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此处便是悲伤之城。” (1)

朋友全都远离我,以悲伤的眼神望着我。吾友啊,与我说话,嘲笑我吧。啊啊,友人空虚地撇开脸。吾友啊,质问我吧。我什么都会告诉你。是我用这只手,将阿园沉入水中。我以恶魔的傲慢,祈求着当我复活时阿园死去。还要我说更多吗?啊啊,但是吾友,只是以悲伤的眼神望着我。

大庭叶藏 (2) 坐在床上,望着海上。海上烟雨蒙蒙。

自梦中醒来,我重读这几行,那种丑陋与猥亵,让我很想删除。算了算了,太过夸张。先不说别的,大庭叶藏算怎么回事。不是酒,是被更强烈的东西醉倒,我要为这大庭叶藏拍手。这个姓名,非常适合我的主角。大庭,恰好将象征主角非比寻常的气魄表露无遗。叶藏,又是何等新鲜,令人感到一种自陈旧底层涌现的真正的崭新。还有,“大庭叶藏”这四字排列起来的这种爽快协调!光是这个姓名,不已是划时代的创举吗?这样的大庭叶藏,坐在床上眺望烟雨蒙蒙的海上。这岂不更有划时代性?

算了。嘲讽自己是卑劣之举。那似乎来自痛苦受挫的自尊心。就像我,正因不愿被人批评,才会率先往自己身上插钉子。这才是卑怯。我必须更坦诚才行。啊啊,要谦让。

大庭叶藏。

就算被嘲笑也无可奈何。东施效颦。洞察者亦会为人洞察。想必也有更好的姓名,但对我而言似乎有点麻烦。索性就写“我”亦无不可,但这个春天,我才刚写过以“我”为主角的小说,所以连续两篇都这样也不大好。说不定,当我明日猝死时,会冒出一个奇妙的男子扬扬得意地声称:那家伙如果不用“我”为主角,就写不成小说。其实,仅仅只因这样的理由,我还是决定就用“大庭叶藏”这个名字。可笑吗?少来,你不也是。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底,青松园这所海滨疗养院,因叶藏的入院,掀起小小的骚动。青松园有三十六名肺结核病人。包括两名重症患者,以及十一名轻症患者,另外二十三人正处于恢复期。叶藏住的东第一栋病房楼,算是特等住院区,共分为六间病房。叶藏这间的两邻都是空房间,最西边的六号房,住的是身材高、鼻子也高的大学生。东边的一号房与二号房,各住了一名年轻女子。这三人都是恢复期的病人。前一晚,有人在袂浦殉情自杀。明明是一起跳海,男人却被返航的渔船救起,保住一命。但女人,却未找到。为了搜寻那个女人,警钟刺耳地响了很久,村中的大批消防队员跳上一艘接一艘的渔船驶向海上时发出的吆喝声,听得三人心惊胆战。渔船点亮的红色火影,终夜在江之岛的岸边徘徊。大学生和两名年轻女子,那晚都彻夜难眠。直到黎明,人们终于在袂浦的岸边发现了女人的尸体。理得很短的头发闪闪发亮,脸孔惨白浮肿。

叶藏知道阿园死了。早在被渔船缓缓送回时,他就已知道了。当他在星空下醒来,首先就问道:女人死了吗?一名渔夫回答:没死,没死,你放心好了。语气听来异常慈悲。原来她死了啊。他失神地想,然后再次昏迷。再次醒来时,已在疗养院中。白色壁板环绕的逼仄房间中,挤满了人。其中有人问起叶藏的身份。叶藏一一清楚回答。天亮后,叶藏被移往另一间宽敞的病房。因为叶藏的家乡接到消息后,为了好好处置他,特地打了长途电话到青松园。叶藏的家乡,远在二百里外。

东第一栋病房楼的三名病人,对这个新病人就躺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感到不可思议的满足,他们对今后的医院生活怀抱期待,在天空与海面都泛白时终于睡着了。

叶藏没睡。他不时微微晃动脑袋。脸上到处贴着白色纱布。他被海浪卷起、撞上礁岩时弄伤了全身。名叫真野、年约二十的护士独自照顾他。她的左眼眼皮上方,有道略深的伤痕,因此比起另一只眼,左眼显得较大。不过,并不难看。她的红色上唇不自觉噘起,脸颊浅黑。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望着阴霾的海面。她努力不看叶藏的脸,是觉得太可怜了不忍心看。

接近正午,两名警察来探视叶藏。真野离席避开。

两人都是穿西装的绅士。其中一人留着小胡子,另一人戴副铁框眼镜。小胡子低声询问他与阿园的关系。叶藏照实回答。小胡子在小记事本上写下。该问的都问过后,小胡子像要覆盖病床似的俯身说:“女人死了。你当时有寻死的意图吗?”

叶藏没吭气。戴铁框眼镜的刑警,肥厚的额头挤出两三条皱纹,露出微笑,拍拍小胡子的肩。

“算了,算了。怪可怜的,改天再说吧。”小胡子直视叶藏的眼睛,不情不愿地把记事本收回到外套的口袋。刑警们离去后,真野急忙返回叶藏的病房。但是,一开门,便看到呜咽的叶藏。她轻轻把门又关上,在走廊伫立片刻。

到了下午开始下雨。叶藏已恢复到足以独自去上厕所。

他的友人飞騨穿着濡湿的外套,冲进病房。叶藏装睡。飞騨小声问真野:

“他没事吧?”

“对,已经没事了。”

“吓我一跳。”

他扭动肥胖的身体脱下那件充满黏土臭味的外套,交给真野。

飞騨是个默默无名的雕刻家,他与同样默默无名的西画画家叶藏,自中学时代便结为好友。若是心灵诚实的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会把身边某人当成偶像崇拜,飞騨亦是如此。他一进中学,就憧憬地看着班上第一名的学生。第一名就是叶藏。叶藏在课间的一颦一笑,对飞騨而言,都非同小可。而且,当他在校园的沙堆后发现叶藏孤独老成的身影,不禁发出不为人知的深深叹息。啊啊,还有他与叶藏第一次交谈那天的欢喜。飞騨样样都模仿叶藏,抽烟、嘲笑老师。双手在脑后交抱,摇摇晃晃走过校园的走路方式也是跟叶藏学的。他也知道艺术家为何最了不起。叶藏进了美术学校。飞騨在一年后,也设法与叶藏进了同一所美术学校。叶藏专攻西画,飞騨就故意选了雕塑科。他声称是因为被罗丹的巴尔扎克雕像所感动,但那只是他成为大师后,为了让经历看起来稍微像样一点才刻意捏造的说法,其实是对叶藏选择西画的顾忌,是出于自卑。到了那时,两人终于开始分道扬镳。叶藏的身子越来越瘦,飞騨却渐渐变胖。两人的差距不止如此。叶藏被某种直接的哲学吸引,很瞧不起艺术。而飞騨,却有点太过得意。他频频把艺术挂在嘴上,反倒让听的人都觉得尴尬。他不断梦想创造杰作,却怠于学习。就这样,两人都以不太好的成绩自学校毕业。叶藏几乎已丢下画笔。他说绘画只能用来画画海报,令飞騨很沮丧。一切艺术都是社会经济结构放的屁,只不过是生产力的一种形式。再好的杰作都和袜子一样,只是商品。诸如此类,他危险的口吻弄得飞騨一头雾水。飞騨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叶藏,哪怕是对叶藏近来的思想,他也怀有一种隐约的敬畏。但对飞騨而言,杰作带来的刺激比什么都重要。就是现在!就是现在!他一边这么想,一边毛毛躁躁地玩黏土。换言之,两人与其被称为艺术家,不如说是艺术品。不,正因如此,我才能这样轻易叙述吧。如果看过真正的市场上的艺术家,各位恐怕读不到三行就要吐了。这点我敢保证。话说,你要不要写写看那样的小说?如何?

飞騨也不忍看叶藏的脸。他尽量灵巧地蹑足走近叶藏的枕畔,却只是认真眺望玻璃窗外的雨势。

叶藏睁眼浅笑,说道:“你吓到了吧?”

他大吃一惊,瞄了叶藏一眼,立刻垂眼回答:“嗯。”

“你怎么知道的?”

飞騨迟疑。从长裤口袋抽出右手抚摩自己那张大脸,以眼神悄悄向真野示意:能说吗?真野一本正经地微微摇头。

“消息上报纸了?”

“嗯。”其实,他是听收音机播报的新闻得知的。

叶藏对飞騨含糊暧昧的态度很不满。他觉得对方应该坦诚一点。一夜过后,就翻脸不认人,把我当成外人对待的这个十年老友太可恨了。叶藏再度装睡。

飞騨无所事事地用拖鞋在地板弄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在叶藏的枕畔站立片刻。

门无声开启,一名身穿制服的矮小大学生,倏然露出俊美的脸孔。飞騨发现后,呻吟着松了一口气。他一边撇嘴赶走爬上脸颊的微笑,一边故意慢吞吞地走向门口。

“你刚到?”

