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农被判决的当天午后,哲学家得知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议事司铎在法院书记室的会见室里等候他。吉尔·隆博陪他来到楼下。议事司铎要求狱卒让他们单独会面。为保险起见,隆博离开时将门锁上了。

年迈的帕托洛梅·康帕努斯沉甸甸地坐在桌子旁边的一张高靠背椅上;他的两支手杖放在身边的地上。为了表示对他的敬重,人们在壁炉里烧了熊熊的一炉火,火光为这个阴暗的二月下午增添了一点光线。议事司铎宽阔的脸庞上布满细小的皱纹,在这样的光线下几乎呈粉红色,但泽农注意到他的双眼红肿,还尽量控制住嘴唇的颤抖。两人都在犹豫应该如何打招呼,议事司铎似乎想站起来,然而他的高龄和行动不便让他无法完成这个礼节,而且他也拿不准对一个犯人表示这样的礼貌是否欠妥。泽农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尊敬的父亲”,他说,用的是学生时代他对议事司铎的称呼,“感谢您在我羁押期间对我大大小小的帮助。我很快就知道了这些关照来自何方。我没有想到您会来看我。”

“你怎么不早一点露面!”老人带着慈爱的责备说。“你对我的信任总不及对那个剃头匠外科医生……”

“您对我的不信任感到吃惊吗?”哲学家辩驳道。

他认真地搓着冻僵的手指。尽管他的房间在楼上,冬天里仍然阴冷潮湿。他在靠近炉火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伸出双手。

“我们的火”,他轻声说,这句炼金术用语是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议事司铎第一个教给他的。

议事司铎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在众人为你所做的事情里,我的贡献甚微”,他说,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也许你还记得,不久前在主教大人和方济各会修道院前院长之间,有过一场严重的纷争。但是这两个圣人最终惺惺相惜。已故院长临终前向最尊敬的主教大人推荐了你。主教大人坚持让你受到公正的审判。”

“我为此感谢他”,囚犯说。

议事司铎在这个回答中察觉到一丝讥讽。

“你要知道判决不是主教大人一人作出的。他从始至终一直强调宽容。”

“难道这不是惯例吗?”,泽农有些尖刻地答道。“教会厌恶血腥。”

“这一次是真诚的”,受到伤害的议事司铎说。“然而,不幸的是,无神论和渎神的罪行昭然若揭,而你愿意事情是这个样子。在普通法方面,感谢上帝,没有任何情况证明对你不利,但是你跟我一样知道,对市井小民而言,十个猜测就抵得上一个让人确信无疑的事实,甚至对大多数法官也是如此。那个可怜的孩子,我甚至不愿意想起他的名字,他的指控一开始就对你造成重创……”

“您不会想象我用偷来的蜡烛照亮,在蒸气浴室里跟他们一起嬉笑玩闹吧?”

“没有人这样想”,议事司铎郑重地说。“不要忘记还有其他形式的同谋。”

“奇怪的是,在我们基督徒看来,所谓肉体的放荡是格外严重的罪恶”,泽农沉思着说。“没有人会带着愤怒和厌恶去惩罚粗暴,残忍,野蛮,不公正。明天没有人会意识到,那些良民百姓来观看我在火苗里惊跳是猥亵的举动。”

议事司铎用一只手掩住自己的脸。

“请原谅,父亲”,泽农说。“这是不得体的。试图展示事物的本来面目是不恰当的,我再也不这样做了。”

“我是否可以说,在你是受害者的这场冒险中,令人震惊的是邪恶奇异地结合在一起”,议事司铎声音很低地说。“各种形式的堕落,孩子气的胡闹也许是故意亵渎,对一个无辜新生儿施行的暴力,最后还有针对自己施行的暴力,这个皮埃尔·德·哈梅尔犯下的是一切暴行中最恶劣的一种。我承认,起先我以为这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即便不是教会的敌人们编造的,也被他们无限夸大了。然而一个自杀的基督徒和修士,是一个坏基督徒和坏修士,这桩罪行肯定不是他犯的第一桩……想到你渊博的学识与这一切纠缠在一起,我就感到痛心疾首。”

“那位可怜的姑娘对她的孩子犯下的暴行,与野兽为了从陷阱里逃脱而不惜折断自己的腿脚如出一辙,是人的残忍让它掉进去的”,哲学家苦涩地说。“至于皮埃尔·德·哈梅尔……”

