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十六世纪之初,一个名叫克里纳韦克的小人物变得显眼了,但这么远距离地看过去,也就是博斯、勃鲁盖尔或帕提尼尔在他们画布的背景中立在路上的用作风景陪衬的形象而已。对这个比我早十三代的人,我几乎一无所知。我设想他舒适地生活在自己那小块的土地上(穷人很少在家谱上留下踪迹的),而大限到来时,便在弥撒的唱诵中被安葬在自己的教区内。有人说他给他的两个儿子定了两门好亲,我理解那就是说找了那种贵族市民和小贵族什么的,与他倒是门当户对的,不算高攀或低就。还有人说他是卡斯特尔人,那是位于卡塞尔和巴约勒之间的一个城镇,而今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居民点,但在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个早上,它却参与了西属佛兰德的那些小城的激烈生活。卡斯特尔当时有骑士团的封地,有一座或几座教区教堂,有在远处立着绞刑架的“法院”,并且想必还保留着以此命名的罗马军营的痕迹。这个城镇还有其修辞会馆,成员们聚在一起作一些拙劣的抒情诗或回旋诗,为重要人物“愉快的加入”而准备诗句化的恭维词,还煞有介事地编排一些取自《圣史》或闹剧的短剧。后来,在巴约勒,我的先辈中的一位成了当地修辞会馆的“抒情王子”。一五一〇年代的那个克里纳韦克大概也参加过市民阶层的这类娱乐,这个市民阶层还懂得自我娱乐,而其后代却以观看早先的皮影戏为乐。

在这些踏实而默默无闻的家庭里,儿媳妇的姓名有时候却精确地表明了一个家庭的地位或特征。那个克里纳韦克长子的名字同他一样也叫尼古拉,娶了一位贵族小姐,名叫玛格丽特·德·贝尔纳斯特;我就是这对夫妇的后代。其小儿子娶了卡特琳娜·冯·卡斯特尔为妻,该女子是在图尔奈安家的那一支中出生的,这一支后来出了那个雅克琳娜·冯·卡斯特尔·德·吕班斯,她的那帧遗像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穿着一身镶金嵌银的锦衣华服。这位雅克琳娜与她丈夫生下了米歇尔·德·柯尔德,后者在诸大公的麾下担任过一些重要职务,他与其第二任妻子生下了我父亲第一任太太的一位祖母。长子尼古拉的一个儿子也娶了一位玛格丽特·冯·卡斯特尔。我举这几个事实,是要从一开始起就展示这张由四十来个家庭在三百年中互相联姻而在姓名、血缘和地产方面变得纷繁复杂的谱系网。

最初的那个尼古拉的后代,一个嫁给了一位名叫皮埃尔·德·维克的王室马厩总管,一个娶了一位旧法官家族的千金卡特琳娜·达曼,一个嫁给了一名叫雅克·冯·德尔瓦尔的敦刻尔克城的司库,是个大家族,他的姓氏译成法文就叫“德·戈尔”,一个嫁给了一位名叫菲利普·德·勃艮第的王室马厩总管,一个嫁给了名叫雅克·德·巴夫拉尔·德·比埃朗奥夫的“高贵的人”,一个娶了一位名叫雅奈特·富科尼埃的女子,一个嫁给了一名叫让·冯·贝尔的男子,还有一个嫁了个夫君叫普拉代尔·冯·帕尔玛埃特,这些人的名字我在《苦炼》中随意地给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物。我的祖辈里有叫米歇尔的,他是第一个取此名的,后来家里的长子都必须取这个名字。他于一六〇一年娶了一位名叫玛格丽特·德·瓦奈斯的女子为妻;他们的孩子,卡斯特尔的大法官马蒂厄与一位名叫约齐娜·冯·迪克尔夫人的千金波利娜·洛朗斯·德·戈德斯威尔德成婚;他们的长子米歇尔也成了卡斯特尔的大法官,娶了玛丽亚娜·勒盖·德·罗贝克——弗莱斯特尔夫人——为妻,后者是国王的一个顾问与一个名叫韦尔甘夫人的拜昂格姆家族的女子所生之女,韦尔甘夫人的父亲是圣奥梅尔大法官管辖区的行政长官。就写到此为止吧。这些无名之辈只留有点缀着几个法国名字的佛兰德诗歌而已;列举这些人的名字给我的感觉是用手在一个外省地图上的平原、洼地和高原上抹过,而这个外省还经常更换主人。但是,该省家族的稳定性,至少保持到本世纪两次大战的震荡之前,这却是令一九七七年的观察者们感到惊讶的。

克里纳韦克家族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直到十八世纪初,才在其姓氏上加上贵族的含义,在这之前,他们的姓氏的含义有的是“小本生意”,也就是说“赚钱不多”,或者更有情趣点儿,叫“悠然自得”。那个英文姓氏“杜利特尔”是萧伯纳给予那个因其《皮格马利翁》而成为哲学家的道路清洁工的,此姓氏的含义几乎是精确的,法文中没有相类似的词儿。将近家族姓氏建立起来的那个时期,也就是说,在十二世纪或十三世纪的时候,我可以想象我的祖先们在一个小农场里辛勤地劳作,在一个小手工作坊里拼命地干活儿,或者在从事小本经营,也许是挑着货郎担,走村串户,货担晃荡着,有时候还被看门狗吓唬着。或者,如果我心情好的话,我可能想象一些漂亮的小伙子在凉棚下大口喝着啤酒。

