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用一句老话来描述这个孩子的降生,这就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可是,到第二天上午10点钟左右,甘特酒醒以后,他感到头痛欲裂,他一边喝着海伦为他冲的咖啡,一边因想起昨晚的胡闹行为而后悔不迭。忽然间,从楼上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哦,我的天啊,我的天,”他痛苦地呻吟起来,用手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还没见着呢,爸爸,”海伦回答。“他们不让我们进出。不过卡迪亚医生刚才出来对我们说,要是我们表现得好,他可能会给我们抱一个小男孩来。”
铁皮屋顶上传来咔嗒咔嗒可怕的声音,接着便是接生婆粗鲁的责骂声。原来史蒂夫像个猫儿似的从门廊顶上跳进了甘特窗前的百合花坛里。
“史蒂夫,你这个可恶的小鬼!”这位一家之主大吼了一声,表明他已经恢复了精神,“你小子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呢?”
孩子翻过栅栏跑掉了。
“我看见啦!我看见啦!”他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
“我也看见啦!”葛罗夫尖声叫着,激动地冲进屋里,然后又快活地跑了出去。
“如果我再看见你们这几个小家伙爬上屋顶,”接生婆在上面大声地喊着,“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甘特在得知自己的这个后人是个男孩以后,心情的确很高兴,但是马上又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踱起步来,而且还不停地发着牢骚。
“哦,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都这把年纪了,还用得着受这份罪吗?又添了一张吃饭的口啊!太可怕了!太糟糕了!太残忍了!”他边说边开始做作地哭了起来。后来,他马上意识到身边并没人在场为他的哭声而动容时,便突然停了下来,然后猛地朝门口跑去,穿过餐厅,跑过走廊,然后高声地哭诉起来:
“伊丽莎!我的老婆哟!哦,我的小宝贝,请你原谅我吧!”他走上楼梯,同时使劲地啜泣着。
“别让他上这里来!”屋里那位宝贝尖声叫着,显得浑身是劲。她并没有被他的哭诉打动。
“告诉他现在还不能进来,”卡迪亚医生用干巴巴的语气对接生婆说,一边紧盯着磅秤,“我们这里除了人奶以外,再没有其他喝的东西了。”
甘特已经来到门外。
“伊丽莎,我的老婆哟!发发慈悲吧,我求求你啦,要是我早知道……”
“要是,”接生婆粗鲁地打开房门说,“狗要是不停下来抬腿撒尿,它早该逮着兔子了,你最好还是走开吧!”说完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他垂头丧气地走下楼。可一想起接生婆刚才说的话后,他又顽皮地咧嘴笑了起来,然后快速地舔了舔大拇指。
“仁慈的主啊!”他一边说,一边咧嘴笑着。然后他又像个笼中困兽似的呼号起来。
“我看这下子大事成了。”卡迪亚说着,举起一个通体发红、发亮、满身褶皱的小东西来,并朝屁股使劲地拍了一巴掌,想让他活动活动。
事实上,甘特家的这个小继承人已经为自己的出世完整地装备了所需的部件。眼耳口鼻、头脚四肢,一应俱全,大可在这个充满活力而又竞争激烈的世界上应付自如了。他是个小小的男子汉,是个能长成大橡树的小树苗,是历史的结晶,是未来的希望;他是人类进步的孩子,是黄金时代的宠儿。不仅如此,他有幸降生在这样一个时代,诞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他一定会得到良好的关爱与照顾,直到有朝一日,前程似锦,后福无穷。
