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轮刚一靠码头,从头等舱甲板走下一位老人。他身材高高的,有点发胖,一只手拎着旅行箱,另一只手拿着卷得很仔细并用绑带系好的宽大的旅行外套,一把雨伞从外套两头露出来。在火车上,父子二人随便地聊起来。从加来到多佛尔的航行很顺利,但米歇尔-夏尔的身体不太好,好了将近三十年的胃溃疡又犯了,里尔的潮湿气候又一个冬天一个冬天地在加重他的风湿病。列车服务员给他送来一杯冒着热气的热茶,他非常高兴。车到坎特伯雷车站时,他探头窗外,努力地在寻找那座大教堂;他以一个回到自己那些无伤大雅的怪癖上来的人的腔调告诉自己的儿子说,从前,家族中的好几个成员都曾用过托马斯·贝克特的名字,这或许是因为这位殉难的高级教士在中世纪的全欧洲所享有的民心,或许是一些紧密的联系把某些佛兰德家族与英国重新联系在了一起。车稍许再往前行时,他欣赏着啤酒花田里的绿色花环状植物,它们就像长在黑山脚下那样给大路饰以花彩。

在伦敦,米歇尔-夏尔下榻在一家正经的上等旅馆,没有那种炫耀的豪华,服务员也像在他家乡一样规范。他在隔壁替他儿子订了一个房间,并叫侍者送来一顿精美的晚餐,那些英式菜肴是他渴望品尝的。侍者替他把餐桌放在壁炉旁,房间里的红色窗帘遮得严严实实,隔绝了伦敦的噪音。这个良宵将全部用于文学尚很少涉猎的一种感情,而当这种感情偶然存在时,它就是最强烈、最完整的一种感情,那就是父子之间的爱。

米歇尔-夏尔循循善诱地让米歇尔吐露自己的心扉。米歇尔很久以来都没有一个说话的人了,他虽然已很好地掌握了英语,但那也无济于事,有一些想法和感情人们只能向亲人诉说的,而且要向一个善解人意的人诉说。这天晚上,他深埋在心底里的一部分心思重新浮现出来,他甚至用一种玩笑的口吻(免得显出太把这事放在心上)讲述了自己勇闯大洋彼岸的事,但是,关于断指,他却说是意外所致,其间,还把细节大加渲染了一番。然而,这七年来的桩桩件件说起来让他自己也觉得好像一个梦似的互不连贯,他一解释起来,就连自己也给弄糊涂了。关于莫德,他找不到什么话可以说,也许是因为尽管二人在一起已很长一段时间了,但这个年轻女子对于他来说仍是神秘莫测的,也许是因为她付与他的那些情感不好用言辞来表达,同时也许还因为谈起她时,他隐约感到在内心深处他已不再爱她了。他把他女友的照片拿给父亲看,但没忘了像通常那样指出,这张照片没很好地照出她的美貌来。米歇尔-夏尔看到这个美貌女子后变得严肃起来,他久久地看着这张照片,然后把它还给儿子,—句话也没说。

抽雪茄的时候,父亲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

“你都看见了,我身体不很好……我只希望在时间太迟之前能看到你成家立业,并住得离我别太远了……我曾经反复地考虑过你的婚姻大事,当然,你在军队里的情况使这件事变得复杂了,有些人家对你的这一情况有所顾忌。我考虑的那个女孩是阿图瓦从前一个大家族的,实话实说,现在没什么钱。我们正在与她的父母商谈。我见过她一次:褐发姑娘,很美,说不出的美——很迷人,二十三岁,敢闯敢干——至少在这一点上你们能谈得来的。再者,从谱系上来看,她家与我们家在十八世纪时就联姻了。”

米歇尔没有说出他对这一细节不怎么感兴趣,他只是说除非遇上大赦,否则他只有等十五年之后才能返回法国。

“那是,那是,”父亲低下头来说道,“不过也别夸大困难。黑山离边境咫尺之遥,海关人员与其他人全都认识我们,过去待几个小时,大家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L家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况,他们在阿图瓦的田产离图尔奈不远。我将想法替你们在比利时国土上找个住所。”

这些在父亲看来合情合理的计划,在米歇尔的心中却重又激活了他对这些富裕而正统的人家旧有的那种厌恶之感,在这类人家中,什么事情都是安排就绪的。这正是他投笔从戎,然后又逃往英国的缘由。但是,当米歇尔把一个一本正经的服务员刚送来的一杯掺热糖水的烈酒递给米歇尔-夏尔时,只见后者的手有点颤抖,他先是从背心小口袋里掏出一张叠成四折的薄纸,然后将纸贴在嘴边,把一种消化药粉倒进喉咙里。

