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到极点的节子变得温柔起来。丈夫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根本就享受不到这些温柔,于是节子把满腔的爱都倾注在了菊夫身上。

得到关爱的菊夫有时会露出会心的微笑,似乎已经明白其中的秘密。然而,那只不过是节子的多心而已。从节子的思虑可以看出,她梦想着菊夫能在感情上与她产生共鸣,甚至是同谋。

种种迹象表明,节子没有注意到自身脱离常轨,想到的只是复苏的秩序。不知不觉中土屋的存在已成既定的事实,对他不必刻意去思考,只要维持现状,一切就会顺利进行。有时,节子甚至感觉已经不需要土屋了。

话虽如此,在节子脑海空空如也之时,还是会突然鲜明地忆起土屋勒紧鳄鱼皮皮带时发出的令人痛快的咯吱咯吱声的。

然而,这种记忆并不会对她产生威胁。总之,节子希望保持和蔼可亲、宽容的态度,使见到她的每一个人都来分享她的幸福。节子开始积极主动地参加例行的茶会。她面泛红潮,用充满弹性、富有魅力的声音爽朗直率地向大家讲述她的事。然而,在大家议论哪一款吸尘器噪音小的吵闹声中,谁又有闲情逸致地听她的恋爱故事呢?

不用说,旅行归来的那天夜里,节子便向丈夫讲述了旅行见闻。为了防备丈夫以后会向与志子询问同样的问题,她说的当然都是事先已和与志子商量好的台词。然而,丈夫却一味地询问有关与志子的事,对节子的事情反倒是不闻不问。于是,节子在脑海中展开了小说般的幻想:也许,与志子和丈夫正在相爱,乘自己不在家,他们一面嘲笑自己蒙在鼓里一面同床共枕吧。或者,丈夫原本就喜欢问一些刁钻的问题吧。

节子对此丝毫没有感到嫉妒,不过,第二天她还是向女佣询问了她不在家时丈夫的回家时间。尽管丈夫没有在外过夜,但连续两天都是很晚才回家。难道他是在外面和与志子会面吗?

可以说,温文尔雅的节子之所以产生如此小说般的想象力,是撒谎对她陶冶的结果。迄今为止,节子的恋爱空想是比较单纯的。然而,一旦空想成为现实,她对世界的认识也会发生变化,她似乎认为世界上所有家庭都通过隐蔽的地道连结在了一起。她觉得假如与志子真的和丈夫相爱的话,那么她对与志子的友情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深厚。节子发现,美德使人变得那般孤独,而不道德反而使人像手足一样和睦相处。

旅行归来几天后,节子的幸福感达到了巅峰,因为她来了月经。这说明一切都得到了宽恕,一切都圆满解决了。她一反平时的悲伤情绪,心理平衡全身放松。甚至连不愉快的记忆也没有来扰乱这份平静。不愉快的记忆——节子人流打掉的孩子。节子恍然大悟,与土屋在宾馆等待前台打来电话之后自己曾感到似乎医好了某种病,原来就是医好了这段不愉快的记忆。

——通常,节子会在身心疲劳时请来按摩师。而这次却因担心自己过度幸福的精神状态而请来了按摩师。按摩师还是那个戴着黑眼镜、如枯木般干瘦的面无表情的男人。

这个男人有一个习惯,一边按摩节子的身体,一边面无表情地使用尊敬的措辞问一些失礼的问题。由于考虑到是习惯问题,节子对此并不生气。

“夫人,实在失礼,敢问您现在来了那个吧。每月都来的那个。是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就是靠这个吃饭啊……对不起,净问一些怪问题,实在抱歉。”

这个男人的手指如木头般坚硬,它压人节子洁白柔软的肉体中的痛感,时而化作令人清醒的强烈快感。有时,节子会幻想从那手指射出旭日的光芒。

由于工作关系,丈夫在一家料亭宴请一对洋人夫妻,节子也前去作陪。洋人夫妻的白发都很漂亮。

节子很善于社交。尽管外语不太好,但她的体贴、微笑、恰当的态度,都给客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宴会结束坐车回家途中,丈夫出于感谢,提出要送节子礼物,他说了一大堆物品的名称,都被节子笑着搪塞过去了。因为节子什么都不想要。

