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第一景

同第一幕。下午一点差一刻。已经没有太阳光从右边的窗户照进来了。外面天气还是很好的,不过渐渐闷热起来。空气中有一点儿迷雾,阳光朦胧。

埃德蒙坐在桌子左边的圈椅上看书。事实上,他想看书,但不能专心。他似乎在侧耳倾听楼上有什么声响。他的样子紧张而恐惧,脸上的病容较前一幕中更为厉害。

女佣人帮手凯思琳从客厅进来,手端托盘,托盘上是一瓶上等波旁威士忌、几只喝酒的小杯子和一樽冰水。她是一个肥肥胖胖的爱尔兰乡下姑娘,二十来岁,黑发蓝眼,两颊红红的,相貌并不难看——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的,人很随和、心肠好,可是奇蠢无比。她把盘子放在桌上。埃德蒙装作全神贯注在书本上,不理睬她,但是她毫不买账。

凯思琳

(唠唠叨叨,不分上下)喏,威士忌在这里。就快开午饭了,要我喊你父亲和杰米少爷,还是你自己喊?

埃德蒙

(头还是埋在书本里)你去喊吧。

凯思琳

真不懂你父亲为什么不看看表,每餐饭都是为了等他等得老晚的。毕妈总是把我骂一顿,拿我出气。可是,你父亲老是老了,还是一表人才,真够漂亮。你一辈子也不要想有那么漂亮——杰米少爷也比不上。(她忍不住好笑)我敢打赌,杰米少爷只要有酒喝才不会忘了午饭时间呢——假如他有表可以看的话。

埃德蒙

(没法子不理她,只好笑笑)不跟你打赌,你准赢。

凯思琳

我再跟你赌,我管保你要我去喊他们,你就可以趁机在他们没来之前先偷一杯喝。

埃德蒙

真的吗?我还没想到这儿——

凯思琳

没想到才怪呢!你骗谁?

埃德蒙

既然你提醒了我——

凯思琳

(忽然间一本正经)不要说这种话,埃德蒙少爷,我从来不会劝人喝酒的。咳,我还记得我爱尔兰老家里那个舅舅,就是喝酒送了命的。(又软下来)话是这样说,有时候来这么一两滴也没坏处,尤其是借酒浇愁或是治一治重伤风。

埃德蒙

多谢你替我想出一个理由来。(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你也去喊我母亲一声吧。

凯思琳

干吗?她总是按时到,不要人家三催四请的。上帝祝福她,她对我们下人总算还体贴。

埃德蒙

她在哪儿休息呢?

凯思琳

我刚才在楼上做完了工的时候,她没有睡着。她在那间空屋子里躺着,睁着两只大眼。她头疼得厉害,她说。

埃德蒙

(他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现在更加勉强)哦,那么说,就去喊喊我父亲好了。

凯思琳

(走到纱门前面,嘴里咕哝着)怪不得每晚我的两只脚都疼得要命。我才不走到这个大太阳底下把头晒晕了呢,我就在阳台上喊喊。(她走到旁边阳台上,把纱门在她背后“砰”的一声关上,然后绕到前面阳台上去。人不见了,一会儿只听见她的喊声)蒂龙先生!杰米少爷!开饭了!

(埃德蒙这会儿用惊恐的目光向前直视,此刻听见喊声,把手里的书也忘了,神经紧张地跳起身来。)

埃德蒙

这个丫头!(他一把抓过酒瓶来,倒了一杯,加了点儿冰水喝。他正喝酒时听见有人从前门进来,他慌忙把酒杯放回原处,自己又坐下把书打开。杰米从前客厅里走进来,外褂脱下来搭在胳膊上,他把硬领子和领带也解了下来,拿在手里,另一只手用手绢不住地在额上擦汗。埃德蒙把头抬起来,好像看书被人打扰了。杰米一眼看见桌上的酒瓶和酒杯,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杰米

嘿,偷偷地喝酒,是吗?不要装模作样了,小弟。你演戏的功夫还不如我。

埃德蒙

(嬉皮笑脸)不错,我趁你们大家没来先捞了它一杯。

杰米

(一只手友爱地搭在弟弟的肩上)这样说老实话才好。干吗骗我?咱俩不是知己朋友吗?

埃德蒙

我不晓得是你进来。

杰米

我叫老爹看看他的表,刚才凯思琳吊嗓子时,我已经快走到阳台上来了。我们家这只爱尔兰鸟儿!好难听的声音,还是让她去喊火车吧。

埃德蒙

我就是因为受不了才喝杯酒抵抗的。你也趁这个大好机会偷偷地来一杯,如何?

杰米

这句话正中下怀。(他快步走到右边窗前)刚才,老爹在跟那个老头子杜纳尔船长搭讪。你看,他们还在那儿聊。(他走回来倒了一杯酒喝)还是预防一下吧,他那双老鹰眼睛看得才准呢,每次倒一杯酒,他心里就在酒瓶上做一个记号。(他斟出两小杯水倒在威士忌里摇两下)喏,这下子看不出来了。(他又倒了一杯水放在埃德蒙面前)这杯水是你喝的。

埃德蒙

妙得很!我看你不见得能骗得过他吧?

杰米

也许骗不过,但是他也拿不出证据来。(扣上硬领,打起领带)我只希望他不要只顾吹牛把午饭都忘了。我饿得很。(他在桌子那边面对埃德蒙坐下——不耐烦地)我不喜欢在前花园做工就是为了这个。是人是鬼走过,他都要装腔作势地献一下丑。

埃德蒙

(烦闷地)你还算运气,觉得肚子饿。我是浑身不对劲,一辈子不再吃饭也没关系。

杰米

(很关切地瞧他一眼)喂,小弟。你很明白,我从来不教训你,不过哈代医生的话也不错,这个杯中物还是少碰为妙。

埃德蒙

我知道。等他今天下午告诉我坏消息之后再停也不迟。目前,先喝几杯也没什么关系。

杰米

(迟疑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你既然心理上有了准备也好。等大夫告诉你坏消息时,不怕你措手不及。(他注意到埃德蒙在向他瞪眼)我的意思是,你是毫无疑问真病了,最好不要欺骗自己。

埃德蒙

(心里不安)我才不欺骗自己。我那么难受,自己还没有数?晚上发烧、发冷不是闹着玩的。我看哈代医生上次猜得不错,又是他妈的打摆子。

杰米

可能是,不过也不能大意。

埃德蒙

怎么啦?照你看是什么?

杰米

他妈的,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郎中。(突如其来地)妈呢?

埃德蒙

在楼上。

杰米

(盯了他一眼)她什么时候上楼的?

埃德蒙

啊,大概是我到前院子去的时候。她说她要上去躺一会儿。

杰米

你并没告诉我——

埃德蒙(为自己辩护)有什么关系?她累得很,她昨天一夜没好好地睡。

杰米

我知道她没睡。(不言语。兄弟两人彼此不敢对视。)

埃德蒙

倒霉的雾笛把我也弄得一夜没睡好。

(两人又不言语。)

杰米

原来她一早晨都待在楼上?你没看见她?

埃德蒙

没有,我一直坐在这儿看书。我要让她有机会睡睡。

杰米

她下来吃午饭吗?

埃德蒙

当然下来。

杰米

(冷冷地)没有什么当然的。她可能不想吃午饭,也许她又会自己一个人每餐躲在楼上吃。以前就这样做过,不是吗?

埃德蒙

(又害怕又讨厌)杰米,你住嘴!怎么别的不想只想到——(入情入理地)你要是起什么疑心,那是全错了。刚才,凯思琳还看见她来着。妈并没告诉她不下来吃饭。

杰米

那么说,她不是在睡觉?

埃德蒙

那时候没睡,凯思琳说她躺在床上。

杰米

在空房间里?

埃德蒙

不错,你真要命,在空房间里又怎样?

杰米

(发作)你这个糊涂蛋!你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待在那儿那么久?为什么不去陪陪她?