“这事你一下子决定不了的,”他用勺搅和着热饮料说道,“我觉得你艳遇的甜美已成过去了,我不希望你越陷越深……你毕竟已是三十岁的人了……如果我想亲眼看到你的第一个孩子的话,我已是没有时间可以浪费的了。”

米歇尔本想说结婚也一样让人越陷越深,但是,潜意识在告诉他,同莫德一起的生活也同样是没有出路的。不过,米歇尔-夏尔没有再坚持,他说起别的事来。儿子帮助父亲收拾了一下,然后回到隔壁的房间。

第二天谈及的都是伦敦的名胜和消遣娱乐。米歇尔-夏尔首先关心的是找一个有名的服装师给自己量好尺寸做一套衣服,米歇尔领他去了邦德街。父亲趁机也替儿子做了几套行头。米歇尔-夏尔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拥有一只英国名牌秒表,经过反复犹豫之后,他选中了最贵的那一只:超薄的双壳表,首先打开的一个表盘,中间是一根细小的秒针;喜欢贺拉斯作品的米歇尔-夏尔很喜欢那句箴言:“时光一去不回头。”第二个盘是个金盘,比第一个盘还要薄,按弹簧打开,露出在运转的全部复杂报时机件来。年老的米歇尔-夏尔久久地看着它,心里想必在思忖,这些齿轮还能为他运转几天、几月或几年。这只表虽然买迟了,但也许是一种挑战或赎罪的形式。

在米歇尔-夏尔想去的那家典型的英国小酒馆里,儿子微笑着把一张五英镑的钞票放在桌子上,那是珠宝店主偷偷塞给他的回扣,以为他是带外国富翁前来购物的导游。米歇尔-夏尔友善地把这个外快推给儿子。他还得买一只质量好的手提箱,好装上带回去的新衣服,这自然又有回扣。当米歇尔-夏尔在皮卡迪利一家商店的橱窗里为太太诺埃米选中了一条镶有煤玉的披巾时,米歇尔因罗尔夫而掌握的对伦敦商人的知识就有用武之地了,他知道,在橱窗里展出的物品要比店家在屋里昏暗的光线下拿给顾客看的好,但店家却口口声声说是质量完全一样。米歇尔毫不妥协,最后,围在诺埃米硬挺的胸脯前的就是商店橱窗里展示的那一条披巾。

余下的一周时间就是参观伦敦。米歇尔担心父亲参观伦敦塔太累,可是,爬螺旋式楼梯也好,参观主要院子也好,这个对安妮·博林和托马斯·莫尔非常感兴趣的旅游者都一点也不觉得累。父子二人一起观赏汉普顿宫的花坛,一起在泰晤士河畔的一家茶舍品尝抹了黄油的薄面包圈和黄瓜片。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米歇尔-夏尔在每一个死者卧像前都要驻足凝思,而他儿子则对其父对安茹王朝和都铎王朝的渊博知识感到很兴奋。在大英博物馆,老人怀着崇敬的心情在瞻仰帕特农神庙的存留物,但他特别在那些勾起他青年时代在意大利和卢浮宫的激情的希腊-罗马古物前驻足良久。在绘画方面,除了十八世纪的几位肖像画家而外,他只对荷兰画派和佛兰德画派感到着迷,而米歇尔则又回想起从前参观阿姆斯特丹博物馆的情景,父亲搀着他的手,尽量地在向他讲解《夜巡》。尽管父子俩谁都不是音乐迷,但米歇尔-夏尔仍坚持去科文特加登参加了一个音乐晚会,一些意大利歌唱家在那里演唱了《诺尔玛》。

动身回国时,天下雨了,米歇尔-夏尔有点担心崭新的漂亮手提箱。父子二人在站台上拥抱告别。父亲提起一回到里尔,就写信告诉儿子二人都知道的那个计划,在这一期间,米歇尔无需做出任何决定,只要好好考虑。其间,他也许需要钱用?

米歇尔是需要钱,但难以启齿。米歇尔-夏尔有点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年轻女人……如果事情像你父母亲希望的那样处理的话……也许可以给她一个补偿……”

“不,”米歇尔有点冷漠地回答道,“我认为这样不合适。”

米歇尔-夏尔感觉出他在那个不在场的女人的问题上伤害了自己的儿子,因为米歇尔借口照看行李来掩饰自己的不悦。老父亲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又出现,他敲击着头等车餐车的一扇车窗以示告别。他年纪大了,又身患疾病,这两种状况是儿子此前没怎么想过的。

