伊丽莎怀抱着尤金,带着一群兴高采烈的孩子们上路了。尤金被这一番折腾搞得莫名其妙,但是他感到既好奇又兴奋。

塔金顿一家、邓肯一家相继前来送行,大家都流着眼泪互相吻别。塔金顿夫人吃惊地看着伊丽莎,其实所有的邻居们都被她最近的转变搞糊涂了。

“哎呀,哎呀,谁也说不准,”伊丽莎眼里噙着泪说,同时非常喜欢自己制造的这个离别气氛,“要是一切进展顺利的话,我们可能会在那里定居下去的。”

“你们肯定会回来的,”塔金顿太大满脸真诚地笑着说,“哪里都比不上阿尔特蒙。”

他们一家人乘坐街车去了火车站。本恩和葛罗夫高兴地挤在一起,看管一大筐午餐美食。海伦神情紧张,手里抓着一包包的东西。伊丽莎盯着女儿那两条细长的腿,心里琢磨着买半价票的事。

“我说,”她用手捂住嘴笑了笑,然后推了推甘特,说,“她得蹲下来才好,你说呢?”又对女儿说:“要不然他们不会相信你还不到12岁呢。”

海伦怯生生地移动了一下身子。

“我们用不着那样。”甘特咕哝道。

“这有什么嘛!”伊丽莎说,“没有人会注意到的。”

他看着他们走进车厢,等一个很热情的列车员将她们安顿好后,他才放下心来。

“好好地照顾她们,乔治。”他说完后顺手塞给他一块钱硬币。伊丽莎在一旁嫉妒地看着。

他用满是板刷胡子的脸匆匆在每个人的脸上蹭了一下,用他那双大手在小女儿瘦削的肩上拍了拍,然后又把她拢在怀里。伊丽莎看了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夫妻二人感到语塞而窘迫。这次出门的新奇和荒谬、生活中说不清的摸索,都使二人无言以对。

“好啦,就这样吧,”他说,“我想你知道怎么做。”

“嗯,你听我说,”伊丽莎噘了噘嘴,朝车窗望了望,然后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也不愿意多说什么。火车猛地抖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出发了。他举止笨拙地亲了她一下。

“一到那儿就给捎个信来。”说完这句话后他便匆忙地下了火车。

“再——见,再——见。”伊丽莎喊道,抓起尤金的小手朝月台上那个瘦长的人影挥舞着。“孩子们,都过来和爸爸挥手说再见。”孩子们一齐挤到窗边上来。伊丽莎忍不住哭了起来。

尤金睁大眼睛注视着太阳渐渐西沉,看见水面上、田纳西峡谷里的岩石都被染得通红。迷人的河流蜿蜒在孩子的脑海里,终生难以忘怀。多年以后,他在梦中仍然能想起这条大河的奇特、神秘和美丽。在惊异的心理之下,他也随着火车车轮富有节奏的轰隆声沉入了梦乡。

他们的住处是街角的一套白色房子。房前有一小块草坪,在街道旁有一条窄长的小道。他模糊地记得这儿距热闹的市中心还很远——他记得好像有人说过有四五英里远的路。那条河流去哪里了呢?

有一对双胞胎男孩,长着直挺的黄头发,小脸又瘦又丑,每天都会骑着三轮脚踏车从他家的门前来回跑过。他们穿着白色的男童水手装,上面配着蓝领子。他一见到这两个孩子就很讨厌他们。他好像听谁说过他们的父亲为人不大好,曾经跌倒在电梯里,摔断了腿。

他们的房子后面有一个后院,四周都用红色的木板围了起来。在一角有一个红色的谷仓。多年以后,史蒂夫返回家后说:“现在那一带全都盖上房子了。”

有一天,在炎热的后院里晾晒着两张小床和被褥。尤金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鼻孔里嗅着热床垫散发出的气味,两条小腿懒洋洋地跷起来。卢克躺在另一张床上,两人都在啃桃子吃。

这时候,一只苍蝇飞过来落在尤金的桃子上,他一口就把它吞了下去。卢克见状大笑起来。

“吃苍蝇喽!吃苍蝇喽!”

