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晚春,大约我大学一年级结束二年级即将开始的时候,我与老爸在时报广场看完一部法国电影,正从地铁闸机验票口出来,对面来了查德·斯通,还有一帮哥伦比亚大学的橄榄球队队员。顺便提一下,查德命中注定要成为哥伦比亚校队的队长,后来当了医生,三十八岁就死了,劳累过度,心脏病发作,他来自马萨诸塞州的莱明斯特,身材高大,模样英俊,他对我说:“啊,杰克,你已经当选二年级学生会副主席。”

“什么?我?”

“只多一票,你这家伙,只比我多一票。”这是真的。父亲立刻带我去时报广场邋遢的摄影亭拍了照片,但他几乎连做梦也没想到,我那狂风骤雨般的大学二年级将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此时正值一九四一年五月,世界即将发生许多重大事件。但是这二年级学生会副主席的唬人鬼话对我的化学教授,某某博士,不起任何作用,他抽着烟斗告诉我:我化学课程不及格,暑期必须在洛厄尔家中补习,否则将失去我的奖学金。

化学课的情况是这样的:一九四年秋,我第一天走进教室,或者说实验室,看见所有那些讨厌的管子和味道难闻的管道,看见那些穿着工作裙的疯子摆弄着硫黄和糖蜜,我对自己说:“哎呀,我再也不来上这种课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忍受。不过也挺有趣,因为后来我或多或少成了个“药品 [1] ”专家,我的确得以了解不少有关化学和化学配重方面的知识,为了使大脑达到某种兴奋程度,我有必要掌握这些知识。可是,糟了,化学得了个F,我人生中第一次有课程不及格,而且教授非常当真。我不打算跟他求情。他告诉我去哪里寻找必要的书籍、管子以及浮士德式稀奇古怪的玩意,把它们带回家去过暑假。

这年暑假在家中过得很懊恼,因为,我完全不愿意复习化学。我想念我的黑人朋友乔伊·詹姆斯,正如我说过的,一年来他一直尽力帮我温习应付考试。

那年夏天回家,我没有复习化学,而是四处玩耍,游泳,喝啤酒,为自己和洛西做特大的汉堡三明治(他称之为“你特制的扎格汉堡”,因为它们只不过是在许多货真价实的黄油里炸过的汉堡,外加新鲜面包和番茄酱)。当八月下旬来临之时,我依然没有特别补习过任何功课。不过,此时,按照陆·利贝尔还有其他一些朋友的计划,他们已经准备让我重修这门课程,因为这时我们要与一个球队赛球,不管怎么说,凭我聪明的脑袋,我也许能重修通过这门课程。但是很奇怪,我不想这么做。

那年夏天,沙巴斯加入了我青少年时代的那帮朋友:G. J. 、洛西、斯科奇奥等,我们甚至发疯似的开了一辆破汽车去佛蒙特州旅游,在树林中一个花岗岩采石场的游泳洞穴里,第一次喝威士忌,喝得酩酊大醉。在游泳洞穴里,我醉醺醺地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潜入二十英尺深处,待在水下,在一片漆黑中睁眼傻笑。可怜的沙巴斯以为我淹死了,一下子脱掉所有的衣服,潜入水中寻找我。我突然从水中冒了出来,哈哈大笑。而他却在岸上大声哭泣呢!(圣沙巴斯是一个六世纪希腊正教寺院的创始人,现葬于耶路撒冷圣墓 [2] 教堂,一九六五年本尼迪克托斯主教主持了安葬仪式。)我又喝了一口威士忌,抓了一棵约五英尺高的小树,将它绕在我赤裸的后背上,试图将它连根从地里拔起来。G. J. 说他将永远不会忘记:他说我试图将整个佛蒙特州连根拔起。从那以后,他称我“疯狂大力士”。我们继续喝威士忌,我看见格林山 [3] 在移动,这是在释义海明威在睡袋中看到的景象。我们醉醺醺病怏怏地驾车回洛厄尔,一路上,我躺在沙比的大腿上,他哭哭睡睡,整整一个晚上。

后来,我和沙比好几次免费搭车去波士顿看电影,在波士顿公园懒洋洋地躺着,看着人们从面前走过;有时,沙比会突然站起来,在临时演讲区发表列宁主义的演说,许多鸽子在四周不愿离去,观看这些令人讨厌的争辩。沙比穿着白得令人炫目的衬衣,黑色鬈发乱蓬蓬的,他慷慨激昂,对每个路过的人大谈人与人之间的兄弟情谊。这太好了!在那些岁月里,我们都赞成列宁主义,或者说,亲近不管什么样的共产主义者,直到我们发觉电影《封锁》中的亨利·方达并不是一个伟大的反法西斯理想主义者,而是法西斯主义的对立面,也就是说,法西斯主义分子希特勒和反法西斯的斯大林之间到底有什么差异?或者说,如今,法西斯分子林肯·罗克韦尔 [4] 和反法西斯主义者埃内斯托·格瓦拉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或者你列举自己的例子?此外,我是否可以心平气和地在这里说,我在哥伦比亚学院学习他们称之为“现代文明”课的过程中,除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罗素以及其他各色各样蓝印著作(印在蓝色纸上显得很美观)之外,该校教授了我些什么知识呢?整个学习期间,课程设计师就是那个称作“活人”的隐形怪兽。