在把他载回莫德身边的郊区小火车上,米歇尔发现自己甚至都未曾多去想那个古老的大家族的褐发美人儿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但是如何让莫德有思想准备呢?她是这样的一种女人:你可以同她一起欢笑、哭泣、做爱,但却无法与之交换意见。当他走近那个小屋时,小屋没有灯光,只有雷德在走廊的黑暗处等着他。莫德的衣柜打开着,里面空空的。她留下一封信,放在枕头上。她很清楚米歇尔父亲此次到来这么久意味着什么,她回到罗尔夫身边去了,后者正求之不得呢。他俩曾共同拥有过一些美好时光,不过,凡事都有一个终结。如果米歇尔不能立刻归来的话,女佣将照顾雷德。而且她像惯常那样,在自己的签名下面吻出几个红圆圈。

第二天一整天米歇尔都在忙于付账,忙着付清欠的两个月房租,肉铺、水果店、鱼档、杂货店的欠债,女佣的工资。莫德从来不记账的,所以没有办法核实到底欠了多少。钱的问题解决了,他感到很轻松,尤其是他让伦敦的一家花店往帕特尼寄送了两打玫瑰花。米歇尔在城里租住了一个房间,等着父亲的回音。因为考虑节省,他吃点用报纸包裹的煎炸鱼——那是从这个贫穷街区的犹太人店铺里买来的,或者在为小房间照明的微弱的煤气灯火上煎一只鸡蛋充充饥。但爱犬雷德吃的食物比他自己吃的花费得要多。

信迟了三个星期才到;米歇尔-夏尔一回里尔便病倒了,未能早一点写信;他肯定是在伦敦玩得太累了,不过他说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之一。为迎接回头浪子,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他得先乘邮轮到奥斯坦德,再从那儿坐车到伊普尔,当地有可靠的人帮他越过边境。米歇尔-夏尔随信寄了一大笔钱,以应旅途所需。

最后一晚米歇尔禁不住去帕特尼那座房子周围转了转。窗帘遮得很严实,穿得很整齐的罗尔夫从屋里出来去寄一封信,他看到了年轻的法国人,友好地走上前来。米歇尔告诉他说明天就要离开英国了。罗尔夫忍不住提议道,三个人一起到里士满的一家小酒馆晚餐,那儿的牡蛎很鲜美。米歇尔虽觉得应该谢绝,但还是同意了。罗尔夫上楼去换衣服,让米歇尔在客厅等了好长一段时间;莫德终于出现了,她打扮得像是去参加一次高级派对。吃饭时她说话很少,而米歇尔也不怎么能说,不过罗尔夫倒是又吃又说的,挺快活的样子。他从一八八四年一月一日起将晋升为副经理了,也就是说,从现在起,再过三个月多一点。他讲述了一些办公室里的轶闻趣事,说得眼泪都笑出来了,甚至还做了个有趣的比喻,影射米歇尔和莫德的美国之行的惨败。米歇尔紧攥着拳头,莫德本不该把这一切讲给罗尔夫听的。不过,罗尔夫也没再说下去,他那两只大眼睛的善良目光友好地轮番看着他妻子,看着米歇尔,看着邻桌的用餐者们,看着围着白围裙的侍者,看着一位双颊绯红正在窥探的年轻女子。饭桌上,莫德撩起了她帽子上的短面纱。我想象她(因为米歇尔没有告诉过我有关她的这最后形象的情况)穿着一身绿,那是英国女子始终喜爱的颜色,两只指头夹着牡蛎硬壳放在唇边,仿佛夹着一只海神的号角似的。

米歇尔隐约感到上当了,罗尔夫牵动了两个木偶的线:他是不是也弄了个情妇,很高兴自己暂时摆脱了一下年轻的妻子?他是不是以一种几乎是慈父般的激情在爱莫德(他比她大十五岁),而且成功地尝试了那种危险的经验,亦即一劳永逸地给予一个女人全部的激情与浪漫,因为他知道她是那种长远来说始终偏爱在帕特尼有座房子和一个当副经理的丈夫的女人?米歇尔想起了在德文郡收到的汇票以及莫德去伦敦看望她的姨妈。也许就是罗尔夫建议去照管利物浦的香水生意,而不是什么去了爱尔兰的朋友?米歇尔越想越远,想到的是一个无底深渊,但自己还没完全深知其害,其实那已是如同气味很重的硫质喷气孔?一样在冒气,十分的危险。是不是多少有点性无能的罗尔夫自一开始起就觉得最好是让莫德在一个外国青年陪伴下过一段无伤大雅的消遣日子呢?是不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或者有一种劣根,或者有那种他的那个被迫害的种族的受虐狂?在这些其实说明不了什么的解释之中,米歇尔并没有停留在最罕见也是最简单的那种解释上面:一种巨大的和无法改变的善良。

在付账时客气地推让了一番之后,两位男士分担了账单,大家为罗尔夫的升迁和米歇尔的一路顺风干了杯。在一处街灯下,三人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