也许是节子的拒绝方式过于温和,丈夫似乎有些误会了。一瞬间,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良心被唤起了。那天夜里,丈夫久违地向节子提出了要求。

节子倒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迄今为止一次也没有拒绝过丈夫的她,却在今晚找到了一个堂堂的拒绝理由。

“我才不需要报答呢。”节子说,“今晚的宴会,我只不过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

被拒绝后丈夫反倒固执起来,他甚至忘记了平日的睡意。他认为妻子只不过像是在摆架子而已。

尽管是初次拒绝,但节子拒绝得相当精彩。不急不躁,不抗不逆,面带微笑,似乎像是水中松开的带子那样巧妙地逃脱了。

“你究竟想要什么?真的什么也不需要?”

节子的回答是她一直憋在心里的一句话,再也没有比这更斯文的报复了。

“你可真怪。我呀,只要在你的身边就无比幸福啊。”

旅行归来初次幽会,节子非常开心。仅仅是看着对方,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旅途中的细节。

土屋的浅色外套里面,穿着露胸的黑色翻领T恤。看来他还记得节子曾经说过不喜欢男人系领带。他那结实的粗脖子,宛如卷起袖子的胳膊那样,从翻开的衣领中伸出来。节子喜欢他的脖颈。近来节子养成了直言说出喜欢什么的习惯,于是对土屋的脖颈大加赞扬,看到土屋的面孔微微泛红,节子心中愈发得意。土屋随即也说喜欢节子的腿。节子完全沉醉在不拘礼仪形式的温柔之中了。

土屋本来不大喜欢直接说出自己的喜好,而今天他第一次说出了口,这让节子很高兴。土屋不喜欢时下流行的完全没有折缝的丝袜,他说丝袜后面深褐色的竖线很重要,没有那条竖线的话,无论是丝袜还是漂亮的腿,价值都会大打折扣。——幸好节子今天穿的是有折缝的丝袜,她决定把家中没有折缝的丝袜全部扔掉。

饭后,土屋把节子带到远离市中心的一家旅馆。门口的女服务员像是对待新顾客那样接待了土屋。节子并不知道,在这种档次的旅馆,对待熟悉的老顾客也不能缺了礼数。无论是看上去有点儿紧张的土屋,还是一本正经的女服务员,节子都感到了他们的亲切。服务员带他们去的西式房间,位于回廊的尽头,面对着一个小池塘。

节子听到了池塘中鲤鱼跳跃的声音。土屋拉上窗帘。节子在一把没有靠背的别致小椅子上坐下,年轻人站在她的身后,开始解她背后的摁扣儿。解开了一个,节子想。又解开了一个。节子感觉他的手指在轻轻地托起自己的头发。摁扣儿全部解开了,节子那柔和、优雅的肩背全部暴露在外了。

节子没有必要在心中描绘自己那美丽、柔和的肩部曲线,因为土屋正在用嘴唇如实地描绘着那条线。终于,他那激情燃烧的粗糙面颊触碰到了节子的脊背。

不知不觉间,男人站在后面用身体紧紧地贴住她的脊背,然后俯下胸部从后面把节子的头部环抱在双臂之中。他的气息吹进了节子的秀发。忽然,节子脊背的肌肤感觉到了他那爱情的表示……

回来的路上,两人去了附近一家才开业的小酒吧。那儿的路没有铺好,且没有路灯,路边放置着木材什么的。酒吧门外只有一盏昏暗的灯,总算可以看清脚下的路。

节子停下脚步,扭过身子看着背后的地面。然后对土屋说:“喂,丝袜的竖线歪没歪呀?”

土屋微微一笑,迅速来到节子身后深深地弯下腰。

“嗯,没有歪。”

对节子来说,这一刻无疑是难以形容的幸福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