我也几次与迪基一起免费搭车去波士顿,闲逛码头区,看看我们能否搭乘一艘轮船去香港,成为维多·麦克劳伦式的大冒险家。七月四日 [5] 那天,我们都去波士顿,在斯科雷广场溜达,寻找不见了踪影的女人。大多数星期五的夜晚,我都在洛厄尔的森特维尔一棵苹果树下,与莫·科尔一起,颂咏书中每一句流行曲调:天哪,我们真能唱!后来,她在本尼·古德曼 [6] 乐队的伴奏下演唱过一段时间。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下午,她曾来探望过我,身着红色消防紧身衣,脚蹬高跟鞋,哇,真酷!(在这本书中,我不会提及太多的恋情,因为尽管我很虚荣,但我想我最不会默许姑娘们在恋情方面的种种怪异冲动。)

不过,夏天还在沉闷地继续,我还是没把化学弄懂。我父亲一直在外地当排字员,他有时在马萨诸塞州的安多佛,有时在波士顿,有时在康涅狄格州的梅里登,此时,他在紧靠北边的康涅狄格州纽黑文市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们决定迁居到那里。我姐姐此时已经结婚。我们在打包装箱的时候,我独自四处游逛,星空底下夜游波塔基特维尔的树林,写了一些忧伤的歌曲,比如《拣起我的标桩,浪迹天涯》。但是,这不是我想说的要点。

一天晚上,我表妹布兰奇来访,坐在堆满搬家箱子的厨房里跟我妈闲聊。我坐在外面门廊里,两腿搁在栅栏上,身体向后大幅度倾斜,眼睛凝视着满天星星,银河,整个天空清澈无比。我瞧啊瞧,直至星星也回看我。天哪,我在哪里?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我走进客厅,坐进我父亲深深的旧安乐椅中,进入了我一生中最胡乱的白日梦之中。这很重要,这是故事的关键,亲爱的老婆:

当老妈和表妹在厨房里聊天时,我浮想联翩,我幻想回到哥伦比亚大学上二年级,我家就在纽黑文,也许靠近耶鲁大学校园;我的房间里灯光柔和,雨水拍打着窗台,窗玻璃片上雾气腾腾,想啊想,一直想到橄榄球和学习。我将成为风靡一时的带球进攻队员,每场球赛我们都大获全胜,先后与达特茅斯、耶鲁、普林斯顿、哈佛、佐治亚、密歇根、康奈尔等名校比赛,血战赛场,最后闯进了玫瑰杯争夺战。在那场比赛中,我比克利夫·蒙哥马利还要疯狂地在场上奔跑进攻。陆·利贝尔大叔一生中第一次伸出双臂拥抱我,并流下了眼泪。甚至他的妻子也拥抱了我。在举办玫瑰杯赛的帕萨迪纳体育场内,球队的男生们把我高高抬起,唱着歌一路行进到淋浴房。一月回到哥伦比亚校园,我通过了化学考试,成绩是A;随后,我悠闲地将注意力转向冬季室内径赛,并且决定参加一英里赛跑,用不到四分钟的时间跑完全程(在那时这种速度是很快的)。因为确实快,所以我将参加在麦迪逊广场花园举行的几场大赛,最后用惊人的全速冲刺,击败了当今几位著名一英里赛跑运动员,将我的纪录提高到三分五十秒整。此时,全世界的人都在高呼:“杜洛兹!杜洛兹!”但是,我并不满足,春天里,我悠闲地外出支援哥伦比亚棒球队,在哈莱姆河上击球造成本垒打,每次球赛总能本垒打一两次,包括使球从垒包突然转向,从一垒偷偷跑往二垒,再从二垒跑往三垒,最后是球赛关键一跑,从三垒跑回本垒,加速,滑行,灰尘仆仆,“砰”触垒有声!此时,纽约扬基队四处寻觅我。他们要我成为他们的下一个乔·迪马乔 [7] 。我毫不在乎地拒绝了,因为我希望哥伦比亚橄榄球队一九四三年再次进军玫瑰杯。(哈哈!)不过,随后在半夜里对着浮士德骷髅的疯狂冥想中,我在地上画了几个圈之后,在河滨教堂哥特式高高的尖顶塔楼里与上帝对话,在布鲁克林大桥上与耶稣会面,让沙比在百老汇扮演哈姆雷特(我自己在街对面演李尔王),我成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家,写了一本大受欢迎充满魅力的书,每个人都在麦迪逊大街耸起他的眉毛。甚至克莱尔教授也在哥伦比亚校园里拄着拐杖追随我。迈克·亨尼西,与他父亲手拉着手,尖叫着冲上宿舍楼梯来找我。霍勒斯·曼所有学生都在田野里歌唱。“好啊,好啊,作家”,他们在戏院里高声呼唤我,戏院里正上演我最新的闲散剧作,一部可与尤金·奥尼尔和马克斯韦尔·安德森 [8] 媲美的戏剧,它使斯特林堡 [9] 目瞪口呆。最后,一帮嚼着雪茄烟的家伙来找我,想知道我是否愿意接受训练,与乔·路易斯 [10] 决战,成为世界重量级拳击冠军。好啊,我就开始在卡茨基尔 [11] 悠闲地训练,六月的一个夜晚出山,与人高马大的乔当面对决,裁判向我们发出指令,随后比赛钟声响起,我神速出拳,很快把他揍了一顿,我的拳真是太狠了,他猛地倒退,从拳台拦绳上跌入第三排观众席,躺在那里昏死过去。

我是世界重量级拳击冠军、最伟大的作家、世界一英里赛跑冠军、玫瑰杯以及纽约巨人队无可匹敌的橄榄球签约职业球员,此时,纽约每家报纸都主动让我挑选报社里任何一种工作,还有什么?成为网球明星?

