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末,米歇尔决定带女儿去蓝色海岸。由于海边的空气有益于健康,小女儿现在身体健壮。虽然从黑山城堡到蓝色海岸路途遥远,但她的身体是可以承受的。他们路经里尔,诺埃米接待他们过夜。诺埃米比以前说话更加尖刻,更加辛辣,她住在华丽的住宅里,像过冬天一样不出大门。五十年以来她一直住在那里,房子还是那个老样子。第二天,他们乘快车去巴黎。他们随身带了许多行李,有衣箱、帽盒和包裹,其中包括两个保姆的衣物。克先生认为,给孩子带两个保姆是必要的。为了避免睡在旅馆的床上传染疾病,还带着我的有护栏的小孩床、床垫和被褥。

我们在巴黎住了两三天。这段时间足以让米歇尔和让娜重建他们在斯海弗宁恩建立起来的炽热而平静的亲昵情义。让娜也准备上路了,她陪同埃贡去圣彼得堡。埃贡去圣彼得堡排演由他创作的芭蕾舞剧《湖畔白马》,尽管人们对他的新派乐曲议论纷纷。这位年轻的作曲家还没有意识到,在欢迎还是反对他这位新来的作曲家的问题上,乐队指挥、舞蹈编导和舞蹈演员的世界是如何尔虞我诈,相互争斗的。让娜对她所喜欢的人从来不食言。她曾经答应米歇尔,她一旦从俄国回来,就去南方小住几天,亲眼看一看孤身一人的他是如何安顿保姆和孩子的。克先生总是爱冲动,一得到让娜要来南方的允诺,便租下了棕榈别墅,租期为五个冬天。

这所住宅很华丽,但略显破旧。尽管在费拉角和爱勒角还有更宜人的住宅,但米歇尔偏偏喜欢这一座。因为这里靠近充满危险性的赌场和具有异国情调的公园。公园的树荫正好遮住了别墅花园的一个角落,因此对他颇具诱惑力。许多年以后,我在戛纳找到了德·库埃瓦斯侯爵。德·库埃瓦斯侯爵行踪诡秘,为人可爱,他很喜欢我的一些作品,未经我允许,就把我的著作改编成平淡无味的芭蕾舞。他与他十几只白狮子狗住在一所类似的建筑里。大门的两侧各有一排棕榈树,一条车道从门外一直通向台阶。屋里的家具好像都搬走了,只在餐厅里摆放着一张大理石餐桌和十几把瓷漆藤椅。客厅很大,里面有一张长沙发和几把扶手椅。有卧室两三间,每间里都有双人床、梳妆台和镜子;还有浴室,但热水器不太好用。银白色的水龙头是仿制的。客房用来为随时可能破产的赌场庄家和半老徐娘式的著名歌女提供住宿。米歇尔觉得这无所谓。他除了在赌场度过一些刺激性的时刻,一直都在工作。

让娜建议米歇尔将一部捷克古书翻译成法文。他们都读过这部书的英译本。是一部讽喻游记,属于十七世纪虔信派文学作品。作者是摩拉维亚一位伟大作家,叫夸美纽斯,也叫考门斯基,黄金时代流亡荷兰,创立了一个虔信派抵抗运动的小团体。他的这部辛辣讽刺时世的作品,是在阿姆斯特丹还是在布拉格创作的呢?讲的是某公外出求学,在路上遇到一个惯于阿谀奉承的人。此人给了他一副玫瑰色眼镜,戴上这副眼镜,看什么都是美的;又用蜡给他封上双耳,他听见的声音也变得微弱了。因此,某公觉得万物都是美好的。但有一天,他从眼镜框底下一看,又把塞耳朵的蜡往外拽了一拽,发现世界瞬间变成了一座被围墙包围着的城市,从远处看很漂亮,但走近一看却是一座可怕的迷宫。迷宫里一片狂叫和狂笑,但笑声比叫声还难听;醉汉傻里傻气地唱着歌;江湖骗子在广场上大吹牛皮;学者小声鼓吹着荒谬的理论。房屋低矮,从敞开着的门窗可以看见,金子堆上坐着守财奴;垃圾堆上坐着好色之徒、戴绿帽子的丈夫、背叛丈夫的妻子,那些根本不配做父母的人及其反叛的子女;地牢里关押着主张言论自由的人,连判官也要接受审判。人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错误的,虚假的。面目狰狞的荡妇提着沉重的钱包站在秤杆的一端,另一端站着寻找富有女继承人的年轻漂亮的小伙子;瓶子被学者塞满了东西,而另一些学者还在偷偷地往瓶子上贴新标签,里面装的东西,也被他们调换了。再往远处看,荒蛮的海洋里只有几只歪七竖八的沉船;近处,敌人正在砍伐树木,用火进攻碉堡。这部散文著作文笔犀利,与勃鲁盖尔的绘画风格形成鲜明对照,目的是让我们得出这样虔诚的结论:在略显得暗淡的光线效果下,一个对上帝过分虔诚的秘密组织,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其圣徒和教徒能免受人类灾难。《心灵的天堂》:米歇尔马马虎虎地翻译了最后一章。

埃贡(他们三个人在斯海弗宁恩议论过这部著作)觉得,我们在善与美之间都会不知不觉地遇到邪恶,我们不是邪恶的帮凶,就是邪恶的受害者,因此,前面所列举的邪恶与之相比,那是太一般了。米歇尔也添油加醋:他认为,任何邪恶本身就包含着美的渣滓,任何美也都具有邪恶的一面。让娜在年轻的时候与费尔南德一起读过这部著作。那是一个夏天,她与女修院的女友费尔南德结伴出游。让娜还记得,她们好像是经过一座城池,当时感到又好奇又害怕。那里正在庆祝主保瞻礼节,人们饮酒狂欢,互相打骂。地上满是泥泞,还有呕吐的脏物,她们走路只好撩起裙子。最后一章就像一座温热的小教堂,可以躲避大街上那样狂热的谩骂和吵闹。费尔南德……让娜不大对米歇尔谈起她,就像她没有经常向埃贡和米歇尔谈起约翰-卡尔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回忆,都有无法用文字表达的意念。埃贡还懂得音阶的七个音符,他考虑得远,想的是如何以故事的荒诞离奇情节作为脉络,谱成一首不协和的乐曲,描写生活的那些愚蠢粗俗,其中有快乐也有阳光,但结尾不是狂欢和祈求之类的合唱,而是抒情独唱。然而,他并没真的准备好谱写成乐曲。他可能在一生中也没有真的准备好谱成乐曲。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稍长;米歇尔赌纸牌或赌轮盘有输也有赢。输赢都无所谓。他集中精力翻译夸美纽斯的著作。他觉得这部书有时很刺激,有时平淡无奇(是荒谬,但人们都相信,他在写给让娜的信中不会用这个词)。这个米歇尔写了几首诗,有时写得还很好,但除一首之外,都在未写完之前扔进了纸篓,在费尔南德去世以后,他还着手写一部枯燥乏味的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写完第一章就停止了。后来他把书稿给了我,叫我改写成短篇小说,而且署我的名字。他终于实现了文学夙愿。他第一次意识到,玩弄文字,斟字酌句,推敲字意,也是一种做爱的方式,尤其在受到某个人启发或为某个人而写作的时候。让娜是他的情妇,更是他的女友。但长期以来,米歇尔所缺少的从来就不是风流韵事。他在里尔认识了一个天主教徒律师的妻子。律师在卢尔德当担架兵,每年干得都很出色。这位丈夫常喜欢说,他这是锻炼肌体,并保证日后在天堂里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莉娅娜正准备与他分手。米歇尔很快说服了这位少妇陪他到南方住上半个月。那里离她的一个姑妈不远,姑妈可以充当她的屏风,以遮人耳目。莉娅娜年方三十,肌肤细腻,似乎是时代潮流的赐予。她的衣服好像是服装大师新近制作的,起码也是巧手精心仿制的。米歇尔又给她买了几件长裙。出于慎重,米歇尔安排她住在附近的一家小旅馆。尽管米歇尔怀疑她私下另有所爱,但她仍然感到无聊。这位高贵的布尔乔亚女郎总是想着她的坐落在尼格利埃大街的住宅。在她属于自己的“日子”里,她邀请女友聚会,大吃特吃花式蛋糕,互相留下蛋糕商的地址,还说一些不在场的女友的坏话。她使用很多香水,因此,这位喜欢原汁原味皮肤的男人无法容忍。他们的这段插曲持续的时间不长,但分手的时候都非常高兴。至于我,我给女客人留下的印象,无疑是一个怕生的女孩儿,当父亲叫我拥抱这位俊俏女子的时候,我没有遵从。

