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失落的黄金城

富镇与皇镇是巴西十八世纪声名远播的富裕城镇,如今已在地图上消失。在那个时代,纽约、里约热内卢、布宜诺斯艾利斯尚且无足轻重,这里便聚集了十万居民。现在一切都烟消云散,只留下浮华的虚名。富镇被后来的民众轻蔑地称为穷镇,后又更名为黑金市,却不过是个拥有几十条石路的浪漫小城。而曾经的皇镇所在地也只剩下一个贫穷的村落,终日躲藏在米拉斯·吉拉斯新州府——现代化的贝洛·奥里藏特——的阴影之下。这两个城市的伟大光芒曾持续了一个世纪。

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这片遥远的山谷一片混乱。为了从这些目无法纪的人手上抽取税收,防止他们随意挥霍或者偷运出境,葡萄牙政府终于出面干预。他们提名阿苏玛尔伯爵为这个新州府的长官,率领步兵骑兵前往那里捍卫皇室权威。他们为了保证精准的税收,立即下令禁止将黄金运出米纳斯·吉拉斯。所有黄金必须先交给1719年成立的铸币厂,这样政府便能马上抽取应得的一份:全部黄金的五分之一。但是淘金者憎恶一切形式的税收。在这块不毛之地,葡萄牙国王同他们有什么关系?在菲利普·杜丝·桑托斯的领导下,两千人聚集起来,包括皇镇的所有白人及白人后代。这次起义令葡萄牙政府始料未及,他们威胁政府同意首领的一切要求,并在相关协议上签字。但是政府却暗中集结兵力,在家中袭击造反者。菲利普·杜丝·桑托斯被劈成碎块,部分地区遭到焚毁。从那以后,凭借着最严酷的手段,米纳斯·吉拉斯才最终建立秩序。过了不久,在奴隶与淘金者贫穷的蚁穴中,住房便替代了破败的泥屋与匆匆而建的窝棚。就这样,真正的城市正在形成。在总督宫殿、铸币厂以及监狱(它对维持秩序功不可没)周围,石质房屋拔地而起;窄小的道路由主广场辐射开来;教堂也开始慢慢建设。与此同时,依靠数万奴隶开采出的大量财富,这座城市引入了一种不可思议甚至疯狂的奢侈,与峡谷的孤独荒芜形成了奇特的对比。十八世纪初期,仅在富镇、皇镇与阿尔布克尔克镇开采出的黄金就比包括秘鲁与墨西哥在内的美洲其他地方的总和还多。然而,在这荒凉的地方,可用黄金购买的东西却很少。因此,这些不幸的淘金者便对一切低俗的小商品趋之若鹜。商人们将它们带到遥不可及的峡谷,借此赚巨额利润。这些冒险者昨天还是乞丐,如今却穿上天鹅绒与丝袜炫耀,用金币购买镶金的手枪;而同样的手枪在巴伊亚,只需二十分之一的银币便能买到。一个漂亮的混血女人甚至比法国宫廷的花魁还贵。由于这里黄金泛滥,所有价值与标准都遭到颠覆。衣衫褴褛的赌徒一夜之间所输掉的财富足以在欧洲买到拉斐尔或鲁本斯最珍贵的画作,也足以装备一艘舰艇或者修建一座宫殿。但是这些人早已感到过于优越而不愿意拿起铁锨,他们用黄金购买更多的奴隶,再令奴隶开采更多的黄金。巴伊亚的奴隶市场已经不能满足这里的需求,已有的船只也已不够运输这些黑色的货物。就这样,城市一年年发展起来;劳作的黑色动物与日俱增,住所布满了所有山丘;奴隶主与发现者的房屋也越来越漂亮。所有的房屋都有两层——这是富有的体现——并都装满了精致的家具。艺术家受到利益驱使,都从沿海地区赶往这里,建造教堂宫殿,用雕刻装饰喷泉。如果能够按照这种态势再发展几十年,富镇一定可以成为美洲最美丽富饶也是人口最多的城市。