“不过,你们打算给他起什么名字呀?”卡迪亚医生指着这个皇家小精灵,用粗率的职业口吻问道。
伊丽莎倒是同宇宙互通。虽然她不一定能做出精准的预言,但是她却成竹在胸。于是她便给这个幸运的儿子起名为“尤金”,听起来像“优生”,非常好听,但正如各位以后会明鉴的,这个名字并不含有“优教”之意。
这位苍天遴选的聪慧之子,早早地就有了一个美好的名字。本书中的各项事件都将围绕他发生。我们在前文中已经提到,他出生在人类历史的伟大时期。读者也许已经想到这点了吧?如果还没有想到,那就让我们一起回顾一下吧。
到1900年的时候,奥斯卡·王尔德和詹姆斯.A.M.惠斯勒差不多已经把他们的名言说完了,这些名言都是尤金在20年后肯定要听到的。在这盛世来临之前,维多利亚时代的大多数伟人都已经去世了;威廉·麦金莱正在争取总统连任;而西班牙海军已经乘拖船回老家去了。
在国外,态度严厉的英国已经于1899年向南非人发出了最后通牒;罗伯茨(同胞们都深情地称他小鲍勃)在英军几次失败后被任命为总司令;德兰士瓦共和国于1900年9月被英国吞并,而在尤金出生的那个月里,前者才被正式吞并。两年后召开了和平会议。
那么这一段时期日本发生什么事了?听我慢慢讲来:1891年召开了第一届议会,1894至1895年中日战争爆发,1895年台湾被割让给日本。不但如此,华伦·海斯汀斯受到指控并被判刑;教皇希斯特斯五世登基又退位;达尔马提亚被提比略征服;贝里塞里亚斯被约斯汀尼恩害瞎了眼;乔治二世与威廉敏娜·卡罗琳的婚礼与葬礼先后举行;而理查一世与皇后几乎成了遥远的历史;地奥克利提安、查理五世、萨丁尼亚的国王维克多·阿玛德等人都先后退位;英格兰桂冠诗人亨利·詹姆斯·派伊早已谢世,卡西奥都拉斯、昆提利莲、朱维纳尔、卢克莱修、马西尔以及外号狗熊的勃兰登堡王阿尔伯也都撒手西去了;安梯塔姆、司莫连斯哥、德鲁姆克洛、尹克曼、马兰哥、孔坡尔、吉利克兰基、司莱斯、阿克西姆、里潘托、图克斯伯里、布兰德维恩、霍亨林登、萨拉米斯以及其他荒野地带都经历过陆海战役的洗礼;希庇亚斯已被阿尔克蒙尼第人和拉西第蒙人赶出了雅典;西蒙尼德斯、米南德、司特拉波、莫淑斯、以及品达等人都已寿终正寝;欧斯比耶斯、阿桑那休斯以及克里索斯托姆都已宣福升天了;蒙克拉建造了第三座金字塔;阿斯帕尔塔统率着他的胜利之师;遥远的百慕大、马耳他和“随风岛”已经变成了殖民地。此外,西班牙大舰队已被打败;林肯总统已被暗杀,“哈利法克斯渔业案”判给英国550万美元作为12年捕鱼权的补偿。最后,不到三四千万年前,我们最早的祖先才从原始的淤泥中爬出来。毫无疑问,当他看到新的环境后并不满意,于是便又掉转方向爬了回去。
当尤金1900年在人生的舞台上出现时,人类的历史过程就是如此。
我们很乐意谈一谈他与这个世界相接触的头几年的情形,从不同视角探讨一下他从地板上、摇篮里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但若要把这些印象讲述出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倒不是因为知识水准不够,而是因为肌肉尚未发育得灵活自如,口齿也不够清楚。另外加上反复出现的孤独、疲倦、沮丧、情绪的变化不定、大脑不断出现的空白等,都是一个人在三四岁以前所面临的困境。