他谨慎地打住了,他意识到这个死者身上唯一让他觉得可以称道的,正是他自主的死亡。身为一无所有的死囚,泽农还剩下一个要小心保留的机会和一个要守住的秘密。

“您来这里不是为了在我面前重来一遍几个倒霉鬼的案子”,他说。“让我们更好地利用这些宝贵的时光吧。”

“让·米耶的女管家也害你不浅”,议事司铎以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执拗,忧伤地接着说。“没有人敬重这个坏家伙,何况我以为他早已被人遗忘了。但是怀疑下毒这件事让大家又开始议论他。我无意鼓吹谎言,但当时你最好还是否认跟这个恬不知耻的女佣之间有过任何肉体关系。”

“我惊叹自己一生中最危险的行为之一,大概就是两次跟一个女佣同床”,泽农嘲弄地说。

帕托洛梅·康帕努斯叹息了一声:他钟爱的这个人似乎对他严阵以待。

“你永远无法知道,你遭遇的灾难令我感到何等沉重”,他试探地说,想换一种方法。“我说的不是你的行为,我知之甚少,而且愿意相信你清白无辜,尽管听告解的经验让我明白,最坏的行为也有可能跟你那样的德行结合在一起。我说的是致命的精神反抗,它可能会将完美本身转化为邪恶,而它的种子也许是我无意间在你身上种下的。世界变样了,在我学习文学和技艺的时代,科学和古典文学显得多么有益啊……当我想到是自己第一个向你讲授你不屑一顾的《圣经》,我自问一位比我更坚定或更博学的老师是否……”

“不要难过,尊敬的父亲”,泽农说。“让您忧虑的反抗在我自身,或者在这个时代里。”

“你画的飞行炸弹和风力战车的草图让法官们发笑,它们让我想起了魔术师西门”,议事司铎抬起忧虑的眼睛看着他说。“但是我还想到了你年轻时关于机械的那些胡思乱想,它们制造的只是混乱和骚动。唉!就在那一天,我请女摄政王答应给你一个职位,本来你可以从此大展宏图……”

“这个职位也很可能通过别的途径将我带到同一个点上。关于一个人生活的道路和目的地,我们知道的并不比候鸟的迁徙更多。”

帕托洛梅·康帕努斯似乎沉浸在梦境中,他又看见了那个二十岁时的读书人。他要拯救的是这个人的身体,或者至少是他的灵魂。

“不要比我自己更看重这些机械上的突发奇想,它们本身并非有益的或有害的”,泽农轻蔑地说。“它们跟玻璃工匠的发现一样,让他从纯科学里得到一点消遣,但有时也激活或丰富了后者。实践出真知。即便在医生的技艺,这个我潜心钻研过的领域里,伏尔甘或者炼金术的发明都在起作用。但是我承认,既然人类直到世界末日也许仍然是这个样子,让疯子们有能力颠倒事物的进程,让狂热的人有能力飞上天,未见得就是好事。至于我,在法庭将我置于的这种境地里”,他补充道,他的干笑令帕托洛梅·康帕努斯感到害怕,“我不禁要责怪普罗米修斯将火种交给了凡人。”

“我活了八十岁,也没有料到法官们的恶意竟至于如此地步”,议事司铎气愤地说。“希罗尼姆斯·凡·帕尔梅特高兴地看到有人命令你去探索你的无限世界,而勒·科克这个败类,竟出于嘲讽,提议派遣你乘一架飞行轰炸机去跟纪尧姆·德·拿骚作战。”

“他笑错了。只要人类拿出修建卢浮宫和大教堂的干劲,这些梦想总有一天会实现。惊恐之王将带领他的蝗虫大军从天而降,大玩屠杀游戏……啊,残忍的野兽!地上,地下和水中,什么也不会留下,一切都遭到蹂躏,损坏或摧毁……张开吧,永恒的深渊,趁现在还来得及,吞噬狂热的种族吧……”

“请问?”议事司铎警觉地说。

“没什么”,哲学家心不在焉地答道。“我在背诵我的《滑稽预言》中的一段。”

帕托洛梅·康帕努斯叹了一口气。虽说这个人的头脑算得上坚强,但焦虑已令他不堪承受。眼看死期临近,他开始胡言乱语了。

“显然你已经对人的完善失去了信念”,他忧伤地摇着头说。“人们是从怀疑上帝开始的……”

“人类的成就受到时间,需要,运气,以及愚蠢地不断增长的人口数量的制约”,哲学家说,语气平静了一点。“人将会杀死人类。”

