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米歇尔-夏尔所说,贝尔特家族很古老,像传奇般地古老。卢瓦·德·L男爵因自己的贵族头衔而自鸣得意,必要时,也就是说经常地,他也从其中得到力量。他老说自己母系的祖先是查理大帝,也就是说,他是高大的贝尔特的后裔;大家听了总觉得可笑,这种笑有时候是出自对历史上的那些伟人的过分夸张的尊敬,大家很难想象这些伟人的后代的后代竟会像说话的这位先生这么平庸。查理大帝的曾孙女——法兰西的朱迪思嫁给了一位佛兰德的伯爵,死后葬在圣奥梅尔,留下了自己的几滴骨血在当地的一些默默无闻的封建家庭,还有一点骨血肯定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落入不知名的农民家里了。韦塞克斯国王阿尔弗雷德的女儿埃泰尔吕德也是这样,她也嫁给了佛兰德的一个伯爵,这个伯爵是游牧民族入侵的那个时代的人,而卢瓦男爵就是他的第二十七代孙。这事尤其证明了佛兰德与英国的渊源有多么深。

对于一个富于幻想(而男爵是不乏其幻想的)的人来说,感到历史的轴就是从自己身上穿过是颇觉惬意的。朱迪思和埃泰尔吕德使他处于尴尬境地。米歇尔在家庭中那些经常不断的争吵时刻,总是指责其岳父不是继承其先人而是从其先人滚落下来的;他的这种指责是极不公平的,男爵并非滚落而下,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一种终身性。在比往日的加洛林王朝时代更近的年代,他的曾祖父流亡荷兰后去世,他的叔伯祖母刚刚四岁,便与全家人一起被投入杜埃狱中,罪名是参与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前贵族反对共和国的阴谋。他的正统主义与上代人很相像,一个侍弄得很好的马厩就是这个不爱奢华的人的最大奢华了,他的那些骏马都随时准备好,只等亨利五世决心收复自己王国的那一天,他能有幸在法国的第一个驿站恭迎御驾。但是,十六世纪的法国历史是那么的复杂,以至于男爵对白色旗帜的那份激情长久地与他对拿破仑三世政权的忠诚结合在一起。他先后当过帝国海军准尉、边境军区四十八团上尉,然后当上了本土步兵营营长。在格拉沃洛特,他被远程大口径火铳的弹片击伤大腿,后来总是很自豪地拖着腿走路。无赖们的上台激怒了正统主义的他。在费埃,每年七月十四日都要排放一次污水秽物,他就冷眼看着那些仆人或农场工人干活儿,他觉得他们是可以选择在村中广场上装饰着三色灯笼的小咖啡馆休憩而无需去干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儿的。

玛丽-阿泰纳伊站在这个有点僵直的矮个儿男人身边,一点也不比他矮,显得光彩照人。我在别处曾经说过,北方家族的西班牙化充满了传奇故事。不过,在这个高挑苗条、身轻体健的女人身上,纯净的血统是显而易见的。她的远祖在十七世纪,在沙米伊先引诱后抛弃那个葡萄牙修女的时代,曾在伊比利亚半岛上打过仗。男爵夫人的曾祖父比玛丽安娜·阿尔科福拉多的情郎忠贞,把他的玛丽-约塞法·雷巴克·巴尔卡作为合法妻子从塞维利亚带回家来。男爵夫人的某些崇拜者眼光注视的是南边,是格拉纳达和圣山洞穴的方向,他们认为他们的偶像的祖先是茨冈人,她的气质证实了他们的这种假设。一个世纪以前,另一位祖先,杜埃城市民,名叫莱斯帕涅尔的,这个不带贵族称号的普通人名使他得以成为查理五世或菲利普二世一名被遣散的士兵,或者成为亚麻和羊毛生意红火时期在前佛兰德安家立业的那些外国商人中的一个的后裔。