黑暗中,他躺在摇篮里,洗过了澡,擦过了粉,喂过了奶,在入睡前,他静静地思考了许多。无休无止的睡眠消耗了他的生命时光,这使他觉得一个明媚的日子就这样永远地逝去了。在这样的时刻,他一想到在自己能够自由地控制身体活动之前还需要忍受长期的不便、困苦、沉默、无休止的误解时,内心就会既厌烦又恐惧。他想到眼前漫长的道路、想到自己对大脑缺乏驾驭的能力、想到任性且不服从指挥的膀胱、想到哥哥姐姐们百般逗弄他,而他却无助地又笑又动,任由他们擦干、清洗、不停地翻来翻去。这时候,他就感到非常难受。
他之所以觉得痛苦是因为自己无法借助任何象征来表达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一张网,千头万绪、错综复杂,因为他无法用任何一种语言来说明这些。每天他都会认真地倾听别人的谈话,而他对周围的一切却不知该如何称呼,或许他可以利用别人所说的支离破碎的语言自己为其下个定义,他明白只有凭借语言他才能找到解脱。他尽力向人们展示自己对图片和印刷物的偏爱:有时候他们给他带来图片丰富的书籍,于是他便拼命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兴奋地尖叫着、不停地做鬼脸,想尽办法让他们明白自己的意图。他很想知道他们要是明白自己的意图后该作何感想;有时候当他们在他面前快乐得又蹦又跳、冲他摇头晃脑、粗暴地胳肢他、让他极不情愿地大声尖叫时,他不禁觉得他荒谬、滑稽的样子十分好笑。这些举动既让他恼火又令他开心:他坐在地板的中央,一看见他们走进来,脸上立刻就会露出愚蠢的傻笑。他们冲着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既荒谬又充满了感情。他们说的话他连一个字也听不懂,而他们为了让他明白意思,便会满怀希望地施以更多的描述,这时候他不禁会嘲笑这些笨蛋,虽然心里非常厌烦。
他孤零零地睡在这间紧闭的屋子里,密实的阳光将窗栏印在地板上。他感到一种无边的孤独与忧伤:他看见自己的生命沿着森林中的一条甬道庄严地朝前延伸而去。他明白自己这一生将会永远悲伤:困在那个小小的圆脑壳里,禁锢在那颗不停不息却又神秘的心脏里,他的生命注定要沿着孤独的小道走下去,迷失方向。他明白,人与人之间永远都是陌生的,从来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另一个人。我们原先被囚禁在娘胎里,出世前一直见不到母亲的脸。我们被陌生人送到她的手臂中,如今又被囚禁在现世的牢宠里,我们永远也难以逃脱。无论是谁的臂膀来紧紧抱着我们,什么人的口来亲吻我们,也不管是谁用心来温暖我们,我们永远都逃脱不掉,永远,永远,永远。
他能看得出来,身边那些来回走动的巨大身影,那些俯身向下、讨厌地向他凑近的脑袋,那些在他身边不停发出的声音,彼此之间的了解并不比对他的了解多多少。甚至连他们的言语、他们往来自如、无拘无束的举手投足,都只是模模糊糊地传达了他们的思想和情感。很多时候,这种传达不仅无法促进大家的相互了解,反而会加深和扩大彼此的斗争、痛苦和偏见。
恐怖的黑暗笼罩了他的大脑。他明白自己是个笨嘴笨舌的陌生人,是个滑稽的小丑,是用来让这些巨大而又陌生的身影逗着玩的。他被人从一个神秘的地方送到另一个神秘的地方;在有意无意间他听到了大钟轻微的敲击声,这声音好像来自海底,当他倾听的时候,记忆的精灵轻轻走进他的大脑。一时间,他觉得那些曾经失落的东西几乎又被复原了。
有时候,他双手扶着婴儿床的栏杆直起身来,头晕目眩地看着地毯上的图案;整个世界就像潮水一般涌进他的心灵,然后又退了回去。他的脑海里很快就冲洗出一张清晰完整的图片,紧跟着慢慢变得模糊起来。他设法把这些感觉一点一点拼接起来的时候,只看见壁炉里舞动的火焰,只听见遥远而迷人的世界里,温暖阳光下母鸡发出精灵般的咯咯声,接着他又会听到公鸡清脆的啼声。他突然变成了一位真实、警觉的社会成员,在幻想和现实的交替中,他听见黛西在客厅里弹奏出响亮的琴声。好多年以后,当他再次听到这首曲子时,他的脑海里突然打开了一扇门:黛西对他说这是帕德雷夫斯基的《小步舞曲》。
