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景

一九一二年八月的一天早上,詹姆士·蒂龙家消夏别墅的起居室。

舞台后方有两道挂着门帘的双门。右面的门道前客厅,看上去摆设得整整齐齐。另外一对门通过一间暗淡无光、没有窗户的客厅,除了用来做起居室与饭厅不常用的屋子之间的走道外,别无其他用处。两道门之间靠墙有小书橱,上面挂着一幅莎士比亚画像,书橱里放着巴尔扎克、左拉和司汤达的小说,叔本华、尼采、马克思、恩格斯、克鲁泡特金和麦克斯·施蒂纳21等人的哲学与社会学论著,易卜生、萧伯纳和斯特林堡22的戏剧,斯温伯恩23、罗塞蒂24、王尔德、欧内斯特·道生25和吉卜林26的诗集,等等。27

右边墙壁朝后是一扇纱门,通到外面绕着房子两边的阳台。再往前一点儿有一排三扇窗户,望出去是前花园门外的海港和沿着海边的马路。窗户一边靠墙放着一张小藤桌,另一边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橡木书桌。

左边墙上也同样地有几扇窗户,窗外可以看见房子的后院。窗前,头冲着后台,放着一张藤榻,上面有椅垫。再往后有一个带玻璃门的大书橱,里面有整套的大仲马全集、雨果和查理斯·利佛28全集、三套莎士比亚戏剧集、五十厚册的《世界文学精选》、休谟的《英国史》、梯也尔29的《法国执政与复辟时代史》、斯摩莱特30的《英国史》、吉本31的《罗马帝国兴亡史》,以及其他拉杂的旧剧本、诗集,还有好几部爱尔兰历史。32令人惊奇的是这些整套的书,一卷一卷看上去都有人读过,而且读过不止一遍的样子。

屋子里的贞木地板上差不多全部盖上了一张地毯,花纹和色调看上去都不讨厌。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圆桌,桌上有一盏绿色灯罩的台灯,电线插在顶上的四个吊灯插口中的一个上。桌子周围台灯光线所及之处有四把椅子,三把是藤圈椅,另外一把(在桌子的右前方)是一张油得光亮的橡木摇椅,上面有皮垫子。

时间是早上八点半。阳光从右边的几扇窗户射进来。

幕起时,全家方才用过早点。玛丽·蒂龙和她的丈夫一同从饭厅里穿过后客厅出来。

玛丽年纪五十四岁,中等身材。她身段依旧苗条,只是丰腴一点儿,虽然未穿紧身内衣,但并无中年妇人腰身臃肿的现象。她的脸一望即知是爱尔兰人,年轻时一定非常俊俏,即使如今,相貌还是出众。可是,她面容苍白、消瘦,颧骨很高,比不上她身体的健美。她的鼻子长而且直,嘴很宽,嘴唇丰满而又敏感。她脸上没有涂脂抹粉,高高的额骨上面一头厚厚的头发已经全白,加上面色苍白使她深棕色的眼珠显得乌黑。她的双眼特别大而美,眉毛很黑,眼睫毛又长又卷。

她这人一眼就看得出非常紧张,两手一直不停地动。这是一双一度很美的手,手指纤细修长,可是因为害风湿病,现在弄得骨节粗硬、手指挛曲,怪难看的。大家不好意思看她的手,尤其是因为她怕人看,怕不能控制自己的神经质而惹人注目,让自己丢脸。

她打扮得很简单,但天生很会挑选合适的衣服。她的头发很花了一番工夫梳理。她说起话来声音柔和可亲,高兴时还带一点儿轻盈的爱尔兰腔调。

她个性中最可爱的一点是她从小在修道院做学生时就养成的,直到如今还没有失却的那种少女的单纯、含羞、毫无做作的神态——一种内在的、无邪的天真。

詹姆士·蒂龙今年已经六十五岁,可是看上去至少还年轻十岁。他身高五尺八33左右,胸肩宽阔,体格看上去似乎比实际上还要颀长,因为他习惯地昂首挺胸、腰身挺直,颇有军人的气概。