我再一次对孩提时代的日期问题一筹莫展,只是觉得像置身于一幅巨大的风景画的画面里,所有的东西忽近忽远,一片空旷。说是空旷,倒也不见得,但画面里的人物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所了解的画面中那些或近或远的人物,有的是今天上午才见到的,有的已经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人物了。我从小就缺乏时间概念:不论今天还是其他任何时候,对我都一样。我知道,起码有两个夏天的部分时间是在斯海弗宁恩度过的,棕榈别墅租期为五个冬天,也就是说,起码要在这里住两三年的时间。这是发生在我三岁至六岁之间的事。像我在其他场合所说的,如果不是年轻时代的照片和故事起到备忘或伪备忘的作用,那么能将回忆的具体时间界定在什么时候呢?首先,我的纯粹属于我个人的回忆发生在秋天。我当时可能才两岁半,最多也不过三岁半。日期是够早的,但我不清楚应该如何放入我的童年记事本里,还有放在哪里。我在黑山城堡的晒台上用七叶树果搭金字塔玩。我被带去吃晚饭。第二天一大早,我下楼一看,我用好看的闪闪发光的棕色圆球搭的金字塔都神秘地变成了白色,还覆盖着一层冰凉的好像被研磨成粉末的糖似的东西。在以后的几年中,我们每年很早就去南方。我没有再看见过雪。在一九一〇到一九一四年的冬天,我有时在巴黎看见过,后来在战争期间的英国也看见过。我所能回忆起来的只是城市里的泥泞。以后我又在瑞士看见过雪。那时我穿过森林去让娜的墓地,森林里的雪很洁白,裂着横七竖八的缝隙;雪有时也是松软的,一阵风将雪卷起,吹到一个家庭式膳宿公寓的门前;我们住在这家公寓,有时在夜里等医生来给米歇尔看病,我觉得每等一个钟头,似乎是好几个钟头,但仍不见医生到来。

棕榈别墅的夜是阴暗的。我的小床放在一间大屋的中央。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家什。两个保姆都睡在角落里。屋里一片昏暗。她们的弹簧床喀嚓喀嚓地直响,使我感到很害怕。她们床头的灯照不到我这里。剩下的蜡烛很快被吹灭了,悬挂在房顶上的电灯也关了。电灯是用灯罩罩着的,因为灯光太亮,刺得眼睛难受。壁炉里彻夜生着火,火光很强,照在白色的墙壁上。我对火光有时感到害怕,有时又觉得很好看。《尼斯童子军》中的一条社会新闻长期被巴尔贝和胖马德兰议论来议论去,好像是一个女人被丈夫或情夫碎尸后又焚烧的故事。我还想象,我每天从门前经过的那家理发馆里,有一个半身蜡像,黄色的头发被火烧着了,蜡一滴一滴地滴到木柴上。另一些时候,这座积满粉红色炉灰的宫殿似的壁炉,竟然变成了一座童话故事的城堡。米歇尔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来坐在壁炉旁边给我讲故事,安徒生和格林的童话几乎都讲了一遍。晚饭前讲故事已经形成了习惯,很少遗忘。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欢这位大高个先生。他是出自内心地喜欢我,从来不指责我,有时还满脸堆笑。对我来说,他是一个大人物,我生命的机器总是围绕着他旋转,在黑山城堡的时候,我的两个保姆和修道院的女修士就指导我读书,她们经常告诉我,在父亲去世的时候,我的情况就不同了:寄宿学校的修女身穿黑色毛料长裙和围裙;做祈祷多,吃甜食少;禁止我把四条畸形腿的特里埃先生带进去,如果违抗,我的手将会挨板子。“为您出钱的将不是您的同父异母兄弟。”我对父亲的死并不感到担心,因为我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大多数小孩儿认为大人是不会死的。使我感到害怕的,是父亲不在身边。毫无疑问,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养成了尽可能晚睡觉的习惯,希望听到米歇尔踩在花园石子路上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很久以后,当我长大成人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有时我又回想起了儿时熬夜的情景。

但是,几乎天天都是美好的。房后的深草中有几棵被遗忘的橙子树和柠檬树。还不是橙子成熟的季节,在我去花园散步之前,父亲就将几只橙子挂在橙子树的枝叶间。他漫不经心地把我领到好看的橙子树下面,橙子味香汁多,我吃得满嘴直往下流。这个花招很快被我识破了,尽管我还是孩子,但出于礼貌,我也装模作样地相信这些金色的圆球是真的长在那些橙子树上的,这就像尽可能地相信十二月二十五日那天的礼物真的是圣诞老人放在壁炉旁边的。从房顶之间看见的大海几乎总是蓝色的,好看极了。大海和别墅之间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好像是专为人们欣赏而形成的,但不是让人们与之友好相处。大海并不总是风平浪静的,但也只是偶尔耍一点儿威风。人们对大海产生的亲切感,来自潮起潮落,还有被冲上海滩和小水坑里的贝壳和半透明的海虾。波涛此起彼伏,咆哮着,然后又恢复了平静,在沙滩上留下一片片花边似的泡沫。我不相信父亲曾经在这样温暖的冬天里带我来过这里,让我赤着脚在岩石裸露的海边散步。米歇尔也没有向我讲述特里同海神和塞壬的故事;他也没有教我背诵荷马史诗,“风,我的伴侣”,“紫色的大海”,这些诗句像羊皮袋里装的美酒,一直飘溢到海天相接的远方;而最感动我的还是“孤独的大海”这句诗,因为我在漫长的漂泊生活中,几乎总是处在无限空旷的空间。大海既通人性,又具有神灵。置身于大海之中,半裸着身躯,随着波浪一起一伏,让海水抚摩着,漂浮着。后来,在跨入青春期情窦初开的时候,我才体会到大海的美。这没关系:我有了第一张蓝色的床,这不禁使我回忆起地中海的彼岸,这张蓝色的床终将帮助我重新找到哈德良海,即卡瓦菲斯的尤利西斯之海。