“对。”小菅一边留意叶藏那边,一边干咳着回答。

此人名叫小菅。他与叶藏是亲戚,正在大学就读法科,与叶藏相差三岁,即便如此,还是好友。现代青年似乎不怎么在乎年龄。学校放寒假他本已返乡去了,得知叶藏的事,又急忙搭急行列车赶回来。两人到走廊站着说话。

“你沾了煤灰。”

飞騨公然咯咯笑,指着小菅的鼻子下方。那里浅浅沾附了一些火车的煤烟。

“是吗?”小菅慌忙从胸前口袋掏出手帕,立刻擦拭鼻子下方,“怎样?现在情况如何?”

“你说大庭?好像没事了。”

“这样啊——冷静下来了啊。”小菅抿唇猛然伸长人中给飞騨看。

“平静下来了,平静下来了。家里可是鸡飞狗跳吧?”

“嗯,鸡飞狗跳,像丧礼一样。”小菅边把手帕塞回胸前口袋边回答。

“家里有谁要来?”

“他哥哥要来。他老爹说,不管他。”

“看来闹大了。”飞騨一手撑着窄短的额头嘀咕。

“阿叶真的没事吗?”

“他倒是意外镇定。那小子,每次都这样。”

“不知他是何心情。”小菅像是很兴奋似的嘴角含笑把头一歪。

“不知道——你不见见大庭吗?”

“算了。就算见了,也无话可说,况且——我害怕。”

两人低声笑了起来。

真野自病房出来。

“房间里都听见了。请你们别在这儿聊天。”

“啊,那真是……”飞騨不胜惶恐,拼命把大块头缩得小小的。小菅不可思议地窥视真野的脸。

“两位,那个,午饭吃了吗?”

“还没!”两人一同回答。

真野红着脸忍俊不禁。

三人一同去了餐厅后,叶藏起来了。所以才会望着烟雨蒙蒙的海上。

“过了此处便是空蒙之渊。”

然后又回到最初写的开头。好吧,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差劲。首先,我就不喜欢这种时间上的安排。虽然不喜欢还是尝试了一下。“过了此处便是悲伤之城。”因为我想把这句平常朗朗上口的地狱之门的咏叹词,放在光荣的开篇第一行。没别的理由。纵使因为这一行,把我的小说搞砸了,我也不会软弱地予以抹杀。顺便再打肿脸充胖子地说一句,要删除那一行,就等于磨灭我到今天为止的生活。

“是因为思想啦,我告诉你,是马克思主义害的啦。”

这句话很蠢,不错。小菅就是这么说的。他满脸得意地说着,又端起牛奶杯。四面贴着木板的墙上,涂了白漆,东边墙上,高挂着院长在胸前佩戴三枚硬币大小勋章的肖像画。十张细长的桌子在下方悄然并列。食堂空荡荡。飞騨与小菅坐在东南角的桌子旁,正在用餐。

“他之前闹得可凶了。”小菅压低嗓门说,“那么弱的身子,居然还那样四处奔走,难怪会想死。”

“他是学运行动队 (3) 的带头者吧?我知道。”飞騨默默咀嚼面包插嘴说。飞騨不是在炫耀博学。区区一个左派的用语,这年头的青年人人皆知,“不过——不只是因为那样。艺术家可没那么简单。”

食堂暗下来了。雨势增强。

小菅喝了一口牛奶说:“你只知以主观看待事物,所以才没用。基本上——我是说基本上,一个人的自杀,据说往往潜藏着那个人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某种客观上的重大原因。在家里,大家都认定这次的事是女人害的,但我说并非如此。女人,只是陪他共赴黄泉。另有重大原因。家里那些人不明就里。连你都胡说八道。这可不行喔。”

飞騨凝视脚下燃烧的炉火呢喃:“可是,那个女人,另有丈夫。”

小菅把牛奶杯放下回答:“我知道。那种事,没啥了不得。对阿叶来说,屁都不算。因为女人有老公就殉情,那未免也太天真了吧。”说完,他闭起一只眼瞄准头顶上的肖像画,“这人是这里的院长吗?”

“应该是吧。不过——真相,只有大庭才明白。”

“那倒也是。”小菅随口同意,瞪着眼东张西望,“怪冷的呢。你今天要在这里住下吗?”

飞騨急忙吞下面包,点头说:“要住下。”

青年们从来不认真议论。他们尽最大努力小心不触犯对方的神经,也小心保护自己的神经。他们不想平白受辱。而且,一旦受伤,总是钻牛角尖地认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他们讨厌斗争。他们知道很多敷衍之词。就连一个否定,起码都有十种不同的使用方法。还没开始议论,已经先交换妥协的眼色了。最后一边笑着握手,一边彼此却都在暗自嘀咕:猪脑袋!

话说,我的小说,好像也终于开始糊涂了。在此一转,展开全景式的多线并行吧。不用说大话。反正不管让你做什么都一样无能。啊啊,但愿一切顺利。

翌晨,天气晴朗。海上风平浪静,大岛火山喷发的浓烟,在水平线上形成白色雾霭。不好。我讨厌描写景色。

一号房的病人醒来时,病房里弥漫着初冬的暖阳。她与陪伴的护士互道早安,立刻测量晨间体温。三十六度四。然后,去阳台做餐前的日光浴。早在护士轻戳她的腰暗示之前,她已在偷窥四号房的阳台了。昨天的新病人,规矩地穿着藏青碎白花纹的和服坐在藤椅上,正在看海。只见那人仿佛觉得刺眼似的蹙起浓眉,脸色似乎不太好看,不时还拿手背轻拍脸颊的纱布。她躺在日光浴用的卧榻上,微睁双眼专心观察后,让护士拿书来。《包法利夫人》,平时觉得这本书很无聊,看个五六页就扔开了,今天却想认真一读。现在,看这本书,似乎非常适合。她随手翻阅,自一百页的地方开始读。恰好看到这么一行:“埃玛想在火把的光亮下,在半夜出嫁。”

二号房的病人也醒了。她去阳台做日光浴,蓦然看到叶藏的身影,又跑回病房。莫名地恐惧,立刻钻进被窝。陪伴她的母亲,笑着替她盖上毯子。二号房的女病人,把毯子拉到头上罩住,在那小小的黑暗中两眼发亮,倾听邻室的说话声。

“好像是美人哟。”然后是低低的笑声。

飞騨与小菅昨晚留下过夜。两人在隔壁的空病房睡在同一张床上。小菅先醒来,勉强睁开细长的眼睛,起身去阳台。斜眼瞄了一下叶藏有点做作的姿势,为了寻找他摆出那种姿势的原因,把头向左一扭。只见最旁边的阳台有个年轻女人在看书。女人的卧榻背后,是长满青苔的潮湿石墙。小菅像西洋人那样耸耸肩,立刻转身回病房,摇醒睡觉的飞騨。

“快起来,有情况!”他们最喜欢捏造情况,“看阿叶的大姿势。”

他们的对话中经常使用“大”这个形容词。或许是渴望在这无聊的世间,获得某种足以期待的对象。

飞騨吓得跳起来:“怎么了?”小菅笑着告诉他:

“有个少女。阿叶在对人家展现他最得意的侧脸。”

飞騨也开始兴奋起来,两边眉毛夸张地猛然挑起问道:“是美人儿吗?”

“好像是美人喔,正在假装看书。”飞騨喷笑。坐在床上,穿上夹克,套上长裤后,高叫:

“好,看我狠狠教训他!”其实他无意教训人。这只是背后说坏话。他们连好友的坏话都照说不误,完全是看当时的情况胡闹,“大庭这小子,全世界的女人他都要。”

过了一会儿,叶藏的病房冒出响亮的笑声,响彻整栋病房大楼。一号房的病人啪地合起书本,狐疑地眺望叶藏的阳台那边。阳台只剩下一把在晨光中发亮的白色藤椅,空无一人。她凝视那把藤椅,昏昏沉沉打起瞌睡。二号房的病人听到笑声,蓦然自毯子露出头,与站在枕边的母亲交换一个温和的微笑。六号房的大学生,被笑声吵醒了。大学生没有人陪在身边照顾,就像住在宿舍一样悠哉。察觉笑声来自昨天那个新病人的房间,大学生黝黑的脸孔倏然涨红。他并不觉得笑声不敬,基于恢复期患者特有的宽大心胸,不如说是为叶藏的活力感到安心。

我该不会是三流作家吧。看样子,好像太自恋了。毫无自知之明地妄图什么全景式多线发展,结果搞成这样矫揉造作。不,慢着。我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失败,事先便准备了一句话。秉持美好的感情,人们创造出丑恶的文学。换言之,我如此自恋过度,也是因为我的心没那么邪恶。啊啊,祝福想出这句话的男人!这是多么珍贵的一句话。但是,作家穷其一生只能使用这句话一次。似乎真是如此。只用一次,是可爱。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把这句话当盾牌,你似乎只会变得窝囊。

“失败了。”

