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那里有一个仆人问您。他说,他的主人想见您。

——嗯,傻瓜!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规规矩矩地说话?应当这样说:来了一个使者,想打听一下,您什么时候方便接待客人?”

——《可笑的女才子》

您如果向十七世纪前半期巴黎上流社会任何一个人问一声,哪里是巴黎最快活的所在,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您,那就是德·朗布耶夫人的天蓝色的沙龙。

德·朗布耶侯爵夫人是法国前驻罗马公使的女儿,娘家姓德·维旺,从幼年起,就是一个极风雅的人(这种性格并不罕见!)。这位侯爵夫人出嫁之后,便定居在巴黎,她执着有据地认为,巴黎的社会稍显粗俗,有失大雅。因此,她决定把首都的人材英萃吸收到自己周围,开始约请社会精英到她的府邸聚会,为了招待客人她把许多房间装饰一新,其中享有盛名的便是她的挂着淡蓝色天鹅绒的客厅。

德·朗布耶夫人一生酷爱文学,因此她的沙龙中文学气息甚浓。可是,总的说来,拥进沙龙的人十分庞杂,形形色色。沙龙里安乐椅上神色飞舞地坐着让·路易·巴尔扎克,一个上流社会的作家;失意的思想家拉罗什富科有时也来这里,他忧郁地向朗布耶夫人证明说,我们的美德不外乎是隐秘的罪恶。神采奕奕、爱说俏皮话的瓦杜尔连忙安慰被忧郁的公爵弄得心神不定的沙龙客人。科坦、夏普朗、日利·缅纳日诸公以及其他许多先生在这里展开了一连串饶有兴味的辩论。

巴黎最有才学的人在朗布耶夫人家里聚会这件事传开以后,她的沙龙里很快就出现了:膝头绣着花边的可爱的侯爵夫人和小姐们,爱说俏皮话的傍晚清客,剧院首次演出的观众,客串做诗人的庇护者以及专写献给女子的爱情短诗和温柔缠绵的十四行诗的作者们。随后,接连不断地前来的有上流社会的神甫们,自然,太太小姐们更是成群结队地蜂拥而至。

鲍休耶也出现在这里。他后来很出名,这是因为,几乎所有法国亡故的知名之士的墓前布道,都是他做的。他的演说激昂慷慨,热情洋溢。鲍休耶的第一次布道演说(当然,不是墓前演说),就是在朗布耶的沙龙里做的。当时他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这次鲍休耶一直讲到深夜。因此,当演说家讲完了他头脑中积累的全部知识,结束讲话的时候,瓦杜尔便借故发挥道:

“先生,我从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年轻的人进行布道,并且讲得这么晚。”

来朗布耶家做客的女士们,一见面就接吻,互相称呼“我亲爱的女才子”,这很快成了一种时髦风气。“女才子”这个词很讨巴黎人的喜爱,它作为拜访朗布耶客厅的女士们的固定绰号永远流传下来。

为了对女才子侯爵夫人表示尊敬,那些来访者写了许多琅琅诗篇,诗人并称她为迷人的阿尔唐尼斯,这个词是她的名字凯特琳的字母颠倒移植。为了在母亲的沙龙里庆贺她的年轻的女儿朱利·朗布耶的出众才华,诗人们编了一个诗的花环。在这些献诗的后面,紧接着的大半是侯爵们杜撰的风雅俏皮话。这些咬文嚼字的俏皮话意思是那样的艰涩,要想弄懂它们,需要长篇说明。当然,也有被拒之于沙龙墙外的人们,他们坚决地说,这些俏皮话简直愚不可及,其作者都是些极端的平庸之辈。

直到如今,如果在献诗和俏皮话之后凯特琳·朗布耶和自己的战友们不再认真地热衷于文学,此等事似乎无关紧要。然而,天蓝色的客厅里却高声朗诵起文学新作品,并且进行讨论。于是乎形成一种舆论,这舆论在巴黎便成为必然的现象了。

愈往后,愈讲究风雅;沙龙里谈话的思想内容,变得越发费解难测,思想的表现形式,也愈益诡谲奇巧。

女才子们照脸的普通镜子,在她们的语言里变成了“娴雅的顾问”。当夫人听见侯爵一句恭维话,便回答说:

“侯爵,请您把殷勤的柴棒添加在友谊的壁炉里。”