但是这个美妙的谎言就像磷火一样,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维利亚斯河的黄金只是冲积砂金,五十年过去了,那些珍贵的金沙已经消失殆尽。这些黄金原本藏在岩石深处,经过千年变幻才有了细小的金沙。若要直接在岩石中开采,这些淘金者既缺少工具技能,也缺乏足够的耐心。为了得到其中的黄金,他们原想开凿岩石,但是努力毫无用处;过了不久,这些流浪群体便放弃了。黑人被带回了甘蔗园;一些冒险家留在了海拔较低的肥沃山谷;一二十年之后,黄金城便废弃了。奴隶居住的泥屋倒塌了,风雨带走了覆盖在外面的茅草;城中别墅也成为了废墟,在接下来的两个世纪中,再没有修建新的别墅。同最初的时代一样,前往这些遗忘的地点又变得十分困难。

米纳斯·吉拉斯如今的州府建于上世纪末,得益于现代科技的发展,到达那里并不困难。由里约热内卢乘坐飞机,只要一个半小时便能到达米纳斯·吉拉斯高原。同样的路程,圣保罗的开拓者需要走两个月,而如今乘坐火车也需要十六个小时。巴西各个方面都是丰富多彩,而城市的建筑也是如此。贝洛·奥利藏特并非一座自然发展的城市,它的设计与建造都基于意志、思虑与计算之上,预见了几十年后的发展。富镇是米纳斯·吉拉斯最早的州府,如今已更名为黑金市。如果将这个传统州府加以现代化改造,势必会丢掉巴西独一无二的历史见证。因此政府决定创造一个全新的州府,并据此选择了景色优美、地理位置与气候条件都最为适宜的地方。起初,人们想将它命名为米纳斯市,但由于它广阔的美景,可以在那儿看到最美的巴西,因此便赋予它贝洛·奥利藏特(2)这个美丽的名字。然而,在为它命名之前,甚至在修建第一条道路之前,这座城市已经绘制在一份颇有预见性的计划之中。无论城市格局或是发展,没有一件事是出于偶然;每一个未来的居住区都预先设有不同的命运;每一条道路的宽度方向都已经固定;每一栋公共建筑都必须宏伟华丽,又要同城市风貌相互契合。就像华盛顿一样,贝洛·奥利藏特是城市规划的杰出成果。它并未受到过去的羁绊,而是完全着眼于未来。城市的发展圈子不断扩大,并由割线严格划分,一切发展都经过了完美的规划。公共建筑聚集在城市中心,对称的道路上装饰着狭长的植物带,一直延伸到城市外围。每一条路都以一个州府、一座城市或一位伟人命名,因此在这里散步就好像经历了一场巴西历史地理之旅。人们将贝洛·奥利藏特设计为一座模范城市,它也因出色的洁净有序而未孚众望。在其他城市中,我们总为不同的矛盾以及各个时代的风俗融合欣喜不已;但是在贝洛·奥利藏特,震撼我们的却是令人愉悦的完全同一性。这是一座绝对美丽的城市,作为一个理念的产物,贝洛·奥利藏特保有简洁的线条。经过年复一年的发展,这个理念的目标也越发明显——成为这块堪比欧洲王国的大州首府。贝洛·奥利藏特建立于1894年,当时它还是一片无人居住、无人知晓的地区,如今拥有超过十五万名居民。得益于优越的气候条件与预先的和谐计划,这里发展十分迅速。即便考虑到所有因素,也无法估量这座城市未来的发展。倘若这个富饶的大州能够系统地进行冶金探索,倘若米纳斯·吉拉斯能够发展自己的工业产能,在下一代人眼中,贝洛·奥利藏特或将成为另一个里约或圣保罗。