埃德蒙

因为她怪我(也怪你,怪爸爸)老是偷偷地监视着她、不信任她。她那样说,使得我内心感觉惭愧。我知道她是多么难受。同时,她赌咒发誓,答应——

杰米

(不胜其烦的样子,恨恨地)你明知那一套都是靠不住的。

埃德蒙

这一次是真话!

杰米

以前几次,我们也以为是真的。(他把手伸到桌子那边去,很友爱地一把抓住他弟弟的胳膊)小弟,你听我讲。我知道你认为我是一个混账王八蛋,什么人都不信,不过这套把戏我见到的比你多多了。你是在进了中学宿舍之后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岔子。在那以前,爸爸和我都瞒着不告诉你。我晓得这个秘密差不多十年多后,我们才告诉你。她玩的什么把戏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今天一早上我脑子里就在想,她昨晚起先以为我们都睡了,后来就行迹可疑。我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件事。想不到,你现在会告诉我她一早上居然把你支走,自己一个人躲在楼上。

埃德蒙

她没有把我支走!你简直疯了!

杰米

(敷衍他)好吧,小弟。别再跟我打架了,我跟你一样,宁愿我是疯了。你知道,这阵子我多么高兴,因为我差不多真的相信这一回——(他忽然停住——朝前客厅外边的穿堂张望了一眼——然后低下声音,慌慌张张地)她下楼来了。还是你的话对,我那样疑神疑鬼,真是浑蛋,不应该!(兄弟两人都紧张起来,因为又要往好处想又怕会失望。杰米低声咕哝)该死!早知道我再多喝一杯。

埃德蒙

我也是。(他因为神经紧张,干咳了两声,没想到接着就大咳了一阵。杰米用忧虑中带着可怜的目光望望他。玛丽从前客厅走进来。起初,她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只显得没有先前那么紧张,好像恢复了早餐后最初看见她时的样子,可是不到一会儿工夫就会发现她的眼睛有点异样,比刚才亮了一些,而且言语、行为有一种特别恍惚的模样,好像心神不宁的样子。)

玛丽

(好着急似的走到埃德蒙身旁,用两手抱着他的肩膀)你最好不要那样咳嗽,对你的喉咙不好,不要伤风没好又加上喉咙痛。(她亲了亲他。他停住了咳嗽,斜着眼,很担心的样子,快快地看了她一眼。他虽然满肚子怀疑,但是母亲的慈爱暂时使得他安心,使得他只往好处想。可是,杰米在旁边用锐利的眼光扫射了她一下,立刻就知道他心里所怕的已经成为事实。他只把两眼往下看,脸上不动声色,只有一种失望、痛楚和假装满不在乎的表情。玛丽还在说话,半坐在埃德蒙的圆椅手把上。她一只手搂着他的肩膀,这样,她的面庞就搁在他的头后面,使他无法正视她)哎呀,我怎么老是找你的碴儿,不许你做这个,不许你做那个。我的儿子,你得原谅我,我就是要你保养身体。

埃德蒙

妈,我知道。你自己怎样?有没有歇一歇?

玛丽

有,躺一会儿好多了。你到外边去的时候,我就到床上躺着,一直躺到现在。昨晚一夜没睡好,现在已经补回来了,我现在不觉得紧张了。

埃德蒙

好极了。(他伸手到肩上拍拍她的手。杰米用一种奇怪的、几乎藐视的目光瞧着他,不知道他弟弟究竟是否在说真话。埃德蒙并没有注意到哥哥这种表情,但是母亲见到了。)

玛丽

(勉强装出逗笑的口吻)我的老天,杰米啊,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又有什么事啦?

杰米

(别过脸去不看她)没什么。

玛丽

哦,我忘了你在前花园做了一早上的工,所以现在搞得垂头丧气,是不是?

杰米

随你怎么说,妈。

玛丽

(仍旧是那种口吻)你不是每次做点儿工就会这样?简直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孩子!你看他是不是,埃德蒙?

埃德蒙

他真是傻瓜,做一点儿工还在乎,怕丢什么脸?

玛丽

(很怪的声音)不错,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不要在乎。(她一眼瞥见杰米很气愤地看着她,于是马上换了一个话题)你们的老爹呢?我刚才听见凯思琳喊他呢。

埃德蒙

杰米说他还在跟杜纳尔船长那老头儿瞎聊。他又晚了,老是这样。

(杰米站起来,走到右边窗前,趁这个机会掉转脸去,背对着人。)

玛丽

我不知道告诉过凯思琳多少次了,应当他在哪里就到哪里去请。你看她还是那样高声喊叫,粗声粗气的,好像我们这里是包饭的地方一样!

杰米

(往窗子外面看)她现在走到那边去请了。(讥讽的口吻)怎么这样随随便便去打断“金嗓子”的道白!真是太不恭敬了。

玛丽

(厉声——表现出她对这个儿子讨厌的情绪)你才应当对老爹恭敬一点儿!不许再讥笑你的爹!岂有此理,我不答应!你能做他的儿子是你的光荣!他也许有他的短处——谁没有短处?但是,他辛辛苦苦地工作了一生。他出身虽然穷,没有好好读书,可是在他那一行终究做到了顶峰!没有一个人不佩服他,为什么单单你不佩服——你这个人,要不是有这个好爹,你能够这样一辈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杰米被骂急了,转过身来两眼望着她冒火,含有指控的敌意。她眼睛软下来,自己有点儿惭愧,又补上一句,可是已经有点儿带哄的口气)别忘记老爹年纪不小了,杰米。你做儿子的也应该体贴一点。

杰米

你说我,应当!

埃德蒙

(生怕出事)咳,不要吵了,杰米!(杰米又往窗外望)我的天,妈,你也是,为什么忽然跟杰米过不去?

玛丽

(怨恨地)因为他永远在讥笑别人,永远找别人最坏的错。(忽然很奇怪地又换了一副超然的“与我无关”的声音)我也不多说了。我想大概他一生的遭遇叫他不得不如此,他自己也没办法。人生在世就是如此,有什么倒霉的事自己也毫无办法。有时候,倒霉的事发生了自己还莫名其妙,可是等到发生之后,你就不得不跟着做别的事。一误再误,弄到最后全盘皆输,什么事都不是你心里所要做的,一辈子也回不了头。

(埃德蒙看见他母亲这种异样,心里恐慌起来。他抬起头来要正眼看她,可是她把头扭过去。杰米回头望了他一眼——赶快又往窗外看。)

杰米

(无精打采地)我肚子饿了,老爹还不回来。他这个脾气我真吃不消,每餐吃饭都是晚到,到后来还要埋怨菜冷。

玛丽

(只是表面上,机械地表示不高兴,其实心里并不在乎)不错,杰米,实在令人难受。你不知道有多么难受。你又不当家,不需要对付一帮夏天临时的佣人,他们知道不是长工,做起事来什么都是马马虎虎的。真正好的佣人都到好好的人家去做,没有人愿意在避暑别墅的人家打短工,再加上你父亲连夏季最高的工钱都不肯出,所以每年我都得应付这帮乡下来的又蠢又懒的新手。算了吧,我这些话你们也听了不止一千遍了。可是,你父亲尽管听我这样说,还不是一只耳朵进去,另一只耳朵出来?按他的想法,在自己家住的房子上花钱等于浪费。他一辈子只晓得住旅馆。可他还是要一个家,连这所破破烂烂的房子他住得都挺得意的。他还真喜欢这个地方呢。(她笑了一笑——似乎无可奈何,同时又觉得好笑)想想看也真好玩,你父亲这古怪脾气。

埃德蒙

(又惴惴不安地抬头想看她的眼睛)妈呀,你干什么啰里啰唆地说这么大一套?

