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台尔的花园。秋天,脚下的落叶在簌簌作响。有两个男人沿着林荫道并肩漫步。年纪比较大些的那个人,拄着一根手杖,有些驼背,痉挛性地哆嗦着,不时地咳嗽几声。另一个人年纪稍轻一些,脸色红扑扑的,看来这是个爱喝酒的人。他轻声吹着口哨,有时随口哼几句乱七八糟的曲调:

“米尔顿登……米尔顿登……”

他们在花园里的木椅上坐下来,起初闲聊一些琐碎的小事:那个年轻些的、四十六岁上下年纪的人正在讲,昨天他抓住他的仆人,狠揍了一顿,因为这个仆人是个坏蛋。

“仆人嘛,昨天倒是没喝醉。”年纪大些的一边咳嗽着,一边说道。

“胡说八道!”年纪轻些的高叫起来。“我再重复一遍,他是个坏蛋!”

“是的,是的,我不反对,”年纪大些的闷声闷气地应答着,“我只是想说,他是一个不喝酒的坏蛋。”

奥台尔花园的上空秋高气爽。

过了一会儿,谈话逐渐活跃起来。从房子的窗户看出去,可以见到,年纪大些的一个劲儿地在向年纪轻些的说着什么事情,而那一个只是不时地插上一两句话。

年纪大些的谈的是:他忘不了她,没有她,他简直无法生活下去。后来他开始诅咒自己的生活,并且说,他这个人是不幸的。

哎哟,最要命的事情就是别人把秘密,尤其是婚姻秘密,信赖地告诉你。年纪轻些的人不安地转了转身……是呀,他很可怜这个年纪大些的人!此外,他还很想喝点酒。最后他开始小心谨慎地谴责起那个女人来,没有她,这个年纪大些的人竟生活不下去。他什么也没有直说,只是稍稍提到了几个重要而又难于解决的问题……关于演《卜茜雪》时所发生的事情则一掠而过……上帝保佑,有关阿尔曼达和……巴朗的事,他一句话也没敢说。但总的说来……

“允许我直言不讳!”终于他提高声音说道。“要知道,这件事归根结底是愚蠢透顶了!实际上,到了你这样的年纪,难道还能回到妻子身边去吗,而且你的妻子……请原谅我直言,她并不爱你。”

“她不爱我。”年纪大些的喑哑地重复着。

“她年轻、风流,而且……请原谅……空虚。”

“你说吧,”年纪大些的嘶哑地回答着,“随便你说什么都行,我恨她。”

年纪轻些的两手一摊,心想:“唉,鬼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会儿爱她,一会儿又恨她!……”

“你知道吗,我不久就要死了,”年纪大些的说着,又神秘地补充一句:“你要知道,我患的是多么严重的病啊!”

“啊,天哪,我干什么要到花园来啊?”年纪轻些的心里想着,而嘴里却说道:

“哎,你胡说些什么!我也感到身体不舒服呢……”

“不要忘记,我都五十岁了!”年纪大些的带着一种威胁的口气说。

“我的上帝,昨天你还四十八呢,”年纪轻些的活跃起来,“一个人心情刚刚有点不好,就一下子长了两岁,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我想去找她,”年纪大些的单调地重复着这一句话,“我想再回到福玛大街去!”

“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求你,赶快离开花园吧!天气凉了。归根到底对我来说反正无所谓。好啦,设法去和她言归于好吧。尽管我认为,这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两个人回到房子里去。年纪大些的走进门去,看不见了。

“莫里哀,躺到床上去!”年纪轻些的跟在后面,向他喊道。他在门旁站了片刻,踌躇了一会儿。窗子打开了,露出了年纪大些的那个人的头,没有戴假发,扣着一顶椭圆形尖顶的帽子。

“夏佩尔,你在哪儿?”窗子里的人问道。

“什么事?”年纪轻些的答应着。

“你到底认为该怎么办?”窗子里的人问道,“我是不是回到她那儿去呢?”

“关上窗子!”年纪轻些的攥紧拳头,说了一句。

窗子关上了,年纪轻的那个人啐了一口吐沫,就向房子的拐角走去。过了一会儿,传来他呼唤仆人的声音:

“喂,不喝酒的人!到我这儿来!”

第二天太阳晒得更厉害了,简直不像秋天的季节。年纪大些的那个人沿着林荫道向前走着,他既没有拖拉着腿,也没有用手杖去掘那些腐烂的落叶。和他并肩同行的是一个比他年轻得多的人,这人长着一个又尖又长的鼻子,方方的下巴,还有一双含着讥讽神情的眼睛。

“莫里哀,”年轻人说,“你应该退出舞台了。请相信,《恨世者》的作者……成为一个恨世者了,这可不大好吧!啊,这真是意味深长的!说实话,我想都不愿去想,他为了池座观众的开心竟打上粉脸去把一个什么人装到口袋里去!您已经不适宜于做一位演员了。您的表演人们并不喜欢,请相信我。”

“亲爱的波阿洛,”年纪大些的回答说,“我决不离开舞台。”

“您的作品所给予您的一切,该使您满足了。”

“我的作品什么也没有给予我,”年纪大些的答道,“我一生当中没有写成任何一部哪怕能给我带来一点点满足的作品。”

“多么孩子气!”年轻人大声说,“先生,您可知道,当国王问我,我认为谁是当代最伟大的作家?我说,是您,莫里哀!”

年纪大些的那个人笑了,然后说道:

“衷心地感谢您,您是我真正的朋友,德普列奥,我答应您,如果国王问我,谁是最伟大的诗人,我也将告诉他,就是您。”

“我是说正经的!”年轻人扬声说道,他的声音传向空旷而又美丽的鲍福尔先生的花园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