他的面貌已经开始显得颓唐,可还是不减当年英姿:广额、高鼻、眼睛很深、眼珠浅棕色,一表人才。他的灰白头发已经稀落,头顶秃了一块,像和尚一样四周留下一团短毛。

他这人一望便知是戏子出身,倒不是故意摆出舞台明星那种左顾右盼、不可一世的架子,他生性朴实无华,未脱他爱尔兰种田人家的寒微本色,可是一辈子的梨园生涯不期然地在他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中流露出来。这些表现有一点儿像科班出身苦练出来的技巧。他的嗓音特别出色,说起话来声音响亮而有弹性,他对于这一点感到特别自豪。

从他的衣着上看,他实在不像是扮演什么英雄、才子的角色。他穿的是一套破旧、便宜的灰呢便装,脚上是一双没有刷亮的黑皮鞋,衬衫不带硬领,只用一条厚料子的白手绢松松地围着脖子打了个结。这并不能算是潇洒、不修边幅的装束——老实说,简直是一副寒碜相。他穿衣服的宗旨是非穿到不能再穿为止。目前,他正准备去院子里工作,因此对于自己的外表更不在乎。

他有生以来从未真正害过一天病。他的精神特别健全。他有乡下种田人鲁钝的底子,可是粗中带细,间或也容易伤感,偶尔出其不意还会本能地体贴人。

夫妻两人从后客厅走出来,蒂龙一手挽着玛丽的腰,走进门口时带玩带笑地把她搂了一把。

蒂龙

玛丽,你现在重了二十磅34,抱起来可以抱个满怀了。

玛丽

(亲热地一笑)你的意思是我太胖了。我真应该减肥才对。

蒂龙

没有这话,我的太太!你现在正好,不多不少。我们不许说什么减肥的话。是不是为了这个缘故,你吃早点吃得那么少?

玛丽

那么少?我还以为我吃得挺多的呢。

蒂龙

你没有吃多少。我巴不得你多吃一点儿。

玛丽

(逗着他玩)你这个人!你要每一个人都像你那样吃一大堆早点。别人要是那样塞,早就胀死了。(她向前一步,站在圆桌的右边。)

蒂龙

(跟着她上前来)我希望我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一个大饭桶。(自鸣得意)可是感谢上帝,我的胃口还好。我的消化力跟二十岁的小伙子一样强,尽管你说我六十五岁了。

玛丽

一点儿也不错,詹姆士。谁也没有你饭量大。(她笑起来,一面在圆桌右边一张藤椅上坐下来。蒂龙从她背后绕到前面桌上烟盒里选了一根雪茄,然后用小剪刀将烟尾剪掉。从饭厅里传来杰米和埃德蒙的说话声。玛丽把头掉转过那边去)我不懂两个孩子为什么还待在饭厅里。凯思琳一定在等着收拾桌子。

蒂龙

(半开玩笑,同时骨子里微带愠意)两人又在捣什么鬼不愿意我听见。我敢打赌他们又在想什么新主意来敲老爹的竹杠了。(她听了这话也不作声,只把头转向说话声音传来的方向,她的两手在桌面上不安地动来动去。他点起雪茄,在桌右边的摇椅——他惯坐的椅子上坐下,心满意足地抽着烟)早饭后第一根雪茄,味道再好不过了,如果是上等雪茄的话。我新买的这一批就不错,烟味很醇,而且价格公道得不得了,讨了一个大便宜。是麦桂告诉我在哪儿买的。

玛丽

我希望他没同时告诉你再去哪儿买块地皮,跟着他讨便宜买地皮结果总是倒霉。

蒂龙

(维护着自己)也不能这么说,玛丽。你还记不记得,不是他劝我买下栗树街那幢房子的吗,结果我买进卖出很快就赚了一笔?