玛丽

(赶快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拍拍小儿子的面颊)没有什么,我的儿子。我又在犯傻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凯思琳就从后客厅进来了。)

凯思琳

(多嘴多舌地)开饭了,太太。你叫我到园子里去喊老爷,我去了。他说他这就来,可是他还在那儿跟那个人说话说不停,说他当年——

玛丽

(漠不关心地)好了,凯思琳。告诉毕妈没法子,只好再等几分钟了,等老爷进来了再开饭。

(凯思琳咕哝了一声“是,太太”,便从后客厅走出去了,嘴里还自言自语地埋怨着。)

杰米

讨厌!你为什么不让开饭,要等他?他叫我们先吃的。

玛丽

(带着一丝心不在焉的微笑)他说是那么说,可是心里并不是那么想。你还不晓得你父亲的脾气?要是我们先吃了,不等他,他会非常不高兴的。

埃德蒙

(跳起来——似乎很高兴趁这机会走开)我去催他一下。(他走出去到旁边的阳台上。隔了一会儿,只听见他的声音烦躁地从阳台上喊)喂!爸爸!来吧!我们不能等一整天啊!

(玛丽此刻已经从她坐的椅子把上站了起来。她的两手不停地在桌上动着。她并没有往杰米那边看,但是她感觉到他在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她的面孔和两只手。)

玛丽

(紧张地)你为什么这样瞪着眼看我?

杰米

你自己知道。

玛丽

我不知道。

杰米

老天爷啊,你以为你可以把我唬住吗?妈,我不是瞎了眼啊。

玛丽

(此刻正眼看他,脸上又摆出茫然不知所云、死也不承认的神气)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杰米

你还不知道?在镜子里瞧瞧你的两只眼睛!

埃德蒙

(从阳台上走进来)我到底把爸爸喊动了,他这就来了。(一眼从哥哥看到妈妈,他母亲避开他的视线——不安宁地)干什么?有什么事,妈妈?

玛丽

(被他发现了心里很不舒服,立刻自怨自艾,神情兴奋起来)你这个哥哥真是没大没小。他在那里半吞不吐地说话打击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

埃德蒙

(猛然转向杰米)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玛丽

(更加慌起来,一把抓住埃德蒙的肩膀——紧张得不得了)快点住嘴,你听见了吗?怎么能在我面前说这种粗话!(忽然间,她的声调和举止又转回先前那种古古怪怪、一切似乎置之度外的样子)你错怪了你哥哥,是以前的一切把他弄成这样,他自己没办法,你父亲也没办法,你我都没办法。

埃德蒙

(惊慌起来——在绝望中还抱着一线希望)他胡说!完全是胡说八道,是不是,妈妈?

玛丽

(一直避开他的视线)你说什么是胡说?你现在也像杰米一样,说话叫人猜谜。(说到这里,她眼睛看见小儿子两眼那种痛苦万分而又责怪她的表情。结结巴巴地)埃德蒙!别这样!(她把眼睛朝别处看,立刻恢复了刚才那种置之度外的模样——安详地)喏,你父亲走上台阶了。我得招呼毕妈开饭去。(她从后客厅走了出去。埃德蒙慢慢地向他的椅子那边走,脸色很难看,毫无希望的样子。)

杰米

(还是站在窗前,并不回头)还有什么话说?

埃德蒙

(还不承认他哥哥的想法——有气无力地强辩)什么还有什么话说?我说你撒谎。(杰米又耸了耸肩膀。只听见前面阳台纱门开和关的声音。埃德蒙呆呆地说)爸爸来了。他最好大方一点,拿一瓶出来大家喝喝吧。

(蒂龙从前客厅进来,一面走,一面穿上衣。)

蒂龙

对不起大家,我晚了一步。杜纳尔船长走过来聊天,一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的。

杰米

(并不转身——冷冷地)敢情是你打开话匣子了吧?(他父亲看了他一眼,很讨厌的样子,然后走到桌前两眼打量了一下,看看瓶里的威士忌还剩多少。杰米不用转身就已经猜到他在做什么了)别担心了,瓶里的酒还是那么多。

蒂龙

我并没注意那个。(尖刻地补上一句)只要你在家,瓶里剩多少也无所谓。你的诡计我还不知道?

埃德蒙

(呆呆地)你是不是说大家来喝一杯?

蒂龙

(对他皱了皱眉头)杰米做了一早上苦工,我可以请他喝一杯,可是对你我不客气了。哈代医生说——

埃德蒙

滚他妈的哈代医生!这么一杯也喝不死我。爸爸,我觉得——浑身没劲。

蒂龙

(瞧了他一眼,心里非常不安——装出一副高高兴兴的神气)那你也来一杯吧。饭前少少地来一点儿上好的威士忌,开开胃,是再好也没有的补药。(埃德蒙站起身,把酒瓶从他父亲手中接过来,替自己斟了满满的一杯。蒂龙皱起眉头表示不满)我说,少少地来一点儿。(他自己斟了一杯,然后把酒瓶递给杰米,嘴里咕哝着)告诉你一百遍“少少地”都是白费口舌。(杰米并不理会这句话,只顾着替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他父亲一脸不高兴,可是也没办法,随即又鼓起兴致来,高举酒杯)好吧,祝大家健康、快乐!(埃德蒙听了苦笑一声。)

埃德蒙

真是开玩笑!

蒂龙

什么事?

埃德蒙

没什么,我敬你。

(大家喝酒。)

蒂龙

(此刻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大家干吗这样?屋子里闷得透不过气来。(转过来气愤地瞧着杰米)你要一大杯就倒一大杯,还要怎样?干吗还是这么愁眉苦脸的?

杰米

(耸了耸肩)等一会儿你也不见得会高兴的。

埃德蒙

别说了,杰米。

蒂龙

(有点不自在起来——改换话题)不是说开饭了吗?我饿得像饿狼似的。你妈呢?

玛丽

(从后客厅走回来,高声答应)我在这儿!(她走进来,慌慌张张的,很不自然。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四处瞟,只是不正视三个男人的脸)我好不容易把毕妈敷衍过去了。她一听说你又晚到就大发脾气,我倒不怪她。她说午饭的肉老搁在炉里烤干了活该,你爱吃不吃,她才不管呢。(越说越生气)算了吧,我也受不了啦,我也不再假装门面维持这个家了!你一点儿不帮我的忙!你连一个小手指头都不肯动!你在家里也不像是一家之主!你根本不要家!你从来也没想要一个家——从我们结婚那天起!这样说,你倒不如不结婚,永远一个光杆儿,住住二三流的旅馆,一天到晚请你的朋友喝酒吧!(她又用一种好怪的声音补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跟她丈夫说话)那样的话就什么问题也不会有了。

(大家瞪眼瞧着她。蒂龙现在明白了。忽然间,他变成一个憔悴、伤心的老头子。埃德蒙朝他父亲望了望,看出来他知道了,可是仍然忍不住设法警告他母亲。)

埃德蒙

妈,不用说了!大家都去吃饭吧。

玛丽

(一惊,脸上马上又做出那种置身事外的古怪表情,还露出一丝微笑,好像有什么讽刺的事使她暗自好笑)不错,这个时候还翻旧账,真是太不体恤别人了,明知道你父亲和杰米肚子那么饿。(一只手搂着埃德蒙的肩膀——表现出慈母的怜爱,同时又好像心不在焉)我真希望你今天胃口还好,我的儿子。你一定要多吃点儿。(她眼睛忽然盯着他身旁桌上那只威士忌酒杯——生气地问)怎么放一只酒杯在那儿?你喝了一杯酒?咳,你怎么那么傻啊?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对你最有害的?(她转身责骂蒂龙)都怪你不好,詹姆士。你怎么能让他喝酒?你要送他的命吗?你不记得我父亲?他生了病以后还是不肯戒。他说医生都是傻瓜!他跟你一样,拿威士忌当补药!(说到这里,她眼中显出恐怖的神情,说话也结巴起来)当然,这是两回事,根本不能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请原谅我,詹姆士,不应该这样骂你。稍微喝一小杯对埃德蒙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也许对他还有好处,可以使他开开胃。(她连玩带哄地拍拍埃德蒙的面颊,那种六神无主的样子又在她的举动里出现。他把头一扭,掉转脸去。她似乎没有注意,只是机械地走开了。)