他感到很恶心,于是大口地吐了起来,最后弄得很长一段时间吃不下东西。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自己明明看见苍蝇了,为何最后还是吞了下去。

夏天到来了,酷热灼人。甘特带着海伦来这里住了几天。有一天晚上,全家人到黛尔玛花园去喝啤酒。在热浪中,尤金坐在桌子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巨大的啤酒杯。酒杯里泛着白花花的啤酒沫。他恨不得一头扎进清凉的杯子里,痛痛快快地享受一下。伊丽莎让他尝了一下,结果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多年以后,他又想起甘特举杯畅饮的模样。他的胡子上挂着啤酒的沫子。那份痛快和过瘾的神情,激起了他模仿的欲望。于是他很想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啤酒都是苦的,是不是要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人们才能享受得了这种美妙的饮料。

在那个已经有些模糊的世界里不时会涌现出某些熟悉的脸孔来,不少来自阿尔特蒙的人都在他家租房住下了。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吉姆·赖达那张粗暴而且刮得整洁、光亮的脸来,心里有了一丝恐惧感。这个人是阿尔特蒙的郡治安官,住在甘特家下面一点的山脚下。尤金刚过两岁的时候,有一次伊丽莎到彼得蒙法院去出庭做证,去了两天,于是她把孩子托付给赖达夫人照管。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赖达头天晚上逗弄他时的那副残忍劲儿。

现在,这个恶魔又一次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尤金的面前。他仰起脸,正好看见了那张愚笨、丑恶的脸。尤金看见伊丽莎站在吉姆的身边,一张小脸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但是吉姆却在她面前粗鲁地动手动脚。他开始惊叫起来,他俩听了都哈哈大笑。就在那一刻,尤金平生第一次恨起母亲来:他非常生气,又嫉妒又害怕,但却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晚上,史蒂夫、本恩、葛罗夫几个男孩便会被伊丽莎派到博览会上去找活干。每天晚上,他们一回到家就会兴高采烈地讲那些发生在博览会场上的事情。他们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神神秘秘地谈论某一种叫“胡气咕气”的玩意儿。尤金知道那是一种舞蹈的名称。史蒂夫哼着一支单调、猥亵的曲子,同时还性感地扭动着身子。他们唱起一支歌,那哀伤的歌声回荡在耳边,不久他也就学会了:

相约在圣——路——易,啦——啦,

相约在博览会,

如果见到小伙和姑娘,

就说我一定来。

我们齐跳“胡气咕气”——

……

有时候,阳光照耀在尤金的床上,照进他的被子里,他隐隐地意识到有一张温柔的脸朝他凑了过来,还有柔和的说话声,都与众不同。他的皮肤娇嫩白皙,头发乌黑,眼睛乌亮,和蔼却忧郁。他把自己温柔的脸紧贴在尤金的脸上,凑过来用手抚摸、搂抱他。在他棕色的脖子上有一个深红色的胎记。尤金觉得非常好奇,常用手碰它。这个人就是葛罗夫——弟兄几个中性情最驯良、最忧郁的一个。

有时候,伊丽莎会让他们带着尤金到外面去散心。曾经有一次他们乘着汽轮在河面上航行。他来到船舱的下面,从船身侧面的开口处仔细地观看着那条蜿蜒缓行、气势强大的黄色巨蛇。它无可抗拒地在他的眼前移动。

孩子们都在博览会现场干活。他们在一个名叫“居中客栈”的地方充当跑腿的。这家餐馆的名字吸引了他:“居中客栈”这个名字不断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来。有时候,他的姐姐们,有时候是伊丽莎本人,有时候是他的哥哥们推着婴儿车带他穿过噪杂拥挤、人头攒动、异彩纷呈的博览会会场。当他们经过东印度茶馆时,尤金头一回看到头裹头巾的人们在那里走来走去,第一次闻到了来自东方的、味道持久的熏香,他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这一幕永远铭刻在他的记忆里。还有一次在一间机器轰鸣的大房子里,他呆立在一辆巨大的火车头前。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怪物,车轮在轨槽里快速地转动,亮光闪闪的火炉里红热的煤炭不断地跌落在炉底,两位面容通红的加煤工人正不停地朝里面加着煤屑。眼前这一幕地狱般的奇妙景象映在他的脑海里,他感到既害怕又着迷。