玛丽

(听了这话不禁微笑,又亲热地逗着)我怎么不记得?你破天荒第一次走运。麦桂做梦也没想到——(说到这里她忽然止住,轻轻地拍拍他的手)算了吧,詹姆士。我知道说你没有本事做地产生意发大财,你一辈子也不会相信的。

蒂龙

(气嘟嘟地)我并不想做。不管怎样,地皮究竟是地皮,总比华尔街那帮骗子向你推销股票、公债票靠得住一点儿。(息事宁人地)算了吧,我们这一大早不要为了做买卖的事彼此多费口舌了。

(两人话停。这时,他们又听到里面两个孩子说话的声音,忽然一人大咳了一阵。玛丽听着,心里焦急的样子,她的手指在桌面上紧张地动弹着。)

玛丽

詹姆士,你该骂埃德蒙不吃东西。他早饭除了咖啡什么都没动,他得吃东西才能维持体力。我老是告诉他,可是他说他简直没有胃口。当然,夏天重伤风是最倒胃口的事。

蒂龙

不错,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所以你也不用发愁——

玛丽

(快快地)我才不发愁呢。只要他自己当心,我知道他一两天就会好的。(似乎想不再谈这件事,但又不能)话是这么说,刚碰上这两天又病了,也真倒霉。

蒂龙

是呀,真倒霉。(他心里不安地向她快快地偷看了一眼)但是,你也不要为这件事发愁,玛丽。别忘了,你还得当心你自己的身体。

玛丽

(急忙地)我没发愁,没有什么可以发愁的事。你干吗以为我会发愁?

蒂龙

并没有什么原因,只不过这两天你似乎稍微紧张了一点儿。

玛丽

(勉强露出笑容)我似乎紧张?别瞎说。这是你自己神经过敏。(忽然紧张起来)詹姆士,我不是叫你不要一天到晚眼睛不停地监视着我吗?别的没有什么,你这样弄得我挺不自然的。

蒂龙

(把一只手轻轻放在她局促不安的手上面)好了,好了,玛丽。这一回是你神经过敏了。要是我眼睛不停地看你,那是因为我要欣赏你近来长得多么肥、多么美。(他忽然间深深地感动起来,声音发抖)我的心肝,我没有办法形容我心里多么快乐,看见你自从这次回家之后身体这样好,就像你从前的老样子一样,多么可爱。(他弯下腰来情不自禁地亲亲她的面颊——然后又转过身来声音不自在地加了一句)那么就这样继续努力吧,玛丽。

玛丽

(把头转过去)一定。(她心绪不宁地站起身来,走到右边窗前)谢谢老天爷,雾总算散了。(转过脸来)我今天早上倒是觉得浑身不对劲。那个讨厌的雾笛整夜不停地叫,弄得我简直睡不着觉。

蒂龙

可不是。就像后院子里养了一头害了病的鲸鱼一样,把我也吵得睡不着。

玛丽

(又心疼又好笑)真的吗?你睡不着觉的样子还真是与众不同。打呼噜打得那么响,我听上去根本分不出是你还是雾笛的声音。(她走到他面前忍不住笑,用手开玩笑地拍拍他的脸)十个雾笛也不会惊醒你的。你的神经才强壮呢。你一向是如此。

蒂龙

(感到有点儿丢脸——不高兴地)胡说。一提到我打呼噜,你老是言过其实。

玛丽

怎么会言过其实?你自己听不见——(正在这时,从饭厅传来一阵大笑声。她回过头去,带着笑说)两个人不知道在笑什么。

蒂龙

(气冲冲地)在笑我。别的我不知道,这个我敢打赌,开起玩笑来,总是寻老爹开心。

玛丽

(像是逗小孩)不错,我们大家都欺负你,是不是?多么委屈!(她哈哈一笑,然后如释重负的样子)不管怎样,随他们笑什么,只要听到埃德蒙笑,我就放心多了。近来,他老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蒂龙

