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态度变了。她变得温柔了。她开始抓紧分分秒秒的时间照顾登。很明显,这是一种预兆——对登来说,某种难以接受的事情即将发生。

某天夜晚,登道了晚安,想要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钥匙!钥匙!”妈妈边说边拿着钥匙圈跟了上来。从妈妈的叫声中,登觉察到了某种异样的东西。妈妈跟着登上楼,并从他房间的外侧锁上房门已是每夜的习惯,尽管有时温存有时阴郁。可是,却从未有过口中说出“钥匙,钥匙”的先例。

龙二身穿绛紫色方格花纹睡衣,正在阅读《商店经营实践》一书。突然听到上述话语后,他扬起脸来呼唤房子的名字。

“干吗?”

房子在阶梯正中扭过身躯回应了一句。蕴含着阿谀的甜美声调令登感到悚然。

“从今天晚上开始,就不要再锁门了吧。你看怎么样?登君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应该能够区分出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喂,登君,是这样吧?”

偌大的声音在起居室里扩散开来。在楼梯上的阴影里,登纹丝不动,缄默无语,眼睛里闪烁着光亮,好似一只被追赶着的小动物。

妈妈并没有责怪登不予回答的失礼,而是很随意地维持住了她那油脂般滑腻的出色温存。

“太好了!高兴是吧?”

妈妈强烈索求着登的认同,把他领入房中,并帮他核对教科书和课程表,确认铅笔的刨削状况,以确保其翌日上学时不会出现遗漏物品。数学作业在龙二的帮助下早已准备妥当。妈妈在那里徘徊着,不厌其烦地查看登入睡前的状况。其身姿极为轻盈,动作极为熟稔,看上去就好像在水中翩翩起舞。片刻以后,妈妈道了声晚安走出门去。耳畔没有传来早已熟悉的锁门声。

——剩下登一人以后,他突然感到不安起来。他已经看穿了这个把戏。不过,看穿把戏并未给他带来任何快慰。

龙二他们设下了捕捉兔子的圈套。他们毫无疑问是在期待,希冀被囹圄者的愤怒及其所熟悉的小巢里的气息今后会从本质上彻底逆转,演绎为一种自己关闭自己的人对周围世界的达观和宽容。这是一个微妙的圈套,兔子陷入其中以后将不再是兔子。

登待在这间没有被锁上的房间里,他拢起睡衣的领口,因不安而战栗着。这些家伙已经开始了他们的教育。令人恐怖的破坏性教育。他们要强迫他——一个就要年满十四岁的少年“成长”起来。借用头领的话说,这简直就是强制“腐败”。登在发热的脑海里追逐着一个绝不可能实现的想法——能否不出屋子就亲自在屋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呢?

嗣后某日,登从学校回到家里,妈妈和龙二正穿着晚礼服等他,说是这就带他去看一场电影。这可是登期盼已久的七十毫米屏幕的波澜起伏的大片。登狂喜不已。

电影结束后,三人去了南京街,在一家二层楼餐馆的日式小房间里用餐。登喜欢烹饪,尤其喜欢载着盘碟团团旋转的圆桌。

菜肴上齐后,龙二朝房子使了个眼色。为了这个瞬间,看来房子似乎有必要借助醉酒的力量。在少量绍兴酒的作用下,她的眼睛变得赤红。

登迄今为止从未受过大人们如此殷勤丰厚的款待,也从未见过大人们在自己面前显示出如此夸张的逡巡。这倒好像是大人们的仪式。登清楚他们想要说些什么。那些话大体上是无聊的。妈妈和龙二坐在圆桌对面,他们就像是面对着一只容易受到伤害和惊吓、无知而纤弱的小鸟一样,顾虑着登的心情。壮观!他们好像正在思考,怎样才能不破坏那只小鸟的情绪,怎样才能吃掉它的心脏——那只小鸟就摆放在盘子上,茸毛倒竖,纤细得似乎触碰一下都会损伤。

登并不完全喜欢自己在妈妈和龙二想象中的那个可爱的形象。他有必要将自己装扮得更像一个受害者。

“好吗?你要认真听妈妈下面说的事。因为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你有爸爸了。冢崎先生今后就是你的爸爸。”

登毫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听着。他确信自己看上去无比的茫然若失。可是,如果仅此倒也罢了。妈妈后来说出的愚蠢话语,令登始料未及。

“……你去世的爸爸呀,确实是个好人。他去世时,你已经八岁了,因此脑海里一定会有很多令人怀念的关于爸爸的回忆。不过呀,妈妈这五年很寂寞,我想你也同样。你也好,妈妈也好,都认为需要一位新爸爸,对吗?你不会不理解吧?你知道妈妈是多么想为你找到一位理想、强壮而又温柔的新爸爸啊!正因为你死去的爸爸是个好人,所以妈妈才更加苦恼。你已经是大人了,应该明白这个理儿,是吧?这五年里,只有你和妈妈两个人,真不知是多么的担惊受怕呀!”