泽农陷入良久的沉默。这种沮丧在议事司铎看来是个好兆头,没有什么比一颗无所畏惧的心灵更让他害怕的了,那样的心灵过于自信,不为悔恨和恐惧所动。他小心翼翼地重提话头:

“我是否因此可以认为,如同你对主教所说的,对你而言,大功是为了完善人的心灵,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目的?倘若果真如此”,他继续说下去,声音里含有一种身不由己的失望,“你应该离我们比我和主教大人敢相信的更近,还有我从来只是远远观望的那些神奇的秘术,不正是神圣的教会每天向信徒们传授的内容。”

“是的”,泽农说。“一千六百年来都是这样。”

议事司铎拿不准这个回答里是否包含一丝讥讽的意味。但是时间宝贵。他顾不得了。

“亲爱的孩子”,他说,“你以为我来是为了跟你展开一场不再合时宜的辩论吗?我来这里有更好的理由。主教大人向我指出,你的情况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异端,就像我们这个时代那些可恶的邪教信徒,他们与教会开战,而你是理论上的渎神,其危险终究只不过在博学之士眼中才显著。最尊敬的主教大人向我保证,你的《理论赞》理当受到谴责,它将我们神圣的教理贬斥为普通概念,甚至等同于在最坏的偶像崇拜者中间散布的那些概念,然而此书也同样可能充当一本新的《护教论》:只需用同样的命题展示,人的天性中与生俱来的直觉在我们基督教的真理中达到了最高境界。你跟我一样知道,一切不过是个方向问题……”

“我明白您这一席话的用意”,泽农说。“假如明天的仪式代之以一场收回前言的仪式的话……”

“不要抱太大希望”,议事司铎谨慎地说。“我们要给你的不是自由。但是主教大人态度强硬,争取将你软禁在一个由他选择的修道院里;你未来的舒适程度取决于你向正当事业作出的保证。你知道所谓终身监禁,最终几乎总能找到出来的办法。”

“您的救援来得太晚了,尊敬的父亲”,哲学家喃喃地说。“还不如早些给那些指控我的人戴上嘴套。”

“我们不敢自诩哄骗了佛兰德斯的检察官”,议事司铎说,他在富有的利格尔夫妇那里作了无谓的尝试,不得不咽下这苦涩的滋味。“这样一个人下手判刑,就像一条狗扑向猎物。我们势必让事情按照程序进行,即使稍后再运用留给我们的权力。你从前接受过下级神职,这使得你划归教会裁决,但是也保证你会得到粗暴的世俗法庭不能提供的保护。的确,我直到最后一刻都在胆战心惊,担心你出于挑衅而说出某些不可弥补的招认……”

“然而,假如我出于悔罪而这样做,你们势必就会钦佩我了。”

“倘若你不将布鲁日的法庭和苦行重罪法庭混为一谈,我会感激你的”,议事司铎不耐烦地说。“这里重要的是,可悲的西普里安和他的同伙们所说的话相互抵触,我们摆脱了那个洗碗碟的女人的诬陷,并将她关进了疯人院,还有那些不怀好意地指控你为杀死西班牙上尉的凶手看病的人,他们也没有露面……仅仅与上帝相关的罪行属于我们的管辖权。”

“您认为治疗一个伤者属于滔天大罪吗?”

“我的意见并不中肯”,议事司铎闪烁其词。“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的看法是,我们对同类的一切帮助都应该被认为是值得嘉许的,但是如你的情况那样,其中卷入了一场反叛,就永远不值得赞扬。已故院长的想法有时不对,想必他会过分赞同这种给予反叛者的仁慈。至少我们庆幸没有人能够拿出证据。”

“假如不是您的关照让我免遭酷刑,他们会毫不费力地得到证据的”,囚犯耸耸肩说。“我已经向您表示过感谢了。”

“我们得到一句格言的保护:法律禁止世俗之人对神职人员用刑”,议事司铎带着获胜的神情说。“然而不要忘记,在某些方面,比如风化问题上,你仍然受到强烈怀疑,如果有人提出新的要求,你也许还要出庭应审。对于这个世界上的权力,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但是要知道,只要反叛者与异端纠缠在一起,教会与秩序的利益就会继续合二为一。”

“我明白这一切”,囚犯低下头说。“我的不可靠的安全将完全取决于主教的良好意愿,然而他的权力有可能减弱,他的观点也有可能改变。没有什么可以证明,半年之后,我离火苗不会跟今天一样近。”