在灰烬中燃烧着的所有这些西班牙特色给予玛丽-阿泰纳伊的不是纯粹的美丽而是一种动物性的光彩。米歇尔喜欢说某些影响似乎深深地与地域联系在一起。黑山使他觉得那是注定使家庭不和、亲人反目的地方;相反,维纳斯则主宰着费埃城。节俭刻苦的男爵自己就倾向于维纳斯神。玛丽-阿泰纳伊非常嫉妒这个她好像并不在意的丈夫,尽管她与他生有七个孩子。有一年夏天,她邀请了一个阿拉斯的表亲来玩,因为她年轻守寡,需要散散心。没过几天,男爵夫人突然走进这位女亲眷房间时,竟发现自己的丈夫倒在这个金发女子的怀里。玛丽-阿泰纳伊没有多看这对情侣一眼,随即走向衣橱,猛地拉开橱门,抓起一条条裙子,一双双鞋、一顶顶帽子,扔进这个轻浮的表亲的大箱子里。当男爵悄悄溜出去后,金发女子扑上去抢自己的东西;二人随即又扯又骂起来,只见女客人的几件梳洗用品被扔出了窗外。玛丽-阿泰纳伊叫来仆人捆好箱子,备好马车,然后,挽住女客人的胳膊一直走到马车踏板前,顶多只给她留了捡起落在草地上的一把梳子和一个银柄镜子的时间。

米歇尔记得曾看见她扇过一个手脏兮兮的伺候用膳的男仆的耳光,可不一会儿,她又把这个男仆叫来,把剩下的白兰地赏给他,让他去与下人们分享。这个暴躁女人的孩子们倒是挺喜欢她,但对她又不抱任何幻想。一个晴朗的夜晚,男爵邀请了一位乡下表亲吃饭。大儿子博杜安从衣帽架上取下客人的外套和帽子,怪模怪样地穿戴上,溜到露台上,正好玛丽-阿泰纳伊像通常那样在那儿抽雪茄,他上去亲热地搂住她的腰肢,等他看清是谁时已挨了一耳光。

男爵夫人的大女儿和二女儿像她一样光彩照人,但却并无明显的西班牙特色。两个小女儿玛德莱娜和克洛迪娜的模样要粗俗一点,尤其是克洛迪娜仿佛她的名字让她遭了厄运似的,走路有点跛行。最后,最小的女儿,可以说是属于另类,还是个戴围嘴的婴孩。

男爵想以自己的样子来塑造儿子们,但他失败了。博杜安是个粗犷的好小伙子,他对父亲的政治激情毫不苟同,当然,除了大家都一致针对犹太人、新教徒、共和派和外国人所采取的那不可避免的立场。他在各个方面都可以说是个正直的人,他无疑在布汶风光过,或在更近的一些时期,在边境军区的四十八团风光过,但是,他那乡村绅士的生活使他逐渐沉湎于打猎,在小咖啡馆里喝啤酒和与村姑们上床,不过,尽管如此,他却玩得并不十分过分。他说话粗俗是有名的,属于那种轶闻趣事不断的人,所以要想描绘他,每个章节都可弄成一种轶闻集。

我只举一个家里常常讲的例子。X伯爵是个右翼议员,新近荣膺贵族头衔,也许还是教廷的什么头衔,不过他的身份地位是无懈可击的;他是多家煤矿和纺织公司管理委员会的成员,在离费埃不远处拥有一处产业,如县里的报纸所说,那是该地区的一个宝。把自己的女儿嫁到这个背运的但可以说往日的风光远胜于他的人家,伯爵并不会感到不高兴的。他邀请了博杜安。他家的豪宅富丽堂皇,除此而外,还专门雇有一名神甫在一座崭新的哥特式小教堂里做弥撒,并教授屋主人的公子拉丁文。神甫是个精明之人,所以主人认为让他悄悄地去了解未来女婿的思想、计划以及情感是有好处的。一天晚上,二人单独在一起,面前放着一瓶陈年白兰地,神甫借花献佛,毫不吝惜。几杯酒下肚之后,神甫认为时机已到,便开始夸奖年轻人,夸赞他受的教育,他的道德品质,而且还谨慎地夸赞了一番他的风采。

“啊,我么,神甫,”博杜安又喝光了酒杯里的酒后说道,“只要她有钱……”