现在,我的所有喜好都集中在那些瘦长的绿蜥蜴身上,它们吐着长信子,从墙洞里爬出来晒太阳。我也喜爱鸽子。鸽子落在高大的棕榈树上,颤颤悠悠的,像站不稳的样子。要想看到成群的鸽子,还得到花园里或赌场的人行道上去。鸽子总是忙忙碌碌的,充满自信,但几乎是下流的样子。为了将地上的大麦粒吃光,它们有时还一直啄到我的白靴子的靴尖。在那时,有一些流动摄影师赶紧为可爱的男孩儿和女孩儿拍照。这些富有人家的孩子,穿着漂亮的衣服,举止拘谨。摄影师拍完后,当着他们父母的面将照片交给孩子,博得家长的称赞。我戴着荷叶便帽,穿着白色紧身上衣和绣花短裙,手里拿着一个用报纸折叠的圆锥纸袋,从里面抓出大麦粒喂鸽子。我用自己的大麦喂鸽子,觉得我在与鸽子共同进餐。其中有一张照片被保留了下来。这张照片有明信片那么大,背面分为两栏,一栏写留言,一栏写通信地址。米歇尔在通信栏内写的地址是:巴黎塞奴斯奇大街十四号,德·乐瓦尔男爵夫人收。留言栏里只字未写。毫无疑问,他已经得到了让娜即将到达的消息。

记忆要么是意味深长的,要么是毫无意义的。米歇尔对莉娅娜感到厌烦,一时又想起了让娜,就如同想起了任何一个情妇一样。问题不再是爱不爱她的问题,而是值不值得爱她的问题。一看到她走下火车,黑色的靴子踩在月台上的时候,他就发现,他记忆中的这个女人只不过是一张大为逊色的移印画,而现在的她才是绝无仅有不可替代的女人。到哪里去找她那一对看似平静而实为炙热多情的眼睛呢?就像在希腊雕塑的伟大时代,柔和的线条与匀称的体形达到了完美的结合,还有一种我说不清的灵性。这位多情的男子再一次拜倒在她脚下。她毫不迟疑地同意住在棕榈别墅。至于其他安排,她觉得只是不体面的花招而已。保姆都非常熟悉夫人。她既然来这里的部分原因是为了孩子,那就应该尽力而为。米歇尔没有谈起那个不值一提的莉娅娜;相反,巴尔贝不能不提及她的存在,但让娜倒觉得这个女人只是供他解闷而已,算不了什么。当然,克先生可以我行我素地安排自己的生活。

这天晚上,他们在巴黎旅馆的餐厅里,米歇尔微微向她倾斜着脑袋。他心想,这团温柔的情火似乎还在她的身上燃烧着,这就是永恒的爱。是对埃贡的爱。他经常反复地提出这个问题,现在不再怀疑了。是对她的两个儿子的爱。这种爱还具有强烈尊严的成分,他们终将会长大成人的。是对玛格丽特的爱。因为她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与已故女友的女儿一视同仁。是对穷人的爱,尤其是对老人的爱。在巴黎,她与埃贡每个星期抽出几个小时的时间照料老人(巴黎的老人似乎比其他地方的老人更贫穷)和一家隶属奥拉托利会新教孤儿院的几个孤儿。米歇尔不禁自问,埃贡的动机是否也是大公无私的。这种慈善之爱,也就是上帝之爱,人们往往知其然,但不知其所以然。至于神圣之爱的其他方面,米歇尔知道是存在的,就像在平静的水面上形成的一些同心圆,一环套着一环,又像夜晚星空的层云,一层叠着一层。那么,对他米歇尔的爱呢?现在从这方面来看,肯定也会有他的一份儿的。而对她可能在那里遇到的其他人(谁知道呢?)呢?他想,只要更加亲密地与让娜和埃贡相处,爱与不爱并不重要。但是,他们还没有达到情深意切的程度,而肤浅的交谈,很快将会变成像这个餐厅里社交式的平庸无味的喧哗。

“我想,您认识您左边第二张餐桌的伊莱纳大公夫人,就是那位低着头的红棕色头发的女人。昨天她向我借了五十个金路易,她说是碰运气。”

“埃贡和我与王公贵族都没有往来。”

然而,当年轻的音乐家埃贡被介绍给沙皇陛下夫妇的时候,他们与沙皇和皇后还交谈了几句。沙皇宽脸膛,五官端正,既像普通人,又像军官;皇后很威严,但嘴唇微微颤动着,就像神经过敏的英国人一样。她的这个毛病好像是由于皇亲的血友病引起的。然而,对簇拥在陛下周围的那些佩戴高级荣誉勋章的男士及手上戴着钻石戒指和大块绿松石首饰的女士,他们都不感兴趣。他们出生在路德教的家庭,生来对东正教没有好感;某些教会明目张胆地鼓吹尘世之国,使让娜颇为反感,但他们最终还是向教堂唱诗班既诱人又肉麻的合唱妥协让步,对某些纯正的童声和雄浑的男低音合唱给予了好评。对于人民大众,他们只认识大公寓里的那些卑躬屈膝的奴仆。他们与埃贡的弟弟都住在公寓里。他弟弟是近卫军军校的学生。如果全家人偶然去首都,也都住在公寓里。他们还看见住在城市四周的一些乞丐。有一些人的名字也悄悄地变成让娜的故事中的人物。后来,西欧对这些人物也都知道了。例如费利克斯·尤素坡夫,他当时还只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时髦小伙子,一个利欲熏心的修士,现在家私万贯,尽管自称集各种恩德于一身,却无法治愈病魔缠身的小皇子。尤素坡夫是他们的近邻,有一天,他(他追求所有的女人)希望见到“年轻的男爵夫人”。仆人把他赶走了,还恶言恶语地臭骂了他一顿。不过,他们的臭骂比这个教士的下流勾当还要文明。

