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赶去上班的房子分手以后,龙二曾一度回到自己的船上,他们约定店铺打烊后再见面。但他随后便乘上出租车,在被夏季的炙热阳光烘烤得空空荡荡的大街上奔驰。然后,他登上山手町的山冈,在昨夜的那个公园里任凭时光逝去,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该干些什么。

烈日当头的公园里人影稀疏,饮水处细小的喷水漾出池面,染黑了下面的铺路石。由崭新的支柱支撑着的扁柏树上蝉噪如雨。横陈眼前的港口正在发出钝重的轰鸣。然而,这幅白昼的港区景象,却已然被昨夜的回忆所覆盖。

他的思绪追寻着昨夜的一切。他已经反复品味了昨夜的往事。

龙二用指甲搔弄掉沾留在唇角上的发热干燥的香烟纸屑,任凭汗水渗出,一遍又一遍地想着:

“昨天夜里,我都拙嘴笨舌地说了些什么呀?”

关于自己的荣耀或死亡观念、潜藏于自己厚实胸膛里的憧憬或忧郁以及自己被赋予的、充斥于大海汹涌波涛中的那股阴郁宏大的感情,他未能对女人提起只言片语。每当他想要对女人说起这些时,总是无果而终。就在龙二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不中用的男人时,他又同时产生了一种自信——当宛如壮丽的马尼拉湾夕阳一样的物体将自己的胸中映照得彤红一片时,他便笃信自己是被命运选中的唯一幸运儿。然而关于这一笃信,他也丝毫未能提及。

“为什么还没结婚?”

他想起了房子的提问。当时,他暧昧地笑答:

“一个跑船的,轻易没人愿嫁呀!”

实际上,他当时想说的本是下述话语:

“同事们全都有两三个孩子,他们数十遍地反复阅读着家人的来信,上面绘有孩子们画的房子呀、太阳呀、花儿……那些家伙都是一些放弃了机会的人。我什么也不干,可我一直以为,只有我才是男人。我就是这样思考着活到了今天。你问这是为什么?那是因为,我是一个男人,那么,当某一天,孤独、清脆的喇叭声划破黎明前的黑暗响彻四方,孕育着灵光的厚厚云层微微低垂,遥远、尖锐的荣耀之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时,我就必须从床上一跃而起,独自冲出门去……就在如此这般地思考和生活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十岁。”

但是,这些话他没能说出口来。因为在大半程度上,他认为女人是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再有,他也未能谈及他的下述甘美观念、在其头脑中毫无缘由地孵育起来的理想的爱的形式:与人生中只可邂逅一次的那个至高无上的理想女人之间,必定会有死亡介入其间;对此两人茫然不知,并因此而被宿命所牵引。这种悲壮的梦想,恐怕只是流行歌曲的夸张。不过,这一梦想却在不知不觉中演绎成某种坚固的物体,在他的脑海中与海潮的郁暗情感、从大洋上滔滔涌来的海啸的嘶鸣、前仆后继且气势汹涌的破碎浪花的挫灭以及毫不松懈地紧追不舍的满潮的阴郁力量……与这一切相互缠绕、融合在一起。

龙二相信,眼前的女人的确就是他要找的那个女人。但他未能说出口来。

在这个他从未对人提起、久久梦幻着的庞大梦想中,他极具男子气概,而她则极具女人韵味。他们都来自世界的尽头,偶然相遇。是死亡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他们与萤光和铜锣之类浅薄浮华的别离、薄情寡义的船员之恋等远非同类。他们理应共同沉入人类尚未涉足的心灵海洋的深处。

……可是,他甚至未能将这些近乎疯癫的想法对房子提起半句。他说出的反而是下面这样一番话:

“在漫长的航行中,当你稍微靠近伙房时,不是可以看见萝卜和芜菁的叶子吗?那些绿色深深地渗入到我的心底。实际上我真想讴歌那些微不足道的绿色。”

“是啊,我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你说的一切。”

房子心旷神怡地答道。在她当时的语调中,流露出女人慰藉的喜悦。

龙二借来房子的扇子,为她驱赶着脚边的蚊虫。停泊在远方的船只的桅灯忽闪忽灭。就在眼前,井然排列着仓库的一个又一个檐灯。

他又想谈起那股猛然揪住人们的脖颈、将人们趋向不惧死亡境地的、不可思议的热情。然而他非但没有说出这些,反而不问自答地啧啧谈起了自己贫困的身世。

母亲去世后,在东京的区政府担任公务员的父亲便独自一人承担起抚育他和妹妹的责任;他的学费全都出自体弱多病的父亲拼死拼活挣来的一点加班费;尽管如此,他仍然健康茁壮地活了下来;在空袭中家宅被炸毁,妹妹也在战争末期因斑疹伤寒而死去;战后,龙二从商船高中毕业,就在他即将独立而尚未独立之际,父亲也溘然离开了人世;龙二陆上生活的记忆,只有贫穷、疾病、死亡以及遭到焚烧后一望无垠的广袤原野;他就是这样一个已经彻底从陆地上解脱出来的人……他生平还是第一次对女人详细讲述这所有的一切。