妈妈愚蠢而又匆忙地掏出香港制手帕哭泣起来。

“都是为了你呀,阿登,都是为了你!像冢崎先生这样健壮、温柔、出色的爸爸世上哪里去找啊?……好吗,从今天起,你就管冢崎先生叫爸爸吧。仪式赶在下个月办,到时候要请很多客人来,举办一个宴会。”

龙二从默不作声的登脸上挪开视线,独自反复搅弄着绍兴酒杯中的冰糖,一杯又一杯地自斟自饮。他担心,在这位少年的面前,自己会不会显得厚颜无耻。

登知道,他们在拼命安慰自己的同时也在惧怕自己。他为自己这温和的恫吓力所陶醉。他把自己冷酷的内心世界抛至身后,嘴角上泛起了一丝微笑。那是没有完成课外作业的学生,怀着从绝壁上飞身而下的自负,微微漾起的微笑。

在合成树脂板制成的朱红色圆桌对面,龙二也斜着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微笑。他再次产生了误解,于是间不容发地也冲登赔上了笑脸。这张笑脸与他以前曾在公园淋得好似落汤鸡一般,令登失望得无地自容的那张笑脸并无二致,是一种夸张的笑靥。

“好嘞,那么从现在起,我就不再叫你‘登君’,而改叫阿登了!来!阿登,和爸爸握一下手吧!”

龙二从餐桌对面递过自己有力的手掌。登仿佛划开水面一般费力地将手伸了出去。他觉得无论把手伸到何处,都难以够到龙二的指尖。总算碰到了。登的手指立刻被对方那粗壮的手指拉了过去,开始了热烈而粗鲁的握手。就在这时,登觉得自己好似被封闭进了一股旋风中,整个身躯都被卷入到了那个自己最不喜欢的不定型的温吞世界里。

……当晚,妈妈道了晚安,刚刚带上没有上锁的门,登就像疯了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在口中嗫嚅:“坚实的心!像铁锚一般坚实的心!”他迫切地想把自己那颗地地道道的坚实之心设法捧在手上瞧瞧。

妈妈临走时关上了煤气暖炉开关。房间里满是寒气与暖气的缓缓纠缠。倘若他赶紧刷牙,换上睡衣,钻进被窝,也就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可是,不得要领且并非本意的沉重感,使他甚至懒得脱下套头毛衣。如此焦躁地切盼妈妈再度出现在房间里的情形以前从未有过——例如,妈妈因为忘说了什么而返回房间。同时,他也是破天荒地像今晚这样鄙视妈妈。

登在愈演愈烈的寒气中等候着。等待使他精疲力竭。于是,他再次开始了不合逻辑的空想。在那个空想世界里,妈妈再度出现在眼前,如此这般地叫喊着:

“这一切都是谎话!是糊弄你逗你玩的!对不起啦。我们决不会结婚。要是结了婚,这个世界就会变得一团糟。港口就会有十艘油轮沉没,陆地上会有很多火车翻车,街头装饰橱窗的玻璃就全都会破碎,所有的蔷薇花就会变得跟煤炭一样乌黑!”

因为左等右等也不见妈妈返回,登终于编织出了一个如果妈妈回到这里则绝对会困窘的状况。他既不明白这种感情滥觞于何处,也不清楚它将会带来何种结果。如此毫无缘由地苦苦等候妈妈的心情,必定会给登本身造成沉重的打击,但他也许只是为了要给妈妈带来可怕的重创。

在这令其毛骨悚然的勇气的驱使下,登的手渐渐颤抖起来。自打房门不再被锁上的那个夜晚开始,他就再未触碰过那只大抽屉。这当然事出有因。大年三十,即龙二回来后的那天早上,两人进屋不久便躲进妈妈的房间里闭门不出。登成功地偷看到了房事的整个过程——两人缠绵在一起,像锁链般蠕动,眼前的情景令人目眩。然而,上午在自己没有被锁上房门的房间里藏身于抽屉空当中,这一冒险行动的危险性令登心生悸惧。

但是,眼下的登却以诅咒般的心境,期盼着世界的小小变革。如果说自己是天才,世界不过是个虚妄的存在的话,那么,自己就理应具备对其加以证明的力量。他觉得,给妈妈和龙二所确信的茶碗般滑润安稳的世界嵌上一条细微的裂璺也未尝不可。