突然,我从这场黄粱美梦中醒了过来,意识到我所要做的是回到门廊里,再次观看星星,我凝视着星星,它们依然只是茫然地看着我。

也就是说,我突然意识到我所有的抱负,不管它们结果如何,当然了,你能从前面的叙述中看出,结果都相当平庸,容我打个比喻,再次援引梭罗的话,人类呼吸和“幸福星星叹息”之间的空间无论如何都是无关紧要的。

无论我做什么事,在什么时候做,在什么地方做,与什么人做,都无关紧要;就像我说过的那样,生活是有趣的。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全都疯了,除了下一顿美味佳肴和下一次甜蜜睡眠,我们没有其他事可以为之奋斗。

啊,苍天里的上帝啊,这个世界多么笨拙,多么让人手足无措,多么愚蠢可笑!人们竟然以为他们能够从这里或那里,这处或那处,得到任何东西,在这过程中,以神圣坟墓腐烂的名义使他们神圣的坟墓腐烂。

化学闪学 [12] ……橄榄球、什穆 [13] 球……战争一定已经渗入我的骨髓。

当我从胡思乱想缓过劲来,抬头仰望满天繁星时,听见我母亲和表妹仍然在厨房里喋喋不休,谈论茶叶的事情,甚至听见我父亲在大街对面的保龄球场里高声喊叫,我意识到,要么我疯了,要么这个世界疯了;我选后者。

当然,我是对的。

不管怎样,我父亲还是去了纽黑文,开始干起了西黑文的那份工作,悠闲地干着,或者让其他人干这份工作,他在纽黑文的黑人贫民窟里为我们找了一间“公寓套房”。倒不是我母亲或父亲或我自己忌讳黑人,愿上帝保佑他们,而是套房的地板上满是碎玻璃和大便,窗户破烂,各种空瓶,灰泥斑驳,各种机件。我和妈妈从洛厄尔一路上跟着搬运卡车,然后搭乘纽黑文火车,黎明时刻到达那里,太阳升起时,铁路调车场上空飘浮着一股带着霉味的迷雾,我们走过一条条滚烫的街道,来到这个位于三层楼的垃圾“套房”。“你爸爸疯了吗?”妈妈说。母亲已经忙碌了好一阵,打包装箱料理事务,甚至奔下楼梯追赶可怜的蒂·格里斯,我们的猫咪,结果从楼梯上滑倒(在格肖姆大街),摔伤了她的臀部和一条腿。现在她到了这里,满怀希望,涂脂抹粉,坐了一夜火车,从洛厄尔出发之后,一路上火车开开停停,停靠伍斯特地区或是什么地方那些没完没了的荒唐的车站。现在她来到这里,发现这种房子甚至洛厄尔或塔什干最低贱的房东也不会租给最懦弱的库尔德人或外蒙古最傻大粗的可汗人,更不要说租给习惯居住打蜡地板公寓和庆祝圣诞节的法裔加拿大人了,他们拼命苦干,为的就是有个好居所。

于是,我们打电话给爸爸,他说他也不太清楚,他说他会给一位纽黑文的法裔加拿大房地产经纪人和搬家公司的人打电话,看看我们能找到什么样的房子。结果,法裔加拿大“奶酪”搬家公司在西黑文离萨文岩石公园不远处的海边有一栋小屋。此时,我们的家具搁在纽黑文的仓库里。我的小猫咪蒂·格里斯在路上某个地方从盒子里跳了出来,在搬运工人们停车吃饭的时候,永远消失在新英格兰的树林里。在仓库里,他们生搬硬推我们的家具,我看见妈妈梳妆台的抽屉摇晃了出来,里面的女用短灯笼裤、十字架、念珠、橡皮筋、玩具等一目了然;我突然想到,当人们离开家园,落入一帮不知好坏的家伙们的手里时,他们真是一筹莫展。不过,这位法裔加拿大人是个年近六十的老头,他操着动听的法裔加拿大人的口音,满怀希望地说:“嗨,打起精神,là bas(那边 ),我们把这东西弄上卡车,下不下雨没关系,”——外面正在下倾盆大雨——“走,到你们海边的新屋子去。我租给你们每月六十美元,有那么沮丧吗?我们甚至应该买一瓶酒,一路上抿几口,都上卡车。”那人,然后爸爸,然后我,都一齐挤在门边,妈妈挤在我和爸爸之间。我们冲进雨里。我们开车前往长岛海湾的海滨,小屋就在那里。

他们停妥了卡车,来了其他法裔加拿大的搬家人员,好家伙,他们开始卸下所有的东西,匆忙把家具统统搬进屋里。这是一栋两层楼房子,楼上有三间卧室,还有厨房、客厅、取暖设备,你还能有什么别的奢求?高兴之余,也许因为喝了酒有点兴奋,我穿上游泳短裤,越过淤泥,冒着海湾刮来的狂风暴雨,奔向海滩。啊,灰色的巨浪滚动着,浪花飞溅,惊心动魄,这使我回想起了某些往事,也幻想着未来的某些事情。