杰米

(粗声粗气地,为的是不让人觉察他神经多么紧张)老天爷啊,咱们去吃吧。我在冬青树底下的脏泥巴里做了一早上的工,总可以算挣一碗饭吃了吧。(他绕过他父亲背后走向前来,眼睛不看他母亲,伸手抓住埃德蒙的肩膀)来吧,小弟,咱们开饭吧。

(埃德蒙站起身来,眼睛还是避开他母亲。兄弟俩从她身边走过,往后客厅去。)

蒂龙

(呆呆地)好,你们跟妈妈先去,我这就来。

(可是,他们只顾往前走,并不等她。她两眼瞧着他们的背影,心里难受,可是又无计可施,准备跟着他们走进去。蒂龙的眼睛盯住她瞧,充满了悲哀和谴责的意味。她觉出他这样看她,霍地掉转身来,但视线避开和他接触。)

玛丽

你为什么那样盯着我瞧?(她的两手不由自主地掠一掠头发)我头发散了吗?昨天我一夜没睡好,累死了,所以早上我想我应该去躺一会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但是,我记得我醒过来以后又梳头了。(勉强一笑)虽然我还是老样子,眼镜不知道放在哪儿了。(厉声)请你别瞪着眼看人了!看你这样子好像我犯了什么法(又央告他)詹姆士!你不明白!

蒂龙

(怒火中烧)我怎么不明白?我明白我是头号傻瓜,我相信了你的话,结果上了一个大当!(他从她身边走开,替自己倒了一大杯酒。)

玛丽

(把脸又一摆,一副固执、顽抗的神气)我不懂你所说的“相信了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只觉得周围的人都在怀疑我、监视着我。(指责他)你怎么又要喝一杯?你在午饭前喝酒向来不多过一杯的。(沉痛地)我知道会怎样。今晚,你又要大醉了。算了吧,这也不是第一次——或者一千次了,你承认吧?(她又忍不住央求)唉,詹姆士,求求你!你不懂我的心事!我为了埃德蒙急死了!我怕他——

蒂龙

玛丽,不要用别的话来搪塞,我不要听。

玛丽

(痛苦万分)搪塞?你的意思是?哎呀,你不要以为我又是那个!詹姆士,你千万不能往那个上面想!(忽然又恍恍惚惚地变成置身事外的样子——轻描淡写)咱俩也去吃午饭吧?我是吃不下,但是你饿了,我知道。(他脚步很慢地走到门口她站的地方。他走路的样子简直像是一个老头子。他走到她身边时,她可怜万分地哭喊出来)詹姆士哟!我想法子不这样的!我想尽了方法!你一定要相信!

蒂龙

(虽然气愤,心里还是难过——无计可施地)玛丽啊,我知道你想法子不这样。(痛苦至极)可是看老天爷的面子,你为什么不能坚决一点,继续努力?

玛丽

(又摆出一脸不承认的面孔)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继续努力去做什么?

蒂龙

(绝望地)算了吧,现在说也没用了。(他移步往前走,她跟在他旁边,两人走进后客厅。)

第二景

同前,约半小时后,桌上的一瓶威士忌和托盘已经被拿走。幕启时,一家四口吃完午饭正从里面回来。玛丽第一个从客厅里走进来,她丈夫跟在后面,他们不像第一幕开场吃完早点一同进来时那种亲热的样子。他避免碰着她或正眼看她。他满脸谴责的表情,同时已经含着疲倦、厌烦而无计可施的态度。杰米和埃德蒙跟在父亲后面。杰米脸铁青着,露出一种满不在乎、“你又能拿我怎样”的神情。埃德蒙也想效仿哥哥这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但学不像。一望而知他心里极端痛苦,身体也深受病痛之苦。

玛丽又神经紧张得可怕,似乎陪着家人吃这顿午饭简直使她受不了。虽然如此,相反地,她此刻更显出先前那种奇怪的、超然的表情,似乎跟她神经的紧张与困扰两不相干。

她一面走进来,一面说话——嘴里一连串唠唠叨叨、漫不经心的家常话。她似乎并不介意别人不注意她说的是什么,就跟她自己也不注意一样。她边说边走,走在桌子左边站着,面对着前边,一只手抓抓胸前的衣襟,一只手在圆桌的桌面上乱动。蒂龙点燃一根雪茄,走到纱门前,向外呆望。杰米从后边书橱上的罐子里挖出些烟丝来装满烟斗,一边点烟斗,一边走到右边去往窗外望。埃德蒙在圆桌旁一张椅子上坐下,把背转过一半来免得看他的母亲。

玛丽

算了吧,别跟毕妈找碴儿了,她是绝不理会的。我吓唬她也没用,她反倒闹着要走。再说,她偶尔也卖一卖力,要讨好我们。不巧的是每次她卖力,詹姆士,你偏偏总是晚到,连累她等着开饭、发脾气。还好,没有多大关系,她努不努力,做出来的菜也吃不出什么分别来。(她“扑哧”一声,自己觉得好笑——漠不关心地)没关系,夏天也快过完了,谢天谢地,你又快上演了,我们又要回到坐火车东奔西跑、住二三流小客栈的生活。我恨死了住旅馆,可是至少我不拿旅馆当作家一样看,而且也省得管家操心。我们终究不能指望毕妈和凯思琳拿这个地方当成家一样伺候。她们佣人知道这不是我们的家,就跟我们自己不拿它当家一样。这算是一个什么家?这里永远也不能算是一个家。

蒂龙

(十分气恼,头也不回)当然,从此以后永远也不能算是一个家了。可是,这里一度也是一个家,在你没有——

玛丽

(马上把脸一摆、绝不承认的样子)在我没有什么?(大家死一样地沉寂。她接着又恢复了她那种超然的态度)算了吧,你不用狡辩了,我的好丈夫,不管你脑子里想什么都是不对的。你从来也没拿这个地方当家,你永远是喜欢上俱乐部或是上酒吧间去。我呢,一个人待在这里,冷冷清清的,就跟在路上什么肮脏的小客栈里过一晚就走一样。真正在自己的家里是绝不会冷清的。我从前有过温暖的家庭生活,你大概不记得了。为了嫁给你,我离开了我的家——我父亲的家。(脑子里一种联想忽然使她转向埃德蒙。她的态度一下变为慈母的关切,可是仍带着那种超然、不着边际的意味)埃德蒙,我很替你发愁。你午饭简直一点儿东西都没吃,这样子身体可不行啊。我没有胃口还没关系,我近来太胖,可是你得吃东西。(母亲哄小孩的口吻)我的儿子,答应妈妈你要吃东西,好叫妈妈放心。

埃德蒙

(木然)是、是,妈妈。

玛丽

(拍拍他的面颊,他勉强不躲避)乖孩子。

(又是一阵死一样的沉寂。前面穿堂里的电话铃响,大家不约而同地将身子挺直,感觉惊惶。)

蒂龙

(抢着说)我去接。麦桂说要打电话给我。(他穿过前客厅出去。)

玛丽

(不介意)麦桂。管保他又有一块地皮要脱手,除了你父亲之外,没有人肯上他的圈套。现在也不去管他了,可是我以前老是想,你父亲有钱买地产,但是一辈子也没钱替我安置一个好好的家。

(她停下来用耳朵去听穿堂里传过来的蒂龙的声音。)

蒂龙

哈喽。(勉强装出高兴的样子,大叫)哦,是你,大夫,您好!