这些趣闻逸事足以增加他们交谈的热烈气氛。米歇尔像他同时代许多素有教养的男人一样,对这个他还几乎完全陌生的神奇世界感到好奇。让他感到好奇的,还有那难忘的更加激动人心的乌克兰的春天和夏天。就好像他所到之处,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米歇尔都要寻找对一个人的回忆,例如加莱,那位赌徒加浪子的匈牙利男爵,匈奴式的骑士,乌克兰的大财主,一直是米歇尔生活中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在许多事情上,米歇尔仿效加莱,做加莱式的人物;甚至当丧失生活乐趣想自杀的时候,他还把加莱在阿巴西耶的所作所为当成楷模。阿巴西耶是亚得里亚海沿岸一个岩石裸露的小海滩,如果开一枪,由于浪高声大,根本不会有人听见枪声,尸体被波涛卷入大海,就永远无法找到了。米歇尔不止一次地向让娜谈起加莱,但迷宫中的回廊纵横交错,这个她陌生的男人,从母亲方面来说还是俄国人,而且米歇尔在给她的第一封信中提到过他,因此使她多少产生了一点兴趣。因为让娜的丈夫是波罗的海人,与俄国也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这年冬天,让娜和埃贡在圣彼得堡的生活集中在戏剧方面,尤其集中在芭蕾舞上,舞台的走廊为他们打开了一个世界。这是一个生气勃勃的新舞蹈的世界,这个世界在当时还不为人所知,或者引起人们的争议。伟大的舞蹈编排家佩季帕,凭借自己半个世纪的艺术专制一直不把这种新舞蹈放在眼里,但是,这种新舞蹈在今后的两三年内却征服了欧洲。埃贡的这个芭蕾舞风格新颖,音乐奇特,得到了年轻的舞蹈编排家福金的热情赞许,但由于舞蹈动作难以与音乐配合,使许多男女舞蹈演员望而却步。围绕着《湖畔白马》的演出,人们大耍阴谋诡计。支持者越来越多,反对者也人数骤增。不能让年轻姑娘帕伏罗娃担任女一号,她只担任了次要角色,出场很少。这个角色由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伊达·格雷科夫担任,她热情奔放,从某个方面来说,使演出面貌焕然一新。男一号的选择也没少引起纷争;埃贡的天生魅力,还有让娜的美貌,这些是米歇尔知道的,足以平息纷争的硝烟。舞蹈演员和部分观众的热情不在于演出本身(埃贡本人现在看到的尤其是不足),而在于风格的新颖,因此,人们对这部舞剧的态度要么喜欢,要么讨厌。埃贡起码坚持住了,没有轻易让步;例如,由于对远东戏剧的了解,他坚持不使用舞台灯光或镜子反射的手法产生湖水波浪的效果,而是用配角演员身披几米长的白色平纹细布,在马的两侧一起一伏,宛如波浪,让马不停地乱踢乱踹,激起团团浪花。虔诚的宗教女信徒走出教堂,在湖畔跳起《波洛涅兹舞》,动作笨重,又不协调;牧师的滑稽舞蹈,动作笨拙,音乐刺耳;陡峭的湖畔,冒险的基督教徒,这种场面的安排,都受到了非议。伊达的出场粗俗,又半裸体,也引起议论纷纷。白马极其俊美,白色的长鬃毛,白色的马蹄,长长的马尾拍打着湖岸,跳跃回转。那个多情女子故作媚态,一下子被卷入急流之中,又翻身上马,骑在背上,活像古画中被公牛劫持的欧罗巴;然后又双手勾住马颈,像一捆水草随之浮出水面,跳跃下马,立在地上,在白色平纹细布的急浪中时隐时现。在一片神秘的哀歌之中,两个舞蹈演员的激情表演,竟变成了一个女人与一匹神马的求爱,枯燥无味。

另外几场演出也如期举行,除了古典风格戏剧的爱好者在落幕之前就退场外,没有出现其他事件。艺术界的恭维和批评总是那么老一套,见解一个比一个肤浅,使埃贡和让娜感到索然无味。但俄国人出自内心的热情与兴致,最终占了上风。作者、演员和舞蹈爱好者中的几个朋友,似乎感到难以依赖彼此。一些小型聚会还是必须举行的。强烈的欲火从舞台燃烧到了现实生活之中。一次比在舞台上更大胆的模仿中,伊达穿得更加裸露,向她的神马情夫肉麻地调情;神马安东·加尔萨彦不穿紧身舞衣,而是浑身涂抹白石膏和白粉。堂区的几个性格刻板的女教民喝了一点伏特加酒竟酩酊大醉,大发神经。音乐不停地演奏着,人们的脚拍打着地毯,发出沉闷的声音。让娜陶醉在这狂欢的气氛之中,比喝了几杯香槟酒还飘飘然;如果有人——也许是埃贡——把她拖进卧室,脱去她的宽大的黑裙子,她也不会拒绝。过了不一会儿,她让安东(真的是安东?)贪婪然而敬重地吻着她的嘴唇。她觉得有两个金球顶在她的胸部,这是伊达的正在跳动着的乳房;她沉浸在这双性的狂欢之中。时间停滞了;这瞬间的时刻占据了她心中一个无法磨灭的位置。这可能是一场梦。她不希望这种情况再度发生;但她也没有设法避免这种情况不再发生;有的灯被熄灭了,人们的面部笼罩着一层阴影;她在爱情中看到的总是一种仪式,即身体的亲近,尤其是在肉体上与埃贡的亲近,她知道,这种男女混杂的场面总是具有吸引力。埃贡过来紧紧地拥抱着她,将她从其他的幽灵中拯救出来;他为了拥抱让娜,轻轻地推开伊达,来回地抚摸着她的印度女神似的胸膛;让娜觉得,埃贡对所有女人的那种动人心弦的敬意,对她的忽视倒在其次。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机械地从地上捡起一只裂了缝但尚未破碎的玻璃杯。两个人都困了;她在靠近埃贡的床的那张床上安静地睡着了。

这个夜晚的场面,她没有告诉米歇尔。这种事很难说出口(也很难在信中如实告诉他)。对她来说,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而米歇尔将永远对此一无所知。让娜在心中苦涩地想,他是不会理解的。她可能想错了。在沉默片刻之后(因为这场电影重新闪现在她的脑海时,他们的交谈已经转了话题),他突然又想起了——谁知道为什么?——这个乌克兰村庄。那是十二年以前,他在那里逗留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这个场面是让娜不知道而且或许不敢对她谈起的。这一幕的景象更加暗淡,更加粗野。那个用作全村公共浴池的小木屋很简陋。那是在一月份,也许是二月份,总之是一个宗教节日的前夕。所有人都去了,其中还有三个从法国来的人。空气好像也沸腾了。屋内热气蒸腾,刚进去时,很难看清那些粗俗的赤裸裸的肉体。在一把凳子旁边,有一些人摇晃着身子,几乎达到了疯狂的程度:几个男男女女用桦树棍鞭打着自己的身体取暖。有的人浑身通红,还流着汗。蓬乱的胡须,蓬乱的头发,在夜间看上去像一堆堆的乱棕毛。开始的时候,人们还对那个法国男人和两个法国女人报以怀疑也许是仇视的目光,但是,昏暗的光线、憋人的热气和赤裸的身体,使每个人都毫无差别了。有人递给米歇尔一瓶凉水。瓶子从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水一会儿就光了,接着又是一瓶。还不时地有男人走到房外,站在雪地里凉快一下,放松放松身体。随着人们的出出进进,一股冷气吹进屋内。屋内人多拥挤,三个法国人被挤散了。米歇尔似乎多次听见了加布里埃尔的短促尖锐的笑声。回到城堡以后,她说她被人们托起,从一个人的手上传到另一个人的手上。她可能是撒谎。有人给贝尔特喝了烧酒,出来的时候她全吐了。至于米歇尔,他在竭力回忆那个漂亮而轻佻的姑娘。她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也许是棕红色的,被大胡子父亲或丈夫嘟嘟囔囔地带走了。有关性的体己话总是令人尴尬的,但在已经建立起爱情关系的男女之间就无妨。起初,人们有时走得很远,就像走到一个水潭旁边,双方不知道潭水有多深,但都因感到好奇而进行试探。然后,这类倾诉很快建立起一套惯例,就像互相抚摸一样,但并不全盘托出。杯子里的咖啡凉了。饭也吃完了。