米歇尔认为在其内兄身上的粗俗中看到了一种乡村绅士的媚态,他有点是因为胆怯有点是因为自傲地说些下流话,以证明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没有办法。他颇有道理地在这个人身上看出一种犬儒主义哲学,此人对生活没有什么更高的要求,逍遥自在地在混日子。然而,博杜安在家里人中却是有着一些潇洒的好榜样的。在上一代人中销声匿迹了的古怪之人伊代斯巴尔叔叔就同一个村妇和睦地同居了二十年。大家说服他,让他把她造就成一个诚挚的女人。一天早晨,婚礼的钟声敲响了,伊代斯巴尔出现了,他穿的衣服和鞋像是要在公园的泥泞小径上兜一圈似的,旧衣服纽扣上还插了一朵花,胳膊让他的心上人挽着,后者穿了一条崭新的裙子,是在里尔定做的。新郎左手腕上绕着三股一条的狗链子,牵着他的三条爱犬。在教堂门口,他寻找着能把他的阿佐尔、弗朗波和公爵夫人托付给谁的那些小孩,他终于锁定了他认识的一个小顽童,把狗链子交给了他,婚礼结束后再把它拿回来。

男爵想起自己在帝国海军当准尉的风光日子,便把自己的小儿子送到“博尔达”号上去了,这样做有点是为了让小儿子从这种轻松随意的氛围中走出来。但他的视力太弱,无法在军舰上求发展,所以被弄到商船上去了。但是,费埃城的维纳斯精灵一直庇护着他,直到他们公司的所在地波尔多。在第一次当船长时,在启航驶往巴西前夕,费尔南把一个化装得很好的年轻女子弄上船来当小厮。这个莎士比亚式的喜剧片断使他丢了职位。后来,他当了很长时间的副手。得到宽恕之后,在大战期间,他驾船运送过一次军队——他驾驶着运兵船在爱琴海的小岛和珊瑚中间穿来绕去,感觉自己是“在摸死神的乳房”。但是,死神表现得如同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他染上疟疾后,来巴黎调养,那是一九一六年,我比较经常地看到他,那个沉闷但粗壮的人,外表很冷漠,或者不如说是脸老紧绷着,他用一种平和的语调讲述着加利波利的恐怖。停战后,他退休了,同他那位长期以来陪伴着他的每次休假的美人儿隐居到西南部地区一个小城中去了。

在他只是偷偷潜入其中的那些年里,米歇尔对费埃城还是很满意的,城中的街面屋墙没有遭到任何人的毁坏,而且,在那儿,只有喜欢园艺的男爵一人痴情地但却并无品位地在照料一些并不繁茂的花坛。这座外表并不像是一座封建宅第的房屋倒像是一座要塞,因为居于其中的人总是在击退攻击者:游廊上架起了一只望远镜;当一个讨厌的男人或女人的马车出现在林荫道尽头时,大家各就各位,直到入侵的男人或女人放下一张名片走了之后。每天上午,大家为亨利五世而练习骑术;晚上,全家人一起玩游戏自娱。玩寻找隐藏物的游戏时,总是男爵夫人胜出,她步伐坚定地说是“有个人”在引领着她往隐藏物处走去;玩抽牌游戏时,如果点数组合不妙,她就作弊,手法还相当高明。

米歇尔在伦敦兴趣盎然地看过无数次催眠术表演。一天晚上,著名的催眠师皮特曼在一个音乐杂耍大剧场的舞台上献艺,他按惯例叫几个自愿者上来配合演出。米歇尔看见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便以几乎是机械的步伐走上前台的梯阶,但上台之后,却是一场“决斗”。米歇尔感到自己正准备屈从于这种莫名的力量——他想屈服了,但却不由自主地在抗拒着,于是,也用逼视的目光回敬着催眠师紧逼的目光。他肯定地说,在那天晚上之前,他还从未明白眼睛的魔力竟如此地强烈,它们不仅折射和反射物体,而且还在证实只显露在那上面的灵魂的神秘力量。皮特曼坚持了十分钟,然后一把把米歇尔推开了:

“这人不行。下一个……”