(不理会这句话——还是满肚子不高兴)我跟你说,一定又是杰米在那里说话损人。他永远瞧不起人,拿人家开玩笑,这家伙。

玛丽

好吧,不要又跟杰米作对了。(缺乏自信地)他到头来总会变正经的,你等着瞧。

蒂龙

就算这么说,也该开始了,他今年快三十四岁了。

玛丽

(不理这句话)我的天!他们真的要在饭厅里待一整天不成?(她走到通往客厅的门前喊一声)杰米!埃德蒙!你们两个到外边来,让凯思琳好收拾桌子。

(埃德蒙在里面答应了一声:“妈,我们来了。”她回到圆桌前。)

蒂龙

(咕哝声)不管他做什么,你总会找话来原谅他。

玛丽

(在他身旁坐下,拍拍他的手)嘘。

[他们的两个儿子——小詹姆士(昵称“杰米”)和埃德蒙一同从客厅出来。两人还在咧着嘴笑,笑的是先前引他们发噱的什么事,走上前来看见他们的父亲,嘴咧得更大了。]

老大杰米今年三十三岁。他跟他父亲一样,体格魁梧,身材还要高一英寸35,体重轻一点儿,但看上去似乎比较矮胖,因为言行举止没有蒂龙那副架势。他也没有他父亲那种精力,人还没老就已经显得颓唐了。他的相貌相当有风度,可是多年沉湎酒色已经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他从来没有像蒂龙那样被人称为美男子,虽然大家都说杰米像父亲比像母亲多些。他的两眼炯炯有神,眼珠是棕色的,深浅介于他父亲与母亲的眼睛之间。他的头发开始稀疏了,已经有蒂龙秃顶的现象。他的鼻子却与家中其他人不同,完全是鹰钩鼻。这样的鼻子再加上他一天到晚对人冷嘲热讽的态度,就给他脸上好像戴了一副魔鬼式的面具。可是,偶尔当他无意讥嘲别人的时候,他也会露出温暖的一笑。在那个时候,他就会显出他那天生的爱尔兰人可爱的根性——幽默的、罗曼蒂克的、毫不在乎似的,像是一个又讨人喜欢又不成材的大孩子,带着一股诗人多情善感的气质,女人见了心疼,男人也乐于跟他交往。

他身上穿了一套便装,衣服虽旧但没有蒂龙那样寒酸,脖子上还戴了硬领,打着领带。他原来白白的皮肤现在让太阳晒成了棕红色,一脸的雀斑。

埃德蒙比他哥哥小十岁,但长得比哥哥高两英寸,身材瘦削、挺拔。杰米长得像父亲,毫无母亲的模样,埃德蒙则像父母两人,而且更像母亲。在他瘦长的爱尔兰脸上有他母亲那样又大又黑的眼睛,特别引人注目。他的嘴也跟他母亲一样,显出高度的敏感。他高高的额角比她的更为凸出,一头深棕色的头发,被太阳晒得发根呈褐色,一律向后面梳着。只有他的鼻子像父亲,因此从侧面看他很像蒂龙。至于他的双手,手指特别修长,显然是像他母亲的手,甚至也有一点儿像母亲那样容易局促不安地动弹。总的说来,埃德蒙最像他母亲的地方就在于一种极端敏感的神经质。

一望便知他身体不好,人太瘦了一点儿,两颊凹下去,眼睛像在发烧。他的皮肤虽然被晒成深棕色,但看上去又干又黄的样子。他穿着一件衬衫,也打上硬领和领带,但外面没穿上衣,底下穿的是一条旧法兰绒裤和一双棕色胶底鞋。