与飞騨并肩坐在床旁沙发上的小菅,如此下结论,依序打量飞騨的脸、叶藏的脸,以及倚门而立的真野。看清大家都在笑,他这才满足地把头重重靠在飞騨浑圆的右肩上。他们经常笑。一点小事也能放声笑得东倒西歪。露出笑颜,对青年们而言,就像吐气一样容易。是几时养成那种习性的呢?不笑就吃亏了。只要是该笑的对象,再琐碎都不能放过。啊啊,这才是贪婪的美食主义的虚无一角吧。但可悲的是,他们无法打从心底欢笑。即便笑弯了腰,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姿势。他们也常嘲笑别人。他们想逗人发笑,甚至不惜伤害自己。那大概都是出自那种虚无的心态,但是,在心底更深处或可发现钻牛角尖的心情。牺牲之魂,抱有些许自暴自弃,没有明确目的的牺牲之魂。他们凑巧做出了即便以过去的道德观审视都可称为美谈的伟大行为,全都是因为有这不为人知的灵魂。这些是我个人的看法,而且不是坐在书房纸上谈兵的摸索,全是从我自己的肉体听到的想法。

叶藏还在笑。他坐在床上,两脚悬空晃来晃去,一边顾忌脸颊的纱布一边笑。小菅的话真有那么好笑吗?他们到底讲了什么样的故事呢?姑且在此插入数行举个例子吧。小菅在这次假期中,去一个距离故乡三里远的深山中知名的温泉场滑雪,在当地的旅馆住了一晚。深夜,他去上厕所时,在走廊与同一旅馆的年轻女子擦身而过。就只是这样。可是,这却是重大事件。站在小菅的立场,即便只是擦身而过,还是得让那个女人留下非比寻常的好印象才行。他倒也没什么具体的办法,只是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豁出性命摆姿势。秉持对人生认真的某种期待。他在那瞬间想象过与女人的种种情境,为之心痛欲裂。他们每天至少会经历一次那种窒息的瞬间,因此他们不敢大意。即便是独处时,也会武装好自己的姿势。小菅就连深夜上厕所的那一刻,据说都是穿着新做的蓝色外套走在走廊上。小菅与那个年轻女人擦身而过之后,深深感到庆幸。幸好自己是穿着新外套出来。他叹了一口气,对着走廊尽头的大镜子一看,失败了!外套底下,居然露出穿着破旧衬裤的双腿。

“我的妈呀,”他轻笑着说,“衬裤皱着向上缩,腿毛看起来乌漆麻黑。脸也睡得浮肿。”

叶藏在内心其实并未笑得太厉害,那似乎是小菅瞎掰出来的故事,但他还是放声大笑。友人一改昨日的态度,努力试图与叶藏打成一片。为了报答那份心意,他笑得特别起劲。叶藏笑了,于是飞騨与真野也迫不及待地笑了。

飞騨终于安心。他觉得说什么都没关系了。他一直苦苦压抑,告诫自己还不是时候。早就憋得浑身发痒了。

得意忘形的小菅,反而随意脱口而出:

“我们碰到女人都会失败。阿叶不也是吗?”

叶藏还在笑,同时歪头思索。

“会吗?”

“对呀。犯不着去死。”

“算是失败吗?”

飞騨很高兴,心跳急促。最困难的石墙已在微笑中坍塌。这么不可思议的成功,都是拜小菅不检点的人品所赐。想到这里,他有股冲动想紧紧抱住这个年少的朋友。

飞騨开朗地松开稀疏的眉毛,结结巴巴地说:

“是不是失败,我认为无法用一句话论断。首先就不确定原因。”说完才想到——麻烦了。

小菅立刻声援:“这个我知道。我与飞騨争论过。我认为这次的事是因为思想太钻牛角尖。飞騨这家伙却卖关子,说是另有其他原因。”飞騨间不容发地接腔:“那固然也是个原因,但并不仅如此。换言之是被爱冲昏头。总不可能和讨厌的女人去死吧。”

他是因为不愿被叶藏做出任何臆测,才口不择言急着发话,但听来反而连自己都觉得天真无邪。干得好。他偷偷松了一口气。

叶藏垂下长长的睫毛。虚伪。懒惰。阿谀。狡猾。恶德之巢。疲劳。愤怒。杀意。自私自利。脆弱。欺瞒。病毒。纷纷动摇他的心。他在想是否该说出来。他故意沮丧地嘀咕: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像一切都是原因。”

“我懂,我懂。”小菅没等叶藏讲完就点头,“有时也会那样。喂,护士小姐不见了。是为了方便我们说话吗?”

我之前也稍微提过,他们的议论,与其说是彼此交换思想,其实只是为了当下觉得舒服。没有说出半句真话。但是,听了一会儿之后,倒有意外的收获。他们做作的言辞之中,有时也能让人感到惊人诚实的意味。正因是不经意间说出的话,才带有真实的味道。叶藏现在,虽嘀咕一切云云,但这或许才是他不留神吐露的真心话。在他们的心里,只有混沌,以及莫名所以的叛逆。或者,也可以说只有自尊心,而且是被细细研磨过的自尊心。哪怕再小的微风都会使之战栗。只要一觉得受到侮辱,便痛苦地嚷着要去死。难怪叶藏被人问起自杀原因会感到困窘。

那天午后,叶藏的兄长抵达青松园。兄长与叶藏长得并不相似,非常富态,穿着日式裙裤。

在院长的带领下,来到叶藏的病房前,听到病房里快活的笑声。兄长佯装不知。

“就是这里吗?”

“对。他已经恢复元气了。”院长一边回答,一边开门。

小菅吓了一跳,从病床跳下。他本来躺在叶藏的床上。而叶藏与飞騨,并肩坐在沙发上,正在玩扑克牌,两人这时急忙起立。真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毛线,这时也尴尬地急忙把打毛线的工具收起。

“有朋友来了,所以很热闹。”院长转头对兄长耳语,然后来到叶藏身旁,“已经好多了吧?”

“对。”叶藏回答后,忽然感到窝囊。

院长的眼睛,在眼镜后面含笑。

“怎么样?要不要过过疗养院的生活?”叶藏这时头一次感到罪人的心虚。他只是微笑以对。

其间,兄长一本正经地对真野与飞騨行礼,感谢他们的照顾,然后板着脸问小菅:“昨晚,听说你睡在这里?”

“对。”小菅抓抓头说,“隔壁病房空着,所以我和飞騨就留下来过夜了。”

“那你今晚去我的旅馆睡。我在江之岛订了旅馆。飞騨先生,你也是。”

“嗯。”飞騨变得很僵硬,抓着手上三张扑克牌不知所措地应了一声。

兄长若无其事地转向叶藏。

“叶藏,可以了吧?”

“嗯。”他表现得格外不情愿地点点头。

兄长顿时唠叨起来。

“飞騨先生,那我们现在就陪院长一起出去吃午餐吧。我还没参观过江之岛,想请院长导览一下。我们现在就走吧,汽车还在外面等着,天气正好。”

我很后悔。一让两个成年人登场,顿时变得乱七八糟。叶藏、小菅与飞騨,再加上我,四人好不容易营造出来有点古怪的氛围,拜这两个成年人所赐,立刻彻底萎缩了。我本来想将这篇小说写成气氛十足的浪漫故事。起初几页制造出旋涡状的氛围,然后再一点一点慢慢拆解开来。虽然叹息自己的笨拙,总算还是写到这个地步。可是,这下子土崩瓦解了。

原谅我!这是骗人的。我在装傻。其实一切都是我故意的。写着写着,对那所谓气氛十足的浪漫故事感到羞耻,我只好故意搞砸。如果真的成功地土崩瓦解,反而正中下怀。低级趣味。事到如今折磨我心的只有这句话。如果这种莫名其妙想压在别人头上的执拗喜好要如此命名,或许我这种态度也是低级趣味。我不想输,不想让人看透内心想法。但是,那恐怕是徒劳无功。啊!作家皆如此吗?就连告白亦须矫饰言辞。我不是人吗?我能够享有真正像个人的生活吗?写到这里我仍对我的文章耿耿于怀。

一切都暴露无遗。其实,我之所以刻意在这篇小说每一幕的描写之间,流露出我这个男人的本性,说出本来可以不说的话,都是因为有狡猾的想法。我——即便是这样的我——想通过那种方式,在读者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悄悄营造出具有特异语韵的作品。我自恋地认定那是日本尚未出现的高级文风。但是,我失败了。不,就连这失败的告白,应该也在这小说的计划之中。可以的话,我本来希望晚一点再说那个。不,就连这句话,好像都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啊啊,别再相信我。我说的话一个字也别信。

我为何要写小说?是渴望新晋作家的荣耀吗?或者是想赚钱?别演戏了,坦白回答吧。两者都想要,想要得不得了。啊啊,我还在不停说出苍白的谎言。这样的谎言,人们一不小心就会上当。在谎言之中是最卑劣的谎言。我为何要写小说?这话说得真是伤脑筋。没办法。虽然好像在故弄玄虚很讨厌,还是姑且先回答一句吧:“是复仇。”

把目光转向接下来的描写吧。我是市场的艺术家,不是艺术品。我那猥琐的告白,若能为我这篇小说带来某种语韵,也算是一桩幸事。

叶藏与真野被留下。叶藏钻进被窝,眨巴着眼思考。真野坐在沙发上,收拾扑克牌。把扑克牌放回紫色纸盒后,她说:

“那是令兄吗?”