冬天就这样结束了。米歇尔教让娜赌博。她本来不想赌博,即使一个金路易也不赌。她讨厌那些赌徒,不论表情紧张的,还是无所谓的。他们都是赌场常客,早将希望与恐惧置之度外,机械地一次又一次地投下赌金。更多的人则是匆匆过路的游客,面无表情,他们都预先准备一部分钱,输赢听天由命,像在各地一样,只是为了消磨时间。她觉得,米歇尔在捡起钱耙刮到他面前的金币时,身体也矮了一截。他自己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便提出到海边或内陆,骑马去真正还没有遭到破坏的普罗旺斯乡间转一转。孩子有时也同他们一起去。乡间环境优美静谧,悠闲地漫步在小路上,这种感觉使我永生难忘。让娜对埃贡从不挑剔,拐弯抹角地指责米歇尔花钱无度,说这个别墅豪华但不实用,他住在里面像外国人住在帐篷里,生活也缺乏情趣。她还真情实意地提醒他,在费尔南德在世的时候,他三年没有赌纸牌也没有赌轮盘:

“您不能也这样对待我吗?”

“我的朋友,因为您很少到这里来。”

这一次在巴黎住的时间比以前长。此前,让娜建议米歇尔将已经完成的译稿交给巴黎的一个大出版商。新法兰西杂志出版社还没有创立,但让娜将惟一一份手抄稿送给了让·史伦伯格。让·史伦伯格是一位年轻的新教徒,米歇尔在让娜家里见过他。年轻的史伦伯格夫人与让娜的一位女友琳达·德·比兰特很要好。比兰特与让娜是表姊妹,与她同在一个绘画班学绘画。史伦伯格也写诗,还羞答答地写了几部小说,不过很少有人读。但他雄心不小,尤其想把文学界所有人才集中在一起,出版一份杂志,由与他多少沾点儿朋友边的安德烈·纪德任主编。纪德年龄比他大,当时还没有什么名气。他们很喜欢夸美纽斯的慷慨激昂的说教式的言谈,但还不到出书的时候。米歇尔觉得巴黎最大最优秀的出版商都是纸商。他按照字母顺序依次与出版商进行接触,但并没考虑这些出版商的系列丛书是否能收录他翻译的这位十七世纪神秘的波希米亚人的著作。由于没有预约,他几乎到处吃闭门羹。即使偶尔有人出面接待,这个无名的凡夫俗子(对他们来说是如此)也不会引起卡勒曼-莱威、法斯盖勒、佩兰和菩龙等出版社负责人的特别兴趣。

米歇尔对《法兰西信使》杂志及其出版社颇感兴趣,终于受到了接待。他将一大摞手稿往瓦莱特的办公桌上一放,还当场给他读了几页,然后概述了其余部分的内容,便等着对方当即发表意见。米歇尔勉强同意将手稿转交瓦莱特,由后者决定是否出版。米歇尔的时间很紧,后天就得离开巴黎。瓦莱特声称,如果没有审稿委员会的意见,他不可能做出任何决定。而且在法国,除了一两个专家,还没有人了解这位夸美纽斯,出版他的著作肯定是赔本生意。这没关系:米歇尔主动提出承担印刷费用。我不知道该出版社当时是否接受这种安排;不论如何,瓦莱特还是摇了摇头。米歇尔回到里尔以后,将作品交给一位印刷商印了五百本,其中一半寄给了让娜。正如这位少妇因厌恶赌博而离开赌场一样,米歇尔由于多次碰钉子,觉得自己的手被巴黎文学界这个厨房弄脏了。几年以后,埃贡根据《心灵的天堂》故事情节谱写了一部音乐作品,但因无调性音乐还没有登上舞台而告吹。这时,米歇尔与埃贡夫妇的关系已经失和,他并没有马上得到这个消息。然而,这无所谓。很久以后,也就是在七十岁高龄的时候,米歇尔收到捷克斯洛伐克文化部的一封充满热情的信。那时,捷克斯洛伐克已经成为一个国家。来信感谢他把一位捷克爱国者的代表作翻译成法文。像看到一株枯萎的灌木又发出新芽,米歇尔感到非常高兴。然而,让娜已经去世了,尽管他不知道。

这年夏天的斯海弗宁恩,有几个星期的天气特别温润。埃贡不在那里。他去了西班牙,到最偏僻的地区去研究古代伊比利亚音乐。古代伊比利亚音乐是割草人、牧马人或孤独游人吟唱的一种旋律单调的歌曲。这种歌曲流行在罗马远征之前,比教会歌曲还古老,是随着部落迁徙从中亚流传而来的,源于茨冈人以悲剧性事件或传奇为题材的民歌。从时间上看,比文艺复兴时期的弗拉明戈音乐还早得多。但是,在这个以本地人为主体的国家,尤其在最偏僻的地区,这种歌曲早就被遗忘了,甚至在一九一〇年之前就没有人会唱了。有的地方在举行宗教仪式的时候,偶然有一种忏悔歌像飞箭离弦脱口而出,音调尖厉。这是发自内心的歌唱,像喷泉突然喷发,经常是在旅馆附近的人群中唱给外国人听的。在加波尔山林,偶尔有两位年老的砍柴妇燃起篝火,唱着颤抖沙哑的歌曲。这种歌曲,似乎是已经过时了。在格拉纳达简陋的咖啡馆里,一个并不年轻的女歌手,嘴唇涂得红红的,唱着哀婉的曲调,如泣如诉,不讲究节奏,不讲究调式,结尾如同受伤的动物发出的嚎叫。巴黎一个民间歌手,叫德雷科吕兹,懂得当地语言,陪同埃贡去采风。米歇尔很快发现,让娜最激动的时刻就是收到信件。她急急忙忙地拆开信封,先心急如焚地看一遍,脸上便绽出了笑容,然后再一行一行地读,有时还高声地读给米歇尔听。米歇尔似乎意识到,在她与埃贡之间出现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感觉,就像在蔚蓝的天空中飘浮着一片乌云。但是,让娜对他说的总是一片光明,没有丝毫阴影。

在棕榈别墅的时候,米歇尔就发现让娜的右脚踝骨部位有点肿胀。夏天的这几个月里,在从花园到海滨的路上,他看到让娜走在高低不平的台阶上,在沙滩上遇到一个坑或一段从海上漂来的木头,都非常小心。让娜解释说,她在回法国的路上发生了一点小事故,才延误了几个星期的时间,而米歇尔认为,正是埃贡成功留住了她。的确,他们在此期间回爱沙尼亚看埃贡的父母去了。让娜和埃贡自在德累斯顿结婚以来就没再看见两位老人。