登猛地跑了过去,把手搭在大抽屉的拉环上。以往都是静静地抽出,可现在他却毅然决然地大声将抽屉拉了出来,并把它粗暴地扔在地板上。他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着。从家中任何地方都没有传来相应的声响。楼梯上也没有响起慌慌张张上楼的脚步声。万籁俱寂。能够听到的,只有自己心脏飞快的鼓动。

登看了一眼时钟。才十点。这时,他萌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就在抽屉空当里学给他们看!这是一种奇妙的讽刺。要想嘲笑大人们卑劣的心血来潮,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登拿着英语单词卡片和手电筒,钻进了抽屉空当中。妈妈大约会为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所吸引而来到这里吧?当她发现了登奇怪的样子后,一定会凭直觉意识到登的目的吧?她大概会因羞耻和气愤而怒火中烧吧?她会揪出登,扇上几个大耳光吧?那时,登或许会用羔羊般天真烂漫的眼神,拿出单词卡片这样说:

“怎么就不行了?我正在这儿学习呢。狭窄的地方反而让人心里消停嘛!”

——想到这儿,登被溢满尘埃的空气呛得笑了起来。

登弓身待在空当里,不安的感觉随之逝去。此前的心神不定竟显得那样荒唐可笑。真是弄假成真,他觉得学习的念头正从头脑里慢慢萌生出来。管它呢,对于登而言,这里是世界的边境,与赤裸的宇宙直接相连,无论逃遁到哪里,都不可能到达比这儿更远的地方。

他勉为其难地屈起胳膊,用手电筒照着卡片一张张阅读起来。

Abandon……抛弃,舍弃。

这个单词他常用,因此认识。

Ability……能力,才能。

这与天才有什么不同呢?

Aboard……在船上。

轮船又出现了。他在脑海里唤醒了出航时响彻甲板的从扬声器传出的声音。接着,耳畔又响起了巨大的金色汽笛声,如同绝望的布告一般……absence……absolute……登在手电筒光亮的照射下,不知不觉地步入梦乡之中。

龙二和房子很晚才走进卧室。由于今天晚上用餐时对登宣布的那个决定,两人摆脱了心理上的重荷,只觉得一切都已到了崭新的阶段。

可是,在就要上床之际,房子的羞耻感却不可思议地复苏了。房子刚才详细述说了事实真相,并过度地谈论了骨肉至亲的感情。她感受到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深深安堵,同时也萌生了一种针对陌生的神圣对象而产生的莫名其妙的羞耻感。

房子穿着龙二喜欢的黑色西式女睡袍,在床上躺下以后,她一改以往听凭龙二把房间弄得灯火通明的习惯,要求他关掉所有的电灯。接着,龙二在黑暗中抱住了房子。

事情结束后,房子说道:

“原以为在黑暗中就不会觉得羞耻,没想到正好相反嘞。反而感到黑暗全都变成了眼睛,仿佛自始至终都有谁在看着似的。”

龙二对房子的神经质报以一笑。他环视着房间。室外的灯火被窗帘遮住,无法进入眼帘。房间一隅的回流式煤气暖炉没有火焰,只能看到微弱的蓝色亮光,宛如遥远小镇上的一片夜空。双人床黄铜柱子的些许光亮,正在黑暗中微微颤动。

突然,龙二的目光停留在与隔壁相邻的围墙裙板处。裙板上有一圈风格古朴的波浪形木雕框,其中的一处正向黑暗中渗透出微弱、模糊的光亮。

“那是什么呢?”龙二漫不经心地问道,“阿登大概还没睡。这房子已经很旧了,明天,我用点儿东西把那个隙缝堵起来吧。”

房子像蛇一般从床上抬起白皙光滑的脖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由那里泄出的光亮。她随即迅速明白了一切,抓起身边的长袍将胳膊伸进衣袖内,然后一言不发地跃身破门而去。龙二惊慌地喊她,但是没有回音。

登的房间响起了开门的声音。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传来了房子的哭泣声。龙二也滑下床来。可是他又在考虑,自己现在就过去是否合适?他在黑暗中犹豫了片刻,接着便打开立式台灯,在窗边的长沙发上坐下,点燃了一支香烟。

登霍地睁开了双眼,因为他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凶猛力量扯着长裤从抽屉中拽了出来。还未等他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妈妈那富有弹性的纤细手掌,已经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向他的面颊、鼻子和嘴唇落将下来,以至他无法睁开双眼。登有生以来还从未被妈妈如此抽打过。

