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节子说感冒好了,把丈夫送出门后,又躺到了床上,一整天都在休息中度过。她忽然疲惫不堪,感觉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似乎并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甜蜜的回忆也都成为疲劳的根源。不过,在休息中体会到的那令人郁闷的甜美的疲倦,是不容他人侵犯的、节子独自一人发现的新的快乐。

好久没这样了,节子注视着照射进院子里的秋季的阳光。看着它从树丛移向树丛,又从满开的桂花树逐渐移向修剪过的木贼。然后,节子又注视起沉甸甸的、湿润细滑的秋季黑土地。看着看着,节子觉得这种平静地直接观察事物的态度好像与自己的性格非常相符,她甚至想若来世化作日晷就好了。

没有人影儿的家,似乎被置于流放境地的家……这大概不能称之为生活,也不能称之为生存。那么,生存这种东西,当真是那么必不可少的吗?

强烈的夕阳射进窗户,节子穿着一件睡衣也感觉很热。她把肩膀裸露在外,并在镜子前观察。她想不明白,自己美丽的肩部在这样一个人时能够如此自我满足,为何若没有那令人心跳的嘴唇沿着肩部曲线触碰,自己的内心就不能相信这美丽的肩部的存在呢?自己美丽的肩部与自己的内心似乎不属于同一个体。好像肉体明明可以自我满足,而内心反而处于饥渴、贪婪的状态。

太阳西下,有些起风了,院子里似乎黄昏将至。节子先前那副平静、反省的心态,也像失去了阳光的日晷那样忽然变得不知所措,又坠入了平常的悲伤、懊悔、迷茫、怨恨的漩涡之中。她往与志子家打了电话,用夸张的微弱声音说她因病卧床,希望与志子快来看她。节子撒娇时一向用的都是命令口吻。

与志子不久就赶来了。得知节子生病的真相之后,她毫无顾虑地笑了,也只有朋友间才能如此自然地流露感情。作为女人,与志子有着罕见的美德——可以成为忠实的听众。

粗略地听了事情的原委之后,与志子开始露骨地谈论自己的不孕,笑着说节子容易怀孕是因为动物本性太强的缘故。她又说,尽管如此,每个月正常的麻烦事儿可以保证自己还是一个人。

“每个月的那事儿,虽然麻烦,但还是令人高兴呀。”

与志子说。

这一瞬间,节子感觉与志子就像是来探视患病娼妇的娼妇朋友。

……与志子之所以如此开朗,除了有意识地给病人打气之外,似乎还隐瞒着什么。终于,当节子以圣女的口吻述说自己丝毫没有责备土屋时,与志子好像是有些忍不住了。

“那么,土屋先生知道你昨天做了手术吗?”

“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呀。”

“是吗……那还……”

与志子的语气含糊起来。由于节子执拗地追问下文,与志子说:

“那还差不多。昨晚,我在酒吧看到了土屋先生呀。”

节子并没有那么吃惊,她冷静地提出了疑问。

“你根本就没有见过土屋,怎么会知道是他?”

“知道呀。你不是经常给我看他的照片吗?”

“他和谁在一起呢?”

与志子没有回答,继续不管不顾地说:

“就坐在我旁边的座位呀。一眼就认出了。我认识他,而他不认识我,好开心呀。我曾通过照片猜测土屋先生的声音,和想象中完全一样呀。”

“他和谁在一起?”

节子再次问道。与志子随即说了一个女演员的名字。那就是节子上回和土屋约定旅行时,在远处偷偷看到过的女演员的名字。节子连忙为土屋找个借口开脱了。

“假如土屋知道我昨天做手术,他也不会去那种地方的。去玩一下也能理解。虽说不像我这样,但他也会内心不安的,一定会的。”

节子对与志子隐瞒了一件事。尽管土屋不知道确切的手术日期,但是上次幽会时他应该能够从节子的口气里推测出昨天做手术。

之后,与志子开始说自己的烦心事,她想求节子和自己的情人见一次面,因为第三者的意见才是最有价值的,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而节子却心不在焉,只感觉到对方眼睑上的肉一直在跳。与志子回去之后,节子哭了。第二天,节子真的生病了,整整一天都在偏头痛。暂时得到的超凡脱俗的心境也成为徒劳,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懂得了嫉妒。

从那以后,节子不知有多少次想给土屋打电话,但最终都犹豫不决。本来不告诉他手术日期,就是想在下次幽会时告诉他结果、给他点儿脸色看看,现在这个计划也化作泡影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必要打电话告诉土屋手术结果了。而且,一旦打了电话,节子担心会控制不住自己向他追问酒吧的事。看来,打电话没有任何好处。尽管如此,心怀怨恨的节子还是想听听土屋的声音,哪怕一句话也好。

到了这个年纪节子才明白,平息因嫉妒产生的孤独感、焦虑,以及无处宣泄的愤怒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向嫉妒的对象、怨恨的敌人伸出哀告的手。事情明摆着,解铃还须系铃人,治疗创伤的唯一方法就在敌人那里。只有握住给自己带来创伤的敌人的剑,才能获得解药!

然而,节子终于平静下来。她一面怨恨土屋,一面又渴望听到他的声音,节子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与这种痛苦相比,刮宫等手术根本就不值一提。

通过这件事情,节子那异常敏感的肉体(并非精神,说肉体比较恰当)产生了某种力量上的自信,正如居住在严寒地区的人所具有的对寒冷的自信。节子感慨地想:“不知不觉之中,我也拥有了能忍受如此巨大痛苦的能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