在附近一个小镇的集市上,让娜被人群挤倒,摔在冰冻的地面上,被一辆四轮马车压了小腿,幸亏马车装的东西不重,只是压裂了踝骨,膝弯部划了一长道伤口,又感染了。为了尽量避免乘坐马车,少受颠簸之苦,埃贡将她临时安顿在管家的旧宅院里,这里距离村子比城堡近。而且他知道,让娜对他的亲属来说还是“外国人”,而在某种情况下,就连他本人也成了外国人。让娜被车轮压伤,会引起很多混乱,比起她能给他的照料和关心来,得不偿失。

管家的住宅有点土里土气,但住在这里,比住在宽敞豪华的住宅更舒适。临时为他们提供了两个知识不多但为人善良的女仆。还从塔林请来一位医生,医生随叫随到,很快成了他们的常客和朋友。埃贡叫人把大床从楼上抬到楼下的大厅里。只有大厅里有一只很好的铸铁火炉。他又借了一张行军床,夜间睡在让娜旁边。他在行军床上作曲,读书。让娜的腿疼痛,不禁时常呻吟,弄得他睡不好觉(这是她后来才知道的)。为了不让她的脚着地,或拄着拐杖一只脚跳着走路,埃贡每天背她到浴室。浴室里有柴火,有浴桶,可以烧水洗澡。洗完澡后,女仆把脏水倒掉。埃贡知道,一点人体的温热具有何等价值,因此,他每天晚上钻进让娜的被窝,在她的左侧躺一会儿,小心翼翼不要碰到她受伤的腿。让娜摔倒的时候,脸上也划了一道伤痕。埃贡取下挂在墙上的小镜子,以免她看到难过。她还是要来镜子,看到自己毫无血色又浮肿的脸和脸上的伤痕,不免觉得感激与羞愧,原来丈夫每天吻的竟然是这样一张脸。她膝弯的伤口迟迟不痊愈。埃贡每天给她擦干脓血,洗净伤口,待晾干后再敷上医生给他留下的药膏,然后包扎好。让娜想起了他在德累斯顿说的一句话。“我对身体的任何部位都不感到厌恶。”

但是,当向米歇尔讲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对这些细节避而不谈。她有时觉得这比肉体的快感更隐秘不宣。“他对我照料得非常周到。”她满足于这样说,当脚伤快好的时候,尽管还包着纱布,但可以着地了,她每挪动一步都要靠在埃贡的肩膀上,或由他用手搀扶着。在她的记忆中,那个艰难的冬末与在德国度过的一个春天是何其相似,是曾经失落而且现在又找回来的伊甸园。这里还是一片积雪。埃贡发现了一块桦树皮,是被风吹落的。他在树皮的反面刻了几个音符,给了让娜。他还告诉她,树下还有一圈青苔,因为树下暖和,返青早;离房屋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溪,冰已经融化了。埃贡搀扶着她一步一步地向小溪走来。一只旱獭钻出洞穴晒太阳。同时,让娜还去游览对她来说仍然是神秘的名胜古迹,拜访埃贡的亲友。昔日与埃贡在一起玩的那些小伙子,现在也像他一样,都是三十到三十五岁的人了。至于那些过去要请他们夫妇吃饭的老太太,现在都已经老如枯根。在一次乘坐敞篷四轮马车游玩的时候,她遇到了卡琳。让娜过去见到卡琳的时候,她快订婚了,这会儿也乘坐敞篷四轮马车,由年轻的子女陪着游玩。这次邂逅,不禁使她一时想起了经常与自己的亲人分离的痛苦。但对她来说,埃贡既是情人又是儿子,尽管年龄相同;她还把他看作兄长和神灵。她甚至认为,埃贡有时是一个被贬谪的神灵。

让娜出于正直,也没有把那些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可怕场面告诉米歇尔。她这样做,也许不对:在性行为上,她对埃贡采取放纵的做法,这种做法不知道会引起多少女人的反感,看到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回到家里,难道她们也会毫无怨言?但她总觉得,肉欲既取决于命运,也取决于选择,精神上的需要和肉体上的需要都是一致的。相反,喝醉酒可以消除精神和肉体的欲望。埃贡经常喝得烂醉如泥,像死人一样,清晨由弟弟送回在圣彼得堡的家中,还得把他搀扶到楼上,给他脱衣服,扶他上床。弟弟请他吃饭,喝得酩酊大醉倒没关系,他第二天醒来,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住在这里,自从让娜伤势大有好转以来,埃贡晚上就把她交给女仆,自己去城堡看望亲属,往往一两个小时也不回来。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他有几次回来,倒没喝醉,但精神异常兴奋,两眼神态失常,满嘴胡言,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说,无论评论界还是爱好者对他的赞扬都是空话,还尖刻地抱怨那些企图诋毁他的作品的人;而对一些尚未出笼的雄心勃勃的设想,他却以为已经大告成功了;他磕磕巴巴地说着这些语无伦次的话,就像爬楼梯一样磕磕绊绊的,直到唠叨困了才住嘴。他有时还做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动作,如同笨拙的接吻的样子,这其实是对爱情的拙劣模仿。“我们家里人都喝酒,我与他们在一起也不得不喝。”第二天早上,他看见让娜的眼睛哭红了,于是就这样说。但让让娜感到伤心的,正是他这种放荡不羁的态度。“我不知道您原来是这样一个清教徒。但为了使您高兴,我会克制自己的。”

大部分时间,埃贡的确是自我克制的。但也有反复,甚至在他回到法国之后还发生过。那是朋友们在凡尔赛请他吃饭,在入席的时候,不知道他为什么很伤心,竟说让娜身体不舒服,必须回去。米歇尔也应邀赴宴。大家看着他们神情慌张地乘汽车走了。汽车是埃贡刚买的,车篷可以折叠,也可以拆卸。让娜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发现他刚才还颤抖着的双手,一下子有力地握住方向盘,就像摁在钢琴键盘上。到了晚上,埃贡说,那是因为他在最后时刻才得知,圣彼得堡的舞蹈演员加尔萨彦也应邀出席。“他们为什么不早说呢?他出席会使我受不了。”“是由于我的原因?”让娜问,这时她才想起了那一伙人在一天晚上的放肆行为。“不是,是大家不和睦,根本与您无关。”但是,回到家里以后,他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摔碎一只他心爱的陶土花瓶,喝一大口伏特加酒,然后倒在地上大哭。让娜对所发生的事情知之不多。但由于凡尔赛的不欢而散,也无法对米歇尔掩盖事实的真相了。

除了这杯苦酒,还得算上谎言阴险的余味。在爱沙尼亚的几个星期里,埃贡有时叫她晚上不要关门,不要挂门钩,不要上门闩,以免他回来的时候吵醒她。只有一次,已经过了午夜,让娜想埃贡不是同父亲下棋就是与母亲打扑克,一时回不来,由于害怕,就上了门闩,埃贡大约在凌晨两点钟回来了,脸比喝醉了酒还红,但走在白霜覆盖的森林里,头脑清醒了许多。然而回到家,他见让娜正站在门内,不由得发了火。让娜还听见一些年轻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其中有一个现在当了护林员的老同学。

“您夜里是与若纳斯在一起?”