朗布耶的沙龙和其他仿效朗布耶举办的一些沙龙,它们的真正先知是戏剧家乔治·斯居戴利的妹妹,某某夫人。乔治·斯居戴利之所以闻名于世,乃是因为,第一,他自以为他不单是一个戏剧家,而且是法兰西首屈一指的戏剧家;第二,他叫人觉察到,他并没有一点戏剧才华;第三,他惹人注目的原因是,当高乃依的最优秀的剧本《熙德》刚刚问世不久,斯居戴利便竭尽全力企图证明,这个剧本道德败坏,甚至不配叫作戏剧,因为它不是按照亚里士多德的“三一律”写成的。就是说,这个剧本缺少地点、时间、动作的三个整一。确实,斯居戴利最后一事无成,因为即使求助于亚里士多德,任何人任何时候也不能证明这类的作品不是剧本:那种受欢迎的、用优美的诗句写成的、兴味盎然的、其中有赢得观众的、体形俊美的角色的作品。无怪乎我的主人公——王室侍从兼宫廷室内陈设商后来悄悄地说,所有这些亚里士多德的法则都是些纯粹的无稽之谈,并说世上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法则,那就是剧本必须写得有才气。

是的,心怀嫉妒的乔治·斯居戴利有一个妹妹,名叫玛德莱娜·斯居戴利。她起初是朗布耶沙龙的客人,后来她自己举办了自己的沙龙,年长之后,她写了一本小说,名叫《罗马史》。其实,她的这本书与罗马历史风马牛不相及。书中所描写的是貌似罗马人的巴黎贵人。小说写得极其风雅、虚假、浮夸。巴黎人读它读得入了迷,对于太太小姐来说,这本书简直成了手头必备的读物,何况第一卷还附有那样精美的插图,如同讽喻性的“情感图”一般,上面画着“爱好河”、“冷漠湖”、“情书村”之类。

一大堆乌七八糟的东西闯进法兰西文学,胡言乱语塞满了女才子的头脑。尤有甚者,玛德莱娜·斯居戴利的追随者彻底搅乱了语言,甚至攻击起正字法来。一个女士的头脑里,孕育成熟了一个出色的设计方案:为了使妇女容易理解正字法(因为妇女比男人永远落后一大截),这位女士建议妇女按单词的读音写字。为这个方案大声疾呼的女士的嘴还没闭上,女才子们便灾难临头了。

1659年11月间,流行一个传说:莫里哀先生要在波旁剧院演出一个新的独幕喜戏。剧名使公众很感兴趣,它叫做《可笑的女才子》。11月18日一个晚上,莫里哀在演高乃依剧本《西拿》的同时,上演了这个新作。

喜剧一开场,池座的观众便怀着喜悦的心情屏息凝神地观看。从第五场起,包厢里的太太小姐们瞪大了眼睛(我们是根据流传到现在的《女才子》文本中那几场算起的)。戏演到第八场时,那些侯爵夫人便惊慌不安起来,按照当时的习俗,他们都坐在戏台上,就是说,坐在戏台上的两侧;而池座的观众不住地哄堂大笑,哈哈笑声一直连绵到剧终。

剧情是这样的。两个名叫卡多和玛德隆的傻里傻气的小姐读了许多斯居戴利的作品;有两个青年向她们求婚,因为他们够不上风雅人物而被逐出门外。这两个青年人进行报复。他们把自己的两个仆人装扮成侯爵,让这两个小鬼头去拜访这对女傻瓜。她们热情接待了这两个骗子手仆人。喝得醉醺醺的马斯卡里向这两个傻小姐整整胡扯了一个钟头,另外那个骗子仆人若德莱胡诌自己在战争中的丰功伟绩。马斯卡里仰着无耻的嘴脸不只是念,而且唱着自己胡诌的诗,诗的内容大致如下:

我的视线不离开您,

这时候,在阳光灿烂的白天

我欣赏着您的美丽,

您的眼睛夺走了我的心啊。

抓住那个贼,贼,贼!

“捉贼!捉贼!”仆人在池座观众呼啸声中凄厉地喊道。

那“情感图”和编唱这类诗篇的沙龙显然受到了侮辱,此外,图的作者和这些沙龙的客人也受到了侮辱,不过,对于后者来说,想挑剔什么是困难的,因为剧中描写的不是真正的侯爵,而是乔装成侯爵的仆人而已。

舞台上演着精悍的闹剧,这个剧绝不是没有深意的。这是描写当今巴黎习俗风尚的闹剧,而这些习俗的享有者和风尚的创造人正坐在包厢里和戏台上。池座观众不住地哄堂大笑,用手指点着他们。这些观众认出来了沙龙的老爷,他们被昔日的室内陈设商当着诚实的公众,弄得名誉扫地。包厢里的人惴惴不安地小声交谈着:观众中风传说,卡多无疑是凯特琳·朗布耶,玛德隆正是玛德莱娜·斯居戴利。

