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好客的国家,无论何时拜访朋友,都会给我们端来咖啡。就是那种装在小杯子里的普通咖啡,却十分醇香浓郁。这是巴西最友好的习俗。这里喝咖啡的方式与欧洲不同——或者更确切地说,在这里人们并不喝咖啡,而是像喝利口酒一样将滚烫的咖啡一饮而尽,咖啡非常之烫,用这儿的话来说就是:如果不小心滴到了狗身上,它一定会狂叫着跑开。很难统计巴西人一天要喝多少咖啡——我想大概十到二十杯——也很难确定巴西哪个城市的咖啡更加美味。每个地方都渴望拥有这种荣耀,认为自己拥有最好的原料与完美的烹制方法。对于各地的咖啡我都一视同仁,怀有相同的热情。在里约热内卢的咖啡馆,我品尝过两百米雷斯一杯的咖啡;在咖啡城市桑托斯的农场里,我也享受过相同的美味;而在圣保罗的咖啡研究所里,咖啡烹制更是上升到科学的高度。我在那里上过一课,得到一袋咖啡豆和一个方便的咖啡机,以便之后继续练习。到处都有这种魔幻的香味,它强烈地刺激着神经,仿佛一团黑色的火焰,使我们的感官更加敏锐,思想也更加清晰。

在这里,这种黑色权贵被唤作“咖啡国王”,因为在经济层面上,它依旧支配着这个大国;桑托斯港也或多或少地影响着全球市场与股价。人类消费的两千四百万袋咖啡中,有一千六百袋产自巴西。换句话说,这种棕色的颗粒才是巴西真正的货币。依靠咖啡收入,巴西购买了它所欠缺的少数原料:小麦、机器、科研器械以及最重要的石油。因此,咖啡在世界市场的价格便是巴西经济的温度计;如果价格上升,整个国家都会繁荣;如果价格下跌,政府便会将多余的咖啡烧毁或者投入海中。在最近一个世纪,咖啡就是这里的黄金与财富,是利润也是危险。从某种意义上讲,咖啡价格决定着整个国家的贸易平衡;在某些年份里,并非巴西货币决定着咖啡价格;而是咖啡在全球市场的价格决定着巴西货币的价值。

同如今的许多富人一样,金融界的“咖啡国王”也是巴西移民。它的真正祖国是埃塞俄比亚。据说,羊群在咀嚼某种灌木之后,跳得比以前更加活跃。牧羊人十分惊讶,便亲自尝试了这种果实,确认它对人体无害,却能神奇地消除疲劳。他们因此将这种珍贵的果实命名为“kaham”(源于“kaheja”,意思是“阻止睡眠”)。阿拉伯人将这种焕发活力的灵丹妙药带到了土耳其;在维也纳围城期间,成袋的咖啡又落在了奥地利人手里;不久之后,维也纳便有了第一间咖啡馆,这种黑色饮料也成为了全欧洲的时尚——昙花一现的时尚,就像塞维尼夫人误以为的那样,她曾生气地说拉辛“会像咖啡一样烟消云散”(2)。但是咖啡最终流传下来——拉辛也是——并且移民到法属几内亚。在那里,咖啡树与种子被视为商业秘密,得到严密保管。就像在一千年前的中国,原丝与蚕茧也不能让外国人看到,如果有谁胆敢携带出境,将会处以极刑,直到两个传教士将蚕茧藏在空心手杖里带回欧洲。卡宴总督遵循宗主国的严格命令,不允许任何外国人靠近咖啡种植园。但是巴西很幸运,因为这名总督有一位妻子。1727年,她一时心软,给了葡萄牙上尉弗朗西斯科·德·梅鲁·帕列塔几株咖啡树。棕色的移民就这样进入巴西,并像所有移民一样迅速适应。咖啡最早种植于北部,在马兰尼昂与亚马逊地区,同它的哥哥蔗糖一起——没有蔗糖,咖啡便无法带来完整的愉悦。渐渐到了1770年,咖啡便移植到南方,移植到里约热内卢。就在今天高楼林立的地方,在蒂茹卡的山丘周围,咖啡侵占了许多土地,有数千名奴隶为它服务。但是里约的气候仍不能完全满足咖啡的需要;它又蔓延到整个圣保罗州,在千年的迁徙之后,终于发展起自己的世界帝国。有着东方血统的咖啡越来越像暴君,而它所在的圣保罗王朝,更是完全主宰了巴西经济。它为自己建立起最豪华的仓库,命令全球各地的船只前来朝拜,它操纵着货币价值,给国家带来可怕的投机活动与经济危机,甚至将自己上亿的子孙投进海里,只因为世界不愿交纳足够的贡品。