因为,老婆,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海的情景吗?三岁时,有人带我去过索尔兹伯里海滩,我猜想,或者是汉普顿,我记得有人提议如果我穿上泳装就给我五美元,我拒绝了。那些日子里,我通常把自己锁在厕所里。那些日子里没人能见到我半裸身体。但是,我站在那里,三岁的小手举至额头处,眺望远处大海的地平线,好像我能看清大海是个什么样子,看透活生生涌动着的灰色海浪,诺亚方舟仿佛就漂浮在大海之上,忽隐忽现,重压之下方舟吱嘎作响,桅杆索具猛烈晃动,大海中央白色的浪花四溅波涛汹涌。我自言自语:“啊,独白的人,远处是何种皇家船只留下的船迹,是什么使吊杆单桅小帆船前行……在海盐和家园中有着何种痛楚呢?”

我可怜的母亲蜷缩在她新屋子的客厅里,看着我径直走进大海,开始游泳。我随着浪头一起浮至浪尖,随后又沉入浪谷,我尝到了浪花的咸味;我劈风斩浪继续迎着大海向前游去,我能看见海浪朝我涌来,我放声大笑,我奋力向前游,在海浪之间上下浮动,随着海浪的起伏我开始感到头晕,在灰色大雨中看见远处的地平线,一个巨浪打来,地平线消失了,我使尽全力朝一艘停泊在那里的船游去,并说:“我们到了!”

我们是上帝,我们是耶稣。我上了船,在那里颠簸了一会儿,船舷,船舷,船尾,船尾,回头看,我看见妈妈在招手,在欢笑,她跳进了大海。在海水底下,我故意往深处凝视,看看那里更加深沉的灰色……晴朗的早晨千万别这么做,暴风雨中千万别潜到海底去探个究竟,别再进一步朝海神 [14] 不幸福的Clous(“指甲”)游去。

蓝色旷野里的三个银色指甲。

第二天,当我父母正在想方设法以高兴的心情打开搬家运来的物品时,我又给他们增添了烦恼。这天阳光明媚,我再次穿上游泳裤,朝着距离最近的拦门沙径直游了一英里。我上了拦门沙(我已经沿着林荫大道边的梅里马克河来回练习游了很多次),一天下午在松树林里喝醉了酒,在松林小溪里来回游了大约一百次,几英里左右,作为游泳练习;之后来到沙洲,在九月初的阳光里睡了个午觉。黄昏降临,海水拍打到我的脚趾。我站起身来,朝我家的小屋往回游,我能看见一英里外那栋小屋。慢慢地,慢慢地,总是游得很慢,我的头像枕着枕头那样斜躺在波浪之上。我可怜的爸爸远远地站在海堤上,扬起手眺望,在搜寻他淹死的儿子。他似乎看见我正在游过来。“哈哈!”他高声呼唤我妈安吉,“他回来啦!”

“什么?”

“他回来了!那是他!游得非常慢!”我靠了岸,进了屋子,心想他们大惊小怪的干什么。“明天你是时候回哥伦比亚,开始你大学二年级的生活了,现在起别再四处闲荡了。到街角去一下,只不过一英里,买张晚报,买些冰淇淋、香烟、雪茄烟,给你钱……”

“我们在这里会很开心的,”妈妈说。

“暴风雨来临时,海水会涌进你的客厅的,”我警告她。

这只是个避暑胜地,秋天和冬天没人光顾,而且十二月到三月海水真的会涨起来。沿着海滩走半英里路,山岩上有一栋富丽堂皇的房子,那是老演员海伦·特威尔翠丝 [15] 的家。后来我妈竟然跟她说上了话!

你应该记得霍勒斯·曼的比尔·克雷斯基和吉恩·麦克斯托尔,还有另外一个家伙,他们开着一辆跑车,接我去纽约过新年。为了打点行装,我去阁楼取点东西,结果我双脚踏穿假天花板,一下坠落,正好胯部撞击横梁,疼得我高声喊叫,半个小时才缓过劲来。我们上了车,吻别了亲人,前往纽约城。

他们开车直接把我送到哥伦比亚大学训练馆的贝克体育场,陆·利贝尔正在训练馆餐厅的黑板上讲解他的打法,橄榄球队的队员们围成一圈,注意听讲,他们都朝我做怪脸,因为我晚到了一天。楼上是睡觉的床铺。早晨,早餐,硝酸钾,那样我们就不会好色,淋浴,扎绷带,肌肉疼痛,九月热辣辣的太阳下擒抱摔倒由助理教练扶着的傻兮兮的人体模型,那些拿着照相机的白痴这边躲那边藏,忙着给我们拍照。

