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别处说过,贝尔特的死极大地刺激了米歇尔,但并未使他一蹶不振,在仔细地重新研究了我所知道的有关的很少事实之后,我至少认为他是颇为烦乱不安的。不管怎么说,他好像是怀着干脆在那儿长住下来的心思回到了黑山,这在他来说似乎是在承认一次失败。至少他是在位于公园下方的一个名为圣让-卡佩尔的小村子里住下了。在我出生时,他仍住在那儿,甚至更晚,直到一九一二年,把黑山别墅卖掉为止;当时诺埃米刚死不久,他把他可能从未喜欢过的这些地方倒卖一空了。(我很抱歉,我像是在记流水账,但是,这些流水账几乎是唯一能够帮我确定这些动荡年代中一个日期或明确其中一个背景的材料。)冬季来临,他陪伴着他的母亲回到里尔的老屋。

我倒是很想更多地知晓有关这个茫然不知所措的男人勉强活下去的那寒冷而灰暗的几个月的情况,他在读些什么书,他在想些什么(还是什么也不去想),他徒步还是骑马散步?也许他不时地去里尔博物馆参观参观,因为他喜欢那儿的那个《陌生女人》的半身蜡像,当时还以为是一个年轻的古罗马女子的遗像,但今天看来,更像是文艺复兴时的一件杰作。这无疑是那年冬天出现在他面前的唯一的女性风姿的化身。蹊跷的是,诺埃米太太几乎立即就在张罗着为这个鳏夫操办与一个因残酷而闻名的国民公会议员的后代、一个有钱的女继承人的婚事。总之,似乎她是在竭力地在隔了一代人之后,大事张扬地重现她与米歇尔-夏尔的婚事。她儿子坚决地说不。很多年以后,在巴黎的吕泰蒂亚旅馆餐厅里,他以目光示意我,让我看一扇窗框里的一位像是富裕寡妇的夫人,她正在领班的小心伺候下用餐。米歇尔庆幸自己头脑冷静,没有屈从于他的母亲,他与费尔南德一起生活得更美好。

三月份,他收到V男爵夫人的请柬,邀他去奥斯坦德过复活节。老夫人主动提议要他见一见她的一个年轻女友,是比利时人,良家女子,二十七岁,其文化修养和气质都让她感到满意。忧伤了那五个月之后,米歇尔有所心动,便同意了。我很惊讶他会同意,似乎这座城市及其堤岸对于他来说本该是一些噩梦之地。但是,他并不是一个放不下和信神信鬼的男人,我不相信他曾勉为其难地在俄罗斯街的人行道上踱来踱去,以便在某一幢大楼的窗下去回忆也许是不明不白地就离去了的两个飘忽的影子。那几天是在男爵夫人的别墅里或尚空荡无人的海滩上度过的,身边有一个年轻女子陪伴着,她的婀娜多姿令他心醉。米歇尔和费尔南德相约去德国做一次订婚旅行后便分别了,他俩于一九〇〇年十一月八日结婚。

在那几个知道一八九九年十月那些艰难时日的详情、那些情感震动与事实真相的人中间,应该把我母亲算上。米歇尔肯定几乎立即把那一切都讲给她听了,除非男爵夫人事先已经告诉她了。我在别的书中刊印了费尔南德于一九〇〇年十月二十一日写给她未婚夫的一封信,那是在给贝尔特做祭年弥撒的前夕,米歇尔前去黑山参加了这个追思弥撒。也许有必要在此引述这封信中的某些话语。费尔南德有她的缺点,这我并未隐瞒,但她最感人的东西也在这里表达出来了。当你想要追寻在那艰难的一年中的米歇尔时,你就会看到她对一个她知晓其所经受苦痛的男人的亲切关怀跃然纸上,就像是在显影液中把隐形字迹显现出来一样。

我亲爱的米歇尔:

我想让你明天收到我的这封信。这一天对你来说将是极其忧伤的一天,你将是那么的孤独……

你瞧,礼仪是多么的愚蠢……对于我来说,完全不可能陪着你,可是当人们相爱时,互相依偎、互相帮助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呀……从这十月的最后几天起,把过去的一切全都忘掉吧,我亲爱的米歇尔。你该知道那个善良的富耶先生关于时间的概念所说的话:对于我们来说,过去只有在被我们忘记之后才真正地成为过去。

也请你要对未来的许诺和我有信心。我认为这个阴郁而灰暗的十月只不过是夹在两角青天——我们去德国的甜蜜之旅和我们未来的生活——之间的一片阴云而已……在那里,在旅行之中,在一片更加晴朗的天空下面,我们将重新找到我们全部无忧无虑的快乐,找到那种爱和亲密,找到对我们来说极其温馨的没有矛盾和冲突的爱。

我真高兴,再有不到三个星期了……而在这两天里,我将不说“你别忧伤”,而要说“你别太忧伤了”。你星期二回来时,我晚上等着你……

一个弱女子对另一个伤痛尚未平复的人的这番安慰和许诺确实有点感人至深。费尔南德在要信守诺言时,这些诺言一直是被信守着的。如果把订婚旅行也算上的话,她所说的未来持续了三年多一点。一个穿越欧洲的“慢三步华尔兹”的三年,这一次是往返于博物馆、皇家花园、林间小径和山中小道之间,是交谈和阅读,是包括爱情和幸福的三年,但这种幸福当然少不了掺杂着这个很快就不耐烦了的男人和这个很快便受到伤害的女人之间的误解和争执。但是,他们毕竟是幸福的,米歇尔在费尔南德遗像背面让人写上:不要为烟消云散而哭泣;应该为曾经存在而微笑。他还补充道,她“从始到终,都试图尽心尽力”(这是个更不可信的赞扬)。费尔南德在贝尔特祭年弥撒前夕所写的那封信表明她确实是曾尽力在做得更好。如果说过去不是被忘却(它从未被忘却过),那至少也是暂时地被抹去过。对于一个历经沧桑、饱经风霜的四十六岁男人来说,几乎天天生活在幸福之中,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年轻女子相伴,沉浸于似乎充满舒曼的音乐的亲密氛围之中,这样的三个年头并非小事一桩。


✑据作者注,系指当时十分有名而今天已被人忘却的哲学教授阿尔弗雷德·富耶(Alfred Fouillée)。这说明费尔南德知识面很广,读书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