我必须向这位国王致敬,必须亲自拜访它。它无数次地促进了我的工作,提高了朋友间的欢乐。如今若想参观这位国王的府邸,必须更加深入这个国家。葡萄牙人刚从非洲带来咖啡时,就种植在巴西海岸附近。关于这段移民历史,恩里希·爱德华·雅各布的书中有着出色的描绘。几个世纪以来,桑托斯附近的山谷以及里约的大型农庄都在种植咖啡;成袋的咖啡豆放在奴隶的后背上,直接从农田运上货船。然而,几十年以后,这些土地生产了无数果实,渐渐变得疲惫不堪。咖啡豆越来越小,其香味与功效也不如从前。一株咖啡树的寿命是八十年,正好同人类一样。咖啡农庄不断向内陆迁移:从帕拉伊巴的山谷移植到圣保罗,这片红土地的肥力是里约的四倍;又从圣保罗迁移到坎皮纳斯;越来越深入内陆。巴西从不缺少未加利用的土地。于是我们来到了咖啡产区,来到它现在的家园!我们乘坐了十二小时的夜班火车,从里约热内卢来到圣保罗;又做了三个小时的火车才来到坎皮纳斯,来到了耶稣会士的古老领地;再乘坐一小段汽车,我们才终于来到了农场,来到了咖啡王国的中心。

Fazenda或Hacienda(3),我为何对这些单词如此熟悉?为什么对我来说,它竟有着如此神秘的浪漫色彩?啊!我想起来了;没有什么能比儿时的阅读更令我们印象深刻。在格斯塔克(4)与西尔斯菲尔德的小说中,我曾凭借想象力看到巴西与阿根廷的农庄,看到热带丛林深处或草原上农夫的房屋,看到这些充满危机与冒险的异邦风情。我曾多么期待这种冒险!如今我就站在这里;并非骑着一匹飞奔的快马,而是乘坐汽车而来;穿过一条布满植被的道路,便来到了院落中央。然而,农场房屋却同小说中的一模一样。庄园的房屋很矮,只有一层,处在广阔的农场中央,四周都有宽敞的露台。在这栋房子旁边,沿着一个方形广场,排列着工人的房间。根据我对阅读的记忆,五十多年前,这些房子里还居住着奴隶;到了夜晚,他们会坐在广场边上,哼唱怀乡的歌曲。倘若白发苍苍的黑人到这里漫步,或许还能回忆起当年的时光。但是一进入客房,我便立即回到了现代。诚然,这里的屋顶上还装饰着古老的木质隔板,屋子里还有蓝花楹木的漂亮家具,殖民时代的神坛与成套的餐具也怜悯地保存下来。然而这些房子早已不在荒野之间,无需历尽重重艰险便能到达,它们已经成为现代化农场的一部分,配有舒适的家具,配有游泳池、游乐场、收音机、留声机与书籍——而这是我儿时没有梦见的——我的许多作品也在其中。在如今的农场里,友好与愉悦已经代替了往日的危险;现代社会能够将热带最偏远的角落变得宜居。

收获工作简单得难以想象。科技未能代替手工劳作;几世纪以来,咖啡豆都要靠双手采摘。也许今天的咖啡工人仍像昔日的奴隶一样,哼唱着单调的歌谣配合单调的工作。咖啡豆成堆地装上马车送往农场,在那里接受国王的礼遇。人们将它们清洗干净,放在阳光下晒干,然后用机器去壳,再将干净的咖啡豆装进袋子。

