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箱子是旅行中第一件意外事故。弗罗兰一时疏忽,用普通快件把它们托运到科隆去,三个人要离开这个城市的前一天,箱子才到。行李延迟让米歇尔有机会赠送给费尔南德一定数量她暂时缺少的小饰品,他到专卖英国皮货和巴黎新潮物品的商店里去为她选购。弗罗兰利用在杜塞尔多夫停脚的机会,到农业机械公司的办公室去了一趟,当年答应娶她的那个人就是这个公司的代表。人家告诉她,那位先生早就死在波美拉尼亚了。她请人为这骗子的灵魂做了一场弥撒,以后每年都举行这个虔诚的仪式,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天。米歇尔和费尔南德正去参观一座洛可可风格的小教堂,心里想的是温馨的节日场面,对严肃刻板的女管家这种悼亡心绪毫不知情。这个德国老妇人把这件心事告诉了让娜的一个女仆,二十多年以后,当年伺候过让娜的那女仆拿这个故事当笑话,才对我叙述了一遍。

米歇尔和费尔南德沉浸在德国淳厚朴实的民风中。他们俩都喜欢村子里的节日,漂亮的小伙子在那里跟漂亮的姑娘一起跳华尔兹。慕尼黑的英国式花园里,一群群平和沉着的资产者在中国亭台前面品呷他们的啤酒。上阿默高的狂欢节让他们开心极了。米歇尔说服了费尔南德不再住在闲散松懈也不太舒服的家庭公寓里:弗罗兰对克先生从气愤怀疑转到无限崇拜(先生对她彬彬有礼,甚至有点殷勤讨好的样子),当这对不合常例的未婚夫妇坐着马车轰轰驶过时,她从旅店的房间里挥动手帕。她不愿意挤在他们中间碍手碍脚,自去探究城里和郊区的新奇事物。她总患着偏头痛,要求先生在药房里为她购买一些特效药,这些东西名义上药性猛烈,但疗效却只是一场笑话。她无心地给他们这一场浪漫喜剧提供了不可缺少的滑稽离奇的成分。

两个人一致赞美巴伐利亚的路易二世:这地方的景点和各个城堡让他们入了迷。但幸亏领着他们从一个客厅到另一个客厅参观的导游不会法语,听不懂他们对圣安托万堡的路易十四式的托架和路易十五式的座椅发表的评论,那位追求诗意的君主用那些东西来装饰他的某些居室。费尔南德温厚地指出,在品位上的这类错误还是能够让人感动的。他们在施塔恩贝格的湖上泛舟,乘的是一艘镀金的旧船,以前曾是王家的游艇。他们一起找寻传说中的洛林格林把给他看病的胖胖的神经科大夫推向死亡的地方,人家怀疑他得了神经病,那大夫还戴着眼镜,手拿雨伞。米歇尔的某些傲慢在费尔南德这里都烟消云散了:弗罗兰怀着敬意指指点点要她注意那些腰里拴着马刀的军官们,她连看也不再看。

在因斯布鲁克,已到了夏末,克先生的儿子从法国带来了一阵凉风,他已十六岁,人们还叫他小米歇尔。他父亲有失谨慎,让他到蒂罗尔来,跟他未来的继母一起过两个星期。在这以前他在外祖父母家过阴沉暗淡的假期,这以后还要返回里尔的某一个中学去,是阿拉斯中学或者巴黎中学,克先生弄不太清楚,那个不守纪律的孩子时常转学。当年,无论是米歇尔还是贝尔特都没有好好照管他们的儿子。一年多以前,这少年惹恼了他的父亲,他不肯进正要死去的母亲的房间。按他父亲的说法,在这痛苦的几天,他也许在市场上玩吃角子老虎机。克先生没有看出来,在这挑衅性的冷漠下面,是一个被剥夺了亲情的孩子的刻薄反应,他的父母之间虽不吵架但裂痕极深,这使那孩子也许比他们本人更难以忍受,最后,他母亲弥留的这一星期的恐怖景象使孩子的情况更为严重。克先生更没有觉察到,在一个少年人看来,四十六岁的鳏夫谨小慎微地关照要代替他母亲的女人,这简直可笑之至,甚至他模糊模糊地觉得有些下流。费尔南德尽力给他些母亲般的关怀,但没有用处,反而把事情搞得更糟。

五十多年以后,有关这些日子,我的同父异母哥哥写了一篇简短的文字,在这个期间,他的回忆变得更尖酸了。当年少年人的愤怒又加上了成熟的大人的偏见。这位业余的谱系学家把他的空闲时间都用来勤勤恳恳地记录许多人的诞生、结婚和死亡的年份,其中也包括费尔南德。他把他未来的继母估计为三十五岁,她命中注定永远活不到这个岁数。我们知道她那时才二十八。年幼的人总有把成年人看得更老一些的倾向,所以一个大男孩子犯这样的错误并不奇怪。但是尽管他本人在别的地方曾记录了正确的日期,而五十年以后他还重复这个数字就有点病态了。他嘲笑父亲的未婚妻那紧紧束出来的腰身以及他父亲认为富有诱惑力的曲线,他没有发现他是在用崇尚纤瘦线条的美学观点来评断二十世纪初叶的所谓升平时期的女人。几张费尔南德这几年的照片显示出了人们预计的样子:仿佛埃勒笔下的女士剪影,现出精心修饰出的曲线。但我却暗自思忖,这个前房儿子是不是无心地把对他未来继母的第一印象叠加在我们保存着的生我以前的几个月拍的一张照片上了。在死后清癯的遗照之前,那一张仿佛是最后的照片。在这张照片上,她穿着紧身的旅行服装,突然显得肥胖起来,诺埃米奶奶和我的同父异母哥哥大概就是看着她这个样子离开了黑山,再也没有回来。


✑Paul César Helleu(1859-1927),法国画家、雕刻家,所画的女人肖像身材修长,体态柔韧娇美,很能代表二十世纪初叶所谓升平时期的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