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退后一步以扩大视野来看待这桩当然会办成的婚事吧,它给我带来了外曾祖父阿马布尔·迪弗雷纳和一位想利用动乱时期浑水摸鱼的贝蒂讷的公证人外祖父,他的传奇故事如今只有我一人知晓,不管它真实与否,都无关紧要,因为对于我父亲和我祖父来说,它是一个信条;再说,他也只是在夫妻生活苦涩的日子里才想起它来。在迪弗雷纳太太亚历山大琳娜-约瑟芬方面,能见度很低,我最多只能看到督政府那美好时期的那位审判官和坐在一把扶手椅里,身边放着几本大概包括各大神甫的大部头著作,相貌有点干瘪的那位议事司铎。除了这两个人而外,我还可以设想一些人,他们也许更远一些,属于里尔的有产者,属于旧里尔的商人或手工业者,或属于迪弗雷纳家族自己也只是到了十八世纪末期才摆脱的北方地区的法国农民阶层。

在贝蒂讷的那个经办公证事务的人方面,如大家所见,有着稍多一些的姓名存在着,但却如同散落在光秃秃的土地上的麦秸秆儿似的散布在各处,我们很快便又陷入茫茫一片不知名的农民之中了。自古代末期甚至更往前以来,在尚布兰-夏特兰之后代代相传的那些人,那些几个世纪以来靠天吃饭,在土中刨食的人,最后像他们放牧的牲畜和沤肥的枯叶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然,只需回溯三四百年就会发现,那些“体面人家”的祖先最终全都没入同样无人知晓的泥土之中。此外,在这些全都消失殆尽的乡民中,可能有着某个伟大人物,然而,随着教区的花名册最后或遭火焚或被鼠噬,他也就被人们遗忘了,或者一个绿茵茵的小土岗上,他的一座孤坟前的墓碑也被别人撤换掉了。但夏尔-奥古斯坦却带着一丝坚定不移的良知说,能读出、会写出、会计算(特别是会计算)出这些人以前的十来代人是了不起的事,但是,不让一大堆有产者的破烂玩意儿或贵族的唬人东西在那里摇来晃去,同样也是了不起的。

我在试图画出“我的父系母系家族”谱系时,之所以没有提及那些乡民,这首先是因为他们只是通过米歇尔-夏尔的婚姻才在十九世纪中期与我们家族衔接在一起的,然后是因为似乎以贝蒂讷和里尔为一方,卡塞尔和巴约勒为另一方之间有着整整一段距离,把讲佛兰德语的佛兰德与讲法语的佛兰德相互分隔开来。这些人尽管遭受过同样的历史挫折,同样的战争,同样的君主与政权的更迭,但也属枉然,他们给人的印象不仅是属于另一个社会阶层,而且属于另一个种族。一开始,当克里纳韦克家人、古斯马凯家人或比埃斯瓦尔家人至少直到十九世纪都一直认为法语是一种文化语言,而佛兰德语是儿童语言的时候,里尔和贝蒂讷的那帮人还只是在说古代的法语,即使这种古代法语已经退缩为一种方言了,孩子们如同米歇尔-夏尔一样没有“同佛兰德语初领圣体”。通过他们的后代诺埃米,我在这些人身上发现了我所不了解的、不知是什么生硬的、迎着困难追逐利益的以及既强烈又狭隘的东西,这种东西在法国外省几乎比比皆是,但就整体而言,又与佛兰德族的宽广与缓缓释放的激情大相径庭。

但是,我的最佳理由是我作为人来说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是属于他们的。当然,我可以借助文学手段,即兴地描绘出因农民起义和偷猎偷渔而在这儿那儿高高兴兴地生活的一些可怜的耕田者,可以展现因乡村民间舞或盛宴而兴高采烈的我的先祖们,或者还可以描述一下一些在往羊毛袜中藏钱藏物的吝啬的乡民。在所有这些图像中,没有任何一点是直接源自迪弗雷纳家族、泰吕家族或唐万家族的。不过,让我们凭借想象力接近一点这些人中的一位,随便举出的一位,譬如弗朗索瓦兹·雷诺阿,或者她的母亲弗朗索瓦兹·勒鲁,她们的名字甚至都不属于她们专有,在法国有几百万妇女曾经使用过而且现在正在使用或即将使用像她们一样的名字。关于弗朗索瓦兹·雷诺阿,我们只知道她是个老姑娘,四十岁才结婚。我们不如去找弗朗索瓦兹·勒鲁。喂,弗朗索瓦兹·勒鲁!喂!她听不见我叫她。我集中精神,全神贯注,终于看见她待在夯实土地的家中(我小时候在黑山附近见过一些类似的房屋),猛喝啤酒,吃着黑面包和软干酪,羊毛裙子上围着一条围裙。一方面是简化生活的需要,另一方面是情况的偶然,致使我靠近她甚于靠近其他一些盛装打扮的祖母。

在另一个时代的舒适甚或奢华之中,我仍在做一些她先于我而做的动作。我在揉面团,在轻扣前门;大风之夜过后,我在捡拾树枝。我不肯坐在别人正在放血的猪上,不让它挣扎,但是我时不时地要吃点火腿肉,当然没有她熏的好吃,那是被残忍地杀死(倒是没在我的面前)的一头猪的腿。冬天,我们的手都一样被冻肿了,而我很清楚,对于她来说是必须如此的,对于我来说则是一种选择,至少是直到任何选择变得不可逆转的那个时刻为止。喂!勒鲁妇人!我很想知道她年轻时是不是一个旅店侍女或城堡女佣,是不是爱她的男人或让她男人戴绿帽子,是不是去教堂点蜡或呵斥神甫,或两者兼而有之,是不是照料病中的邻居或赶走乞讨者。首先必须通过一个人最普通的一举一动去圈定一个人,如同用粗线条去勾勒他的肖像一样。但是,如果否认这个陌生的女人那些更加细腻的也更加纯洁的激动,那就粗鄙了,这种激动仿佛源自心灵的精炼,如同我们假设一个炼金术士在提炼金子一样。弗朗索瓦兹可能像我一样地喜爱如今已成为精美欢快的民间乐曲的乡村乐师和手摇弦琴手演奏的音乐,可能觉得雪野上的夕阳十分美丽,可能一边自言自语大慈大悲一边忧伤地拾起从窝里掉下来的一只小鸟。她对自己的欢乐与痛苦,对自己的病痛,对年老体衰,对死亡将至,对她爱过且已离去的那些人的所思所想,与我自己的所思所想同样地至关重要。她的一生无疑比我的更艰难,然而,我却觉得这也就是那么回事,她同我们大家一样处于错综复杂和无法抗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