“难道这不是你一生都在害怕的事情吗?”议事司铎说。

“当年您向我传授文学和科学基础知识的时代,有个认罪的人在布鲁日被烧死,不知道他犯下的罪行是真是假,一个佣人向我讲述了他遭受的折磨”,囚犯这样回答。“为了增加这出戏的趣味,人们用一条长链子将他系在柱子上,这样他浑身着火以后可以跑来跑去,直到扑面倒在地上,或者不如直截了当地说,倒在火炭上。我常常想,这个可怕的场景所包含的寓意,就是一个基本上自由的人的状态。”

“你不认为我们全都如此吗?”议事司铎说。“我的一生是平静的,我敢说,也是清白的。但是我活了八十岁,也不可能不知道什么是束缚。”

“平静,是的”,哲学家说,“清白,不是。”

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用上了一种几乎是争吵的语气,使这场谈话渐渐变得如同当年师徒二人之间的辩论。议事司铎决定忍受一切,暗自祈望能想出一些有说服力的词语。

“我又犯错误了”,泽农终于用平静一些的声音说。“但是,请不要吃惊,父亲,您的好意看上去像一个陷阱。我见过几次最尊敬的主教大人,我并不认为他是一个虔敬之人。”

“主教对你的爱不会比勒·科克对你的恨更多”,议事司铎忍住泪水说。“只有我……但是,你是他们之间较量的一颗棋子,除此之外”,他的声音平静了一点,继续说,“主教大人也并非没有常人的虚荣,如果能够将一个不信神的人拉回上帝身边,让他说服同类,主教也会引以为荣。对教会而言,明天的仪式所取得的胜利,比你的死更有意义。”

“主教应该知道,倘若由我来捍卫基督教的真理,恐怕会适得其反。”

“这就是你不明白的地方”,老人又接着说下去。“人们很快就会忘记一个人收回前言的理由,但是他写的东西会留下来。有人认为你在圣科姆济贫院的居留形迹可疑,然而你的一些朋友已经指出,这是一位基督徒谦卑的苦行,你对过去的荒唐生活感到后悔,故而改名换姓,默默地一心行善。上帝原谅我吧”,他勉强微笑一下补充道,“我没有以圣阿历克西为例,他装扮成穷人回到自己出生的宫殿里生活。”

“圣阿历克西每时每刻都冒着被他虔诚的妻子认出来的风险”,哲学家开玩笑地说。“我的心灵还没有坚强到这个地步。”

帕托洛梅·康帕努斯皱了皱眉头,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再次令他感到不快。泽农在这张衰老的面孔上看到一种痛苦的表情,不禁心生怜悯。他轻声接着说:

“看样子我难逃一死,我只剩下几个钟头以最安详的方式度过……假如我做得到的话”,他友善地点点头接着说,议事司铎觉得他简直疯了,然而他是在跟站在因斯布鲁克街头朗读佩特罗尼乌斯的那个人说话。“但是您让我跃跃欲试,父亲:我看见自己满怀真诚地向读者们解释,那个乡下人傻笑说在他的小麦地里有耶稣基督的无限性,他是一个很好的笑料,而那个爱开玩笑的人肯定是个糟糕的炼金术士,还有教会的仪式和圣事跟我的特效药一样有效,有时甚至更有功效。我不会对你说我信”,他止住议事司铎表示高兴的动作,接着说,“我要说的是,对我而言,简单的不已不再是一个回答,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我准备说出一个简单的是。将不可接近的万物本源禁闭在一个按照人的模样打制出来的人身上,在我看来仍是一种亵渎,然而我却不由自主地感到,无以名之的神存在于这个明天即将灰飞烟灭的肉体之内。我是否可以说就是这个神迫使我对您说不?然而,精神的任何看法都建立在任意的基础上:为什么这些不是呢?任何强加于普通民众的教理都为人类的愚昧提供了保证:万一明天苏格拉底取代穆罕默德或基督,情况也是一样。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将一只手放在额头上,突然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为何要放弃肉体得救和皆大欢喜呢?我觉得自己翻来覆去考虑这些问题已经有几百年了……”

“让我来引导你吧”,议事司铎几乎带着柔情说。“明天你的收回前言里有多少虚伪的成分,唯有上帝是法官。你不是自己的法官:你以为是谎言的东西,也许是你在不为自己所知的情形下宣示的真正的信仰。真理有秘密的办法可以潜入一颗对它不再设防的心灵。”