他再一次站在空中转轮巨型轨道的边缘,看着它慢慢地转动着,只觉得头晕目眩,在变幻无常的情景中无助地穿行。他听见卢克讲起过吞蛇者的故事,他们吓唬他说要带他去看时,他吓得高声尖叫起来。

有时候,一向温柔安静的黛西,也会暴露出她像猫一样的残忍来。有一次,她带着尤金去坐恐怖的小火车。他们从光明的顶峰一路呼啸着被摔进无底的深渊,他的第一声惊呼刚刚落定,车子就减慢了速度,然后它缓缓地驶进了一个怪异苍茫的世界。这里的人们长相可怖、一个个张牙舞爪。他们代表了死亡、噩梦和疯狂。他脆弱的心灵还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这一刻被吓得魂飞魄散。小火车继续前进,穿越了一个又一个山洞。就在他心惊肉跳的时候,忽然听见旁边的人们都开怀地大笑起来,他的姐妹们也在其中。他幼小的心灵刚从婴孩的幻想世界中挣脱出来,就被这个博览会吓得完全崩溃、瘫软下来。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常常想起这个场面,感到自己这一辈子就像一场噩梦。在那些长相怪异、奸诈邪恶的鬼怪面前,他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希望、信仰和信心。在他稀里糊涂、脸色发紫、吓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小火车带着他又从阴暗的世界回到了温暖的现实中。

初秋的一个晚上,他又想起博览会上最后的一幕:黛西带着他共同坐在一辆机动车的司机位子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车子开动后,在大雨中前行,在湿滑的路面上来回穿行。大雨倾盆而下,白色的建筑物上点缀着万盏电灯。

夏天过去了。秋风在树叶中瑟瑟作响,这种声音提醒人们,狂欢正在离去,盛会即将结束。

他们住的房子里现在变得非常安静。尤金很少见到母亲,他并没有离开家,而是由他的姐姐们带着。家里人总会告诫他不要大声嚷嚷。

有一天,甘特第二次来到了这里。葛罗夫得了伤寒病。

“他说他在博览会上吃过一个梨,”伊丽莎把这句话重复了至少上百遍,“他一到家就不停地说自己感觉很难受。我把手搭在他的额头上试了一下才发现他在发烧。‘哎呀,孩子,’我说,‘你到底怎么啦?’”

她的黑眼睛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明亮,她的心里开始害怕起来。她噘着嘴,言语里充满了希望。

“你感觉怎么样,儿子?”甘特走进屋内,随口问道。一看见孩子的模样,他的心开始沉了下去。

每次医生看过葛罗夫之后,伊丽莎的嘴就会噘起来,而且噘得越来越高;她试图从医生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一丝鼓励,然后加以夸大。尽管如此,她的内心却痛苦不已。后来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把自己紧张的面具撕了下来,从孩子住的屋子里疾步走了出来。

“甘特先生!”她压低了声音说,同时噘了噘嘴。她冲他默默地摇了摇头,似乎说不出话来。然后连声说:“他去了,他去了,他去了!”

尤金正在熟睡,有人过来摇了摇他,他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他睁开眼后发现自己正躺在海伦的怀里。她这时正坐在床上,手里抱着他,神情恐怖且哀戚的小脸紧贴着他。她强忍着自己的情绪,缓慢地说起话来,语气中传达出某种可怕的认真来。

“你想看看葛罗夫吗?”她小声问他,“他正躺在停尸台上呢。”

他想知道停尸台到底是什么东西。家里充满了恐怖的气氛。她抱着他穿过灯光昏暗的走廊,来到前面的一间屋子。隔着门,他听见有人在里面小声地说话。她轻轻地推开房门,明亮的灯光照在床上。尤金瞧了一眼,恐惧就像毒汁一样流过了他的血液。那个瘦弱的身影躺在床上,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那张温和、棕色的面容来,想起那双曾经注视过他的柔和眼眸来。犹如曾经发过疯然后又恢复了理智的人一样,他突然想起这张好几个星期不见、差不多已经被遗忘了的脸。他也想起了那份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孤独和忧郁。啊,逝者,凭呜咽之风,快归来吧,魂灵。