“对,”他凝视高高的天花板白色壁面回答,“长得像吗?”

作家如果对笔下描写的对象失去爱情,就会制造出这么不像样的文章。不,不用再多说。这是相当次等的文章。

“对,鼻子像。”

叶藏一听,放声大笑。叶藏的家人,都像祖母一样鼻子很长。

“他今年贵庚?”真野也笑了一下,如此问道。

“我哥吗?”他把脸转向真野,“还很年轻哟,三十四。大摇大摆的,自以为了不起。”

真野蓦然仰望叶藏的脸。他在蹙眉说话。她慌忙垂下眼帘。

“我哥那样还算是好的咧。哪像我老爸。”

说到一半他噤口不语。叶藏沉默。他是代替我妥协了。

真野站起来,去病房角落的柜子取出织毛线的工具。她像原先一样,又在叶藏枕边的椅子坐下,一边开始打毛线,一边也在想。不是因为思想,也不是因为恋爱,她在想更前一步的原因。

我已无话可说。说得越多,越没有内容可言。真正重要的事物,我似乎尚未触及。那是当然的吧。我说漏了许多事。那也是当然的吧。作家不懂作品的价值是小说之道的常识。我虽不甘心却不得不承认那点。期待自己作品效果的我是笨蛋。尤其不该说出那个效果。一旦说出口,立时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察知那个效果大约如何时,当下又冒出新的效果。我只能扮演永远追着那个跑的笨蛋。究竟是劣作或是还算不错的成果,我连那个都不想知道。想必,我这篇小说,应会产生我意想不到的重大价值。这些话语,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不是我的肉体渗出的。或也因此,才会心生依赖。坦白讲,我已失去自信。

晚间点灯后,小菅独自来到病房。一进门,立刻像要罩住躺卧的叶藏脸孔般俯身嗫嚅。

“我喝了酒。别告诉真野。”

然后,他朝叶藏脸上吐了一口气。喝了酒本来是禁止进入病房的。

斜眼瞄了一下坐在后面沙发上打毛线的真野之后,小菅高喊:“我去参观江之岛了。太棒了。”然后立刻又压低嗓门耳语,“骗人的。”

叶藏在床上坐起来。

“刚才,你们只是去喝酒吗?不,没关系。真野小姐,可以吧?”

真野打毛线的手没停,笑着回答:“其实不可以。”小菅仰面往床上一倒:

“我们和院长四人一起商量过。你哥是个策士喔。没想到他这么精明能干。”叶藏没吭气。

“明天,你哥和飞騨要去警局。他说要把事情彻底做个了断。飞騨很笨,不知在亢奋什么。飞騨今天要留在那边过夜。我不想,所以就回来了。”

“他一定说我的坏话了吧?”

“嗯,说了。说你是大笨蛋,还说你今后不知还会闯什么祸。但他又补了一句,说你老爸也不好。真野小姐,我可以抽烟吗?”

“好。”她几乎快落泪了,因此只简短回答。

“听得见浪涛声呢——真是好医院。”小菅叼着没点火的香烟,像醉汉一样喘着粗气闭眼半晌。最后,猛然坐起上半身,“对了,我把你的衣服带来了,放在那里。”他把下颚朝房门那边一努。

叶藏的视线落在门旁那个唐草花纹的大包袱上,还是皱着眉。他们谈论亲人时,会做出略带感伤的表情。但是,这只不过是习惯动作。只是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们养成那种表情。提到亲人似乎还是照样会想到“财产”这个词。“真搞不过我老妈。”

“嗯,你哥也这么说。他说你妈最可怜,连穿衣服的事都替你操心。真的哟,老兄——真野小姐,有没有火柴?”从真野的手里接下火柴,他鼓着脸打量火柴盒上画的马脸,“你现在穿的,听说是院长借给你的衣服吧?”

“这件吗?对呀,是院长儿子的衣服——我哥肯定还讲了什么吧,关于我的坏话。”

“你别使性子嘛。”他点燃香烟,“你哥其实观念挺新潮的。他很理解你。不,也没有吧。他看起来吃过不少苦。关于你这次出事的原因,大家讨论了半天,那个时候,笑死人了。”他吐出烟圈,“你哥的推测是,因为你生活放荡没钱花了。他说得很认真哟。他还说,身为兄长有点难以启齿,但他觉得你一定是罹患什么丢人的隐疾,所以自暴自弃。”小菅因酒精而混浊的眼睛看着叶藏,“怎样?哎,说不定还真被他说对了。”

今晚在这里过夜的只有小菅一人,用不着特地借用隔壁病房,大家商量后,决定让小菅也睡在同一间病房。小菅与叶藏并排,睡在沙发上。铺了绿色天鹅绒的沙发,经过特殊设计,可以诡异地变成一张床。真野每晚都睡那里。今天那张床被小菅抢走了,因此她从医院事务室借来草席,铺在房间的西北角,正好就在叶藏的脚边。然后,真野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拿二折的低矮屏风围起那简陋的闺房。

“真是谨慎。”小菅躺着,眺望那老旧的屏风,一个人吃吃笑,“上面还画着秋天最具代表性的七种花草呢。”

真野拿包袱巾裹住叶藏头上的电灯让灯光变暗后,对两人道声晚安,躲到屏风后面去了。

叶藏睡得很不舒服。

“好冷。”他在床上辗转反侧。

“嗯。”小菅也噘起嘴附和,“我的酒都醒了。”

“要找个东西盖在身上吗?”真野轻咳。叶藏闭着眼回答:

“我吗?算了,只是睡不着,浪涛声很吵。”小菅很同情叶藏。那完全是成年人的感情。想必毋庸赘言,他同情的并非在这里的叶藏,而是与叶藏有同样境遇时的自己,或者那个境遇代表的一般抽象概念。成年人被那种感情妥善训练过,因此能轻易同情别人。并且,对自己的爱哭颇为自负。青年们亦然,有时难免会沉浸在那种廉价的感情中。成年人的那种训练有素,首先如果往好的说,是与自己生活妥协得来的,那么青年们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呢?从这种无聊的三流小说吗?

“真野小姐,你跟我们说说话嘛,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小菅基于想让叶藏转换心情的鸡婆心理,向真野撒娇。

“不知道。”真野自屏风后面笑着如此回答。

“惊人的故事也可以呀。”他们总是想战栗想得浑身发痒。

真野似乎在考虑什么,半天都没回话。

“是秘密哟。”她先如此声明,才低声笑了起来,“是怪谈哟。小菅先生,你敢听吗?”

“你说,你说。”他是认真的。

故事发生在真野刚成为护士,十九岁那年的夏天。同样是为女人企图自杀的青年,遭人发现,被某医院收容,由真野照顾他。病人是服药自杀,全身遍布紫色斑点,已药石罔效。傍晚,一度恢复意识。当时,病人看着窗外石墙上许多正在嬉戏的小矶蟹 (4) ,说道:真好看。那一带的螃蟹生来甲壳就是红色的。他说等身体好了要捉螃蟹带回家,然后再度失去意识。那晚,病人吐了两脸盆的呕吐物后死去。家人从故乡赶来前,只有真野在那间病房守着青年。她勉强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小时。身后传来低微的动静。她凝神注意之下,声音又传来了。这次,声音很清楚,似乎是脚步声。她鼓起勇气回头,只见身后有红色的小螃蟹。真野凝视着螃蟹,哭了出来。

“很不可思议呢。真的有螃蟹,活生生的螃蟹。那时候,我差点决定不当护士了。反正就算我一个人不工作,我家还是过得下去。不过我跟我爸这么一说,被他狠狠嘲笑了一番——小菅先生,如何?”

“太惊人了!”小菅故意胡闹地叫喊,“那是哪家医院?”

真野没有回答,默默翻个身,喃喃自语。

“我啊,大庭先生出事时,本来想拒绝医院的征召,因为我害怕。可是,来了一看,我就安心了。因为大庭先生如此有精神,而且一开始就说可以自己上厕所。”

“不,我是说医院。不是这家医院吧?”

真野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喔。不过,请保守秘密。因为这涉及我的信用问题。”

“该不会,就是这间病房吧?”叶藏发出睡意惺忪的声音。

“不是。”

“该不会,”小菅也模仿他的语气,“就是我们昨晚睡的病床吧?”