在我们与之接触的那个时期,这些克里纳韦克人似乎已跻身于在佛兰德不计其数的“伊伦”阶层,他们是一些小封地的小贵族领主,在逐渐地蚕食古老的封建庄园,并吞噬着农民的小块土地。一些当代的历史学家在这些伊伦之中看到了一些暴发户商人,这在后来变成比利时、安特卫普、根特或布鲁日的某些城市中倒是确实如此。在阿拉斯也一样,该城的一些葡萄酒进口商和皮革整理者早就组成了一个贵族阶级。但是无论大商业还是银行,在卡塞尔周围都没怎么繁荣起来。我在我的先辈中只发现了一个大掮客,名叫达尼埃尔·富尔芒,有点像商业巨头,属于安特卫普商界。我倒是看到那些克里纳韦克通过置地和用一些傀儡发放高利贷而逐渐暴富起来,犹如在法国的那个高贵的蒙吕克通过犹太人中介发财致富一样。对教会财产或大领主的财产的管理在当时也是一个发财致富的办法,有时甚至更名正言顺。此外,还必须想到有关城市的债务、农村工厂的利润分成或大的集市的投机生意,想到文艺复兴的大资产者已经传染开来的所有这一切资本主义。

我的先辈将在随后的那个世纪去安家立业的巴约勒,到中世纪伦敦已经有了自己的商业分号,还在佛兰德的昂斯等其他十八座城市设有分号,其商业网点一直延伸到诺夫哥罗德。有可能从前克里纳韦克们从当地种植的亚麻中获益,或者从农村无产者经办的什么作坊中的亚麻纺织中获利,从而为富人和穷人提供了精细或粗糙的衬衣,提供了睡觉和做爱的床单,最后提供了裹尸布。在我们这个合成纤维服装的时代,亚麻的种植变得罕见了。我记得几年前,曾在一片像大海蓝天一样蔚蓝的田地里走过,仿佛置身梦境,其乐融融,那是在记不清叫什么名字的安达卢西亚的一个村庄边上。那些并不富有诗意的克里纳韦克们从他们开花的亚麻,从在佛兰德的各条运河中变红,最后变得雪白的亚麻中获得他们的第一批盾形纹章,这并不使我不快。

所有这些人都戴着纹章,有时候是一位佛兰德的伯爵或勃艮第的公爵授予的;后来,西班牙诸王不太敢给这帮做善事的人——也就是他们——授予爵位和纹章了。杀害纪尧姆·德·奥朗日的凶手死后被追授为贵族。但是,从整体而言,这些纹章中的大部分是自己授给自己的,而当时的纹章条款规定这么做是合法的。人们很少知道纹章的威力是在很久之后才显现的,而且,在中世纪末期,在佛兰德也许比其他任何地方都盛行一种风气,即一个稍许重要点儿的家族都喜欢用自己热衷的盾形纹章装饰家具什么的,其心满意足之态犹如当今的一位托拉斯的董事长把自己姓名的首写字母组合起来一样。

特别是在十五世纪,一种对正在结束的中世纪的怀旧情绪占据了所有激奋的想象力,产生了那些历史上的罗曼蒂克的杰作,诸如骑士比武、骑士小说、《热恋的心》的缩写本等,并且在一个世纪之后,在《堂吉诃德》勇敢的疯狂中达到了顶峰。这种怀旧情绪也掀起了一个纹章的高潮。我们所关心的几个家族的纹章经常把它们的色彩与家具相互混合在一起,以至于你会以为它们之间的联系比我们知道的要更加久远得多。我小时候,一些老年女眷硬跟我说,能召候鸟的雌鸫象征着朝圣和十字军远征;而我很遗憾地得知,星星不是人们所看见的星星,而是一些好战但却是假定的先辈所获得的马刺。

朝圣是非常普遍的,以至于我们每一个人肯定都有一些先辈去过罗马或孔波斯特拉,有点出于虔诚,有点为了观光,以便归来时大吹一通自己的奇遇。至于十字军远征,那么多的小兵、马夫、好色之徒、可怜的寡妇和失足的女子散落在追随其领主的路上,以至于我们大家都可以沾沾自喜于有这么个先辈参加过这支伟大军队中的一支。这些人见过匈牙利沿途的麦浪滚滚,见过巴尔干多石的山谷中的大风与狼群,见过普罗旺斯的各个港口的拥塞与重商主义,见过海上的暴风,见过金碧辉煌、金银宝石满地的君士坦丁堡,而对那些圣地的朝拜哪怕是离得很远,也让人觉得因拜过一次而有获救之感,而当你从那儿归来时,在临终之际也将会记起它来的。他们尝试过或顺从或被迫无奈的褐发姑娘,尝试过不忠实的土耳其俘虏或主张教会分立的希腊人俘虏,品尝过他们还不知道的酸涩的如同天堂之果一样的橙子和柠檬,染上过令皮肤发紫的淋巴结炎和让人拉得浑身无力的痢疾,还看见过被遗弃在路旁的垂死者,眼望着或耳听着远方大路上大队人马在继续行进,一边唱着、祈祷着,一边诅咒着,而他们在世上的全部纯情与企盼似乎就是得到无法得到的一口水。我们并非第一个看过夏季里小亚细亚的灰尘、它那灼得发白的石头、一股咸味和芬芳味的岛屿以及蔚蓝色天空和大海的人。一切都已经千百次地被感受过和尝试过,但是,往往无人叙述或者叙述的语言尚未存在,抑或是,那语言已经存在,但却为我们所不识,而且还令我们激动不已。如同空荡荡的天空中的云彩,我们在形成,并在这遗忘的背景中消散。


✑Pygmalion,希腊神话中塞浦路斯的国王。​✑Compostelle,西班牙西北部加利西亚古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