伊丽莎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托着脸,扭向一侧。她在哭泣,面相滑稽而痛苦,看上去比平静的悲苦更加可怕。甘特笨手笨脚地想安慰她,但是一看见床上躺着的孩子后,便走到外面的过道里,痛苦地摊开双手,陷入迷茫之中,他不知灾难如何从天而降。

处理后事的人把孩子装进一只大篮子,然后抬走了。

“他才12岁零20天啊。”伊丽莎反复地念叨着,好像这个事实比其他任何一件事都令她难过。

“你们其他孩子都快去睡觉吧。”她突然命令道。就在她说话的同时,她的目光落在本恩的身上。这时候他正迷茫而悲伤地站在那里,露出了老头一样古怪的眼神。她想起了这对双胞胎,他俩前后相差20分钟来到人世,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一想起这个孤独的孩子,伊丽莎的内心便涌起一阵悲悯之情,她又哭了起来。孩子们全都去睡觉了。伊丽莎和甘特在屋子里又多待了一会儿。甘特把脸埋进一双大手里,“我最好的孩子,”他自言自语,“老天爷啊,他可是最好的孩子哪。”

在时钟的嘀嗒声中,两人静静地回忆着这个孩子,内心充满了恐惧与懊悔。由于这个孩子平时一直很安静,加上家里孩子又多,所以他们并没有对他关心过多少。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颗胎记,”她低声地说,“永远都忘不了,忘不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想到了对方。他们忽然觉得现在身处的这个环境既恐怖又陌生。他们想起了群山里葡萄藤蔓环绕的家园,想起了熊熊燃烧的炉火、喧闹、责骂声,想起了他们盲目且曲折的生活,想起了他们如何糊里糊涂地跑到这个遥远的地方来,造成了今天不幸的结局。热闹结束就是死亡。

伊丽莎奇怪她怎么会到这里来。她拼命地在乱如谜团的迷宫里寻找答案。

“我要是早知道,”她过了一会儿说道,“我要是早知道结果如此——”

“别再多想了。”他边说,边笨拙地安慰她。“我的天哪!”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补充道,“你这么想就太奇怪了。”

这一刻他们坐在那里,平静了许多,但内心却涌起一阵悲悯之情,不为自己,而是彼此相怜。他们为那些浪费掉的时光、混乱的生活,还有盲目摸索的生活片刻感到悲苦不已。

甘特简短地回忆了一下他度过的54个春秋、他逝去的青春、他不断衰减的体力,以及生命中所有的丑陋与邪恶。他就像一个神情平静但却绝望的人,深知铸就的铁链无法再次断开,织成的图案已无法再次拆散,做过的事情已经无法再悔改。

“我要是早知道,我要是早知道,”伊丽莎说,“我真难过。”不过甘特清楚,她所说的难过并不是因为他,也不是因为她自己,甚至不是因为那个被不幸的命运夺去生命的孩子。她苏格兰人的精明忽然如同火焰一般在她的心中燃烧起来,她第一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人生无情的“必然”潮汐。她为所有过去曾经生活过、如今正活在这世上的,以及将来会活在世上的人们感到难过,那些人虔诚地祷告,徒劳地祈求上帝。他们向遥远、无穷的永恒发射出一枚枚载满希望的微型火箭,希望能得到祈福和指引,使他们能够在这个高速旋转、被遗忘了的大地上尽快解脱出来。啊!失落的人。

他们决定立刻回家。路上每经过一站,甘特和伊丽莎都会急匆匆跑到后面的行李车里查看一下。当时正是11月,在灰蒙蒙的秋季里,山林里铺上了一层棕色的干枯树叶。枯叶在阿尔特蒙的大街小巷里随着风儿舞来舞去,蹦蹦跳跳地朝前跑。

车子绕着山路沉重、吃力地向前爬去。甘特一家在山顶的转弯处下了车。小孩的遗体已经提前从车站送回了家。正当伊丽莎慢慢地走下山坡时,塔金顿夫人从房子里哭着跑了过来。她的大女儿在一个月前刚刚去世。这两位女性一见面,便相拥而泣,失声痛哭起来。

那口小棺材就安放在甘特家的客厅里。邻居们闻讯后,都前来探望他们一家。他们个个表情沉痛,说话轻声低语。这是他们力所能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