他的小床是一个用藤条编成的大篮子,非常漂亮,里面有褥子、枕头等,全铺得非常舒适。等他渐渐长大的时候,他就可以在里面表演各种超级杂技了,比如翻跟头、把身子团成圆圈、轻松地直起身子等。他能慢慢地向前,然后爬出小床,爬到地板上去。他爬行在地毯巨大的图案上,双眼出神地盯着地上五颜六色的字母拼块。这些拼块原来是哥哥卢克的,上面都刻着色彩艳丽的英文字母。
他用两只小手笨拙地抓起积木,一连好几个小时认真地研究这些语言符号。他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语言殿堂的基石,于是便拼命地寻找在混乱中打开秩序和智慧的钥匙。他的头顶上响起洪亮的声音,巨大的人影来回走动。有人把他高举在空中,然后又稳稳地放了下来。海底的钟声又开始响了起来。
一天,南国之春开始舒展她丰裕的姿态,院子里松软的黑土地上忽然长满了嫩绿的青草,开满了湿润的花朵。粗枝大叶的樱桃树上点缀着琥珀色的簇簇宝珠。成熟的樱桃一串一串挂满了枝头。甘特把他从门廓前阳光下的摇篮里轻轻抱起,沿着屋边的百合花坛漫步在房前屋后,抱着他绕过鸟儿欢唱的大树,一直来到了小院的尽头。
这里没有树荫遮盖,土地已经犁过了,里面布满了坚硬的土块。尤金知道今天是礼拜天,所以这里非常安静。高高的铁丝篱墙处飘来酸梅草被太阳晒热的浓浓香味。篱笆另一侧的院子里,斯万家的母牛正在使劲地啃着阴凉地里的青草,还不时地抬起头,用它低沉的嗓音歌唱星期天的快乐。在这温暖而清新的空气里,从邻家院子里传出了各种声响,尤金听得一清二楚。这时斯万家的母牛再一次欢唱起来,他顿时浑身热血沸腾起来,于是便回应了一声——“哞!”他的声音虽然怯生生的,但是像极了。紧接着,母牛又作出了回答,他再次自信地回应了一声。
见此情况,甘特欣喜若狂。他转过身抱起孩子撒腿就往屋里跑去。他一边跑一边用他那坚硬的胡子茬爱抚着尤金娇嫩的脖子,嘴里不停地发出牛叫声,而小尤金也不停地回应着。
“我的老天爷!”伊丽莎从厨房的窗户里看见他拼命地在院子里飞跑,于是大声地喊着,“他会把孩子给摔死的。”
他冲上厨房的台阶——这座房子除了临街的一面之外,其余部分都高出地面——她冲出来,跑到小阳台上,双手沾满了面粉,鼻子被炉火烤得通红。
“哎呀,怎么搞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啊,甘特先生?”
“哞!他会叫哞了!真的,他会叫了!”甘特冲着尤金说着,并没有搭理伊丽莎。
尤金马上给予以了回应。他觉得这一切很可笑,他知道自己得不停模仿斯万家的母牛叫上好几天才行。不过他本人也兴奋得很,毕竟那堵墙还是被他给攻破了。
伊丽莎当然也很兴奋。不过她的表达方式只是转身回到厨房里去,她并不想让别人看出她的欢乐。她说:“哎呀,甘特先生,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谁因为孩子的行为,表现得这么傻里傻气的。”
后来,尤金的摇篮就摆到了客厅里。他躺在那里面,看着一家人在自己的身边传递着热气腾腾的饭菜。现在伊丽莎能做一手好菜,每个星期天的丰盛晚餐是最令人难忘的了。男孩子们从教堂回来刚满两个小时,就待在厨房里不肯走了:本恩自豪地皱着眉头,神情高贵地等在厨房的纱门外面,不时走进室内瞧瞧饭菜烹制得怎样了;葛罗夫则蛮不客气地直闯进来,聚精会神地看着妈妈做饭,结果还是被赶了出去;卢克的胖脸上洋溢着欢喜的笑容,不停在里面冲过来跑过去,欢快地大声尖叫着:
威尼,威地,威基,
威尼,威地,威基,
威尼,威地,威基,
威,威,威。
他听过黛西和约瑟芬·布朗一起朗读莎士比亚的戏剧《恺撒》。而他的这支小曲就是学恺撒在剧中的那段名言:“Veni,Vidi,Vici.”