玛丽

(含笑转过脸来,说话的声音强作欢笑)我正在这里笑你们的父亲打呼噜打得那么响。(转向蒂龙)詹姆士,让儿子评评看,他们一定也听见了的。算了吧,杰米,你也不行。我睡在穿堂那一头老远就听见你打呼噜,跟你爹差不了多少,真是一对,一倒在枕头上就呼呼地睡去,十个雾笛也吵不醒你们。(她突然住嘴,看出来杰米的眼睛在深刻而不安地窥看她。她脸上的笑容马上不见了,举动变得不自然起来)杰米,你为什么盯着我看?(她的手轻飘飘地举起来弄弄头发)我的头发没梳好吗?这一阵子,我很不容易好好地梳头。我的眼睛越来越坏了,我那副眼镜也老是找不着。

杰米

(觉得内疚,把眼睛望到别处去)妈,你的头梳得蛮好的。我刚在想,你今天气色不错。

蒂龙

(大声嚷叫)可不是,杰米,我正要这样说。她这个肥婆,嘴巴又厉害,再搞下去没人制得住她了。

埃德蒙

不错,妈,你身体看来真是挺好的。(她听了这话才放心,很慈祥地对她的小儿子笑了笑。他挤挤眼睛,带玩笑地)至于爸爸打呼噜的声音,我可以帮你做见证,哎呀,好厉害,像雷响一样!

杰米

我也听见了,(引用莎士比亚剧词,同时装出做戏模样)“那个摩尔人的喇叭!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引得他母亲和弟弟都笑了。)

蒂龙

(毫不留情)假使非要我来打呼噜,你才能记得莎士比亚的台词而忘掉你赌马的马经,那么我巴不得我一直能打呼噜给你听。

玛丽

好了,詹姆士!不要这样一碰就发火。

(杰米不在乎的样子,耸一耸肩,在她右边的椅子上坐下。)

埃德蒙

真的,爸爸,留着一点儿吧!一吃完早点就吵嘴。(他一瘫,瘫倒在圆桌左边靠近他哥哥的一把椅子上。他父亲不理会他。)

玛丽

(埋怨声)你父亲又没跟你找碴儿。不要老是向着杰米,人家还以为你比他大十岁呢。

杰米

(感觉无聊)吵吵闹闹的干吗?大家住嘴算了。

蒂龙

(藐视的口吻)算了,算了!什么事都算了,什么事都不管!这倒是很方便的想法,要是你一辈子不想做什么,只想——

玛丽

詹姆士,别再说了。(一手搂住他的肩膀——带哄着)今天早上是怎么了,发什么起床气?(对两个孩子,换一个话题)刚才,你们两个进来的时候咧着大嘴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蒂龙

(好不容易勉强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是呀,我的两个宝贝儿子,说出来大家听听。我告诉你母亲,我早已知道你们又在拿我开玩笑。不过没关系,我听惯了,脸皮也厚了。

杰米

(冷冷地)不用拿眼睛瞧着我,让小弟来讲。

埃德蒙

(忍不住笑)爸爸,昨晚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后来忘了。昨天,我出去散步,后来又到酒店去了一会儿——

玛丽

(担心地)埃德蒙,你不应该再去喝酒了。

埃德蒙

(不理会这句话)你猜我在那儿碰到谁——还不是帮你种田的那位宝贝佃户尚纳西,喝得醉醺醺的。

玛丽

(笑起来)那个讨厌的家伙!可真是滑稽。

蒂龙

(一脸的不高兴)要是你是他的地主,你才不会觉得他滑稽呢。他是个调皮得要命的爱尔兰大滑头,一肚子的鬼。他又在咕哝些什么?你告诉我,埃德蒙——你不用说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在咕哝。大概他又要减租钱,是吗?我把那块地差不多等于白送给他种了,因为我要有一个人在那里管着。可是,要不是我每次警告他要赶他走,他连一文也不会出的。

埃德蒙

你猜错了,他没咕哝些什么。他昨天高兴得不得了,还自己拿出钱来买了一杯酒喝,真是闻所未闻的事。他高兴是因为他跟你那位朋友、美孚石油公司的财主哈克打了一场架,结果他大获全胜。

玛丽

(又气又好笑)哎呀,不得了,詹姆士!你得想法子管管他——

蒂龙

该死的尚纳西,我早就说!