后来,米歇尔发觉自己也稍微地有了点巫术的天赋。在费埃城每天晚上的游戏中,他就给大家施催眠术,但男爵除外,他从不参加他们的游戏。玛丽-阿泰纳伊不肯承认自己被催眠了,为了向她证实,他又让她入睡,并强迫她脱掉了那双十六只纽扣的靴子和苏格兰长统线袜。男爵夫人醒来后,发现自己光着双脚,羞得满面通红,嚷叫着逃走了。

似乎从圣山那儿继承下来的能力也使得玛丽-阿泰纳伊能够看见鬼魂。晚上,在花园里溜达时,她曾多次遇上两个鬼,她认为那是往日的魂灵,或者也许是未来的魂灵?今天,我倒觉得后者更有可能,不管怎么说,在一个鬼魂可能让人害怕的地方,那两个手挽着手在小径上散步的鬼却让人好笑,正如家谱(而且还是真实的家谱)让人好笑一样。大部分人的想象力还不至于跑得这么远。

可是,一八八九年,米歇尔和贝尔特在蒙特卡洛租住了一个小别墅,男爵夫人在那里做了她最精彩的预知力的表演。她是去那儿看她的大女儿和女婿的,二女儿加布里埃尔此刻正让她忧心忡忡:加布里埃尔坚决要同丈夫离婚,后者是里尔的一个富户,但十分吝啬,是许多有名的暖房的拥有者,喜欢花胜过喜欢女人。加布里埃尔像姐姐一样美丽而喜爱运动,像母亲一样高贵而喜欢奢华的生活,她忍受不了一个惜财如命、连化妆品都舍不得替她买的丈夫。这些消息令费埃城的人黯然:男爵是从来不提这些事;对爱情的疯狂十分宽容的玛丽-阿泰纳伊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离婚会使她觉得丢丑,认为那是一种全新的反叛形式。加布里埃尔是否欺骗自己的丈夫相对来说并不重要,而M先生(我改变了其姓氏的起首字母)和他妻子不再一起生活,不再姓同一个姓,却让这位死时将要穿起圣方济各第三会袍子的母亲深感不悦。玛丽-阿泰纳伊想起加布里埃尔时心里总交织着一种焦虑和恼怒。

大约凌晨一点钟,在蒙特卡洛的那幢小别墅里,夫妇俩仍在自己二楼的房间里酣睡着。玛丽-阿泰纳伊住在三楼,在他们上面。楼梯上的脚步声惊醒了贝尔特和米歇尔,米歇尔还没来得及点燃蜡烛,房门下就现出一条长长的影子来。房门启开,男爵夫人出现,她身穿白色长睡衣,手里拿着一只烛盘,蜡烛的小火苗在晃动着。米歇尔立刻想到麦克白夫人。夜游人坐到他床前,以一种失真的声音说道:

“加布里埃尔病得很厉害,我必须立刻回去照料她。”

“您在做梦,男爵夫人。回房去睡吧。”

她似乎没有听见这句答话,慢慢地站起身来向房门走去,衣橱的穿衣镜和壁炉上的镜子相互映照着她长长的身影和她手中蜡烛的光亮。她随手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只听见她走上楼去的笃笃声,随后,又听见楼上有拉动重物的吱嘎声,水倒进盆里的声响,不一会儿,又听见哗的一声把水倒进马桶里的声音。这之后,一片寂静。贝尔特和米歇尔决定继续睡觉。黎明时,米歇尔上了三楼。一点动静也没有,玛丽-阿泰纳伊的房门敞开着,她的大箱子装了一半东西,放在房间中央,周围是一些散乱的物件,马桶里装满了肥皂水,在凑合着整理好的、铺着她的有绗缝的棉被的床上,玛丽-阿泰纳伊穿得好好地睡着,双手抱着她的雨伞。吃早餐时,桌上放着的一封刚收到的电报告诉他们,加布里埃尔得了伤寒。

如果加布里埃尔死了,那这个轶闻则会更令人惊诧的。金发的加布里埃尔病愈了,也自由了,便来到贝尔特和她姐夫家里,她的离婚也许已经办妥了,也许是快要办成了。十年之后,姐妹俩相隔四天相继去世。


✑法语中,“跛行”(claudiquer)与“克洛迪娜”(Claudine)发音近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