“这与您无关。”

埃贡没有再说什么。但他第二天告诉让娜:

“我昨天是在若纳斯家里过的夜,但不像您听说的那种风言风语的事。他有许多朋友。我们一起玩,往冰块上浇热果汁,仰面朝天地往雪堆上摔。这是玩天使游戏……森林里光线很暗,我的脚踩在一个坑里,把沾满泥水的靴子丢了。难道您没看见我回来的时候光着脚。可以说,脚上的冻疮是对我的惩罚。”

“是谁对您的惩罚?不要说惩罚这个词,我在责骂克莱芒的时候也不用这个词。我看见您进来以后就穿上鹿皮拖鞋,我以为您把靴子脱在门口了。”

“昨天晚上是您不对。要是您两天以前说这种话,您就对了。”

让娜对这种很快戳穿的谎言并不记恨在心。但是,对于在路易十五大客厅下棋和玩牌的猜想也就真相大白了。在斯海弗宁恩,从德雷科吕兹教授所说的几句有分寸但并不引人注意的话语中,她知道,除了两个民间音乐爱好者,在他的巴塞罗那之行以后又冒出了第三个人,但埃贡在信中没有说过。此人叫弗朗兹·冯·斯托勒伯格,一个年轻的巴伐利亚人,他在几年之内跑遍了欧洲。因此,德·乐瓦尔夫人这才明白,一向过着俭朴生活的埃贡为什么向她要补贴,这曾经使她百思不得其解。

当心爱的人采风结束,满面黝黑地凯旋的时候,她将笨拙的德雷科吕兹的信交给埃贡,一派不在乎的神气,以免显得对他只字未提这位新伴侣的事感到惊奇。

“他也是音乐家?”

“不是。但他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运动员,出色的骑士。我们经常一起骑马。今年冬天您会在巴黎见到他,他将重返巴黎大学学习。”

让娜不再说什么了。总而言之,埃贡没有必要继续对她唠叨个没完没了,就像过去没有必要把所有的伴侣都告诉她一样。但是,他们之间原本无可指责的互相信任出现了裂痕。一个秋天的晚上,松树林里只有他们俩。米歇尔已经回黑山城堡了(他从来不请朋友去黑山城堡,任何人都不请,因为诺埃米的缘故)。范·T夫人非常怕冷,十月午后的空气太凉,呆在房间里不出来。埃贡躺在自己做的吊床上,漫不经心地说:

“我们回塞奴斯奇大街,我很高兴。我还是把我的一点心意留在了巴黎。”

“是因为弗朗兹也在巴黎?”

“不是。我只是说,我喜欢巴黎。”

这一切听起来都是虚假的。就像让娜没有能够深入约翰-卡尔封闭禁锢的内心世界,她也没有能够轻松自如地往返于这些起初似乎是如此光明如此宽广的道路。人们会说,埃贡就像某些小灌木,只有在阳光下才能生长,才能开花。而对埃贡来说,她难道只是一个温柔的阴影?埃贡的喜悦,或者本来就不多的欢乐越来越少了,他消沉了。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创作了他最优秀的音乐作品,例如根据诺瓦利斯的著作创作的《夜之颂歌》。这部作品受到广泛好评,他也因此获得了殊荣。但是,这种殊荣,首先使他飘飘然地进入了创作意境,然后又使他投身于粗野的放纵。在森林里骑马远游,荒野奇遇,结交无名小卒,彻夜不归,放荡不羁。让娜现在才明白,所有这一切,使他走到了危险的境地。对他来说,正是这种危险,部分地刺激了他当时不可明言的生活情趣。而且一旦挑明,将会受到众人耻笑。如果说,这不是他的全部价值所在,起码也是他的美。他多少次对让娜谈到塞纳河畔一幢在建的楼房,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放弃了。根据他的设想,楼梯不要扶手栏杆,楼板要摇摇晃晃,或者铺设跳板。楼房建好后,今年冬天一些也像他那样走火入魔的人将在此聚会。“是一个皮拉内西。”他肯定地说。让娜经常悄悄地听见他回来,先呆上一会儿再回自己的房间。埃贡喜欢单独住,房间与她的房间相邻。两个房间只隔着楼梯的一个梯级。楼梯是巴黎建筑师心血来潮的杰作。她踩在楼梯上,轻轻地迈着小步,尽量不发出响声。她知道埃贡已经入睡了。他经过长途而且有时是无目的的行程,太劳累了。他每天夜里睡觉都光着身子,将长长的双臂搭在床的边沿,一边一只。如果她这会儿去拥抱他,或者抚摸他一下,那都是违反君子协定的。她还没走到他身边就退了回来。“真是一个痛苦的男人。”她心想。对于天主教徒来说,“痛苦”这个词是亵渎圣灵的。这个承受着肉体痛苦的男人,在恣意地满足着肉体的欲望与幻觉,在这座长夜漫漫的城市里,用自己的肉体去冒各种危险。

自一些时间以来,喝酒在埃贡的生活中不起任何作用了。让娜不知道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是否以轻度酒精中毒作为会友的起码条件,尤其不知道一个孤独奋斗的人是否都要杯不离口。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她时常闻到一股隐隐约约的气味儿,由于隔壁的房间开着窗子,气味儿一会儿就挥发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时感到不知所措。这当然不是她的过错。是兴奋剂,也许是镇静剂。这不过是一种遮遮掩掩的说法而已。但不管是什么剂,肯定会产生副作用。总而言之,她担心着一个人,她还不能诚心诚意地断定这个人是吉是凶。

埃贡在巴黎又见到了弗朗兹。弗朗兹过着古怪的生活,一会儿穷困潦倒,一会儿腰缠万贯。他说他在十六区一个朋友的家里已经住了两年。他的朋友回德国去了。他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一批绘画,靠卖画为生,因此过得很潇洒。但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干任何事都会很快传开,尤其在这个外国人的圈子里。弗朗兹的父母(父亲是巴伐利亚州一个收入微薄的公务员)好像还活着,他们家里没有任何绘画大师的作品。在这片充满谎言的波罗塞连德森林里,他被认为拥有的财产改变了形式;而现在又声称是稀世珍品的集邮册,出售以后能给他带来一小笔财富。大学里的注册还没有开始。让娜既不知道那条大街的名称,也不知道门牌号,只知道他住在地狱路附近。埃贡没有向她介绍他新结交的这位旅伴,只留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如果有人找他或孩子有什么事,可以与他联系。让娜猜想,埃贡可能在他那里呆上好久。然而有一天,他完全忘了与一个外国经纪人的约会,打电话找他,他根本不在那里,也许他不接电话。让娜不久以后又得知,弗朗兹吃住在巴黎郊区的农舍,一个时髦英国女人的家里。这个英国女人是艺术保护人。埃贡很久以来就很欣赏她的花园和苗圃。但让娜觉得那里不可靠,因此很少去。埃贡今年冬天经常去,一般还都在那里过夜。随着让娜担心的日益增长,他们也在玩弄着小伎俩,一方面伪装善意,另一方面又私下密谋,这两手都同样是残忍的。他们对她谎话连篇。那个英国女人的女伴很迷人。在那些日子里,“为了免于忍受周末的孤独之感”,让娜有时请她来家做客,她有时也请让娜去伦佩勒马耶家做客。让娜发现这个女人的眼睛里有一种讥讽的神态。一天晚上,女人又主动请她,但她没有赴约。当然让娜知道,有关弗朗兹的情况,她只字不会吐露。