(杰米从窗前掉转身来。玛丽的手指更急迫地在圆桌的桌面上动来动去。蒂龙说话的声音强作镇定,看来电话里传来的不是好消息。)

哦,我懂了——(赶快补一句)那么,你今天下午见他的时候再仔细说吧。是的,他准时去见你。没错,下午四点。他没去之前,我先跟您谈两句,我本来就有点儿事要到城里去。一会儿见,大夫。

埃德蒙

(木木地)这两句话听上去不像好消息。

(杰米可怜他的样子,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往窗外望。玛丽面无人色,两只手盲目地飘动。蒂龙从外间进来。他开口同埃德蒙说话,故意装出随便的样子,可是只能显露出来心里的沉重。)

蒂龙

是哈代大夫。他叫你别忘了,下午四点钟准时去见他。

埃德蒙

(木然)他还说了什么?我当然现在也不在乎了。

玛丽

(慌慌张张地发作起来)哈代医生就算是赌咒发誓,我也不相信他的话。埃德蒙,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去理他。

蒂龙

(厉声)玛丽!

玛丽

(越发慌张)不要说了,詹姆士,你为什么老喜欢他,我们都有数!只因为他便宜!不要跟我辩了!我知道哈代医生的底细。这些年来,在他手里折腾,也应当知道了。他是一个误人的庸医!这一类医生应该由法律取缔。他什么都不懂——病人病得痛苦万分、死去活来,他只晓得拉住你的手,教训你几句,叫你要意志坚定!(她回想到自己的经验,脸上表情紧张,显出极端痛楚的表情。就在这一刻,她什么也不在乎了,恨极了大骂)他存心让他的病人受罪!他侮辱你,逼得你拜他、求他!他拿你当犯人一样看待!他什么也不懂!就是这一类害死人的庸医当初开了那张药方给你——你呢,也不知道开的是什么药,等到知道已经太晚了!(义愤填膺)我恨极了医生!医生什么事都做得出——什么卑鄙的事,只要能骗你一趟一趟去请教他们。他们不怕出卖他们的灵魂!最可恨的是,不但出卖自己的灵魂,还要出卖病人的灵魂,等到你知道已经太晚了,你已经让他们送到地狱里去了!

埃德蒙

妈妈!看老天爷的面子,不要再讲了。

蒂龙

(哆嗦着)是啊,玛丽,这种时候不要——

玛丽

(忽然内疚的神情——结结巴巴地)我——请原谅我。你的话不错,现在气愤也没用了。(大家又一阵死一般的沉寂,等她开口说话时,她的面容已经雨过天晴,显得明朗安宁。她的声音和举止表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超越感)我要到楼上去一会儿,对不起。我得梳一梳头,(她含笑又说)假使我能够找到我的眼镜的话。我马上就下来。

蒂龙

(看她刚要穿过门时——带着几分央告,几分责备的口吻)玛丽!

玛丽

(回过头来冷静地瞧着他)亲爱的,什么事?

蒂龙

(无计可施)没什么。

玛丽

(显出一种不常见的笑容,讥嘲他)我欢迎你跟我上楼来监视我,假如你那么不放心的话。

蒂龙

看着你又有什么用!你大可以拖一阵子。你要知道我不是拿你当犯人看,这里又不是监狱。

玛丽

当然不是。我明知道你一直拿这里当作家。(她赶快惭愧又漫不经心似的补一句)哎呀,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说,我不应该发牢骚。这不是你的错。

(她掉转身来,穿过后客厅走掉,剩下屋子里三个人不声不响地站在那儿,好像要等到她走上楼之后才敢开口。)

杰米

(态度蛮横而无情)再去膀子上打一针!

埃德蒙

(怒声)不许说这种话!

蒂龙

对!不许胡说八道,学着百老汇那帮流氓的腔调!你难道对父母没有一点儿恻隐之心,一点儿不懂为人子的道理?(火起来)像你这种人应该一脚踢出去!可是,我要把你踢出去,谁又要哭哭啼啼地替你求情、维护你、替你抱怨,弄到临了,我还是让你回来——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心里有数。

杰米

(脸上显出一阵痛楚)老天爷,我怎么不知道?你说我没有恻隐之心,不可怜她?我怎么不可怜她,可怜得无以复加。我懂得她的苦处,这种东西多么难戒——你懂什么!至于我说话的腔调,并不表示我没有良心。我只不过把我们大家心里知道的事老实不客气地说出来罢了。这件事我们躲也躲不了,现在又得对付了。(恨极了)那些戒烟的法子都是狗屁,最多只见效一会儿。说老实话,这玩意儿是没法戒的,我们都是傻瓜,还在希望——(心肠一硬)从来没有人能回头的。

埃德蒙

(故意学着他哥哥那种满不在乎的硬汉口吻)从来没有人能回头!你可以拍拍胸膛担保!整个人生就是一个大骗局!我们都上了当、吃了亏,没有人能赌得赢的!(瞧不起他)老天,还好我没有你那种想法,不然的话——

杰米

(一时受了打击——随即又耸一耸肩,冷冷地)我还当你一直跟我有一样的想法。你写的那些诗也并不怎么乐观。你爱读的书、你崇拜的那些作家还不是一类的?(用手向背后的书柜一挥)就像你最佩服的那一位,名字叫什么的,我可念不上来。

埃德蒙

尼采。你懂什么?说这些话,说明你从来也没念过他的书。

杰米

我别的不懂,只懂得这些书都是狗屁!

蒂龙

你们两个家伙都给我住嘴!真是半斤八两。你呢,从百老汇的流氓那里学来的那一套,同埃德蒙在书本里啃出来的还不是一样?都是丧心病狂的人生观!你们两个人都违背了你们有生以来的教养和信仰——天主教的独一无二的真理。你们这种背叛没有什么别的,只是毁灭了自己!

(他两个儿子藐视着他,暂时忘了彼此的纷争,组成联合战线对付老父亲。)

埃德蒙

爸爸,那完全是骗人的话!

杰米

至少我们不装腔作势。(尖刻地)我并没有注意到你经常去做弥撒、下跪嘛。

蒂龙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好天主教徒,不常去教堂,上帝饶恕我。但是,我心里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发怒)你不要胡言乱语!我虽然不去教堂,但每天早晚我都跪下来向上帝祈祷!

埃德蒙

(咬牙切齿)你有没有为妈妈祈祷过?

蒂龙

当然。这许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上帝面前为她祈祷。

埃德蒙

这样说来,尼采的话一点没错。(他引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书中句)“上帝死了:上帝是为怜悯世人而死。”

蒂龙

(不去理他)可惜,你母亲自己没有祈祷——她倒没有背弃她的信仰,但是她太疏忽了,把它忘了,弄到如今,她已经没有精神上的力量去抵抗这个魔鬼。(呆呆地,无可奈何)唉,光说有什么用呢?我们以前不是受过这番磨难吗?现在只好再受一次。没有办法。(怨极)恨只恨这次她不该让我们觉得有希望。我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再上当了!

埃德蒙

爸爸,这句话说得太无理了!(倔强地)不管你怎样,我们还是要有希望!她不过刚开始,不见得不能挽回,她还是可以停的。让我去跟她讲。

杰米

(耸一耸肩膀)你现在没法子跟她理论。你说的话她好像在听,又好像不在听。她人好像有知觉,又好像没知觉。你知道她那种样子。

蒂龙

不错,一中了毒永远是这样。从此以后,每天你看她对我们就会老是这样恍恍惚惚、若即若离的,一直等到夜晚她就——

埃德蒙

(痛苦至极)不要再说了,爸爸!(从椅子上跳起来)我去穿衣裳。(一面走,一面狠狠地)我要拼命弄些声音,她就不会疑心我是去偷看她的。(他从前客厅里走出去,只听见他的脚步声咚咚地踏着楼梯上楼去。)

杰米

(停了半晌)哈代医生说小弟怎么了?

蒂龙

(呆呆地)你猜得不错,他生了痨病。

杰米

他妈的!