“不如说是伪善吧”,哲学家平静地说。“不,尊敬的父亲,我为了生存有时也撒过谎,但是我越来越丧失撒谎的能力了。在你们和我们之间,一边是希罗尼姆斯·凡·帕尔梅特的想法,是主教和您本人的想法,另一边是我的想法,不时有些相似之处,往往也会有折衷,但是永远不会有恒定的关系。这些想法如同以一个共同的平面——人的理解力——为起点画出的弧线,它们马上分开,随后交会,然后又重新分离,有时它们在各自的轨迹上相交,或者相反在一部分轨迹上重合,但是没有人知道它们会不会在我们视野之外的某一点上再次交会。声称它们是平行线是不准确的。”

“你说我们”,议事司铎似乎带着惊惧低声说。“然而你只是一个人。”

“的确”,哲学家说。“幸好我没有一份名单可以提供给某人。我们中的每个人都是自己唯一的老师和唯一的信徒。每一次经验都是从零开始。”

“已故的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尽管性格过于随和,却是一个好基督徒,不愧为修士的典范,他不会知道你选择生活在什么样的反叛的深渊里”,议事司铎几乎带着怨恨说。“你一定对他说了很多谎言,而且经常说。”

“您弄错了”,囚犯说,他对这个想救他一命的人投以几乎含有敌意的目光。“我们在矛盾之外相会。”

他站起来,仿佛要告辞的是他。老人的悲伤变成了怒火。

“你的固执是一种渎神的信仰,你以为自己是它的殉教者”,他气愤地说。“你似乎想迫使主教洗手……”

“这个词不恰当”,哲学家指出。

老人俯下身想拾起两支充当拐杖的手杖,他将椅子弄出了声响。泽农弯下腰,将手杖递给他。议事司铎费力地站起来。脚步声和座椅的声音惊动了在走廊里保持戒备的狱卒赫尔曼·摩尔,他以为谈话结束了,已经在转动锁孔里的钥匙,然而帕托洛梅·康帕努斯提高嗓门,对他喊道再等片刻。半开的门又关上了。

“我有辱使命”,老教士说,他突然变得谦卑了。“你的执着令我害怕,因为它证明你对自己的灵魂毫不在乎。无论你是否知道,仅仅是虚假的羞耻心就让你宁死也不愿在收回前言之前接受公开谴责……”

“还有点亮的蜡烛,用拉丁语回答主教大人的拉丁语演说”,囚犯讥讽道。“我承认,那一刻钟会很难度过……”

“死亡也是”,老人悲伤地说。

“坦白地说,在一定程度的疯狂,或者相反,一定程度的智慧看来,被烧死的是我还是随便什么人都无关紧要”,囚犯说,“这场火刑是发生在明天还是两百年后,也无关紧要。我不敢自诩面对酷刑机器时还能保持如此高贵的感情:我们很快就可以看到,我内心是否真正有哲学家们描述的这种高傲而不屈的灵魂。然而,也许人们过于看重一个临死的人表现出的坚定程度了。”

“我来这里只是让你变得更加顽固”,年迈的议事司铎痛苦地说。“然而,离开你之前,我还是要向你指出一个法律上的好处,这是我们特意为你保留的,可能你并没有察觉。我们并非不知道,你过去从因斯布鲁克逃走是有人悄悄向你通风报信,告诉你当地宗教裁判所发出了逮捕令。我们对此事保持沉默,如果事情暴露,你就会处于逃犯的灾难境地,你与教会之间的和解,即便不是不可能,也会变得非常棘手。因此你不要害怕作出某些无用的屈服……你眼前还有整整一夜可以考虑……”

“这件事再次证明,我一辈子受到的监视比我以为的还要严密”,哲学家神色黯然地说。

他们朝着狱卒已经重新打开的门慢慢走去。议事司铎将自己的脸凑近囚犯。

“至于肉体的痛苦”,他说,“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如何你用不着害怕。主教大人和我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

“我感谢你们”,泽农说,他不无心酸地想起,自己为弗洛里安和另一位见习修士做同样的事落空了。

老人感到沉重的疲惫。让囚犯逃走的念头从他脑子里掠过;太荒唐了;不应该想到这些。他本想给泽农祝福,但是担心对方不领情,同样的理由让他不敢拥抱他。泽农做了一个动作,想亲吻从前的老师的手,然而他忍住了,担心这个举动含有某种卑屈的意味。老人尝试为他所做的一切,没有赢得泽农对他的爱。