今年哥伦比亚队的机会如何?没有机会,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因为队里唯一货真价实的球员是汉克·富尔,我们的四分卫,就在一天前,加入了海军陆战队,即将启程。撒克里·卡尔不错。宾州的大个子特克·塔兹伊克蓄势待发,但是他们得为他配制隐形眼镜,他是个边锋。争球之后,大个子本·朱罗斯基跟我生气了,因为我闪过了他试图对我的拦截,在淋浴房里,他找到我,把我悬空拎起来,说:“你这个小畜生!”随后,他怒视着查德·斯通,可查德·斯通个子太大,他拎不起来。查德和我的职责就是用所谓的“高低手法”干掉朱罗斯基,也就是说,“你打他的高处,我打他的低处”,我打朱罗斯基的低处,查德打他的高处。查德身高六英尺三。我身高五英尺八五。有时我们成功整了朱罗斯基。他身高六英尺四,体重二百四十磅。

他们也许能组建一个好球队,但是战争即将爆发。

随后在练球时,我开始发现好老兄陆·利贝尔不打算让我加入赛前阵容,而是让我坐冷板凳,与此同时,老将利亚姆·麦克迪尔米德和斯派德·巴思却在咬牙挨过他们的大学最后一年。此时,作为带球进攻队员,尽管他们能随机应变动作巧妙,但速度没我快,身体没我强壮。谁先上场对陆·利贝尔来说都无所谓。可是,他在众人面前再次羞辱了我,他说:“你算不了什么炙手可热的带球进攻队员,你掌握不了KT79逆向诡骗打法。”——天哪,好像我打橄榄球就是为了“诡骗”一样——“首先,你要知道,你两腿粗壮,”——我的两条腿并不太粗——“我要把你训练成线上球员。”

“好了,快跑!练习逆向打法去。”

我用眼神说:“这头两天我跑不快,我的两条腿很酸。”

“没关系,”他也用眼神回答,这让我想起之前他让我拖着断腿跑了整整一个星期。

晚间,在吃完那些毫无意义的丰盛晚餐——牛排、牛奶和烘干面包——之后,我开始意识到:“今年,陆·利贝尔不会让我作为出场队员参赛,甚至是在与军队的比赛,与我最大的敌手阿特·贾纳对阵的时候(在洛厄尔高中时,阿特·贾纳把我推出淋浴,但受到俄瑞斯忒斯·格林格斯对他应有的责骂),也许甚至明年三年级都没有参赛希望,利贝尔想把他的意大利同乡迈克·罗马尼诺培养成一个大英雄,好吧,迈克当然是个优秀的传球手,但是他跑起来像皮埃特利卡,像一头老母牛。而且汉克·富尔将要离队。真见鬼!我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我凝视着昏暗的简易宿舍,心里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咳,没用的家伙,进入美国的夜晚吧,托马斯·沃尔夫的黑暗,这些大牌流氓橄榄球教练都见鬼去吧!努力当一名美国作家吧,说出真相,不再听任他们、任何人或那些蠢货的摆布……常春藤只是一个借口,可以让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招到橄榄球运动员,而他们得到的却是美国的蹩脚货,足以让美国倒一千年胃口。你应该紧跟弗朗西斯·费伊……”

嗯,我记不全当时都在想些什么,我只知道,第二天晚间,晚餐过后,我将自己所有衣物全都装进我的箱子,就在陆·利贝尔餐桌前面的台阶下来回踱步,利贝尔正在那里与他的助理教练们研究我们打球的情况。由于训练过度,我断腿里的碎骨刺痛我的肌肉。我一瘸一拐的。“杜洛兹,你到哪里去?”

“去布鲁克林,我继外婆家,把这些衣服拿去。”

“这是星期六夜晚,明晚八点前回来。你打算睡在那里?”

“是的。”

“八点前回来。我们要做轻松的健身操,你知道的,躺在草地上,转转脑袋,滚动身子,那样在比赛中你就不会扭断你那愚蠢的脖子了。”

“知道了,先生。”

“八点回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乱七八糟的东西。家里寄来的礼物,脏衣服……”

“我们这里可以洗衣服的。”

“还有礼物啊信啊什么的,教练。”

“好吧,八点回校。”

我离开了校园,带着我所有的衣物乘地铁去布鲁克林。我匆匆从箱子里取出几美元,跟尼克继外公道别,说我要回贝克橄榄球场去。我沿着布鲁克林九月炎热的街道走着,听到从布鲁克林每一家理发店都传出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有关“我痛恨战争”的演说,乘地铁前往第八大道的“灰狗”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去南方的票子。

我想去看看南方,从当一名美国船只侧倾清洁工 [16] 开始我的职业生涯。

迄今为止,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我的所作所为就是在告诉每个人:他们得跳入自己荒唐决定的汹涌大海之中。我也在告诉我自己:我得跳入自己荒唐决定的汹涌大海之中。多么刺激的海水浴啊!

这种选择真令人痛快!我的身心被洗涤一清。公共汽车往南驶向马里兰州,我像个疯子一样欣喜若狂,仅仅是因为我看到了“真正的南方树叶”。一位来自纽瓦克的黑人坐在座位上不断跟我说话,说他在纽瓦克玩台球如何赢了,玩扑克如何输了点,现在去弗吉尼亚探望病危的爸爸。我真希望有足够的钱去弗吉尼亚,可是我的钞票只能到达华盛顿特区。华盛顿的街道一片凄凉,街道两旁都是邮箱,黑人们一个个都倚靠在上面。我租了一个房间,房间里满是臭虫,热不可耐,根本睡不着觉,我只好起来四处走动,天一亮,我就搭乘汽车回纽约,随后换车去纽黑文,那样我可以回家看望父亲。这是我第一次在路上。

父亲火冒三丈,于是我跟他解释说我不可能参加开赛或者任何我能预见到的赛事。“哼,”他说,“我从一开始就看到了这一点,跟在洛厄尔高中时一样。杰克,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橄榄球运动员,可是,没人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如果我有钱,我会给他们塞些钱……”

“没关系,快打仗了,现在谁在乎呀?”