真野笑了。

“不是。放心吧。如果真的那么在意,那我不该说出来的。”

“是一号病房。”小菅倏然抬头,“从窗口可以看见石墙的,只有那间病房,是一号房。老兄,就是少女住的那一间。真可怜。”

“别吵了,赶紧睡吧。我是骗你们的。那是我随口编造的故事。”

叶藏在想别的。他在想阿园的一缕芳魂。他在心里描绘美丽的身影。叶藏有时会这样直爽。对他们而言,“神”这个字眼,只不过是冠在笨蛋头上带着揶揄与好意的代名词罢了。但那或许是因为他们太接近神。如果这样轻易触及所谓“神的问题”,各位八成会以“浅薄”或“廉价”这些词语狠狠地批判我吧。啊啊,请原谅。就算再怎么粗劣的作家,也想让自己小说的主角悄悄接近神。因此,我得说,他才像神,像那任由其宠爱之鸟夜枭翱翔黄昏的天空,悄悄笑着眺望的智慧女神密涅瓦(Minerva) (5) 。

翌日,疗养院一早就闹哄哄的。下雪了。疗养院的前院多达千棵的低矮爬地柏全都被雪覆盖,从那里往下走的三十级石梯,以及相连的沙滩,也积了一层薄雪。雪时降时停,一直下到中午。

叶藏趴在床上,正在素描雪景。他叫真野帮他买来画纸与铅笔,从雪完全停后便开始埋头创作。

病房被反射的雪光照得很明亮。小菅躺在沙发上,正在看杂志,不时伸长脖子窥视叶藏画画。对艺术这种东西,他隐约有种敬畏。那是基于对叶藏个人的信赖而产生的感情。小菅从小就认识叶藏,觉得此人有点古怪。一起玩耍后,他断定叶藏那种古怪作风都是因为头脑太聪明所致。小菅从少年时代,就喜欢这个爱时髦、擅说谎、又好色,甚至还很残忍的叶藏。尤其是学生时代的叶藏,讲那些教师坏话时熊熊燃烧的眼眸更令他喜爱。但是,那种喜爱的方式,与飞騨不同,是观赏的态度。换言之,他很机灵,跟得上的时候就跟,等到实在太荒唐时就抽身出来冷眼旁观。这大概是因为小菅比叶藏和飞騨更新潮。小菅对艺术若有些许敬畏,那和他穿着那件青色外套摆姿势是同样的意味,是因为想从这白昼一样漫长的人生中感到有什么东西可期待。像叶藏这样的男人,是汗水淋漓创造出来的,因此肯定非比寻常。他只是未作深思地这么想。在这点,他果然是信赖叶藏的。但是,有时也会失望。现在,小菅偷窥叶藏的素描,就很失望。纸上画的,仅仅是海与岛的风景。而且,是普通的海与岛。

小菅放弃了,埋头看杂志上刊载的故事。病房内,悄然无声。

真野不在。她在洗衣场清洗叶藏的毛衬衫。叶藏当时是穿着这件衣服下海的。

衣上微微散发出海水味。

到了下午,飞騨自警局归来,兴冲冲推开病房的门。

“嗨!”看到叶藏在素描,他夸张地大叫,“真有你的,很好。艺术家果然还是创作最厉害。”

说着走近病床,越过叶藏的肩头看画。叶藏慌忙把那张纸对折,然后再对折,同时害羞地说:

“不行啦,我好久没画了,想法比手快。”

飞騨外套也没脱,一屁股就在床边坐下。

“也许吧。因为你心急了。不过,那样也好。因为那表示你对艺术热心。哎,我是这么想啦——你到底画了什么?”

叶藏托腮,下颚朝玻璃窗外的景色一努。

“我在画海。天空与大海漆黑,唯有岛屿是白的。画着画着,觉得很虚伪就停笔了。首先风格就很业余。”

“有什么关系。伟大的艺术家,全都有点业余风格。那样才好。起先是业余,然后变成专业,然后再变成业余。不是我又要搬出罗丹说嘴,但那家伙追求的就是业余的优点。不,也不尽然吧。”

“我想放弃画画了。”叶藏把折起的纸塞入怀里,然后打断飞騨的话,“画太迟钝了,雕刻也是。”

“那种心情我能理解。”飞騨撩起长发,轻易地赞同。

“可以的话,我想写诗。因为诗是诚实的。”

“嗯,诗也不错。”

“可是,还是很无趣吧。”他想把一切都弄得无趣,“也许最适合我的是当金主。赚一大笔钱,再找来许多像飞騨你这样的好艺术家,好好宠爱你们,那样不知如何?谈什么艺术,我都不好意思了。”他还是托腮看着海,如此说完后,静待自己这番话带来的反应。

“不错喔。我认为那也是一种了不起的生活。事实上,也得有那样的人才行。”飞騨摇摇晃晃地说着。虽然无法做出任何反驳,但总觉得这样似乎沦为帮闲之辈,很不自在。他所谓的身为艺术家的骄傲,或许总算把他捧高到如此地步。为了接下来的话,飞騨悄悄做好了防备。

“警察那边,怎么样了?”

小菅忽然说。他期待着一个不痛不痒的回答。

飞騨的动摇在那个方向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要起诉,以帮助自杀的罪名。”说完才后悔。他觉得太过分了,“不过,最后应该会免予起诉吧。”

小菅一听,本来躺在沙发上这下子猛然坐起,两手啪地一拍。“这下子麻烦了。”他本想耍宝缓和气氛,却不成功。

叶藏的身体用力一扭,仰面向上。

明明害死了一个人,他们的态度却未免太悠哉——似乎为此愤懑的各位读者,看到这里想必头一次大呼快哉吧。肯定想说活该吧。但是,那太残酷了。他哪有悠哉可言。倘若各位能够明白,他一直处于绝望,不屈不挠创造出容易受伤的“小丑之花”的这种悲伤!

飞騨被自己那句话的效果吓到,隔着被子轻拍叶藏的腿。

“没事的,没事的。”

小菅又躺回沙发。

“帮助自杀罪?”他还在努力起哄,“有那种法律吗?”

叶藏缩起腿说:“有的,是惩役。亏你还是法科学生。”飞騨悲伤地微笑:

“没事的。你哥处理得很好。别看你哥那样,其实也有可取之处。他很热心。”

“精明能干。”小菅严肃地闭上眼,“说不定根本用不着担心。毕竟他相当足智多谋。”

“笨蛋。”飞騨忍俊不禁。

从病床下来脱掉外套,挂在门旁的钉子上。

“我倒是听到一个好消息。”他跨过门附近的圆形陶瓷火盆说,“是那个女人的老公,”他踌躇了一下,垂眼继续说道,“那个人,昨天去警局了。他和你哥谈过,事后我听你哥谈起当时的事,有点感动。据说那人声称一毛钱也不要,只要见和女人一同殉情的男人。你哥拒绝了。你哥以病人精神还很亢奋为由拒绝了。结果,那个人一脸窝囊地说:‘那么请替我向令弟问好,叫他别在意我们,好好保重身体……’”他忽然噤口。

他被自己的话刺激得心跳加速。那个做丈夫的,据说看起来就像失业者,打扮得很寒酸。想到当时叶藏的兄长向他转述时嘴角不时露出的轻蔑浅笑,基于对叶藏兄长强自忍耐的郁愤,他故意夸张地描述得很动人。

“其实可以让我们见个面,谁要他多管闲事。”叶藏凝视右掌。飞騨魁梧的身体晃了一下。

“可是——还是不见面比较好。毕竟,今后还是这样互不相干最好。他已经回东京了。你哥把他送到火车站才回来。听说你哥还给了二百圆 (6) 的奠仪。让那个人写了一张类似保证书的东西,保证今后再无瓜葛。”

“果然精明。”小菅薄薄的下唇往前一噘,“才二百圆吗?真不简单。”

飞騨被炭火烤得油光满面的圆脸,阴沉地皱起。他们极端恐惧自我陶醉被人泼冷水,因此也乐意认同对方的陶醉,努力配合对方,那是他们彼此之间的默契。小菅现在打破了那种默契。在小菅看来,飞騨似乎并没有那么感动。那个丈夫的软弱令人齿痒,叶藏的兄长逮住人家那种弱点下手也不是好东西——他依旧当成市井闲谈在听。

飞騨踉跄迈步,走到叶藏的枕畔。他把鼻头贴在玻璃窗上,眺望阴霾天空下的海面。

“那个人很了不起,不是因为你哥精明,我认为不是那样。他很了不起。那是绝望的人心产生的美感。今早已经火葬了,据说他抱着骨灰坛一个人回去了。他搭乘火车的身影历历如在眼前呢。”

小菅终于了解了,他立刻低声叹息:“真是一桩美谈。”

“是美谈吧?是好消息吧?”飞騨把脸一扭,转向小菅,他已恢复心情,“我接触到这种事,不禁感到活着的喜悦。”

我鼓起勇气露脸。否则,我无法继续写下去。这篇小说充满混乱。我自己都立场不稳。不知如何处置叶藏,不知如何安排小菅,不知如何处理飞騨。他们对我稚拙的笔法不耐烦,自行展翅飞翔。我抓着他们的泥靴,尖叫着等我等我。如果在此不能重整阵容,首先我自己就受不了。