蒂龙

大夫说毫无疑问。

杰米

他得去住疗养院了。

蒂龙

是的,而且越快越好。哈代医生说,为他自己,也为别人好。他认为一年半载之内,埃德蒙的病可以治好,只要他肯听话。(长叹一声——闷闷不乐、怨天尤人地)我怎么也没想到我自己的孩子会生——无论如何,不会是我这一边传给他的,我家的人一个个肺都强壮得像牛一样。

杰米

谁去管他妈的那一笔账!哈代医生打算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

蒂龙

我就是要去和他谈这件事。

杰米

不管怎样,看老天爷的面子,挑一个好一点儿的地方,不要为了贪便宜把他送到什么倒霉的破地方!

蒂龙

(受了打击)哈代医生认为哪儿最好,我就送他到哪儿!

杰米

那么别的不说,只请你不要在哈代医生面前哭穷,付税、还债什么的说上一大堆。

蒂龙

我又不是百万富翁,可以挥金如土的!我干吗不能向哈代医生说真话?

杰米

因为他一听这种话就以为你要让他挑一个价钱公道的地方,因为他明知道你不是说真话——尤其是假使后来他听说你又上了那个招摇撞骗的经纪人麦桂的当,有钱去买下一块蹩脚的地产来!

蒂龙

(勃然大怒)你不要管我的事!

杰米

这是埃德蒙的事。我怕的是凭你那种爱尔兰乡巴佬的心理,认为痨病是没救的,犯不着白花钱,敷衍了事。

蒂龙

胡说八道!

杰米

好,就算我胡说,只要你能证明我是在胡说,我就不会再提了。

蒂龙

(怒火未熄)我十分相信埃德蒙的病是能治得好的。还有,请你免开尊口,别讥笑爱尔兰人了!你还配说这种话?不去照照镜子,自己长得一脸的爱尔兰相!

杰米

只要洗一把脸就不像了。(又损了祖国这一句之后,趁父亲还没来得及回话又淡淡地耸一耸肩说)我话也说够了,现在就看你的了。(突然地)你自己要进城,你要我今天下午做什么?冬青树上我没什么可做的了,只等你再去剪。我知道你是不会让我替你剪的。

蒂龙

当然不要。你一剪就剪歪了,你什么事都做不好。

杰米

这么说,我还是陪埃德蒙进城吧。他得到这个坏消息,再加上妈妈的事,一定会很受打击的。

蒂龙

(刚才的争吵已经忘掉)对,杰米,你去陪他,替他打打气,要是可能的话。(又尖酸地加了一句)要是可能帮帮他而不借故喝醉酒的话!

杰米

身上没有钱还谈什么醉酒?据我所知,酒还是要花钱买的,不是白喝的。(他移步向前客厅门口走去)我去换衣裳。(他走到门口看见他母亲从穿堂里走过来,停下脚步让在一旁,让她进来。她的眼睛比先前更亮一些,态度更显得超然。在这一景内,此项改变越来越明显。)

玛丽

(迷迷糊糊地)你有没有看见我的眼镜,杰米?(她说话时眼睛并没有瞧着他。他朝别处看,没有回答她,但她好似并不需要回答。她走上前来跟她丈夫说话,但眼睛也没有瞧着他)你有没有看见,詹姆士?(杰米在她背后趁机从前客厅溜走了。)

蒂龙

(转过身来朝纱门外看)没有啊,玛丽。

玛丽

杰米干吗呢?你有没有又在那里跟他唠叨?你不应当一天到晚老是瞧不起他。老实说,不是他的过错。如果他在好好的一个家庭里长大,我想他一定不会弄得像这样。(她走到右边窗前——轻松地)你预测天气的本领不怎么行啊,亲爱的。你看,雾多么大,差不多看不清对岸了。

蒂龙

(勉强装出自然的口吻)可不是吗?我话说得太快了。我怕今天夜里又是一场大雾。

玛丽

没关系,我今天晚上不在乎了。

蒂龙

我想你今晚也不会在乎了,玛丽。

玛丽

(斜视他一眼——稍停)我没看见杰米到前面冬青树那儿去。他是上哪儿去了?

蒂龙

他要陪埃德蒙到医生那儿去,他到楼上换衣服去了。(趁此机会找一个借口离开她)我也得去换一换衣服,不然的话俱乐部的约会又要晚到了。(他向客厅门口刚一走动,可是她动作很快,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把他的膀子抓住。)

玛丽

(声音里带着央求的意味)亲爱的,再待一会儿。我不要一个人在这儿。(匆忙地)我的意思是说,时候还早呢。你不是吹牛说你换衣服多么快,跟两个孩子比只需要十分之一的工夫吗?(迷糊地)我有一句话要说。是什么?我忘了。杰米要进城很好,我希望你没有给他什么钱。

蒂龙

我没有给。

玛丽

他有了钱就买酒喝。你是知道的,他喝醉了就会胡说八道、出口伤人。我倒不在乎他今晚说什么,可是弄到临了,你总是受不了他的言语,要跟他大闹一场,尤其是你自己也喝醉了的时候,像今晚准会的。

蒂龙

(讨厌她的话)我今晚不会醉的,我从来也不会喝醉的。

玛丽

(漫不经心地逗他)我怎么不知道你能喝?你向来能喝。不认得你的人真看不出来,可是我们结婚三十五年了——

蒂龙

我从来没有误过一场戏。还要什么证明!(接着又很怨恨)即使我喝醉了也轮不到你批评,即使我喝醉了,也有大好的理由。

玛丽

理由?什么理由?每次你上俱乐部去总是喝得太多,尤其是跟麦桂碰在一起的时候。他不会放过你的。亲爱的,我不是找你的碴儿。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我不在乎。

蒂龙

我知道你不在乎。(他又转向客厅,急于逃走)我得去换衣服了。

玛丽

(又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胳膊——央求他)不要走,亲爱的,请等一等,至少等两个儿子有一个下来。不到一会儿,你们大家都要把我丢下了。

蒂龙

(又怨又愁)玛丽,是你丢掉了我们。

玛丽

我?这句话不通啊,詹姆士。我怎么走得开?我没有地方可去。我出去看谁?我又没有朋友。

蒂龙

那只能怪你自己不好——(忽然停住,无计可施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婉转地)玛丽,有一件事今天下午你可以做,对你很有益处的。坐汽车出去逛一逛,到外边走一走,见见阳光,透透气。(委屈地)我就是为了你,才买了那辆汽车。你知道我是不喜欢什么倒霉的汽车的,我宁愿走路,或者坐电车。(越说越气)本来那辆车子是为你从疗养院里回来用的,我满心希望你坐坐汽车可以散散心。你起先还每天坐坐,可是近来简直不用了。你晓得我手头虽然紧,但还是花了那么多钱买那辆车,还雇了一个车夫管他吃住,给他那么高的工钱,无论他开不开车子。(怨极)浪费!老是这样浪费,到头来钱花光了,我年纪大了准要住到贫民院去!有车子不用,对你有什么好处?好好的钱就等于扔掉了。

玛丽

(心平气和而超然地)不错,詹姆士,那个钱是白花了。怪只怪你不应该去买一辆旧汽车,又上了人家的当。你老是想贪便宜买旧货,老是上当。

蒂龙

那是一个牌子最好的汽车!大家都说比新车子还要好!

玛丽

(不理会)还有雇史密斯,又是白糟蹋钱。他不过是个汽车行里的帮手,从来也没做过车夫。我知道他的工钱没有真正的车夫那么高,可是他每次把车子开到车行去修理,揩油也揩饱了。车子老是不是这里坏就是那里坏,只要在史密斯手里,保管要开着去修理。

蒂龙

我不信!就算他不是什么财主家的车夫,至少他人还诚实!你怎么弄得像杰米一样,逢人就起疑心!

玛丽

请你不要生气,亲爱的。你替我买那辆车子,我也没生气,我知道你不是存心让我丢脸的。我知道这是你的老脾气,改也改不了。其实,我很感激,也很感动。我知道买一辆汽车对你来说是一件难事,证明你是多么爱我,对你已经是很大的牺牲了,尤其是你明知道对我的身体不会有多大的好处。

蒂龙

玛丽!(他忽然把她搂在怀里——声音带哭地)亲爱的玛丽啊!为老天爷的恩典,为我着想,为我们的儿子,为你自己着想,你从此断掉,好吧?

