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坏了的米歇尔-夏尔马上乘头班火车赶往巴黎。这个家族,大家都看见的,至少是自从归顺法国以来,就没有行伍的传统——“王后”的兄弟因效忠拿破仑而战死,他只是一个被人遗忘了的例外。他哪怕是上过一所著名的军校呢!父亲很恼火,没有引导自己的儿子去圣西尔或索米尔军校。一名军官,有一天总会成为将军的,哪怕是听命于丐帮的军队。严格地说来,他还是可以认可的,但是,一想到米歇尔投笔从戎,米歇尔-夏尔气就不打一处来。一到巴黎,他就去看望麦克马洪元帅了。这位以往里尔每星期二盛宴的常客对他的这位来访者留有很好的印象:他俩都是天主教徒,属于那种政治观念与宗教传统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天主教;二人都是反动派,再过三个月就将成为共和国总统的这位元帅同省议会议长都不是共和派。米歇尔-夏尔受到热情接待,但当他努力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提及他儿子的决定,并暗示米歇尔所受的教育及其才能很快就能让他得到他的家族有权期待于他的相应的军阶时,元帅便打起了官腔——“如果他表现好的话,是会被另眼相看的,而如果他表现得不好的话,就会受到比别人更严厉的处罚。”他徒劳地喜爱普鲁塔克的人物的严厉作风了,如果答复不这么生硬的话,还是会让他高兴的。多说也没有什么用了。

我祖父忧伤地在沃吉拉尔街上大步走着,缅怀着自己听从家人的建议在此刻苦攻读时沿这条街来来去去的情景。世界变化多么大啊!不光是政权的更迭……可是谁知道呢?也许军队将会把自己的浪荡儿子改变过来,再过七年,米歇尔毕竟也才二十六岁。志愿兵米歇尔被编入第七重骑兵团,开往尼奥尔。米歇尔-夏尔很想前去拥抱一下自己的儿子,但是这种亲情的流露是犯忌的。通常,前来巴黎对这位外省人来说是个放松一下的机会,可是这一次,无论是戏院、豪华咖啡馆,还是大街上对面走过的美人儿都提不起他的劲头来。他替小玛丽买了一个玩具娃娃,就回里尔了。

米歇尔立即对军队发生了兴趣。我们已经看到,爱国主义在他的身上并不是一种狂热的激情;如果战争爆发的话,他从中看到的只是拿自己生命作赌注的一场激动人心的赌博。在这期间,军中的老一套生活使他免除了大部分的责任。他喜爱军服:靴子、带皮护手的手套以及像凹镜似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头盔和护胸甲,它们如此闪亮,以致七月十四日国庆日的一个酷热的中午,他竟被照得头晕眼花而滑下马来。他精通刷马和驯马,每天清晨纵马奔向演练场让他觉得妙不可言。他很欣赏他的战友们的那种农民的精细和嘲讽或者市郊人的机灵劲儿,还有他们的那种既来之则安之的生活艺术以及行军时唱的那些下流或极其粗俗的小调。他对大家一起划船和在堤岸上吃鮈鱼的情景记忆犹新。

其他的一些军中消遣他不怎么有兴趣,他对他们在咖啡馆摸脏兮兮的牌,堆茶托,见到漂亮姑娘走过就说脏话以及说说停停或打哈欠的聊天感到厌烦。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泰奥菲勒·戈蒂埃或缪塞的书来,给他刚请他们喝了一杯的战友们读一些诗。这帮小伙子带着普通百姓那种好心的礼貌听着他念,他明白他是在对牛弹琴。米歇尔整个一生都因此而痛苦,因为他的激情没能像导火线似的点燃别人,如同他后来在巴黎经常去的东正教教堂里人们在复活节之夜所点燃的蜡烛那样。他从这个教训中明白了,他的努力失败了,光让别人面对一个美丽景色或一本好书让其品尝是不够的,他将独自坐在草地上,一面看着河水流淌一面翻看他所喜爱的那些诗。

一位保护他的下士向这位良家子弟建议,要带他去逛城里的妓院。米歇尔厌恶妓女,他在省里这家妓院的客厅里所看到的情景也没有使他改变看法,他看到的是满脸堆笑的肥胖女子,曾经风光过而今有点风光不再的谄媚美人儿,曾经当过妓女而今像是搬运夫似的壮实的老鸨,什么都准备干的贪杯的蠢姑娘,原籍为佩皮尼昂的安达卢西亚褐发女子。当下士搂着这些姑娘中的一个悄悄走开之后,米歇尔尴尬地对女监管说他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