杰米

(幸灾乐祸)我敢保证你下次在俱乐部撞见哈克,跟他毕恭毕敬地鞠躬时,他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埃德蒙

不错。哈克怎么还会拿你当上等人?窝藏着这样一个不懂尊卑的佃户,面对美国煤油大王还不跪在地上叩头。

蒂龙

不要在我面前胡说八道,简直像一个社会主义者。我不愿意听——

玛丽

(来解围)埃德蒙,后来怎么了?

埃德蒙

(龇着牙挑衅似的朝他父亲笑)爸爸,你记得哈克先生住宅里的冰池是在那块田的隔壁,还记得尚纳西养猪吧?是这样的,据说篱笆破了一个窟窿,那些猪都跑到隔壁财主家的池塘去洗澡。哈克先生的管家对他说一定是尚纳西故意把篱笆弄破让他的猪过去洗澡的。

玛丽

(又好气又好笑)我的天!

蒂龙

(一面赌气,一面忍不住佩服)这个浑蛋,我也相信他是故意捣乱,只有他做得出。

埃德蒙

所以,哈克先生就亲自过来责骂尚纳西。(忍不住好笑)真是很蠢的举动!我一向认为我们这帮财阀统治阶级脑袋有问题——尤其是托庇祖宗余荫的这帮无能的家伙,这件事更证明我的想法不错。

蒂龙

(不假思索地表示同意)不错,他哪里是尚纳西的对手。(随即疾言厉色)这种无政府主义的瞎话你自己放在肚里,不许在家里乱说。(可是又急于知道)后来怎样了?

埃德蒙

哈克怎么是他的对手?那简直等于叫我去打杰克·强生。36

尚纳西早灌了几杯酒下肚,站在门口等着欢迎他。他告诉我他就干脆没给哈克开口的机会。他一开口就大嚷大叫,说他不是美孚油行的奴隶,可以随便受压迫,说假如有公道的话,他今天早已成为爱尔兰的王族了,又说出身下贱的人到底还是下贱,不管他剥削穷人发财,搞到多少钱。

玛丽

我的老天爷!

埃德蒙

他接着又赖哈克,说他支使他的管家故意把篱笆弄破,引那些猪过去,到池塘里好把它们宰掉。尚纳西还大声嚷嚷着说,可怜的畜生,一个个都着了凉,有好几只得了伤寒症就快死了,还有几只喝了池里的脏水染了霍乱症。尚纳西告诉哈克要请律师去法庭告他,要他赔偿损失。最后,他说他种这块田整天受罪,不是要对付毒草,就是要对付虱子、虫子、草蛇和臭鼬鼠。他虽然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但是有些事情是不能忍受的,他宁愿死也不让什么美孚油行的贼来串门子。所以,他问哈克先生可否他妈的滚蛋,要不然他就叫狗上来咬他一口。果不其然,哈克听了这话马上滚蛋了!(他和杰米两人大笑。)

玛丽

(一面吃惊,一面忍不住咯咯笑)我的天,这家伙嘴好凶!

蒂龙

(表示钦佩,未加思索)这个老贼!他妈的,谁都搞不过他!(哈哈大笑——突然又停住,面有怒容)这个浑蛋!这样搞下去总有一天要连累到我。你有没有告诉他我知道了会大发脾气——

埃德蒙

我告诉他爱尔兰人大获全胜,你会高兴得不得了的。你看,你不是大为高兴吗?别装腔了,爸爸。

蒂龙

我并没有那么高兴。

玛丽

你怎么没有?你不是开心极了?

蒂龙

我才不是,玛丽。开玩笑是一回事,不过——

埃德蒙

我同尚纳西说他应该告诉哈克,美孚油行的大财主喝冰水尝到一点儿猪臭才够味呢,他应该欢喜才对。

蒂龙

你怎么说那种话,太荒唐了!(眉头皱起)不要老是用你那种浑蛋的社会无政府主义思想来干预我的事!