天气不好,议事司铎是乘轿子来法院书记室的;冻僵的轿夫们等在门外。赫尔曼·摩尔坚持先让泽农回到楼上的囚室,然后才让人将访客送到门口。帕托洛梅·康帕努斯眼看狱卒陪同自己从前的学生走上楼梯。书记室的门房一扇接一扇打开门又关上,再搀扶教士坐上轿子,替他放下皮帘子。帕托洛梅·康帕努斯头倚在一个靠枕上,热切地念诵临终经,然而这种热情不过是下意识的;词语在他的嘴唇上滚动,他的思想却跟不上。议事司铎路经大广场。如果犯人在夜里想不出个结果,第二天死刑就会在这里执行,帕托洛梅·康帕努斯很了解这种魔鬼般的骄傲,不太相信泽农会改变主意。他想起来,上个月所谓的天使们是在城外被烧死的,在圣十字门附近,肉体的罪行被视为如此可恶,以至对它们的惩罚本身也应该以几乎秘密的方式进行;相反,一个顽固不化的渎神者和无神论者的死,从任何方面看,都是对民众有教益作用的场面。老人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些显示祖先们智慧的安排似乎值得质疑。

那天是封斋前星期二的前夕;兴高采烈的人们涌向街头,按习俗胡言乱语和胡作非为。议事司铎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宣布酷刑的通告会让这些下等人愈发兴奋。有两次,胡闹的人拦住轿子,揭开轿帘往里看,失望地发现里面坐着的不是一位大惊失色的美妇人。其中一个傻瓜戴着醉鬼的红脸面具,冲着帕托洛梅·康帕努斯一阵乱喊乱叫;另一个一言不发,从门帘中间伸进去一张铁青的幽灵面孔。在他后面,一个戴猪头的狂欢者吹奏着一只长笛小曲。

刚到家门,老人收养的侄女维维安就快步迎上前来。克林威克神甫去世后,议事司铎就让她当自己的女管家,维维安总是在他们温暖的屋子里带雨篷的过道上一边等候,一边从门孔里观望叔父是否快要回来吃晚餐了。她变得肥胖而又愚蠢,就像从前的戈德利埃芙姨妈,但她也有过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希望和失落:很晚她才与一位叫做尼古拉·克林威克的表兄订婚,这位表兄是卡斯特附近一位富裕的小领主,还身兼一份好差事,担任佛兰德斯法官管辖区的司法长官;不幸的是,这位条件如此优渥的未婚夫,竟在婚礼前不久穿过融冰的迪克布希水塘时落水身亡了。这个打击让维维安从此一蹶不振,但她跟从前的姨妈一样,仍然是个精细的管家和灵巧的厨娘;她做的熟酒和果酱无人可以匹敌。议事司铎这些天劝说她为泽农祷告,她不肯,她已经不记得他了;不过议事司铎还是说服她,让她时不时为一位可怜的囚犯准备一篮子食物。

他没有吃她为晚餐烹制的烤牛肉,就径直上楼在床上躺下了。他冷得发抖;她赶紧在长柄手炉里装上热乎乎的灰土为他暖床。他躺在绣花被子下面,很久才睡着。


✑原文为拉丁文。“optime pater”直译意为“卓越的父亲”,这是修士对本会上级修士的称呼,也是过去学生对老师的称呼。​✑原文为拉丁文。​✑原文为拉丁文。​✑原文为拉丁文。​✑见《新约·使徒行传》第8章,9-24节。​✑原文为拉丁文。​✑原文为拉丁文。​✑本书《深渊》一章中提到过:“在莱昂,堂·布拉斯·德·维拉为了使他更便于协助自己进行炼金术试验,让他披过一段时间雅各比派见习修士的僧衣。”​✑原文为拉丁文。​✑原文为拉丁文。​✑原文为拉丁文。​✑原文为拉丁文。​✑指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参见《在因斯布鲁克晤谈》一章末尾,泽农与亨利-马克西米利安之间的最后一段对话。​✑议事司铎在此不恰当地借用了“彼拉多洗手”的典故。参见《新约·马太福音》第27章,17-26节。​✑原文为拉丁文。​✑原文为拉丁文。​✑四旬斋从圣灰星期三开始,此前有为期三天的狂欢活动,至封斋前的星期二(le Mardi gras)达到鼎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