“要是她们之中有一个能长得像您一样就好了。”他谄媚地说道。

女监管是个三十岁的褐发小女子,把他的话当了真,说如果他真的愿意的话,“夫人”将会很乐意替她监管一两个小时,这样她就可以陪他了。米歇尔觉得拒绝她很没礼貌,再说他也挺喜欢她的,于是同她共度了一个良宵。第二天一大清早,根本就不是唐璜的米歇尔匆忙穿好衣服,以免误了早点名,临走之前,他在一张独脚圆桌上放了两个金路易。金币在大理石桌面上发出的响声惊醒了那位仍在睡觉的美人儿,她看见了香槟酒杯旁的金币,便坐起身来,抽泣着骂她的性伙伴,她说他把她当成了一个卖笑的婊子,说他不明白她对他一见钟情,说他像所有的男人一样是个混蛋,她还说她从未对任何人像对他一样。

他走出妓院,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伤害了这个女人。走在街上时,那女人没有收下的金路易掉在了他脚前的石板路上。他并未去捡,但多年之后,他有时仍能记得自己曾经不自觉地对这个女人的那种污辱。她对他有兴趣,她也许(谁知道呢?)比他从前在她们身边生活得更长久的其他女人更加爱他。他再没有回那家妓院去过。

米歇尔-夏尔对麦克马洪的拜访肯定并不像他所认为的那样一点用处也没有。米歇尔不久就从下士升到中士,并且很快从尼奥尔调往凡尔赛,锦绣前程开始了。米歇尔-夏尔给他儿子一笔数目不小的生活费。他的战友多数与他不是一种性格的人,于是,那位在里尔时曾经常前往马雷街二十六号的萨利尼亚克·德·费奈隆的儿子成了米歇尔军中的手足。二十年后,萨利尼亚克·德·费奈隆的一个名叫贝尔纳的儿子好像成了普鲁斯特笔下圣卢的原型;我暗自寻思是否有必要指出米歇尔的这个军中手足就是《追忆逝水年华》中的那个人物的父亲的原型,按照圣卢的看法,这位父亲是和蔼可亲的,但是,不幸的是生在《美丽的海伦》的时代而不是《瓦尔基里》的时代,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可爱的生活放荡者,他因为某种原因逾越了种族和阶级之墙,在尼斯与尼西姆·贝尔纳搅和在了一起。不管怎么说,米歇尔和他高雅的军中手足自觉是青年人中的佼佼者,他俩对骏马、美食、时髦服装和严格说来并非利欲熏心的时髦女人有着同样的兴趣。两人都爱赌博,而米歇尔更是嗜赌如命。前途无量的下级军官把自己这位新来者介绍给他在巴黎上流社会的朋友们,犹如圣卢后来介绍马塞尔那样。夜晚,为了节省时间,他们返回时斜穿布洛涅森林,为穿过一道只向军官开放的栅栏门,他们事先小心地把他们到关键时刻要用的军官帽藏在运送猎犬的车辆的座位下面。

米歇尔曾在他的这位战友的带领下去过后者住在凡尔赛的父母家。那位年轻的太太虽高雅但却有点干瘪,丈夫是个中年人,酷爱照相,他每天都在他暗房的脸盆和沥水器皿之间度过。太太对米歇尔很好,但是我不知道这位女主人身上有什么生硬和紧张的地方让米歇尔感到不安。有一天,他被邀请前去吃饭,他发现X先生在花园里,脚上裹着纱布。脚扭伤了,是一次小意外。仆人前来禀报女帽商送来一顶帽子让太太试一下,她离开了X先生和米歇尔一会儿。X先生微笑着说道:

“我的暗房在地下室,楼梯挺陡,而我又习惯了手里拿着易碎物品下去。幸好,我往下伸脚时都挺小心的。昨天,我一脚踩空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的左手没拿东西,要不然我就无法抓到扶手,非摔下去不可。我只是扭伤了脚而已,但是,当我硬撑着站起来时,我发现有人在楼梯脚踝高处拉了一根铁丝。别以为她真这么喜欢您,不是的。她有一个情人,您给用来做他的幌子了。”

女主人走回来了,帮着她丈夫拄着拐杖走进餐厅。那顿饭吃得很拘束。此后,米歇尔去的次数就减少了。

赌钱输的数目不大时,多次都由米歇尔-夏尔给补上。一八七四年八月,他输了个精光。时间很紧迫,必须立即还清这笔所谓关乎颜面的债务,于是,米歇尔连忙往马雷街拍电报,顾不得害怕电报被他母亲截获,毕竟数目太大,无法向诺埃米隐瞒这又一次的越轨行为。当天晚上,米歇尔接到回电,只几个字:“无法解决。”

没有其他人可以求助了,萨利尼亚克·德·费奈隆同他一样手头拮据。一八七四年八月十七日的那天晚上,离他满二十一岁仅有七天,米歇尔仔细地穿好便装,亲吻了一下他的护胸甲和头盔,如同一个准备还俗的和尚吻他的袈裟一样,然后便赶往凡尔赛火车站搭上那趟差一点要了他父亲命的开往巴黎的火车。和平恢复之后,护照已不再是个问题了。他在圣拉扎尔火车站上了开往迪耶普的火车,从迪耶普登船前往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