从新州府贝洛·奥利藏特前往旧州府黑金市,就仿佛从未来回到过去,从明日回到昨天。我们刚刚离开州府铺设完好的柏油马路,眼前的道路便将我们带回到了曾经。因为炎热会使路上的红泥荡起尘土,而骤雨又会将这里变成黏性的泥潭。像从前一样,如今的黄金国依然不易到达。从贝洛·奥利藏特的高原俯望这片区域,我原以为在连绵的山脉之后隐藏着一片广阔的热带平原。但是道路上上下下、千回百转,却依旧在群山之中。在某些海拔一千甚至一千四百米的地方,全景才能够展现出来;而论起这里的宏伟壮观,只有瑞士能比得上:接连不断的群山构成静止的巨大海浪,仿佛一片绿色的大洋或是无际的森林。在这些峰峦之上,强劲的空气散发着独特的香味,风的低语也成为寂静中唯一的声响。路上没有一辆汽车;几小时行程中只能看到一两间茅屋;这里没有农田、钟声与鸟鸣——在这个没有生命的荒凉世界,似乎从来没有人类到来,有的只是创世之初的原始声音。但是在这片美丽荒芜、从未开化的区域,却能够以奇异的方式激起幻想;我能够感到,在这里的土地、岩石以及河流中隐藏着一个特殊的秘密。一点神奇的亮光从岩石缝隙表面挣脱出来,这是金属或矿藏的光芒。即使我们未曾阅读学习过这一知识,也能在这光芒里明白,在这些山脉之下蕴藏着尚未开采的金属资源,其数量之大不可估量。由于含有丰富的铁矿,这些满是尘土的道路呈深红色;在短短一段旅程之后,汽车便像先知以利亚的马车一样显示出紫色的光芒,也揭示出此地的财富。裹挟着明亮黄沙的维利亚斯河也同样揭示出这一点;地下充满了隐匿的珍贵矿石,要在几十年或者几个世纪之后,人类的贪婪才能将它开采出来。然而,并没有锄头或者机器的噪声打扰这里孤独的寂静;道路或上或下不停地转弯,我也习惯了这崇高的肃穆,只期待能在下方的峡谷见到一些人;我想,无论现在或是过去,都没有任何人住在山上。

一个转弯之后,突然出现了两座白塔。它们属于一座美丽的教堂。面对这荒野中突现的艺术品,我几乎惊呆了。但是在另一座山上,我又看到了第二座洁白美丽的教堂;再往前走,又看到了第三座。这里共有十一座这样的教堂,它们曾经保护着重要的富镇,如今则守卫着沉睡的黑金市。看到教堂的第一眼,令我感到很不真实。这些崇高的教堂高高耸起,将美丽上升到苍穹之中;城镇则俯卧在它们下方,显得渺小而又踌躇,仿佛一块被抛弃的碎片。这座曾经的繁华城镇突然疲惫了,它被居民夺走了一切,已经无法从困乏中恢复过来。这里的一切都未曾改变;而里约与圣保罗凭借热带的发展活力,每时每刻都在建造新的建筑,每个地方都扩大到惊人的程度。在主广场上能够看到原先的政府大楼,曾经有十万人生活在它的权威之下。如今,只有少数几个人穿过这里,消失在布满石块的狭窄街道上;成群的驴子驮着木柴在这里疾步而行,同殖民时期毫无差别。在阴暗的小屋里,鞋匠手拿着沥青、针线以及古老的工具;同样的工具,他们的曾祖父、奴隶及奴隶的后代也曾用过。房屋显得如此疲惫,似乎只有相互依傍才不至于倒下。外墙的涂浆也十分陈旧,仿佛老人破损的脸庞。我明白,在这里街道的石块之上,就像在玛利安娜的街道上一样,曾行走着他们的祖先。入夜之后,我恍惚觉得路上就是曾经的居民,又或者是他们的幽魂。有时候,我会为教堂的报时钟声感到惊奇。既然时间已经停止,又何须敲响钟声指明时间?在这座城市里,一两百年的光阴也不比一日更长。举例来说,我路过一片烧毁的房屋,它们既没有屋檐也没有架构;唯一留存下来的是被烟熏黑的墙壁,有一部分已经倒塌。我认为在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前,这里发生了一场火灾,废墟还没有来得及清理。但却得知是在1720年7月,阿苏玛尔伯爵下令点燃了这些房屋。二百二十年过去了,这里却丝毫未变,既没有重建也没有拆毁。在黑金市、玛利安娜以及萨巴拉,一切都保持着奴隶或者黄金时代的样子。在这些废弃的黄金城上,时间带着看不见的翅膀飞驰而过,却未曾触碰它们。