尤金躺在自己的婴儿床里。从敞开的门里,他听见了锅碗瓢盆的响声,听见了几个哥哥兴奋的尖叫声,听见了甘特准备切烤肉前刀叉的磕碰声。早上发生的那一幕伟大事件依然一遍遍地在人们的口中反复讲述着,但是他们的热情却丝毫没有减弱。
当诱人的饭菜香味飘进他的鼻孔时,他心想:“很快我就要和他们坐到同一张桌子上去了。”这时候,他的脑海里便会浮现出那些神秘、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佳肴来。
那天的整个下午,甘特都在阳台那儿讲述着上午发生的奇迹。他把邻居也叫来了,然后叫尤金再做表演。这一天他们都说了什么话尤金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还不会回答,但这时候他已经能明白他们的意思了,他开口讲话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后来,等他逐渐长大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出生后头两年的生活只不过是脑中灿烂但却孤立闪光的片段。他依稀记得第二个圣诞节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接着,当第三个圣诞来临的时候,他已经非常熟悉了,好像早就对圣诞节了如指掌了。
他开始意识到阳光、下雨、跳跃的火苗、他的小床,以及冬天的严酷和难熬。第二年春天一个温暖的日子里,他看见黛西上山去学校。这是她回家吃过了午饭,然后又返校的时候。她的学校是私立的福特女子学校,该校是一幢红砖结构的建筑,坐落在山顶的一个角落里。他看见她和伊丽诺·邓肯在山下会合,然后两人一起走上山。黛西的两条长辫搭在身后。她是一个举止端庄、生性腼腆、温柔、胆小的姑娘,一说话脸就会发红。但是他却特别怕她来照顾自己,因为她给他洗澡的时候厉害得不得了,把她平时藏在腼腆外表下的所有蛮劲全都释放了出来。她给他擦洗身子的时候用劲太猛,皮肤都快要擦烂了,他可怜地大声哭闹着。现在她正在爬上山去上学,他认出了她,想起她就是那个给自己洗澡的人。
他的第二个生日过后,生活显得更加灿烂、明亮了。来年春天刚一开始,他就意识到无人看管、被遗忘的孤独感。家里死一般地沉静,甘特的大喊大叫不见了,几位哥哥的出入都神神秘秘的。卢克是第四个染上伤寒疫病的,病得非常重,所以尤金便被托付给一位懒散的黑女人照管。他清楚地记得那个肮脏高大的身影。那个女人长着一双大脚,穿着脏得发黑的白色袜子,身上散发出刺鼻的臭味。有一天,她把他抱到外面的阳台上玩,那是个初春的上午,土地刚刚融化,地上还湿渍渍的。那个黑女人坐在台阶上打着哈欠,而他则穿着脏兮兮的小衣服在小路和百合花坛里抓泥巴玩。很快,那位黑女人便靠着柱子睡着了,他非常灵巧地爬过铁丝网,来到了一条煤渣路上,这条路弯弯曲曲地绕向斯万家,再往前通向希利亚家那座富丽堂皇的木制宫殿。
希家是这个小城不多的几个大户人家之一。他们都来自南卡罗来纳州,“距离查尔斯顿不远”。在当时,“查尔斯顿”这个名字本身就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高贵气派。那所宅第的颜色为胡桃木色,是巨大的山字形结构,因此到处呈现出三角图案,似乎并不是经过精心设计而成的。房子就盖在山坡上,山坡下方就是甘特家的院子。房门前的平地上高贵地矗立着几棵大橡树。山坡下方,沿着煤屑小道,紧挨着甘特家的果园,挺立着一排劲拔的松树。
希利亚先生的房子被公认为是全城最漂亮的住宅之一。这一带住的都是中产阶级人家,但是他家所在的位置却非常独特。希利亚一家举止庄重而高贵,好像王侯贵族屈尊来到了山村,但却不愿与山野村夫为伍。他家的宾朋都是远道乘马车而来。每天下午两点的时候,一位身穿制服的黑人老马夫便会驾着由两匹鬃毛油亮的母马拉着的马车,沿着弯曲的小道向山坡上跑去,准时等候在大门口,等着主子们出来。五分钟以后,他们就启程上路了,一走便是两个钟头。