“我在乎!”

“我不在乎……如果所有那些与我一起长大的孩子,像迪基·汉普希尔,都去参战,而我不去,那我感觉糟透了。”(在法语里,这个词merde [17] 根本就不是个贬义词,这可千真万确。)(请相信我。)

“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办?”老爸说。

“我听说本地一家橡胶厂有份工作,他们需要一个轮胎折边工,或者不管他们怎么称呼它……”那天晚上,妈妈和爸爸入睡之后,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边播放理查德·瓦格纳 [18] 的歌剧,一边凝视着月光如泻的海湾。我做梦也没想到,不久我就会有一天在这个海湾里扬帆远航。那是《女武神》 [19] 的选段《魔火乐曲》,但是我患有窦道病,一种病毒,几乎窒息而死。

早晨,我来到橡胶厂,得到了那份工作,整整一个上午在喧闹的满是橡胶粉尘的车间里折卷轮胎,用某种树胶把它们向内加工整理,到了中午我已经厌恶了这份工作,不辞而别,并且永远没去讨回那个上午的工钱。下午,在长岛湾渐渐拉长的阴影里,我踏上了归途,眺望一间间散布在小山上、俯瞰远处海湾的小屋;随后,我来到一个仙境般的娱乐场,透过秋天的落叶看见孩子们骑着旋转木马,伴随着《在昔日美好的夏天》的乐曲尽情欢乐。眼泪从我的眼睛里涌了出来。伟大的美国橄榄球明星球员、一英里明星赛跑运动员、世界拳击冠军、作家、剧作家只不过是一个像萨洛扬那样悲伤的年轻人,长着一头鬈发,正在暮色里看孩子们玩乐……

啊,多有诗意啊!我回到家里,告诉爸爸我干不了那份工作。他说:“这里有你一张明信片,是从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寄来的,你小时候的朋友乔·福蒂埃寄来的,他说能帮你找一份工作,去那里当个油猢狲 [20] 。”

“好的,我明天就去。”

“不是我们不想让你待在家里……可是每天早晨我不得不步行一英里去那个印刷厂,你还记得吗,上周你妈在纽黑文的沃尔多夫自助餐馆擦桌子,都希望你能在橄榄球队有所成就。我们瞎忙乎一阵,到头来还是老样子。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能干点正经事呢?”

“我们等着瞧吧。我会得到哈特福德那份工作的,让你看看。”

“让我看什么?你这个没出息的小东西。”

“我要让你看看,我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

“没有一个杜洛兹曾是伟大的作家……在写作这种把戏中从来没有杜洛兹这个名字!”

“写作不是把戏……”

“是雨果,巴尔扎克……而不是脂粉气的萨洛扬,和他那些花哨的书名!”

不过,第二天早晨早餐前,爸爸已经在外面海滩上捡蛤蜊,享受布雷顿新鲜的空气。妈妈高兴地在煎培根和鸡蛋。我装好了行李包,只要步行约一英里路,乘上去纽黑文市中心的电车,再跳上火车,就可以抵达哈特福德。太阳照在海堤上。

你会认为我已经向他们展示了如何游泳,所以我也能向他们展示如何一直游下去的。

在哈特福德,我得到了那份工作,这不是本书的重要部分,不过有一点应该说一说: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间,它在哈特福德大街的一家廉租寄宿舍里。我租了一台“安德伍德”牌手提式打字机;晚间,我下班后在大街上一家小酒店里吃了便宜的牛排,精疲力竭回到家里,随后便开始写每晚的两三个独创故事:这些短篇故事全都收集在一本名叫《在安德伍德之上》的书里,如今不值得一读,在这里也无需赘述,不过,那是一种小小的伟大的初步尝试。我房间的窗户外面啥也没有,只有一堵光秃秃的石头墙壁,后来这堵墙使我想起梅尔维尔 [21] 的《抄写员巴托比》 [22] ,巴托比窗外的景观跟这十分相似,他常说:“我明白我的处境。”也有蟑螂,不过至少床上没有臭虫。

特别令我窘困的是十五号发工资以前,我身无分文。结果,有一天,在“大西洋白色闪电车站”里,我与一个名叫巴克·肖特韦尔的男孩一起干修理润滑活时突然因饥饿而晕倒。巴克让我躺在车库的地上。“你到底怎么啦?快醒醒!”