然而,事情发生了变化。埃贡终于把他的朋友介绍给她了。此人很快成了他们的常客,经常出入他们在塞奴斯奇大街的公寓。这个幽灵原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伙子,但搅得让娜心神不宁。他长得很漂亮,既具有阳刚之美,又柔弱无依。让娜无法说清楚他长着什么样的眼睛,因为他从未正面看她一眼。他每次来几乎都带着鲜花。他最经常带的花,是从英国女保护人的花园里采摘的。他嘲笑这个女人野心勃勃,一心想钻入上层社会。让娜马上转了话题。小伙子一会儿说自己二十六岁,一会儿说三十岁,高兴的时候还流露出一副孩子气。克莱芒和阿可塞勒就喜欢看他把几束玫瑰花放在一只银的水盆里,玫瑰花头朝下,花瓣泡在水里,再在每一支花上竖插一支花当作上身,活像一些身着舞裙的芭蕾舞女演员。只要轻轻地搅动一下盆里的水,这些芭蕾舞女演员便活动起来,有的前进,有的后退。有时,一个芭蕾舞女演员沉到了水里。这个德国小伙子一边用手拨弄着花冠,一边说着自己的事,有时像朗诵田园诗,有时像讲鬼怪故事。弗朗兹是私生子,出生后就没见过他父亲。他可能是茨冈人,这从他的黑嘴唇,古怪的虎纹眼睛可以看得出来。但他很快把茨冈父亲忘到脑后了,第二天又说他是一个十四岁少女、即他的同胞姐姐乱伦所生。他的亲姐姐二十岁那年去世了。他十三岁离开了学校(他有时说是被开除的);他有时说自己是一个大饭店的服务员,有时又说他开高级妓院。他十九岁在莱茵河地区娶了一个会体贴他的农家女为妻,妻子就像易卜生笔下的索尔豪格,一直在等着他回去。再不,他就沉默不语,几乎问不出半句话来。当埃贡与他在一起,他就唧唧喳喳地说个没完没了,声音很小,还夹杂着笑声,而让娜一走过去,他就停止了。他甚至不屑抬头看她一眼。要是让娜温和地责怪他为什么不说了,埃贡就替他回答,一副傲慢轻蔑的神气,就像过去对待于格一样:

“我看不出他为什么要把这些胡说八道的话告诉您。您就只当他在谈论衬衫领带的事得了。”

但是,让娜似乎觉得,弟弟有什么事在影响着哥哥。在剧场里,弗朗兹坐在一个胖女人身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用手比画着。演出结束时,胖女人闻了闻他的手绢。埃贡放声大笑,他以前从来没这样大声笑过。有什么力量剧烈地驱动着他。一天晚上,让娜同弗朗兹乘出租车去饭店与埃贡一起吃饭,司机拒绝载他们,也许因为他不知道饭店在什么地方。弗朗兹把司机摁在座位上,要抬手揍他。他们被过路人拉开,让娜从手提包掏出一个金路易,才把事态平息。这时让娜又想起来,自己摔下来受了伤的那天,埃贡差一点儿把车夫掐死:这不是不可能的。弗朗兹现在像在家里一样随随便便。有一天,他遛马回来,冲完澡走出浴室,光着上身去隔壁的房间找衣服,让娜看见他脖子上挂着一串假宝石坠子,垂在双乳的周围。她无意识地发现一些符号,不知道他加入了什么野蛮人的秘密会社。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埃贡,埃贡的回答不仅使她感到吃惊,而且反感。

“这没什么。”他说,“不过是年轻人的色情受虐狂而已,他越受到女人的性虐待,就越感到愉快。”

埃贡第一次产生了爱。让娜想起来了,他曾经自我吹嘘说,与女人玩上一个小时才能体会到一种模模糊糊的快感;有时候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怜悯,或者即使产生反感,但由于性欲一时冲动,也就不在乎了。对他来说,爱似乎是自身的赠与,谈不上什么快感,即使有,也是微乎其微;爱是为了满足人们的所爱,也就是说,是为了证明两个人完全融为一体。他说他爱让娜。

埃贡或许觉得,如果一天晚上遇到一个人,就随随便便地产生爱,那是不可想象的。当他们在无拘无束地谈论这些事的时候,让娜有时不赞同他所说的要在他人与自己之间划清一条界限的说法;如果拒绝这种爱,这似乎是一种清教主义的表现形式,就是将某些人或某种行为孤立于自己的生活之外,然而这种拒绝是不情愿的。现在,他也像其他人一样,成了一种痛苦爱情的牺牲品,而这种爱情却献给了一个她既不了解也不爱的人。“他有时使我感到吃惊。我同意与他一起进行一番肉欲的尝试。我一生中都在寻找这个纯粹肉欲的美好的东西。”难道弗朗兹就是这样美好的东西?她心里在琢磨,一些本来既平庸又无所谓的喜好,经常在进入青年期就消失了,但对某些人来说,怎么竟然变成了一种比存在本身还重要的生活与思考问题的方式;这是一种解放的形式,或者相反,是一种奴役的形式,再不就是二者轮流出现的形式。为了纵欲,难道存在着不达自身目的誓不罢休的狂热?这种狂热是有钱男人的狂热,为了追逐更大的快乐,直到油尽灯灭;这是艺术家的狂热,为了艺术而耗尽心血;这是神秘主义者的狂热,为了拥有上帝,身败名裂。而她呢?难道她不也是这种显而易见的狂热的牺牲品?埃贡在解放她的同时,也给她套上了锁链。


✑17世纪兴起于德意志信义宗的派别,它针对教会内的世俗化而强调个人信仰。​✑John Amos Comenius(1592-1670),捷克文学家、教育家。​✑Jan Bruegel(1568-1625),佛兰德画家。​✑荷兰、比利时和法国北部地区的乡村节日。​✑Triton,希腊神话中的人身鱼尾海神。​✑Europa,据希腊神话故事,主神宙斯化作公牛将腓尼基公主欧罗巴劫持到一个海岛并娶她为妻,此海岛便以她的名字被命名为欧罗巴。​✑André Gide(1869-1951),法国作家,194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地区的民间音乐。​✑Brocéliande,法国布列塔尼地区的一片辽阔森林,流传着中古代圆桌骑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