埃德蒙

尚纳西听了我的话懊悔死了,只怪自己早没想起来,但是他说他还要写封信给哈克。信上可以提到这一点,再加上几句别的早先没想到的骂人的话。

蒂龙

你们两人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你真是一个好儿子,帮着那个无赖家伙弄得我吃官司!

玛丽

好了,詹姆士,你也不用发脾气了。

蒂龙

(转向杰米)你比他更坏,还在旁边怂恿他。你大概恨不得你也在场好教唆尚纳西骂几句更毒的话。这是你的拿手好戏,别的你什么都不会。

玛丽

詹姆士!为什么骂起杰米来?

(杰米本来想要回他父亲一句嘴,可是耸一耸肩算了。)

埃德蒙

(忽然神经质地表示不耐烦)我的天,爸爸!你要是再讲这种话,我就走了。(他跳起来)我还有书留在楼上。(他到前客厅去,一边走,一边嘟囔)天哪,爸爸,你这种老调子自己听了也不恶心——(他走了,蒂龙怒目送他出去。)

玛丽

詹姆士,你绝对不要跟埃德蒙计较。你知道他身体不舒服。

(埃德蒙一边走上楼,一边不停地咳嗽。她很不安地补了一句)夏天伤风什么人都受不了。

杰米

(真正地表示顾虑)不只伤风而已,小弟病得很厉害。(他父亲狠狠地望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要再说了,但他没注意。)

玛丽

(转过身来埋怨他)为什么说这种话?他只不过是有点小伤风!谁都看得出来!你这人老是无中生有!

蒂龙

(再向杰米望了一眼表示警告——安详地)杰米的意思不过是说也许埃德蒙除了伤风之外还得了一点儿什么别的病,那当然更不舒服了。

杰米

对了,妈妈。我不过是这个意思。

蒂龙

哈代医生说也许他在热带地区的时候染了一点儿疟疾。如果是的话,吃几粒金鸡纳霜(奎宁)就会治好的。

玛丽

(脸上突然闪出一种仇恨而藐视的表情)哈代医生!即使他的手放在一大堆《圣经》上赌咒发誓,我也不相信他的话!我看透了这帮郎中先生!他们都是在骗人,什么话都肯说,只要想法子骗你的钱。(她忽然中止,发觉别人的眼睛都在盯着她看,令她感觉到极端的不自在。她两手突兀地举上去弄头发,脸上装出笑容)什么?你们都在看什么?是不是我头发——

蒂龙

(用手按住她的肩膀——内心责备而外表假装豪爽,带玩带笑地搂她一把)你的头发一点儿也不坏。你长得越是又白又胖,越是要俏了。再不小心我看你会站在镜子面前一站老半天,只顾自己打扮。

玛丽

(多少放心一点儿)我真得再去配一副眼镜,我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

蒂龙

(爱尔兰人灌迷汤的腔调)你明知道你的眼睛是最美的。(他用嘴亲了她一下。她顿时容光焕发,带着羞答答的娇美。就在这一刹那,我们猛然在她脸庞上找到她少女时代的风采——并不是早已消逝的鬼影,而是活灵活现、有血有肉地呈现在眼前。)

玛丽

你不要在这里胡闹,詹姆士。杰米都看见了!

蒂龙

杰米也看穿了你的把戏,他知道每次你抱怨你的眼睛和头发,就是恨不得有人夸赞你漂亮。是不是,杰米?

杰米

(他脸上也没那么难看了,像年少时代讨喜的样子朝他母亲亲热地笑着)可不是!妈妈,你怎么瞒得过我们?

玛丽

(笑起来,口音里面有一种爱尔兰人轻松的格调)你们两个人都算了吧!(忽然又转回少女的神气,郑重其事地说)可是说老实话,我头发曾经的确很美,是不是,詹姆士?