玛丽

(一时未提防,又愧又慌,结结巴巴地)我——詹姆士!请你不要——(立刻,她又恢复了那种抵死不认的倔强劲儿)断掉什么?你说的是什么?(他颓丧地把搂着她的两手一松,手臂垂下来。她忍不住伸手过去围住他的肩膀)詹姆士!我们彼此相爱过!我们永远相爱!我们就记住这个吧,不要去想弄明白我们永远不能明了的事情,不要硬去弥补无法补救的事——人生在世有许多事情是无计可施的、解释不了的。

蒂龙

(好像没听见她的话——怨恨地)你试都不肯试一试?

玛丽

(她的手臂绝望地垂下来,掉转脸去——超然地)你说,试试看坐车子出去逛逛?好吧,你要我去,我就去,可是一个人出去兜风比待在家里还寂寞。我没有可以请来的人陪我出去逛逛,我也不知道叫史密斯带到哪儿去。要是有个朋友家我可以去坐坐,谈谈笑笑,也好。可是,我哪儿有朋友?我从来也没有什么朋友。(她越来越心不在焉了)在修道院读书的时候,我有很多朋友。同学们家里的房子一个个都是富丽堂皇的。我从前总是到朋友家去玩,她们也常到我们家来玩。可是,我后来嫁给一个戏子——你也知道那个时候戏子是没人瞧得起的——很多朋友就不理我了。再后来,我们刚结婚之后,又闹了一场风波,你从前的姘头到法院去告你。从那时候起,我所有的老朋友不是可怜我,就是跟我绝交了。我倒不在乎人跟我绝交,我最恨那些可怜我的人。

蒂龙

(悔恨交集)我的天,不要再去翻那些旧账了。现在离下午还早着呢,你已经这样想过去那么久的事了,到了晚上又怎么得了?

玛丽

(不服气地盯着他看了一眼)说起来,我倒是要进城跑一趟。我得上药房去买点东西。

蒂龙

(怨极了,反唇相讥)果然不出我所料,把那个东西藏了不少,还有药方可以再去买!好,就去买一大堆存着吧!至少我们可以免掉像那天晚上一样你用完了大哭大嚷,穿着睡衣跑到大门外像发疯了一样,要跳到海里去寻死!

玛丽

(完全不理会)我要上街去买牙粉、香皂和雪花膏——(支持不住、可怜万分地大声喊)詹姆士,不要提了!你不能这样羞辱我!

蒂龙

(感觉惭愧)哎呀,对不起。饶恕我吧,玛丽!

玛丽

(又超脱地维护自己)没关系。并没有你所说的那回事,你一定是做梦做出来的。(他瞪眼看着她,又无计可施。她的声音飘飘然,似乎越来越远)埃德蒙没出世之前,我身体多么结实。詹姆士,你总还记得。我浑身没有一处病痛,就是跟着你一季一季地东奔西跑,每晚一个地方演一场戏,坐的是没有卧铺的火车,住的是肮脏的旅馆,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在旅馆里生孩子,我还是保持健康。可是,生埃德蒙那次,我实在吃不消了。孩子生出来之后,我病得那么厉害,旅馆里那个一窍不通的庸医——只知道看到我喊痛,就说他有很好的止痛办法。

蒂龙

玛丽!看老天爷的面子,过去的事不要再想了!

玛丽

(很奇怪,反倒平心静气地)为什么不要想?我怎么不想?过去不就是现在?也就是将来。我们一个个都想蒙骗自己,只当没那回事。可是,还要做人啊,赖也赖不掉,(接着诉说)怪只怪我自己。尤金死了之后,我发誓不再生孩子。他死是怪我不好。假使我没有把他丢在家里让我母亲管,自己跑来陪你旅行,就为了你几次三番地写信说多么想念我,在路上多么孤单,杰米也不会没人管,生着疹子还往小宝宝的房里闯。(她把脸板起来)我心里一直知道杰米是存心要害宝宝的。他很嫉妒宝宝,他恨他。(蒂龙正要开口辩解)唉,我知道杰米那时候只有七岁,但是他不是傻孩子。大人几次三番地告诉杰米会传染给小宝宝的,会要他的小命。他明知道的。为了这个,我心里永远不能原谅他。

蒂龙

(又怨又悲)你看你又提起尤金了。能不能饶过我们这个短命的小宝宝,让他死了也可以安宁?

玛丽

(好像没听见他的话)怪我不好。我应该拿定主意不离开尤金的,不应该为了爱你,让你一说就赶来陪你。更不应该听你的话,以为再生一个小孩就可以补尤金的位置,就可以忘记死掉的小宝宝。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小孩子应该生在家里,才能长大成为好孩子,女人需要有一个家才能做一个好母亲。我怀着埃德蒙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怕,我知道不会有好结果。我知道像我那样丢下尤金不管,我是不配再生小孩的,而且就是生了,上帝也会惩罚我的。早知道我就不应该生埃德蒙。

蒂龙

(很不安地用眼睛向前客厅那边瞧瞧)玛丽,小心点说话!要是让他听见了,他恐怕会以为你不要他。他已经很难过了,不要再——

玛丽

(大声嚷)你瞎说!我怎么不要他!我要他跟要自己的命一样!你不懂!我的意思是为他好。他生下来就没有快乐过,他永远也不会快乐,也不会健康。他一生下来就是神经质,太敏感,那是我的不好。现在,他病得那样,不由得使我不想到尤金,和我父亲,弄得我既害怕又良心受责备。(说到这里,自己觉得不对,赶紧打住,立刻又改成抵死不认的口吻)哦,这样毫无理由地胡思乱想,太傻了。真的,谁不会伤风着凉,一会儿就好的。

(蒂龙瞪眼看着她,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他掉转身去向着前客厅,正好看见埃德蒙从穿堂楼梯上下来。)

蒂龙

(低低地警告一声)埃德蒙来了。看老天的面子镇静一点——至少等他走了再说!为了他好,这一点总可以办到!(他一面等着,一面脸上做出一副当父亲的慈祥神情。她呢,惊慌失措地等着,又一阵惶恐和紧张,两手在胸前乱动,又向上抓抓脖子,摸摸头发,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等到埃德蒙走到门口,她实在无法面对他,于是迅速走到左边窗前,瞪着眼往外看,背对着客厅。埃德蒙走过来。他换上一套便宜的蓝哔叽西装,上面硬领、打着领结,下面一双黑皮鞋。)

蒂龙

(像做戏一样爽朗的声音)好家伙!这才叫作衣冠整齐。我也正要上去换衣服。(他向前刚要闪过。)

埃德蒙

(冷冷地)等一等,爸爸。不是我又要说不中听的话,可是车钱还没有着落,我口袋里已经一文不名。

蒂龙

(本能地开口教训儿子)平时用钱不当钱,难怪永远没——(骤然止住,感觉惭愧,看着儿子病容满面,又着急又可怜他)不过,我的儿子,你现在已经有进步了。你在没病以前工作很努力,成绩很好,做父亲的也为你高兴。(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小叠钞票来,小心翼翼地从中挑出一张。埃德蒙伸手接过去,看了一眼,脸上显出惊奇的表情。不等他开口,他父亲照例给他一个讽刺的口吻)多谢你哪。(念念有词)“尽管毒蛇猛兽,张牙又舞爪——”

埃德蒙

“不如子女忘恩又负义。”38我也背得出。爸爸,给我一个机会吧。此刻,我哑口无言了。这不是一块钱的钞票,这是十块呀!