收获就这样(或者看似)结束了。这个过程一点也不浪漫,就像剥豌豆荚一样。令我感到惊讶的只有一点——在这里闻不到一点香味。我原以为在千万株咖啡树间能闻到咖啡的醇香,就像我们在稻田与森林里闻到的一样。然而奇怪的是,咖啡园里没有任何味道,所有醇香都暗藏在果实内部。当咖啡豆烘焙时,神秘物质才会释放出来。油质、其他成分以及浓郁的香气,此前根本无法察觉。我们可以在咖啡豆上行走却闻不到任何味道,仿佛脚下都是干燥的沙子。倘若在农场里用纱布蒙住眼睛,就无法分辨袋子里装的究竟是棉花、咖啡还是可可。对于这种珍贵的令人兴奋的果实,我曾渴望闻到香味。因此,当我看到咖啡却闻不到气味,好像成堆的水泥一样,不禁感到一丝幻灭。

我的第二个惊喜来自桑托斯,它是巴西最大的出口港。我原以为咖啡装袋就能直接出口,却在这里看到了新的工序。咖啡豆有大有小,并非所有人都喜欢同一种咖啡。在阿根廷的屠宰场,肉类也会依据不同国家的口味,按照大小肥瘦重新分类。到了桑托斯这个大火炉,所有咖啡豆必须离开袋子。大量咖啡堆在一起,由一根管子——它也许是世界上最大的咖啡饮用者——吸入内部。它们上下翻滚,通过一个个过滤器,将大小颗粒分离开来;在这个过程中,娴熟温柔的双手会将发育不全的果实剔除。这样咖啡便分为不同档次,拥有不同的名字。机器能够自动称重,会向每个袋子装入五十公斤同一档次的咖啡豆。袋子上都标明了档次与重量,在迅速装满之后,便立即放在传送带上,由另一台机器封口。直到完成这种精致的分离,咖啡才能登上等待已久的船舱并销往世界各地。

不仅如此,装载过程也十分有趣。这些袋子并不由人工搬运,也不像其他港口习惯的那样,用起重机将货物吊起放在货舱。在桑托斯,轮船舱口架有一座钢桥,上面支撑着一条传送带。咖啡就在传送带上面(它们比旅客还要舒服)由仓库直达船舱。这种安静的行进十分有趣:咖啡一袋接着一袋,由仓库上升又降到船舱,就好像小路上的一只只绵羊。这时我才明白船腹的空间如此之大(因为数字总是太过抽象)。桑托斯港每天排队装载咖啡的船只不计其数,可见人类每时每刻消耗巨大。

贪婪的货船终于吞食了足够的咖啡。汽笛声起,传送带也随之停止;由于惯性,仍有一两袋咖啡落入船舱。轮船发出起航的讯号,马达开始运行,我们渐渐远离了码头。房屋依然反射着阳光,还能看到纤细的棕榈树。热带的森林离我们越来越远;没过多久,我便只能遥望到模糊的山峦;连这咖啡王国最后的问候也终于隐匿起来。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回忆留存下来。

然而,当我在家中拿起一杯咖啡,品味着世界上最美味的饮品,它的香味会令我想起曾经的一切。我会想起热带的太阳,是它在咖啡豆内注入了神秘的火焰;会想起夺目的阳光,是它赋予一切美丽的色彩;我会想起异域风景中的每一棵树与每一个海湾。当时我身在其中,它赐予我梦想的渴望;如今我早已离开,却又如此地思念它——在那里,自然的创造如此自由、丰盛、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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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原文为法语:“Cela passera comme le café.”

(3) Fazenda与Hacienda分别为葡萄牙语与西班牙语,均为“农场、农庄”之意。

(4) 弗瑞德里希·格斯塔克(1816—1872),德国旅行家、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