在叙说自己的凄惨身世时,龙二有些多余地亢奋起来。他一边在心底一隅反复呼唤着现在的存款额,一边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曾那样渴望说起的大海的力量和恩惠稍稍放在一边,犹如一个平庸男人自夸自赞一般炫耀起自己的力量。这是他虚荣心的另一种表现。

龙二想要谈谈大海,譬如这样倾诉:

“我之所以在心底里一味地珍惜那种可以为之献出生命的爱情,或是令人周身产生灼热感的恋爱观,毫无疑问都是拜大海所赐。对于我们这些被关在铁船上的人来说,周围的大海酷似于女人。它的风平浪静,它的狂风暴雨,它的变化无常,夕阳西照的大海胸部的艳美毋庸赘言。然而,轮船在大海中前行,却又不断地遭到大海的拒绝;虽然是无穷无尽的水域,却又丝毫不能解除自己的干渴。尽管处在这样一种无法不令人想起女人的各种自然要素的包围中,却又总是远离女人的实体……根源就在它!我心中了然。”

然而,取代了如此详细的说明,实际从他口中飞出的,却只不过是他平素爱唱的那首歌的一节而已。

我生来就是大海的男人

面对着渐渐远去的港湾

……

“挺可笑吧?这是我最喜欢的歌。”

“这歌很不错嘛!”

房子回答。可龙二却在心中暗想:这个女人是在照顾我的自尊心。女人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但却装出一副平素就喜欢的模样。

“她不可能洞察出我藏匿于这种流行歌曲深处的情感、我时常热泪盈眶的痛切心绪以及我这个男人内心郁悒的底层。好吧!如果是这样,那我就只把她当做一个肉块来看待好了!”他想。

冷眼望去,再也没有比这更纤巧、更娇艳的肉块了。

房子在胭脂色内衣上加套了镶着黑绢花边的和服,系着白色罗织带,白皙的面孔清澈地浮现在微暗中。胭脂色在黑绢花边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妖冶。她甚至以女人特有的温柔沁润着四周的空气。龙二迄今为止从未见过如此奢华而优雅的女人。

每当她略微扭动身躯,远处水银灯的光线就会改变角度,把她的内衣由胭脂色变幻成深紫色。龙二可以感受到:在她内衣里那团芊绵茂密的阴影深处,女人的褶儿正在无声地喘息着。这个近在咫尺肉块上的汗水和香水的芬芳,径由微风传送到面前,仿佛不断地向他呐喊: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龙二想象着那悄然而非本意地蠕动着的纤细指尖骤然变幻成火指时的情景。

无法形容的漂亮鼻子,难以言喻的美丽嘴唇。他像棋手在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投下围棋的棋子一般,把房子每一个艳丽的细微部分,置放在朦胧的黑暗中审视着。

那对眸子则冷淡至极,从沉稳的眼神中闪射出来的那束凄冷之光仿佛就是淫荡本身。那双眼睛对世界原本漠不关心,如今却一反常态地似乎正在倾诉自己死而无憾的风流情愫……从昨天约好一起用餐时起,这对眸子就已经迷得龙二难以入眠。

她的肩头是何等妖冶呀!从颈窝处起宛若海岸线一般在不知不觉中平缓舒展开来,却又不失威严。那丝绸衣服似乎就要从其肩头哧溜一声滑落下来。

“当我把这娘儿们的乳房握在手里时,”龙二想。“它该是何等汗津津而又沉甸甸地垂偎在我的掌中呢?我已经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整个肉体负有责任。因为归自己支配的那个物体,正在温柔而无法抑制地撒娇——这也全都是拜眼前这个女子所赐。我为女人存在于此这一妙不可言的甘美而震颤。就像风儿会把树叶吹翻一样,我的震颤也将传导给对方。大约用不了多久,这个女人就会失去常态,陷入到一种高潮将至前的陶醉忘我的朦胧状态中去吧!”

一个奇妙的荒唐想法忽然挤进他的心田。他记起了船长曾对他提过以前去威尼斯时发生的事情。涨潮时船长到访,一层的大理石地面已被浸泡在水中的那个美丽的小小宫殿令其惊愕不已。

他不由得想要脱口而出——那小巧、美丽、浸泡在水中的“宫殿”……

“你再说点什么吧!”房子说。

女人说这句话的时候,龙二意识到:自己已经可以默默无言地去亲吻这个女人的嘴唇了。两人的嘴唇碰触到了一起。在唇部顺滑、热烈的蠕动中,每一次触碰,每一次摩擦,都蕴含了种种微妙的差异,都从各种角度相互映照出彼此的内心世界,成为把所有的温柔与甜美编织在一起的滥觞。龙二用粗大的手掌真切抚弄着刚才梦幻过的肩头,那远比梦幻更现实的肩头。

房子就像昆虫折叠起羽翼一般合上了齐整纤长的睫毛。龙二感受到了令人发狂的幸福。这幸福令他不知所措。就在方才,龙二还以为房子唇部涌上的气息来自她的胸部,然而,那热度和馨香已渐次使他意识到,这气息是从房子躯体内深不可测的内部升腾而来。气息的燃料已与方才迥然不同。

两人互相抚摸着对方的身体。他们以焦虑、笨拙的动作相互触碰,犹如火中的困兽在烈焰中蹭擦身体,想要灭掉身上的火舌一般。房子的双唇愈加滑腻,龙二觉得此刻即便就这样死去也毫无怨言。当微凉的鼻尖相互刮蹭到一起时,他才终于想起了幽默的感触——两个不同的肉块正活生生地存在于世。

“今天夜里住到我家怎么样?那片屋脊就是我家!”