反正这篇小说很无趣,徒有姿势。这样的小说,写一页和一百页都一样,但这点我从一开始就有心理准备。我乐观看待,心想写着写着好歹总会出现一个适合的吧。我是骗子。虽是骗子,难道就没有一个优点吗?我对自己得意忘形的臭文章感到绝望,只顾着想好歹总会有一个,好歹总会有一个,到处翻来覆去搜寻。渐渐地,我开始僵硬。我累了。啊啊,小说只能以无心去书写!秉持美好的感情,人们创造出丑恶的文学。这是多么荒唐。我要极力诅咒这句话。如果没有痴迷,哪还写得出小说。一个字眼,一篇文章,若都带有十种不同的意义在我心头翻腾,那我不得不折笔弃文。无论是叶藏、飞騨,乃至小菅,用不着那样一一做作展现。反正底细谁都清楚。放轻松吧,放轻松吧。无念无想。

那晚,夜深后,叶藏的兄长来到病房。叶藏与飞騨、小菅三人正在玩牌。昨天兄长第一次来这里时,记得他们好像也是在玩牌。但他们并非一天到晚老是在玩牌。毋宁说,他们甚至讨厌扑克牌。只有在真的很无聊时才会拿牌出来玩。而且,必然会避开无法充分发挥自我个性的游戏。他们喜欢变魔术,自己研究出种种扑克牌的魔术表演,然后故意让对方看到幕后玄机,最后大笑。然后还有——把一张牌正面朝下盖住,一人说:好,猜这张是什么。是黑桃女王、梅花骑士。分别编造出不同的意义乱说,然后掀牌,当然不可能猜对。但他们认为,迟早总会猜中。如果猜中了,该是多么愉快啊。换言之,他们讨厌漫长的比赛。一翻两瞪眼。他们喜欢瞬间决胜负。所以,即使拿出扑克牌,玩个十分钟就丢下了。一天十分钟。偏偏兄长两次都正好碰上那短暂的时刻。

兄长走进病房,微微皱眉。他误以为他们总是在散漫地玩牌。这种不幸在人生当中屡见不鲜。叶藏以前念美术学校时,也感受过同样的不幸。有一次上法语课,他打了三次哈欠,每次都正好与教授对上眼。的确仅仅三次。那位身为日本顶尖法语学者的老教授,在第三次时,终于忍无可忍,大声说:“你在我的课堂上老是打哈欠,一个小时就打了一百次哈欠。”教授似乎把那过多的哈欠次数都当成事实计算了。

啊啊,看看无念无想的结果吧。我没完没了地写着,还得重新整理阵容。以无心来写作的境界,我终究难以企及。这到底会成为什么样的小说呢?还是从头再看一遍吧。

我在写海边的疗养院。这一带,似乎风景绝佳。而且疗养院里的人,都不是坏人。尤其是三名青年,啊啊,这是我们的英雄。就是这个。艰深的理论算个屁。我只是主张这三人罢了。好,就这么决定。硬着头皮也要拍板定案。什么都别说了。

兄长向大家轻轻点头致意。然后对飞騨咬耳朵。飞騨点点头,朝小菅与真野使眼色。

等三人走出病房后,兄长这才开口。

“灯怎么这么暗?”

“嗯,这家医院不让人开太亮的灯。你不坐吗?”

叶藏先在沙发上坐下,如此说道。

“好。”兄长没坐,似乎颇为介意昏暗的灯泡,一再扭头仰望,在狭小的病房走来走去,“看样子,至少这边,已经解决了。”

“谢谢。”叶藏在口中嘟囔,诚心诚意低头致谢。

“我倒不觉得怎样。问题是,回家之后又要啰唆了。”今天他没穿日式裙裤,黑色大褂上,不知为何没有纽绳,“我也会尽力而为,但你最好自己写封信好好向老爸解释。你们似乎不当一回事,但是,这可是麻烦的事件。”

叶藏没回答,从散落在沙发上的牌堆中拿起一张凝视。

“如果不想寄信,不寄也无所谓。后天,你要去警局。警察那边,之前已特地把侦讯延迟了。今天我和飞騨以证人的身份应讯。警察问了你平日的言行,我说你算是很安分的人。警察还问起你在思想上有无可疑之处,我说绝对没有。”

兄长停止走动,站在叶藏面前的火盆边,把两只大手伸在炭火上方。叶藏茫然望着那双手微微颤抖的模样。

“警方也问了女人的事,我说我毫不知情。飞騨好像也被问了同样的问题,他的答案似乎与我的相符。你也是,只要照实回答就好。”

叶藏明白兄长的言外之意。但是,他佯装不知。

“不需要的就不用多说。只要清楚回答人家问的问题就好。”

“会被起诉吗?”叶藏一边以右手食指来回抚摩扑克牌边缘,一边嘟囔。

“不知道,这个我不知道。”兄长加强语气说,“反正应该会被警察扣留四五天,你自己先做好准备。后天一早,我会过来接你。我们再一起去警局。”

兄长垂眼看炭火,沉默片刻。雪融的水滴声夹杂在浪涛声中传来。

“以这次的事件为教训,”兄长突然冷不防说道,然后,以若无其事的口吻流利地继续往下说,“你也得好好考虑一下将来。毕竟家里也不是那么有钱。今年的收成很糟。虽然让你知道大概也没用,但我们家的银行现在面临危机,闹出很大的风波。你或许会嘲笑,但我想就算是艺术家还是什么,首先也一样得考虑生活吧。总之,今后你最好洗心革面,好好振作一下。我该回去了。飞騨与小菅,最好都睡在我的旅馆那边,在这边每晚吵闹,不太好。”

“我的朋友都很好吧?”

叶藏故意背对真野睡觉。自那晚起,真野又像原先一样睡沙发床。

“对——那位小菅先生,”她安静地翻身,“真是有趣的人。”

“是啊。那家伙,还很年轻。他和我差三岁,所以今年二十二岁,和我死去的弟弟同年。那小子,老是喜欢模仿我的坏毛病。飞騨很了不起,已经独当一面了,他很能干。”过了一会儿,又小声补充,“每次我一闯这种祸,他就拼命安慰我。他是勉强自己在配合我们。他在别的地方很强,唯独在我们面前畏畏缩缩。真没用。”

真野没回答。

“我跟你说说那个女人的事吧。”他依旧背对真野,尽可能慢吞吞地说。叶藏有种可悲的习性,当他觉得有点尴尬,却又不知如何回避时,就会索性闷着脑袋把那种尴尬贯彻到底。

“说来无聊。”真野从刚才就不发一语,叶藏径自打开话匣子,“或许你已从谁那里听说了。她叫阿园,在银座的酒吧上班。其实,我只去过那家酒吧三次,不,四次。飞騨和小菅都不知道这个女人的事。我也没告诉他们。”算了吧。“说来无聊得很。她是因生活太苦而死。临死之际,我们彼此,好像在想截然不同的事。阿园跳海之前,居然还说我长得很像她家的老师。她有同居者。据说两三年前还在小学教书。我为什么会想和那个女人一起死呢?真的是因为喜欢吗?”不能再相信他的话。他们为什么如此不擅长叙述自己呢?“别看我这样,之前可是从事左派工作的。撒传单,搞游行示威,做了不自量力的事。很滑稽。可是,很痛苦。我只是受到‘成为先知先觉者的荣耀’怂恿罢了。我根本不是那块料。即便再怎么挣扎,也只会走向破灭。像我这种人,说不定马上就会沦为乞丐。家里如果破产了,当天就会没饭吃。什么工作都不会,唉,只能乞讨吧。”啊啊,越说越觉得我是个骗子,不诚实,这真是大不幸!“我相信宿命。我不会挣扎。其实,我想画画,非常想画。”他抓抓脑袋,笑了,“要是能画出好作品就好了。”

要是能画出好作品就好了。他说,而且是笑着这么说。青年们冲动起来,什么都说不出口。尤其是真心话,只能以傻笑来含糊带过。

黎明来临。天空一抹云也没有。昨天的雪已消失,唯有松树下的阴影及石阶角落,还留有一点鼠灰色积雪。海上大雾弥漫,雾霭深处到处传来渔船的发动机声音。

院长一早就来叶藏的病房探视。仔细检查叶藏的身体后,眨巴着眼镜底下的小眼睛说:

“应该大致没事了。不过,还是要小心。警察那边我会好好提醒一声。毕竟您现在还没有真正康复。真野小姐,脸上的纱布可以撕下了吧?”

真野立刻取下叶藏的纱布。伤已痊愈,连结痂都脱落了,只剩下浅粉色斑点。

“说这种话或许很失礼,但今后还请您真正专心求学。”

院长说完,不好意思地把眼睛转向海面。

叶藏也觉得有点尴尬。他依旧坐在床上,一边重新穿上脱掉的衣服,一边保持缄默。

这时房门伴随着高亢的笑声开启,飞騨与小菅跌跌撞撞冲进病房。大家互道早安。院长也向这两人道早,然后吞吞吐吐地说:

“就剩今天一天了。真可惜。”

院长走后,小菅率先开口。

“此人八面玲珑,长得跟章鱼一样。”他们对别人的脸颇感兴趣,喜欢凭长相断定那个人全部的价值,“食堂有那人的画像,还佩戴着勋章。”

“画得很差劲。”

飞騨不屑地说着,走到阳台上。今天他借了叶藏兄长的衣服穿,是茶色的厚重布料。他一再注意着领口,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下。

“飞騨这样看起来,颇有大师的风采。”小菅也来到阳台上,“阿叶,要不要玩牌?”