我说:“我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天哪!快去我母亲家吃点东西。”他开车把我送到位于哈特福德他母亲的家里,他妈妈长着弓形腿,身体肥胖,盛情招待了我,给我一夸脱牛奶、菜豆、烤吐司、汉堡包、西红柿、土豆,反正是全套食品。巴克借给我两美元,帮我渡过难关,直至十五号。我俩都穿着工作服,满身油腻。

车站管理层发现我不是个熟练的修理工,对汽车机械一窍不通,就调我到油泵处去加油、擦车窗、打开油桶、给油桶安喷嘴,再朝油孔里注油。在那些岁月里,润滑工只要打开油杯上的小盖头,往杯里注油就行,不过,你得知道那些油杯的具体位置。与此同时,秋天来了,我把它称作“古老忧愁的十月”:“有些古老,有些金黄,有些惆怅/在奇怪的祖先的光亮中/有着某种温柔、爱恋和悲伤/在十月的紫铜色中,也许……缺少某种东西……悲伤,悲伤,悲伤/某种东西的终结……古老,古老,古老,/”红叶痛苦地飘落,多么美丽,随后古老银色的十一月悄然而至,带来更加清淡的韵味和更加灰色的天空,你能闻到白雪的味道。

夜间,我在房间里创作《在安德伍德之上》,心里感到非常幸福,那年我十九岁,我尽最大努力效仿萨洛扬海明威沃尔夫的写作风格……尽管有时渴望姑娘。有一天,我在东哈特福德我们加油站前面的草地上休息,一位十六岁姑娘在我面前经过,她的双膝后侧有浅凹,就在膝盖弯曲处的肌肉里面,在后侧;我尾随着她,来到午餐车跟前,与她约会,叫她在普拉特惠特尼工厂外面的树林里与我见面。我们仅仅闲聊,看着飞机从头上飞过。可是,我们犯了个错误:我们一起离开树林时正好下午五点,普拉特惠特尼工厂的工人们全都乘着汽车从厂里出来,喇叭嘟嘟,引擎呼呼,啊呀啊呀大声叫喊,如此这般,弄得我们两人脸红耳赤。几个夜晚以后,在她阿姨家里,我使脸红耳赤值了。而且,就在那时(不是因为出了麻烦),我和肖特韦尔被调到法明顿的另一家加油站,对面街上来了两位姑娘,肖特韦尔说:“走,杰克,”我们跳上了车,追赶她们,让她们上了车,来到十一月黄褐色的草地上,让汽车整个下午一直摇晃不停:我要说,这是润滑工荒唐的关心。

在美国的夜间,我给倾侧的船只清扫。接着,感恩节到了,我思念家人、火鸡、厨房的餐桌,深感寂寞;可是那天我得工作五个小时,就在这时,我面向石墙满是蟑螂的房门上传来了敲门声,我打开房门一看:是鬈发的大个子理想主义者沙巴斯·塞亚基斯!

“我想我可以和你共度今天这个理应有着某种感谢意义的日子。”

“很好,沙比。”

“你为什么要从哥伦比亚退学?”

“我不知道,我只是厌倦了整天撞来撞去……如果能从大学里学到点东西,那么当个运动员还行,但是我认为我从大学里学不到任何东西……我在那里创下了新的逃课纪录,我已经写信告诉你了……咳,我不知道……我想当个作家……看看我正在写的这些故事。”

“这真像伯吉斯·梅雷迪思 [23] 的一部悲剧电影,”沙比说,“就你和我独自在这个房间里过感恩节。我们要不要出去看部电影?”

“好啊,我知道卡美奥影院正在上映一部好片子。”

“噢,那部电影我看过了。”

“我没看过。”

“哪部电影你没看过?”

“奥林匹亚影院上映的那部我没看过。”

“那好,你去奥林匹亚,我去卡美奥。感恩节你就用这种方式冷漠老朋友沙比吗?”

“我没那样说,我们先去吃饭吧……不管你喜欢看什么电影,就去看吧。我去看我想看的。”

“咳,天哪,生活是悲伤的,生活是——”

“‘生活是真实的,生活是真诚的,’我想你的华兹华斯是这样说的。”

“你知道吗?我妹妹斯塔芙鲁拉有了一份新的工作,我弟弟伊莱亚今年夏天长高了三英寸,我哥哥皮特当上了军需队军士,我姐姐索菲娅有了个新的男朋友,我嫂子送给我妹妹克桑西一件手织的新毛衣,非常漂亮 的毛衣,我父亲很好,我母亲今天烹调了一只很大的火鸡,我来哈特福德见你,她生气极了,我哥哥马蒂想去参军,我弟弟乔治在高中成了优秀学生,我哥哥克里斯打算辞去洛厄尔《太阳报》的工作,去参军。你为什么不回到洛厄尔去,为洛厄尔《太阳报》写体育报道?”

“我想写《在安德伍德之上》。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个老妓女身上长出了一千根刺,像豪猪一样:许多故事我就是这样听来的。”

“可是,你得有选择才对。”

“我们到哪里去吃饭?”

“我们去一家悲伤午餐车吧,去吃蓝盘特价火鸡套餐,你带上笔和纸,就此事写一个萨洛扬故事。”

“嘿,沙比,你这大个子老沙比,感恩节你特意来看我,我真高兴……”

“希望你的努力会有回报,”他几乎哭泣地说,“杰克,你原本可以在哥伦比亚成为一个橄榄球大明星,某种学者什么的,是什么事情阴错阳差,把你弄到这个凄凉的房间里,摆弄这个凄凉的打字机,睡着皱巴巴的枕头,忍饥挨饿,穿着满是油污的工作外套……你真有把握,这是你想干的事业?”