登被拽出来的时候,也不知是妈妈还是登,被大抽屉绊了一下,致使衬衫之类的衣物飞散一地。登的一只脚戳进那些衬衫中,几乎摔倒在地板上。他无法相信,妈妈竟会拥有如此可怕的力量。

登总算仰望到了妈妈的身影。她正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俯视自己。

深蓝色的锦缎睡衣上面分布着若干银色孔雀羽毛。由于底摆宽松肥大,妈妈丰腴的下半身显得异常的庞大,看上去似乎在恫吓自己。在那逐渐缩短、变小的上半身遥遥的顶端,耸立着妈妈那张被泪水打湿的小脸——她在喘息、悲哀,俄顷间仿佛可怕地苍老了许多。远处天花板上的灯光,在其散乱的发际洒上了狂野的光圈。

当登看清这一切以后,一个记忆倏然浮现在他冰冷的后脑勺内。他觉得很久以前自己似乎曾经遭遇过与此相同的瞬间。那无疑就是经常在梦中看见的受到处罚时的情景。

妈妈哭出声来,而那双泪水涟涟的眼睛却依然紧紧地盯着登,她用难以听懂的声音这样喊叫着:

“可耻!太可耻了!自己的儿子竟会这么卑鄙无耻!竟会干出这种事来!我不想活了呀!你对妈妈干了一件多么可耻的事呀,阿登!”

令登愕然的是:如方才在心中所策划的那样,以“我正在这里学习英语”来进行自我辩解的想法此时早已不见了踪影。要不要那样做已经无关紧要了。妈妈是绝对不可能产生误解的。迄今为止如同蚂蟥一般为其深恶痛绝的“事情真相”已经吸附在她的肌肤之上。就这一点而言,登和妈妈可谓生平第一次成了平等和等价的人。这几乎可以谓之为一种共鸣。登捂着被抽打得火辣辣的面颊,意欲仔仔细细地观看一下近在咫尺的人转瞬间飞往漫无边际的远方时的情形。登心里很清楚,妈妈的愤怒和悲哀,显而易见不是因为发现了事实真相本身。她那无处躲藏的羞愧和懊恼,全都来自某种偏见。妈妈立刻就会洞察事情的真相——那种毫无新意的解释只能促使妈妈更加激愤。既然如此,自己的那个“我正在这里学习英语”之类的漂亮辩辞,又能对她起到什么作用呢?

“我是管不了你了!”俄顷,房子用可怕的语调平静地说,“这么可怕的孩子我已经管不了啦!你等着,我要让爸爸来教训你。我要叫爸爸狠狠地教训你一顿,看你下次还敢再干这种蠢事!”

很明显,妈妈期待这些话能使登哭出声来认错。

此时,房子的内心产生了某种动摇,她开始意识到必须对此事做出善后处理了。她要把龙二尚未露面与登或许马上就会哭着认错这两个时间差衔接起来,使一切在龙二的眼里都显得模糊不清,借以维护自己身为人母的自尊。于是,登尽快哭着认错便显得至关重要。一旦将父亲的斥责用做恐吓手段的话,那么,这种母子俩事先串通好了的解决方法就不能由母亲来进行暗示。房子除了缄默等待之外别无选择。

登也沉默不语。他所感兴趣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机械一旦启动后所必须抵达的极限地点。在那个抽屉的空当中,登曾经处在自己世界扩展开来的大海和沙漠的终极之地。既然一切都已在那里发生,既然因为待在那里他便不得不接受惩罚,那么,他就无法再回到温馨的人类城镇中,把脸伏卧在洒满微暖泪水的草坪上。在晚夏的某个夜晚,透过那个小小的窥孔,他曾向清晰可见且辉煌耀眼的关联之环以及被那个汽笛的轰鸣所装饰出来的人类的美丽峰巅立下过誓言,然而他未能履行。

就在这时,房门游移不定地摇动起来,一晃闪现出了龙二的脸。

房子立时怒从心起——她意识到自己和儿子全都错过了机会。龙二要么根本就无须露面,要么从一开始就跟随她一起过来。可他现在却如此笨拙地出现在这里,房子为此怒不可遏。可是,她同时又必须顾及自己感情的尺度。她因此变得焦躁不安。她把比先前更为猛烈的怒火喷向了登。

“到底怎么回事啊?”

龙二慢吞吞地走进房间问道。

“请你训斥他,孩子他爸!不揍他一顿,这孩子的坏毛病是不会改的。这孩子钻到这个抽屉的空当里,偷看我们的卧室。”

“真的吗?阿登。”

龙二的询问声中并无怒气。

登伸直双腿坐在地板上,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对了,只是今天晚上,偶然灵机一动才那么干的,是吧?”