三人把椅子搬到阳台上,开始莫名其妙的游戏。

玩到一半,小菅一本正经地嘟囔:

“飞騨很矫情。”

“笨蛋,你才是。你那是什么手势。”

三人吃吃笑着,一起偷看隔壁的阳台。一号房的病人和二号房的病人,都躺在日光浴用的卧榻上,被三人的样子弄得脸红发笑。

“大失败!早就发现了吗?”

小菅张大嘴,朝叶藏使眼色。三人狠狠地放声大笑。他们经常扮演这种小丑。当小菅提议要不要玩牌时,叶藏与飞騨已领会他背后的意图。他们深谙到落幕为止的剧情发展。他们一旦发现天然的美丽舞台装置,不知何故就会想演戏。那,或许是纪念之意。在此刻这种情况,舞台背景,是早晨的大海。但是,这时的笑声,造成了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的大事件。真野被那家疗养院的护理长骂了。笑声响起不到五分钟,真野就被叫去护理长的房间,护理长把她痛骂一顿,要她叫他们安静一点。她泫然欲泣地冲出房间,向已经不玩牌正在病房无所事事的三人宣告这件事。

三人消沉得令人心痛,好一阵子只是面面相觑。他们的兴奋表演,被现实的嘲笑声泼了一盆冷水,搞砸了。这,甚至可能是致命的。

“算了,这也没什么。”真野反而像要鼓励他们似的说,“这栋病房大楼,没有任何重症患者,而且,昨天二号房的妈妈和我在走廊遇到时,还说热热闹闹的真好,人家开心得很呢。她说每天都在听你们说话逗得哈哈笑。真的没关系,没事。”

“不,”小菅从沙发上起立,“这不好。是我们让你丢脸了。护理长那女人,干吗不直接对我们说。把她带过来,既然这么讨厌我们,现在马上办理出院就是了。我们随时可以出院。”

三人在这瞬间,都认真决定要出院了。尤其是叶藏,甚至幻想起四人坐汽车沿着海边遁走的风光。

飞騨也从沙发起身,笑着说:“就这么办。大家一起去找护理长算账吧。她敢骂我们,真蠢。”

“出院吧。”小菅轻踹一下房门,“这么小家子气的医院,太没意思了。骂人无所谓。但是,骂人之前的心态很可恶。她肯定把我们当成什么不良少年了。她以为我们是那种又笨又小资又轻浮的普通摩登男孩。”

说完,他又用比之前稍强的力道踹门,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叶藏“砰”的一声重重躺倒在床上:“那么,像我这种人,等于是苍白的恋爱至上主义者了。我受不了了。”

他们对这种野蛮人的侮辱,还是愤愤不平,却落寞地换个想法,试图以搞笑的方式淡化。他们总是如此。

但真野是率直的。她将双手放在身后,倚靠门旁的墙壁,翘起的上唇噘得更高地说:

“就是嘛。太过分了。昨晚还不是有一大堆护士聚集在护理长的房间,玩日本牌闹得很凶。”

“对了,听说她们闹到十二点多呢,真可笑。”

叶藏如此嘀咕,捡起一张散落在枕畔的画纸,仰躺着开始在上面涂涂写写。

“自己行为不端,所以不懂别人的优点。据说,护理长是院长的情妇。”

“是吗?果然有他的厉害之处。”小菅大喜过望。他们把别人的丑闻当成美德,觉得很英勇,“勋章男有情妇啊。果然厉害。”

“真的是,大家讲这种天真的话,只会变成笑柄,难道还不明白吗?还是别放在心上,好好笑闹一场才好。管他呢,反正就今天一天。其实你们明明都是从来没被人骂过,好人家出身的孩子。”她一手捂脸突然发出低泣,哭着去开门。

飞騨拉住她嗫嚅道:“去找护理长也没用,还是算了。反正又没怎样。”

她双手蒙着脸,连续点了两三下头,走出病房。

“她是正义派。”真野走后,小菅嬉笑着在沙发上坐下,“居然哭了。她是为自己的话陶醉。平时就算讲话再怎么成熟,毕竟还是女人。”

“她很怪。”飞騨在狭小的病房走来走去,“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她是怪人,太奇怪了。看她想哭着冲出去,吓我一跳。她该不会去找护理长吧?”

“不会的。”叶藏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把他涂鸦的纸往小菅那边一扔。

“是护理长的肖像画吗?”小菅咯咯笑。

“让我瞧瞧。”飞騨也站着凑近纸张,“这是女怪物。杰作喔。这玩意儿,画得像吗?”

“一模一样,她跟着院长来过一次病房。画得很棒,铅笔借我。”小菅向叶藏借了铅笔,在纸上加工,“这里应该这样长角,这下子更像了。干脆拿去贴在护理长的房门上吧?”

“出去散散步吧。”叶藏下床伸懒腰,一边伸懒腰,一边悄悄低语,“讽刺漫画大师。”

讽刺漫画大师。我也渐渐厌倦了。这不是通俗小说吗?我以为这样对我僵直的神经,以及,各位想必一样的神经而言,都有某种解毒的意义,所以才写了这么一幕,但是,看来我似乎太天真了。我的小说若成古典——啊啊,我疯了吗?——诸位反而会觉得我这种注解很碍眼吧。擅自做出连作家都意想不到的推测,正因是杰作,所以才会大呼小叫吧。啊啊,死掉的大作家真幸福。还活着的笨蛋作者,为了让自己的作品得到更多人喜爱,汗流浃背地拼命做出状况外的注解。并且,创造出成篇注解的啰唆劣作。我可没有那种狠狠断绝关系,撂下一句“随便你”的刚毅精神。看来我当不了好作家啊,还是太天真了。是的,这是大发现。我打从骨子里是个小天真。唯有在天真中,我得以暂时休憩。啊啊,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别管我。什么小丑之花,看样子也要在此枯萎了。而且,是丑陋可悲地枯萎。对完美的憧憬,被杰作所诱惑。“够了。奇迹的创造主。可恶!”

真野躲进洗手间,她想尽情哭泣。但是,她未能那样大哭。她看着洗手间的镜子,抹去泪水,整理头发后,去食堂享用迟到的早餐。

食堂入口附近的桌子,六号房的大学生面前放着喝完的汤盘,独自歪坐。

看到真野,他微笑道:“病人先生似乎很有活力。”

真野驻足,紧抓着那张桌子的桌边回答:

“是啊,老是讲些天真的话,逗得我们哈哈笑。”

“那就好。听说他是画家?”

“对,他经常说他想画出很棒的画。”她说着连耳朵都红了,“他很认真,非常认真,就是因为认真才会痛苦。”

“是的,是的。”大学生也红着脸,衷心同意。

大学生已确定很快便可出院,因此变得格外宽容。

这样的天真如何?诸位,会讨厌这种女人吗?该死!尽管嘲笑我太老套吧。啊啊,就连休憩,对我而言都已变得羞惭。即便是一个女人,我都无法在不加注解的情况下去爱她。愚蠢的男人,就连休息都会出错。

“就是那里,那块岩石。”

叶藏指着从梨树的枯枝之间隐约可见的大块平坦岩石。岩石的凹陷处,仍留有昨日的点点积雪。

“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叶藏调皮地滴溜转动着大眼睛说。

小菅沉默不语。他在忖度叶藏的心事,猜想叶藏是否真的是坦然说出这种话。叶藏其实并不坦然,但他有那种伎俩可以把话说得非常自然。

“回去吧。”飞騨用双手猛然撩起和服下摆。

三人沿着沙滩往回走。海上风平浪静,在正午的阳光下,发出白光。叶藏朝海里丢了一颗石子。

“会如释重负喔。如果现在跳下去,一切都不再是问题。欠债、学校、故乡、后悔、杰作、耻辱、马克思主义,以及朋友、森林与花朵,通通都不重要了。察觉到这些时,我在那块岩石上笑了。如释重负。”

小菅试图掩饰亢奋,开始到处捡贝壳。

“别诱惑我。”飞騨勉强笑起来,“这种嗜好很恶劣。”

叶藏也笑了。三人的脚步声沙沙沙地响亮,传入众人耳中。

“别生气嘛,刚才是有点夸张了。”叶藏与飞騨肩并肩走路,“不过,唯独有一点,是真的。那个女人,她在跳海之前嗫嚅了什么,你知道吗?”

小菅燃起好奇心的眼睛狡猾地眯起,故意走在远离两人之处。

“她的话语至今仍萦绕耳中。她说,想用家乡话讲话。她的故乡在南方乡下。”

“不行!对我太好了。”

“真的。老兄,是真的哟。哈哈。就只是那样的女人。”

大型渔船停靠沙滩休息。一旁有两个直径七八尺的大鱼篮。小菅把捡来的贝壳往那艘船的黑色侧腹用力扔去。

三人尴尬得几乎窒息。如果,这种沉默再持续一分钟,他们说不定会干脆跳进海里。

小菅忽然大叫:“你们看!快看!”他指着前方的海岸边,“是一号房和二号房!”