然而,正是停滞赋予这些患难姐妹——黑金市、玛利安娜、萨巴拉、孔戈尼亚斯以及国王的圣若昂——以独特的韵味。在其他地方,殖民时代的文化遗迹都展示在博物馆的陈列室里;而在这里,时代的剪影却保留在不断变化的景色之中,比美洲的其他地方更加完美也更富表现力。这些古老的包含着历史宝藏的城市包括托莱多、威尼斯、萨尔茨堡与巴西的埃格莫特;它们组成了有形的历史,更组成了独特的民族文化。这是因为——尽管听起来有些奇怪——这些遥远的城市原本没有任何道路通向沿海或其他地方;聚集在这里的只有毫无教养的冒险者,他们只有对金子以及一夜暴富的渴望。因此,它们才能在短暂的繁荣时期创造出全新的艺术;这五座城市中只有一个艺术团体,他们建造了这里所有的教堂与礼拜堂,并创造了新大陆最初的不朽纪念。为了能够见到它们,值得经过一段复杂的旅程。

这些洁白的教堂比例十分完美。它们矗立于黑金、萨巴拉、孔戈尼亚斯及玛利安娜上相互致意,却并未展现出新的线条或巴西特色。它们全都属于巴洛克风格,同葡萄牙建筑别无二致;在华丽与装饰方面,它们输给了里约的圣本托堂与圣方济各堂;而在年代的古老方面,它们又比不过巴伊亚。它们之所以显得高贵难忘,是因为和谐地融入了荒原风光。而它们的独特更体现在这样的奇迹之中——这些富有艺术感的恢宏建筑竟诞生于一个与世界文明相隔绝的区域。我们至今仍无法解释这样的奇迹,在淘金者、冒险家与奴隶组成的团体中,居然存在一小批巴西工匠与艺术家,他们借助雕刻与绘画完美地完成了教堂装饰。我们也许永远无法知晓:这个流浪团体究竟来自何方,他们如何从一个黄金城来到另一个黄金城,以教派的力量树立起信仰的丰碑,使它闪耀在贪婪的攫取之上。在这个匿名团体中,只有一个人的名字能够浮现出来,那就是残废者安东尼奥·弗朗西斯科·里斯本(3)。

残废者是第一名真正的巴西艺术家。作为葡萄牙木匠大师与黑人奴隶的混血后代,他具有典型的巴西特征。1730年,残废者出生于黑金市。在那个时代,这里只有匆匆聚集的人群,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房屋、教堂或是石质宫殿。他便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没有老师名匠甚至接触不到最基础的知识。在这个混血儿身上,最特别的便是他魔鬼般的丑陋面貌,似乎与米开朗基罗有着血肉联系。但他应当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也没有见到他的任何一幅作品。他拖着畸形的躯体,长着厚厚的嘴唇与硕大的耳朵,歪斜的嘴里没有一颗牙齿,布满血丝的眼中永远充斥着愤怒。从青年时代开始他的外表便令人如此厌恶,正如编年史家所说的那样,每个与他偶然相遇的人都会受到惊吓。不仅如此,从他四十六岁开始,一种可怕的疾病更是摧毁了他的四肢,先后侵蚀了他的脚趾与手指。然而对于这位天性杰出的人来说,无论任何疾病都无法阻止他继续工作。每天早上,这位巴西的麻风病人便由两个奴隶带到教堂或者作坊里。他们搀扶着这位不幸的人以防他跌倒,并将刻刀或者毛笔绑在他没有手指的手上,使他能够继续工作。直到傍晚,残废者才会乘坐轿子返回住处,因为他知道自己会造成恐慌。他既不愿看到别人,也不愿被别人看到。他所想的只有工作,只有工作能使他忘掉悲惨的命运;工作是他生存的唯一目的,正因为如此,他才活到了八十四岁。