登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那么,说来也就那么一两次,是吗?”

登再次晃首。

“这么说,是一直这么干了?”

见登颔首,房子和龙二不由得面面相觑。在两人视线的碰撞所激起的闪电中,登愉快地遐想着龙二所一直憧憬的陆地生活和房子所笃信的健全家庭在蓝幽幽的火花映照下訇然崩溃时的情景。此时,他已沦为感情的俘虏,几乎于无意之间过分地相信了想象的力量。因为,他在热烈地期待着什么。

“是这样……”

龙二把双手漫不经心地插在室内便服的口袋里说道。两条毛茸茸的腿从其衣服下摆处露出,矗立在登的眼前。

现在,龙二被身为人父的决断所困扰。这是他在有生以来的陆地生活中第一次被强求做出决断。有关大海的粗犷记忆,硬是把温存渗透到他过去一直厌恶的有关陆地的观念里。这便阻挠了龙二那大体上可以称为本能的作风。殴打登一顿简单,可棘手的未来却在等待着他。他要通过威严获得爱,平素还要成为危难之际恰逢其时的救世主,核对每天的收支账目……他要成为女人莫名其妙的情感极为夸张的理解者,即使遭遇如此出乎意外的事态,他也要准确地抓住事物本质,成为一个绝对正确的教育者……总而言之,处理这件事不能像大洋中的暴风骤雨,而必须像陆地上吹拂的微风一样徐缓。大海那遥远的影响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显现出来,使他无法分辨感情的崇高和卑劣,使他产生了陆地在本质上不可能发生什么重要事情的感觉。他越是想做出现实的判断,在其眼前的陆地上所发生的事就越是带有一层梦幻的色彩。

首先,房子虽然让自己“揍这个孩子”,可自己却不能奉命行事。他明白,房子希望得到的,是一个最终能够感谢他宽宏大度的结果。

于是,龙二一边敷衍着眼前的一切,一边相信了身为人父的感情。其内心深处对这个心灵闭塞的早熟儿其实并无爱意,说来甚至视为累赘。在这一瞬间里,龙二一边否定了马上履行自己义务的想法,一边陷入到一种错觉中——他觉得自己正在向登注入一种真正的父爱。不仅如此,他还觉得这种感情似乎刚被发现,他甚至为自己这份父爱的别扭和笨拙而惊讶不已。

“是这样……”

龙二再次说道。接着,他从容不迫地屈下身子,盘腿坐在了地板上。

“孩子妈,你也坐下来吧。我在想,罪过并不都在阿登一人身上。由于我的到来,你的生活也彻底改变了。但这也并不能怪我。不过,生活完全改变了,这是事实。作为一个中学生,对于生活的变化生出好奇心是无可非议的呀。你的所作所为虽然不好,真的确实不好,不过,今后把这种好奇心转移到学习上去就是了。怎么样?

至于你所看到的事,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我们总有一天会以成年人的关系,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孩子他妈呢,你也应该冷静下来,忘掉过去的事,大家今后互相携手,愉快地生活下去吧。爸爸明天就去堵上那个小孔。这样一来,我们就会慢慢忘掉这个令人不快的夜晚。怎么样?是这样吧?阿登。”

登依然以窒息般的心境听着龙二的话。

“这个家伙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这个以往曾经那么了不起、那么光辉灿烂的男人!”

龙二的每一句话都令登难以置信,他想模仿妈妈喊道:“啊,太可耻了!”这个男人在絮叨着他根本就不该说出的话。他以肉麻的语调说出了下贱至极的话。这才是直到世界末日降临,也绝不该从他口中吐出的肮脏语言,是人类在臭烘烘的巢穴中叽叽咕咕嘟哝的牢骚话。而且即便现在,他仍旧自我陶醉,并满足于他所扮演的父亲角色,洋洋自得地唠叨着。

“你就满足吧!”

登在思考的同时,几乎就要呕吐出来。明天,这个男人大概就会用他那下贱的手,那利用星期日在家干木匠活的父亲的手,永久地堵上那个小小的通道——那个通往他本人曾经昙花一现地闪现过人世难觅之光辉的通道了!

“怎么样?是这样吧?阿登。”

说罢,龙二便把手搭向登的肩头。登冻僵的小小肩头没有能够抖落掉那只手。此时,他只是在想:头领当初说得没错!在这个世上挨揍还不是最糟糕的呢!


[19]英文,缺席。​[20]英文,绝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