蒂龙

(这样大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放在口袋里吧!你进城去多半会碰到一些朋友,大家聚聚,兜里没钱可唱不起戏来。

埃德蒙

原来如此。那么,谢了,爸爸。(他真正高兴又感激——不过过一会儿他又注视他父亲的脸色,心中怀疑起来)可是,干吗突如其来的?(往坏处想)是不是因为哈代医生告诉你我病得快死了?(说完了这句话,看见父亲满脸委屈和痛苦的神情)该打!我这是说瞎话,说着玩的,爸爸。(他一只手伸出去搁在父亲肩膀上,很亲热的样子)我真是感激不尽,爸爸。

蒂龙

(大为感动,拍拍儿子的肩膀)不用谢了,我的儿子。

玛丽

(忽然掉转身来看向两人,又惊恐又气愤,大发脾气)不许说这种话!(把脚在地上一跺)埃德蒙,你听见没?不许这样胡言乱语,不吉利!什么快要死了!都是从你那些书本里看来的!书里面没有别的,尽是悲伤、死亡!你父亲不应当让你买这一类的书。你自己写的诗更糟!简直好像不愿意活下去的样子!像你这样年纪轻轻的,多么好的前途!不过是看了那些书装模作样罢了!你才没病呢!

蒂龙

玛丽,住嘴!

玛丽

(马上改换一种超然的声调)詹姆士呀,你看不是怪事,埃德蒙为什么要这样闷闷不乐、无事生非的?(转向埃德蒙,但把眼睛避开——很亲热的样子逗他)算了吧,我的心肝宝贝。你唬不住娘。(走到他前面)你就是要人疼你、惯你、宝贝你,是不是?你还是一个大孩子。(她搂住他亲热了一下。他依旧是身体挺直,毫不迁就。她声音有点发抖了)可是,我的儿子,请你不要太过分,好吧。不要说那些叫人害怕的话。我知道我听了不应当认真,但是我没法子,你把我弄得魂不附体。(她支持不住,把脸藏在他肩上,哭了。埃德蒙虽然极力矜持,但是也感动了。他拍拍母亲的肩膀安慰她,举动温柔而很不自然。)

埃德蒙

妈妈,别这样。

(他的视线和他的父亲交接。)

蒂龙

(嗓子沙哑的——追寻无望的希望)也许你现在问问你母亲,先前你说你要——(他摸索着掏出表来一看)好家伙,时间过得真快!我非走不可了。(他匆匆从前客厅走出去。玛丽把头抬起来。她又恢复了慈母关切的态度,但有一点超然,似乎忘了眼中的泪水。)

玛丽

我的儿子,你现在觉得怎样?(她摸摸他的额角)你头有点热,不过那是在外边太阳里晒的。你的样子比今天早上好多了。(拉着他的手)来坐坐,不要老是站着,你一定要养养你的气力。(她拖着他坐下来,自己斜着坐在他的椅把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使他不能看到她的眼睛。)

埃德蒙

(想脱口说出心里要说的话来,但现在已经觉得没有什么希望了)妈妈,我跟你说——

玛丽

(赶快打岔)好了,好了!不要多说话,往后靠着休息。(好言相劝)你看,你今天下午最好待在家里让我照顾你。这么大热天坐那个肮脏的破电车进城要累坏了,你还是跟我在一块儿待在家里好。

埃德蒙

(呆呆地)你忘记了,我跟哈代医生约好了去看他。(又努力去试一试央求)妈妈,我要跟你说——

玛丽

(抢着说)你可以打电话去,告诉他你不舒服,不能去。(激动起来)去看那种医生简直是白费时间和钱,他只会跟你说一套鬼话。他会假装看出很严重的病来,因为他就是靠这个吃饭啊。(她很无情地讥笑了一声)那个老糊涂!他什么医道都不懂,只晓得绷着脸教训病人要意志坚强!

埃德蒙

(拼命要跟她照面)妈妈!我要问你一句话。你——刚才开始,是不是?你要止住还来得及。你的意志够坚强!我们大家都帮你。你叫我做什么都行!好吧,妈妈?

玛丽

(期期艾艾地央告)请你不要——不要谈你不懂得的事情!

埃德蒙

(呆呆地)算了吧,我知道说也没用。

玛丽

(又公然全部否认)不管怎样,你说的是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什么人都可以说,只有你——我从疗养院一回来,你就不舒服了。疗养院的医生告诉我,我回家以后一直都在为你忧虑。(又心不在焉地)可是,我不能怪这个!我只是想解释一下,并不是怪别人!(她一把把他抱在胸口——央求地)我的儿子,你要答应我,你相信我绝不会怪到你身上。

埃德蒙

(怨恨至极)我还有什么别的可想呢?

玛丽

(慢慢把两手缩回来——神情又变得疏远而客气)不错,我知道你不得不起疑心。

埃德蒙

(羞愧,可是仍然怨恨)你倒是说说看,应该怎样?

玛丽

不怎样,我并不埋怨你。我怎么能指望你相信我——连我都不相信自己!这些年来,已经撒谎成性了。从前,我是向来不撒谎的。现在,我不但撒谎骗人,还骗自己。可是,你又怎么会懂呢?连我自己都不懂。我一直就什么都不清楚,懵懵懂懂的,只记得很久以前有一天我发觉我已经不是我自己灵魂的主宰了。(她停了停——然后把声音一低,好像是偷偷地把心里话告诉别人似的)可是将来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的,我的儿子——总有一天,等你身体完全复原,我看见你又健康又快乐又发达,而我自己也不需要再受良心的责备了。总有一天,圣母玛利亚会饶恕我,让我恢复从前在修道院的时候对她的爱和慈悲的信心,我重新能够向她祷告。等她看见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相信我一丝一毫的时候,她才会相信我。有了她的帮助,我就容易得多了。我会听见自己痛苦得大哭大喊,同时我也会大笑,因为我自己将有绝对的把握。(说到这里,看见埃德蒙还是不声不响,于是很苦地补了一句)当然,这一套话你也不会相信。(她从椅把上站起来,走到右边窗子前面朝外望,背对着他——若无其事地)我现在想起来了,你还是进城吧。我忘了我要坐汽车去兜风。我得去一趟药房,你不见得肯跟我上那儿去,那可要把你的脸丢尽了。

埃德蒙

(要哭的样子)妈妈,别说这种话!

玛丽

你父亲给你十块钱,你大概会跟杰米平分吧。你们两个什么都是有福同享,是吧?哥儿俩和和气气的。你也不用告诉我,我知道他那份他会拿去做什么用。一拿到手就到什么坏女人那儿大醉一场,他只懂得这个,只喜欢这种女人。(她转身对着他,惊惶地向他央告)埃德蒙,答应妈妈你不喝酒!酒太危险了!哈代医生不是告诉你——

埃德蒙

(怨极)我以为你说他是个老糊涂。

玛丽

(可怜至极)埃德蒙!(从前面穿堂里传来杰米的声音,在叫:“小弟,来吧,咱俩开步走。”马上,玛丽的态度又变得超然起来)去吧,埃德蒙,杰米在等着你。(她走到客厅门口)喏,你父亲也下来了。

(蒂龙的声音也在叫:“来吧,埃德蒙。”)

玛丽

(又亲热又不经心的样子,亲一亲小儿子的面颊)去吧,宝贝。要是回家吃晚饭,不要太晚,告诉你父亲也不要太晚,你知道毕妈的脾气。(埃德蒙掉转身来匆匆忙忙地走了。蒂龙又从穿堂里喊:“待会儿见,玛丽。”接着杰米也喊道:“待会儿见,妈妈。”她也回应)待会儿见。(只听见三人出去,前面纱门关门的响声。她走到屋子中间圆桌子的旁边,一只手在桌面上不停地敲着,一只手像蝴蝶一样飘到上面去拢了拢头发。她瞪着眼向屋子四周望望,大眼圆睁,充满了恐惧和被人遗弃的寂寞,她喃喃自语着)这里好冷清啊。(然后脸上肌肉又挺硬起来,对自己又怨恨又藐视)不要又来欺骗自己了。你情愿他们都走掉,不要他们在家陪你——瞧不起你、讨厌你。都走了,你才高兴呢。(她绝望地苦笑一声)那么,我的圣母啊,我干吗觉得这样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