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直拉着我的手,在伦敦的大街上寻找满意的住房。没想到,这样的房子很难找。父亲喜欢那种十分古旧的房子,可是,要么讨厌当地居民,要么对家具不满意,要么不喜欢饲养的动物,或者是钟声和马车靠得太近,影响睡眠,等等。其实,没有人比父亲睡得更少了。

父亲穿着一件潮湿而陈旧的带坎肩儿的外套,我穿着同样的小型的外套。我简直就是父亲的一个小模特儿。夜间,我们在雾气缭绕的街道上到处转悠。

有一次,我一边抽烟一边走路,受到巡警的盘问,父亲不当回事地对他说,这孩子有严重哮喘病,所以特地把药草做成香烟的形状。这完全是撒谎,我抽的是真正的浓烈的香烟,那股烟味儿渗透了外套,使得外套也多了些分量。

一天夜里,我又碰到了那个巡警,他有点儿醉了,脸色苍白,引起父亲的兴趣。那是一副幽灵般的惨白的面容。说快活又显得极为阴郁,用一种像是从恐怖的地下发出的声音吼道:“我一直在寻找那个如此这般抽烟的孩子!”那人突然出现于雾中,始终跟在我们后头。马车打我们三个人身旁通过,他带着轻蔑的语气说:“坐车是不能随意游逛的,你们倒很聪明。而且,你们是最聪明的父亲和最优秀的儿子。”

父亲和那人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聊着,好半天我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当晚,我们第一次拜访了那人的家。他一人独居,打开锁进去,看不见用人的影子,只感到满屋子霉味儿。我喜欢这样的房子,父亲看样子也很满意。可是,父亲却不动声色,只是用漫不经心的眼神儿环顾着那人书架上满登登的图书和老古董家具,以及在黑暗里幽幽闪光的东方风味儿的壁毯。这座房子里确实有着父亲非常喜欢的东西,有着他长期寻求而未得到的东西。那人招待父亲喝酒,送我一盒香烟。父亲说话时,我一直抽烟,房子里烟雾腾腾。他有些喝醉了,说我长着池子中制造雾气的青蛙般的脸孔。他叫我脱去外套,但父亲和我都没有脱外套。

那人对父亲的谈话甚感满意。父亲要告辞时,他请我们务必再来。他说他自己经常旅行,但这个月一直在家,这期间请至少来上十趟。

父亲和我按照他所说的,半夜里多次前去访问他家。父亲喝酒我抽烟。那人看我一根连着一根,一盒烟抽空了,高兴得不得了。我自始至终既不微笑也不开口,他对这一点很不满。他笑话我是“小烟鬼子”。他说:“你不食人间烟火吧?将来想必前程远大啊!”我这号人根本不够格。

那人青春年少,家私万贯,远离人世,似乎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们谈话之间,窗外远远传来了钟声。那人说,他讨厌钟声,父亲听了大加赞赏。那人说,他一心想搬到听不到那种声音的地方去住,可是英国到处都是钟声,意大利更厉害。父亲首次讨好地说,在伦敦唯有这地方的钟声不太聒耳。

有天晚上,我干了件蠢事。当晚我懵懵懂懂抽了几十根香烟,火星儿迸在外套前襟上,那地方烧焦了。我没有把火弄灭,而是无动于衷地望着,嗅着那股焦味儿取乐。“哎呀,这烟味儿很怪啊!”那人从烟雾中冲着我这边说。他连忙拍拍我的膝头,我不由冷冷地甩开他的手。父亲从头到尾一直瞧着,很快拿起身边的花瓶,将水泼到我的外套上,灭了火。那人说要把我的外套烘干,我拒绝了,那人又调笑我说像只不会笑的青蛙。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不予理睬。

父亲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座房子和这个人,这样的父亲我好像初次感觉到。夜里,父亲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走路,谈论着这人的名字,这人的故事,对那座古老而发出霉味儿的潮湿的房屋,还有那些混乱无序、动辄碰腿的家具十分感兴趣。

那人眼看要去旅行了,两个月后回来。他又请我们到时候去玩。当时,父亲的表情很凄凉,似乎这两个月很难忍受下去。想到这两个月抽不到那么多香烟,我也感到很悲哀。

这两个月里,父亲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等到那人旅行回来的晚上,父亲拉着我的手,冒着满街的雾气到他家里去。这次和平时不一样,我们一路快步如飞。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那个人家里没有点灯,门上挂着锁,院内寂悄无声。他还没有回来,父亲也不觉得惊讶。父亲与其说确信“他今夜肯定会回来”,毋宁说他早已心里明白这一点。“怎么办?”我一直瞧着父亲的脸。父亲拉着我的手走进大门。

房子里只有霉味儿。两个月的外出,已经没有任何人的气息了。房内被各种堆积的东西的气味儿占满了。父亲让我进去,我高兴得活蹦乱跳。父亲没有点灯,在黑暗的房子里上下自由来往。他坐在高高的衣柜上,垂着外套的下摆,一直环视着整个房间。“到这儿来!”父亲吩咐我。我拒绝了,朝黑魆魆的壁毯走去。我把几乎烂掉的壁毯一块块扯下来,卷成卷儿,用火柴点上火,含在嘴里。这种“香烟”比起这家待客的香烟更香,我欲罢不得,一根根接连抽起来。接着,打开那人的衣柜,只见里头挂满了外套和衣服,我也当作香烟吃了。房间里充满了令人快活的烟味儿。父亲将那些烟雾全部驱赶到暖炉里了,所以没有从窗户泄漏出去。

父亲满心高兴,在房间里轻快地踱着步子。潮湿的外套下摆蹭到镜面,镜子微微沾上了水滴。父亲终于向我走来,他变得半明半暗,呆呆地握着我的手,抱紧了我的肩膀。远处传来钟声的时候,似乎稍稍伤了父亲的心,但随即又好了。

父亲走进那人的卧室,揭开他的床罩,将花瓶里的水洒满在床上。“那人已经无法睡觉了。”他说。我满心高兴,穿着湿漉漉的外套躺在上面抽烟。父亲一边望着我,一边在外套中暗暗打起响指,就像响起一阵阵鞭子声。这是他心情愉快时的癖好。

突然,父亲转向窗外,他侧耳倾听深夜的大街上回荡的脚步声,看到那人提着包裹回来的姿影。父亲一阵狂喜,凑近我的耳畔说道:

“今夜里我们就是三个人啦,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