“这不重要,沙比,为什么不给我带支雪茄烟?这不重要,因为我要让你们看看,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父母来,父母走,学校来,学校去,可是,一个热切上进的青年,面对他们称之为现实的铜墙铁壁,打算干什么呢?难道天堂取决于那帮上了年纪的蠢货们的决定?难道老者们告诉上帝应该保佑谁?”——当然,我说得不那么精彩,但是,这段话是贴切的——“谁的眼睛在讨论时沉思?谁能告诉纯血统的男爵如何应对狗屁的美国?青年何时能接受‘不’这个回答?什么是青年?玫瑰,天鹅,芭蕾舞,鲸鱼,发着磷光的小小的呆滞的儿童十字军?生长在波士顿和缅因州轨道边的漆树?月光中孩子柔软白净的手?慈善施舍时的损失?胡说八道的废话?祖先们说该过感恩节啦,沼泽地里闪着火鸡的光亮,你能闻到玉米棒子的香味,还有烟味,啊,沙比,给我写首诗吧!”

“碰巧我这里有一首诗;听着:‘记住,杰克,以免我们/失败了/记住,杰克,夕阳/微光闪烁/两个欢笑,游泳的/年轻人/啊!那么久远/还记得那迷雾吗/晨间的新英格兰/太阳刺眼的光亮透过/树木和美女的闺房。’怎么样?下面还有:‘黎明,你带着鲜花/回家送给你的/母亲然后回来/回到现实中来’……”

我们高兴地从寄宿舍飞奔而出,沿着哈特福德大街一路奔到一家“悲伤午餐车”,吃了特价蓝盘火鸡套餐。不过,老天可以作证,耶稣可以作证,我们在这一刻在闹市区的纪念碑前分手,他去了右边,我去了左边,是因为我们想看不同的电影。

电影结束之后,黄昏时刻华灯初照,在同一个街口他与我再次相见。“电影怎样?”

“噢,还可以。”

“我看了维克多·迈彻 [24] 主演的《醒时尖叫》。”

“演得怎么样?”

“他挺有意思:我不在乎电影情节……”

“我们走吧,去主街喝啤酒……”

那天晚上,就在那里,有个家伙想与我洛厄尔的老朋友乔·福蒂埃打架,这时乔与我一起在当润滑工。我走进男厕所,用拳头在男厕所门上猛击两三下,然后走到那家伙面前,说:“别惹乔,否则我一下把你打到街对面去,”那家伙离开了。与此同时,沙比正在与酒吧里的某人促膝长谈。两周后,我父亲来信说:“快回纽黑文,我们正在打点行装,准备打道回洛厄尔,我在洛厄尔的罗尔夫公司找到一份新的工作。”

当时,就像现在一样,我非常自豪,因为我至少写了点东西。一个作家的生活基于这类事情。我不会拿我的写作发展历程来使读者生厌,以后也许会,但这就是工薪世界受苦受难故事的写作技巧,橄榄球和战争也是这样。


[1] drug,也有“毒品”的意思。

[2] Holy Sepulcher,耶稣基督的陵墓。

[3] the Green Mountains,位于美国佛蒙特州,是阿巴拉契亚山系的一部分。

[4] Lincoln Rockwell(1918—1967),美国纳粹创始人。

[5] Fourth of July,美国独立日。

[6] Benny Goodman(1909—1986),美国著名爵士音乐家、单簧管演奏家,被誉为“King of Swing”。

[7] Joe DiMaggio(1914—1999),美国纽约扬基棒球队明星。

[8] Maxwell Anderson(1888—1959),美国剧作家,以无韵诗体悲剧《冬景》而闻名。

[9] August Strindberg(1849—1912),瑞典戏剧家、小说家,开创现代瑞典文学,对欧美戏剧艺术有很大影响,主要作品有剧本《父亲》、《朱莉小姐》、《鬼魂奏鸣曲》及长篇小说《红房子》、《黑旗》等。

[10] Joe Louis(1914—1981),美国重量级拳击世界冠军。

[11] Catskills,美国纽约东南部,阿巴拉契亚山脉一部分。

[12] shemistry,是作者的生造词,由Shem与istry合成,Shem是基督教《圣经》中挪亚的长子,被认为是闪米特人的祖先,当然难以探究。

[13] shmoo,美国漫画家阿尔·卡普(Al Capp)于1948年创作的神话动物,体小而圆,时刻准备着满足人类的物质需求。

[14] Neptune,即希腊神话中的波塞冬;另外,美国新泽西州有个地方也叫Neptune。

[15] Helen Twelvetrees(1908—1958),美国女演员。

[16] careener,为清扫、油漆或修理将船倾侧后进行清扫或修理的工人。

[17] 法语,狗屎。

[18] Richard Wagner(1813—1883),德国作曲家,毕生致力于歌剧的改革与创新,作品有《漂泊的荷兰人》等。

[19] Die Walküre,德国作曲家瓦格纳所作四联剧《尼贝龙根的指环》中的第二部分。

[20] grease monkey,指汽车或飞机等的机械供货修理工,也指润滑工。

[21] Herman Melville(1819—1891),美国小说家,作品多反映航海生活,富于现实感,代表作有《白鲸》等。

[22] Bartleby the Scrivener,是梅尔维尔撰写的一则短篇故事,1856年编入短篇故事集The Piazza Tales,又译《书记员巴特尔比》、《抄写员巴特比·一个华尔街的故事》等。

[23] Burgess Meredith(1907—1997),美国演员。

[24] Victor Mature(1913—1999),美国电影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