这是一位艺术家的感人悲剧。在他阴沉的灵魂中或许隐藏着一位真正的天才,但悲惨的命运却阻止他发挥出全部才能。也许这名残疾的混血儿本能成为一名雕刻家,创造出震惊世界的作品。但他却被囚禁在远离文明的小镇中,囚禁在热带深处的寂寞里;缺少老师、名匠、同学的支持,缺乏对伟大作品的研究了解,这位可怜的混血儿只能在模糊的路上艰难摸索,一步步靠近真正的价值。在这座淘金者的小镇里,文明十分落后,安东尼奥·弗朗西斯·里斯本就像是孤岛上的鲁宾逊·克鲁索。他从未看到过希腊的雕塑,甚至连多纳泰罗(4)的临摹品都没有见过。他未曾触摸过大理石的洁白表面,对青铜器熔铸毫无了解。从未有人教授过他艺术规律或是代代相传的秘密技巧。其他人都能得到鼓励并为自己的雄心兴奋不已,而他却独自处在消泯意志的孤独之中,为几百年前已经完成的工作绞尽脑汁。但是对人类的厌恶、对自己丑陋外表的反叛却使他越来越沉浸在工作里,沿着这条艰难的道路慢慢回归真正的自我。他的装饰雕塑品味高雅、技艺精湛,但却未能走出巴洛克的既定框架,直到七八十岁才体现出自己的风格。在孔戈尼亚斯教堂的阶梯旁装饰着十二尊巨大的皂石雕塑,尽管石质比较松软,却能承受住时间的侵蚀;尽管有着不尽完美的技术失误,却无法抵消其重要价值。他天才地将雕塑融入周围的景色之中,仿佛它们都在自由地呼吸(而里约热内卢的石膏复制品却让人觉得死气沉沉)。在这些雕像中蕴藏着崇高的态度与不羁的灵魂。悲惨人生的煎熬与遗憾在艺术创造中得到了解脱。

建造教堂时的另一些艺术家——他们大部分都寂寂无名——也同样战胜了许多困难。这里没有建筑用的方石,也没有大理石与雕刻工具,但是拥有极其丰富的黄金。他们可以在木板、画框以及雕刻表面镀上黄金,因此教堂的圣坛才得以闪闪发光。我们能够想象,这些最早的居民住在连床都没有的破屋之中,唯一的资产便是身上的衣服、一柄匕首与一把铁锨。而突然之间,这些装饰恢宏的洁白教堂向他们的野蛮生活注入了一种奇异的美学思想,他们将多么自豪。过了不久,连黑人们也不愿落后。他们希望建设自己的教堂,圣徒的肤色也要同他们一样。他们贡献出不多的财富,建立起同样宏伟的教堂。就这样,在“国王奇科”的指挥下,黑金市修建起了圣尤金妮亚堂。“国王奇科”原是非洲部落的王子,后被当作奴隶卖到巴西。由于找到了相当可观的黄金,他便赎回了自己以及同部落的人。在这片闭塞的山区之中,在这些被遗忘的城市之上,这座教堂的桂冠依旧闪亮,它构成了最为独特的风景,也是眼睛最好的慰藉。那些由无尽的河水带来的黄金,那些由黑暗的群山奉献的宝藏,至今也未曾完全开采。它们转化成世界上最高贵持久的价值:美丽。在这些荒凉的山谷中,城市与居民已经消失许久,但教堂却作为那段光辉岁月的见证者永远地留存下来。衰败的黑金市就好像巴西的托莱多,孔戈尼亚斯则好似奥维耶多或者亚西西,惬意地处在温柔的棕榈林中。它们都抵抗住了时间,忠实地捍卫了过去。巴西完好地保存着这珍贵的遗产,将它视为“民族纪念”。这是非常明智的决定,因为“米纳斯密谋”将黑金市变成了一个特殊的朝圣地点。它不仅能带来视觉与心灵的愉悦,更让我们神秘地感受到这些城市的存在有多么不可思议。这种黄色的金属具有如此巨大的力量,竟能在荒野之中建起城市,使最野蛮的冒险家热爱艺术,将善与恶同时激发出来。黄金尽管冰凉沉重,却能唤醒人类最炽热的梦想;这个神秘而又强大的伪君子撼动了整个世界。