尤金从父亲客厅的窗口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多年以后,当他回想这一切的时候,依然能够感受到隔壁这家人和他们的生活状况。无论从表面上来看,还是从象征意义上来说,那种生活都是自己无法企及的。
那天早晨,他终于来到了通向希利亚家的小路上,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满足感:这是他的首次逃避,来到这个光芒四射、魅力十足的禁地。他蹲在小路的中间,用手到处乱挖,他虽然连挖带抓,但是对路上的煤屑却感到有些失望。远处法院的钟声敲了11下。
每天早晨11点过3分的时候,就会有一匹灰色的高头大马不慌不忙地跑上山坡,身后面拖着重重的一车货物,都是专为希家提供的食品和杂货,车上散发着酸甜香辣各种气味。这个惯例每天都会准时进行。赶车的人是那个黑人小伙子。每天早晨11点零3分,他都会舒服地坐在车上打着瞌睡,一般情况下绝不会有什么差错的:这匹老马责任心很强,深知自己使命在身,即使路上撒满了燕麦,它也会视而不见的。所以这一天,这匹马和往常一样缓步跑上山坡,马蹄沉重地踩在铺了煤屑的小路上。行进途中,它感到右前蹄似乎碰着了什么东西,于是慢慢地低下头瞧了瞧,然后马上就挪开了蹄子,所幸的是,它避免踩到了一张小孩的脸。
接着,它继续小心翼翼地迈动了几步,拖着车子从尤金的身旁走了过去,然后又停了下来。这时候,两个黑人同时醒来了。房子里传来了惊叫声,伊丽莎和甘特一起冲出了房门。惊恐万状的黑人车夫急忙抱起了尤金。这时候,小孩处在昏迷中,当他被转交到麦奎尔医生强壮有力的手臂中时,他对此全然不知。这位医生把马车夫痛骂了一顿。他粗笨敏感的手指在孩子满是血迹的小脸上摸了摸,发现头骨并没有受伤。
他朝吓得半死的父母简短地点了点头:“他算命大,将来肯定能进国会。你们一家人运气不太好,脑袋倒是蛮硬的。”
“你这个该死的黑浑球!”这个一家之主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大骂马车夫,“老子要把你送去蹲监狱。”他的双手伸过篱笆想掐黑小子的脖子,而这位黑小子正在不停地祈祷着,并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只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场大混乱的中心角色。
而那个黑人女佣,早已哭着逃进了屋中。
“小家伙的样子着实挺吓人,其实并不要紧,”麦奎尔医生一边说,一边把小主人公放在长沙发上,“快拿点热水过来。”话虽这么说,但他们还是花了两个时辰才让小家伙清醒了过来。大家都对那匹老马赞不绝口。
“这匹马比那个黑鬼更加懂事。”甘特边说边舔了舔大拇指。
但是伊丽莎心里却明白,这一切全都是“黑姊妹”一手策划好的,要不然,那个保护生命的脆弱脑壳,可能就会像鸡蛋一样被轧碎了,绝不会像这样毫发未损。多年以后,尤金的脸上仍然留有神马的蹄印,虽然要逆着光仔细瞧才能辨认出来。
等尤金长得更大一点以后,有时他心里也想,自己那天不合时宜地打扰了希家的生活秩序以后,他家到底有没有人出来过问过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打听过这个细节,但是他觉得他们是不会过问的。他觉得他们至多会威严地站在下垂的窗帘旁,并不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只当是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有人受了伤,流了血。
这件事过后不久,希利亚先生便叫人在他家的园子里竖起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 “闲人免进”四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