当房子指着耸立在公园尽头树丛对面的石棉瓦屋顶这么说的时候,龙二已经记不清他们亲热了多久。

两人站起身来环顾了一下身后。龙二胡乱扣上船员帽,把手搭放在女人的肩头。公园里已经人迹杳然。海塔上红绿两色的旋转探照灯光,正在广场内空荡荡的石椅、饮水台、花坛和白色的石阶上来回扫巡。

他习惯性地看了看手表,路灯的光亮隐约映照到表盘上,表针刚刚转过十点。若在以往,还有两个小时他就要去值夜班了。

……龙二已经无法忍受烈日下的酷暑。西斜的太阳正在灼烤他的后脑勺。

他今天在船上换了装束,穿上短袖衬衫后连制帽也没拿就跑了出来。大副为龙二免去两天的当值,让三副代替他。不过,作为交换条件,龙二必须在下一个港口代替三副去当值。为了今晚与房子幽会,龙二拿来了便装上衣和领带,然而衬衫早已被汗水濡湿。

他看了一眼手表,才四点。离约会还有两个多小时。见面的地点是元町大街的一家咖啡馆。房子曾告诉他,那里有一台彩色电视机。可现在这个时间的节目很难消磨掉两个钟点。

他站起身来,凭倚在公园的栏杆上向港口望去。与刚到这里时相比,仓库街正在向远处的填筑地方向大面积地伸展着三角形屋顶的投影。两三张白色的归帆,向游艇港方向移去。

海面上的积雨云,体积虽然尚未大到就要下雷阵雨的地步,但在夕照的映射下,此时正轮廓分明地雕刻出洁白肌肉般精致的紧张状态。

龙二转念朝身后广场一隅的饮水台走去。他对准大丽花、夏白菊和美人蕉等被暑热晒蔫了的花草,像孩提时代经常做的恶作剧那样,用手指压住喷水口,让扇状的水花喷射出去。叶片发出了沙沙的声响,漾起小小的彩虹。受到强劲水流的冲击,花株全都向后仰去。

他并不在乎衬衫会被打湿。这次,他把手指转向对面,心旷神怡地向自己的头发、脸颊和咽喉部位喷溅起水花来。水流从咽喉向胸口和腹部流淌。胸口滴答的水帘带来的凉爽感觉令他心满意足。他像狗一样粗野地摇晃着身躯,把水甩了出去。然后穿着满是黑色湿斑的衬衫,抱着上衣朝公园出口方向走去。在行走的过程中,衬衫很快就会晾干的吧。

龙二离开了公园。家家户户的房屋全都顶着异常坚固的屋脊,围着院墙,以极其娴静的姿态依次排列在那里。这些都让龙二觉得不可思议。在他眼里,陆地生活的一切,依旧是那样的抽象和不现实。偶尔从哪家厨房门口经过往里面瞟上一眼,但见刷洗打磨干净的锅正在闪闪放光。他认为这一切都极其缺乏具体性……他的情欲也不例外,越是肉体性的东西,他就越是感到抽象得令人恐怖。随着时光的推移而转化为记忆的内容,犹如被夏季的烈日灼烤后表面形成结晶的盐分一样,只剩下纯净的成分在闪耀发光。

“我今天夜里又会和房子上床吧。这休假的最后一夜,恐怕是要彻夜不眠了。明天黄昏即将出航。这意外的两夜,或许在形成记忆之前就会被自己忘掉吧。”

热天气并没给他带来睡意,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每当想起一桩事,他都会涌起情欲,差一点被一辆正在上坡的进口汽车撞上。

这时,龙二看见从坡路上跑下来一伙少年。其中一人看见龙二后,旋即愕然伫立在那里。原来是登。

短裤下那颇具少年特色的膝盖猛然停住,肌肉紧紧绷绷。那张仰视着龙二的面孔,因为紧张而痉挛。看到这些,龙二想起了今天早上房子说过的那句话:

“我怎么觉得阿登好像觉察到了什么呢?”

刹那间,龙二与就要在孩子面前变得笨拙的自己搏斗起来,他夸张地笑了。

“呀,真是巧遇呀。泳游得怎么样啊?”

少年没有回答。他用清澈而毫无感情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龙二满是水渍的衬衫,问道:

“湿……成这样,怎么弄的?”

“啊,你是说这个吗?”龙二再次露出多余的笑靥,“方才在公园里淋了一会儿喷水。”


[7]指改编自苏格兰民谣的日本歌曲《萤光》,因常在毕业典礼上演唱而成为有名的离别之歌。​[8]当时日本的船舶离港时会在船上敲响铜锣以示即将开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