侯爵们坐在戏台上脸色发紫。担架抬着莫里哀扮演的马斯卡里。他的蠢笨的假发又大又长,在他鞠躬行礼的时候,假发梢扫着了地板。他的头顶戴着一顶像大疙瘩似的小帽,裤腿膝盖上缀着奇形怪状的花边。老演员若德莱饰假侯爵若德莱一角。莫里哀和若德莱这两个喜剧演员在戏台上几乎是脚向上走路,他们耍了一连串各式各样的语义双关的花招,逗乐观众。其他演员和他们配合得很合拍,这里面有演高西布斯的女儿——玛得洛娜一角的德·勃里小姐。

大家来欣赏欣赏,我们这些侯爵夫人和女才子是多么可爱呀!请问,这两位是仆人吗?当然是仆人,可是他们从谁那里模仿来的这些派头呢?……好笑!好笑!那套衣服,直到最后的一根绦带,还有那一句一句的歪诗,那种过分拘泥、矫揉造作的样子,那股对待下人的粗野劲儿,好笑!

当莫里哀从假面具的眼孔里定睛凝视观众的时候,他看见包厢里在那些扈从前面坐着尊敬的朗布耶夫人。所有人都发觉,这位令人敬仰的老太婆恨得咬牙切齿,脸色发青。她很清楚剧情的含意。何况不只是她一个人懂得!池座里有一个老头当场高呼:

“加油,莫里哀!这才是真正的喜剧哩!”

一颗炸弹落在女才子队伍旁边爆炸了,马上造成了一片惊惶混乱,于是朗布耶的一个最忠实的崇拜者和旗手,把交给他的旗子抛进泥潭,第一个离开了朗布耶的队伍。这个逃兵不是别人,正是诗人缅纳日先生。

在演出结束后出去的时候,缅纳日挽着夏普朗的手臂,悄声说:

“亲爱的,我们得把我们膜拜的东西付之一炬……必须承认我们在沙龙里干了不少的蠢事!”

缅纳日对他说的话又补充了一句,他说照他看来,这个剧是很辛辣的、有力的。不过一般说,这一切他早预料到了……

然而缅纳日究竟预见到了什么,我们不晓得,因为他下边的话在马车的喧闹声中听不清了。

剧场的灯火熄灭了。大街上一片漆黑。莫里哀身上裹着斗篷,手里提着灯笼,十一月的潮气使他一阵阵地咳嗽着,他匆匆忙忙地往玛德莱娜·贝扎尔的住处走去。家庭的灯火在招引他,但更吸引他的是另一种东西。他急于见到玛德莱娜抚养长大的妹妹阿尔曼达·贝扎尔,就是六年前在里昂扮演艾菲尔的麦努。她现在已经出落成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莫里哀急着去见阿尔曼达,但一想到玛德莱娜那双眼睛,便痛苦地皱起了眉头。每当莫里哀同卖弄风骚的阿尔曼达两人兴高采烈地谈话的时候,她的那双眼睛充满了不悦之色。

玛德莱娜一切都原谅了:在里昂同杜巴克小姐的爱情纠葛,宽恕了德·勃里小姐,并且同她和好了。而如今好像鬼魅附到玛德莱娜的身上!

在11月的黑夜里,在湿润的蒙蒙大雾中,一盏灯光顺着河沿大街飞快地移动着。这是莫里哀先生!请小声告诉我——谁也听不见我们的话——您多大年纪了?三十八岁。她呢,才十六岁?再说,她的父母是谁呀?您敢说,她是玛德莱娜的妹妹吗?……

他不愿回答。他也许真不知道我们问的是什么。就是说,这个问题不值得再提了。可以谈谈别的方面。例如,谈谈莫里哀在《女才子》一剧犯的错误,他伤害了布高尼府的演员们的感情。

“您要把这个剧交给谁?”

“当然,交给皇家剧院的演员们,”那个无赖马斯卡里恶毒地回答,“要知道,只有他们那些人会念诗!”

莫里哀先生平白无故地刺痛了布高尼府的演员们。懂行的人心里清楚,他属于另外一种流派,他自己创造了这个流派。正如贝尔热拉克所断言的,蒙弗廖里绝不是一个蹩脚的演员,布高尼府剧团和莫里哀的道路是截然不同的,所以,大可不必诋毁人家布高尼府的演员们,何况在《女才子》剧中那样狂妄地不择手段,其实什么也不能证明。而同所有的人结怨是极其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