撑着过季的白伞,两个女孩正朝这边缓缓走来。

“大发现。”叶藏也觉得起死回生。

“去找她们搭讪吧。”小菅抬起一只脚抖落鞋中沙子,凑近叶藏的脸。只等一声令下,就要拔腿冲过去。

“算了,算了。”飞騨绷着脸,按住小菅的肩膀。

白伞停下。似乎讨论了一阵子,然后转身背对这边,再次安静迈步。

“要追过去吗?”这次是叶藏起哄。他瞄了一下飞騨低垂的脸,“算了。”

飞騨很落寞。如今他清楚地感到,自己渐渐远离这两个朋友的干枯血液。他在想,是因为生活吗?飞騨的生活有点贫困。

“不过,真好。”小菅洋派地耸耸肩。他努力想缓和当下气氛,“她们看到我们在散步,所以也起了念头。真年轻。可怜啊。心情变得好怪。咦,她们在捡贝壳。居然学我。”

飞騨念头一转露出微笑,与叶藏歉疚的眼神相对。两人都脸红了,心知肚明。彼此都想安慰对方,他们疼惜软弱。

三人吹着微温的海风,望着远方的白伞继续走。

远处疗养院的白色建筑物下,真野正伫立等候他们的归来。她倚着低矮的门柱,似嫌刺眼地把右手举起遮在额上。

最后一夜,真野很激动。睡下后,还在不停叙述自己清贫的家族、伟大的祖先。叶藏随着夜深,渐渐沉默。他还是背对真野,一边漫不经心地回话,一边想别的事。

真野最后开始讲起自己眼睛上方的伤痕。

“我三岁时,”她似乎想若无其事地叙述,却失败了,声音卡在喉头,“据说我打翻了油灯,造成烫伤。那时我非常别扭,因为到我上小学时,这个伤,变得越来越大。学校同学都叫我……萤火虫,萤火虫。”她稍微停顿,“每次,我都暗想我一定要报仇。对,我是真的这么想。我心想我一定要变成大人物。”她独自笑了起来,“很可笑吧。我哪可能变成什么大人物。不如还是戴眼镜吧。戴上眼镜,或许还能遮掩一下这个伤疤。”

“千万不可。那样反而可笑。”叶藏像在生气似的突然插嘴。他或许还是有那种老派作风,一旦对女人产生爱情时,就会故意凶巴巴的,“这样就行了。一点也不显眼。我看你该睡了吧。明天一早还要忙呢。”

真野沉默不语。明天就要道别了。咦,原来互不相干。知耻吧,知耻吧。我好歹也该有我的骄傲。她一下子干咳,一下子叹气,然后砰砰砰地粗鲁翻身。

叶藏佯装不知。到底在思索什么,不能说。

比起那个,我们还是倾听浪涛声与海鸥声吧,然后从头回想这四天的生活。或许自称现实主义者的人会说,这四天充满讽刺。那么我来回答你吧。我的稿子,似乎摆在编辑的桌上被拿来垫锅子,留下大片乌黑的烙印才退还给我,固然是讽刺;我逼问妻子阴暗的过去,为之一喜一忧也是讽刺;钻过布帘进当铺,却还是合紧领口,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落魄也是讽刺。我们自己,正过着讽刺的生活。被那种现实击垮的男人勉强展现的隐忍态度。你如果无法理解那个,那么你我永远是不相干的外人。既然讽刺就得是好的讽刺。真正的生活,啊啊,那太遥远了。至少,我想慢慢地慢慢地缅怀这充满人情味的四天。短短四天的回忆,足以胜过五年十年的生活。短短四天的回忆,啊啊,甚至足以胜过一辈子。

真野平稳的鼾声传来。叶藏难以忍受沸腾的思绪。他想朝真野那边翻身,扭转修长的身子时,却有激烈的声音在耳边嗫嚅。

打住!别辜负萤火虫的信赖。

当黎明渐渐来临时,两人都已起床。叶藏今天要出院了。我一直害怕这天的逼近。那或许是愚蠢作者的无聊感伤。写这篇小说的同时,我很想拯救叶藏。不,请原谅这只未能成功化身为拜伦的野狐狸。唯有那个,是在痛苦中的悄悄心愿。但随着这天的逼近,我感到比以前更强烈的荒凉再次静静袭向叶藏也袭向我。这篇小说是失败的,毫无飞跃的进步,没有任何的解脱。我似乎过于拘泥形式,因此这篇小说甚至流于低俗。我说了太多本来不用说也知道的话。而且,我似乎遗漏了太多更重要的话。这虽是矫饰的说法,但我如果活久一点,过个几年有机会再拿起这篇小说,不知会多么窝囊。恐怕还没看完一页便会陷入难堪的自我厌恶,就此掩卷不忍卒读。就连现在,我都无力重读前面的部分。啊啊,作家不该暴露自己的真面目。那是作家的败北。秉持美好的感情,人们创作出丑恶的文学。我第三次重述这句话。并且,还是予以承认吧。

我不懂文学。重新开始,从头来过吧。你可知该从何着手。

或许我才是浑身上下只有一团混沌与自尊心。这篇小说,或许也只是这样的货色。啊啊,为何我要急着断定一切。必须整理所有思绪才能活下去的小家子气性情,究竟是跟谁学来的?

写吧,写出青松园最后一个早上吧。只能顺其自然了。

真野邀请叶藏去后山看风景。

“风景很棒哟。现在一定能看到富士山。”叶藏的脖子上围了漆黑的羊毛围巾,真野在护士服外罩着松叶花纹的大褂,红色的毛线披肩几乎把脸埋起来。他们一起套上木屐去疗养院的后院。院子的北边,耸立红土高崖,架着一段狭窄的铁梯。真野率先以敏捷的步伐踩着那梯子上去了。

后山枯草茂密,覆盖整片冰霜。

真野朝两手指尖呵出白气暖手,奔跑着爬上山路。山路以徐缓的坡度蜿蜒曲折,叶藏也踩着满地冰霜尾随,朝着冰冻的空气愉快地吹口哨。空无一人的山中,做任何事都行。他不想让真野产生那种不好的悬念。

他们走下洼地,这里也有茂密的枯茅草,真野驻足,叶藏也在五六步之外伫立。旁边有栋白色帐篷小屋,真野指着那栋小屋说:

“这里,是日光浴场。症状轻微的病人,都会裸体聚集在这里。对,至今仍是。”

帐篷上也有冰霜闪烁。

“上去吧。”不知何故很急躁。

真野再次奔跑,叶藏也尾随在后。来到两旁都是落叶松的小径,两人累了,开始放慢脚步。

叶藏耸肩喘着粗气,同时大声发话。

“你正月新年也在这里过吗?”

她头也不回,同样大声回答。

“不,我想回东京。”

“那么,你来找我玩吧。飞騨与小菅也会天天去我那里报到。总不可能让我在牢里过年,我想一定会顺利摆平的。”

就连尚未谋面的检察官清爽的笑颜,都已在心头勾勒。如果在此完结!老派大师会在这种地方,饱含深意地完结。但是,叶藏与我,以及诸位,想必都已厌倦这种自欺欺人的慰藉。新年和监牢乃至检察官,对我们而言都不重要。我们真的从一开始就在意检察官的事吗?我们只是想去山顶罢了。那里有些什么,会是什么呢?只是些许期待促成此行。

终于抵达山顶。顶上简单地把地推平,暴露出约十坪 (7) 大小的红土。中央有一栋圆木搭成的低矮小屋,到处堆放宛如庭石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覆盖着冰霜。

“不行,看不见富士山。”

真野鼻头通红地大叫。

“这一带,本来可以看得很清楚。”

她指着东边阴霾的天空。朝阳尚未升起。带有不可思议色彩的片片流云,沸腾后沉淀,沉淀后再次缓缓飘过。

“不,算了。”微风拂面。

叶藏俯瞰远方的大海,脚边就是高达三十丈的断崖,江之岛在正下方看起来很渺小。浓浓的晨雾深处,海水微微荡漾。

然后,不,仅仅是这样。

(1) 但丁的《神曲》中,地狱门上的铭文。

(2) 大庭叶藏亦是太宰治《人间失格》的主角。

(3) 学运行动队:学生运动中,由学生组成,带头发起游行示威等活动的组织。

(4) 矶蟹:即日本矶蟹,属于人面蟹总科、蜘蛛蟹科、刺角蟹亚科、矶蟹属的动物。

(5) 密涅瓦:罗马神话里的智慧女神、战神,也是艺术家和手工艺人的保护神,对应于希腊神话里的雅典娜。

(6) 圆:日本货币单位,一八七一至一九四六年间流通的货币上均使用“圆”字。后被日文汉字“円”正式取代。此文写作时期一圆的购买力是现在一日元的几百甚至上千倍。

(7) 坪:在日本用来计算建筑用地面积的单位,1坪约合3.3平方米,是两块榻榻米的面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