我花费了一两个小时,仔细观察了全部过程。开采技术如此完美,是经过无数试验的结果。在这项巨大的工程中,我见到了数百乃至上千人,既有升降机、隧道里或者机器旁边的工人,也有许多搬运工、铸炼工、工程师以及指挥员。在我耳边依旧回响着锤头的轰鸣声;由于在黑暗与日光下不断转换,我疲劳的双眼也仍然感到疼痛。我已经看到了一切,却唯独缺少纯金。我急切地渴望了解这个行业中八千名工作者究竟能生产出多少黄金,这个投入了精神、人力、化学、电力能量的复杂活动每天能有多少成果。我终于看到了一天的生产总量,但却感到万分惊奇。我原以为会看到一座金山、一间阿兹特克国王的金库,可眼前的金子却只有砖块大小。凭借复杂的工具与高效的组织,八千个人也只能从土地中得到一块金砖。而这块金砖却支付了八千人的工资,支付了资本投入的利息并养活了股东。我再次了解了这黄色金属的邪恶魔力;几千年来,人类始终在它的掌控之下。在巴黎法国银行地下,我第一次意识到这种依赖是多么荒谬。在一个类似堡垒的地下室里,我曾看到排列整齐的金条,冰冷而又死寂。这是所谓的法国财富,是成百上千万虚拟的价值。这座巴黎的人造金矿浪费多少精神气力,只为了将从非洲、美国、澳大利亚艰难开采的黄金重新藏在土里。而在巴西,在世界的另一个尽头,在这八千人的工作之中,我看到了同样的努力、技艺与同样的精神;他们从土地中发掘同一种金属,而最终只是为了将它们埋回去,只是埋藏地点变成了一个银行的地下室。我终于明白,当那些富镇的淘金者炫耀自己奢侈的衣装时,我不应当嘲笑他们,因为这种古老的谵妄依然存在,只是变换了形式。这种冰冷的金属比任何一种机械或精神浪潮都更能煽动人类,并对世界的各项事件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就在我看到这粗糙的金砖时,才明白了这卑鄙的金属有多么荒谬。

这是我在黄金谷中的特别经历。我原打算来到黄金发源地,直面黄金的真实模样,进一步了解它的力量与影响。但当我毫无敬畏地触摸这块金砖,触摸这几千双手的工作成果时,才深深理解了其中的荒谬。它仅仅是一块冰冷坚硬的金属,无法使我的双手感觉到任何热量与振动,既无法使我兴奋也不能令我尊敬。我真的无法理解,人性既能成为这种谵妄的牺牲品,又如何能够创造出光芒四射的教堂,并将永恒不朽的遗产——艺术以及信仰——恭敬地保存在教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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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布雷特·哈特(1836—1902),美国作家,创作过有关加利福尼亚淘金热的小说。

(2) 在葡萄牙语中意为“美丽地平线”。

(3) 安东尼奥·弗朗西斯科·里斯本(1730—1814),巴西建筑师、雕刻家。

(4) 多纳泰罗(1386—1466),意大利早期文艺复兴时期第一代美术家。

(5) 摩根勒菲:亚瑟王传奇中的邪恶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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