蒂龙

你的头发是全世界最美的!

玛丽

是一种很少见的,带一点儿红棕色的头发,长得长长的,一直到我膝盖下面。杰米,你也应该记得。我直到埃德蒙出世还没有一根白头发,在那以后就开始变白了。(少女的风采此刻在她脸上消逝。)

蒂龙

(快快地加一句)变白了只有更美。

玛丽

(听了这话脸上不好意思,心里又舒服起来)杰米,你看你父亲还是这样——结婚已经三十五年了还是这样!怪不得人家都说他最会演戏呢!你干什么做出这种样子,詹姆士?是不是因为我笑你打呼,你就这样报复?那就算我没说好了。我夜里听见的一定是海上的雾笛。(她笑了,大家也跟着一起笑。她随即换上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时候不早了,我不能老待在这儿听你们这些恭维话。我得去跟烧饭的安排今天买菜和晚饭的事。(她站起身来故意长叹一声,引人发笑)毕妈这个人真是又懒又刁,一天到晚不停地跟我讲她家里人的长短,弄得我没法子插嘴,想骂她做错了事都没机会。算了吧,早晚也得对付她,不如现在打发掉。(她走到后客厅门前,转过身来,脸上又显出焦虑)别忘了,詹姆士,别叫埃德蒙帮你在院子里做工。(脸上又摆出一种古怪、倔强的神气)倒不是他身体不够健壮,他一出汗就会着凉的。(她穿过后客厅走了。蒂龙转身责怪杰米。)

蒂龙

你真是一个大笨蛋。难道一点儿脑筋都没有?我们最要紧的就是避免说什么话叫母亲为埃德蒙发愁。

杰米

(耸耸肩膀)好,好,随你怎么说吧。照我看总是让妈妈自欺欺人是不对的。这样下去,到了她不得不面对事实的时候,打击只会更大。你可以看得出她拿夏天着凉那套话明明是在骗自己。她心里有数。

蒂龙

有什么数?真正的情形现在没有人知道。

杰米

不瞒你说,我知道。礼拜一埃德蒙去看哈代医生的时候,我跟他一起去的。我也听见医生说染了一点儿疟疾的话。其实那是胡扯。他现在的看法可不同了。不但我明白,你也明白。你昨天上街不是去找哈代医生谈过话吗?

蒂龙

他当时还不能肯定说什么。他答应今天在埃德蒙没去看他之前跟我打电话。

杰米

(慢吞吞地)他说是痨病,是不是,爸爸?

蒂龙

(不情不愿地)他说可能是。

杰米

(伤心地,手足之情油然而生)可怜的小弟!他妈的!(他掉转脸来狠狠地指控他父亲)要是当初他一生病的时候,你就让他去看一个真正靠得住的医生,事情绝对不会弄成这样。

蒂龙

哈代医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们家在这里不是老找他看病?

杰米

他什么都不对!就连在这个倒霉的乡下地方,他也只能算作三流的医生!他是一个招摇撞骗的蹩脚郎中!

蒂龙

你骂好了,尽管骂好了!什么人你都骂!什么人在你眼中都是骗子!

杰米

(侮蔑地)哈代医生每次诊费只收一元,凭这个,你就认为他是一个好大夫!

蒂龙

(似乎被人打了一巴掌)住嘴!你现在并没喝醉!你没有理由这样——(他勉强按捺住自己的火气——微带狡辩的口吻)你是要说我请不起那班专门敲阔佬竹杠的时髦医生——

杰米

请不起?你是这一带地产最多的财主。

蒂龙

地产多也不一定就是财主,都抵押掉了——

杰米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付清就要再买,老是要买地,没完没了地买。假如埃德蒙是一块倒霉的地皮,你要想买,那么天大的价钱你都舍得出!

蒂龙

胡说!你刚才藐视哈代医生也是胡说八道!他只不过不讲究门面,不把诊所开在阔人的住宅区,不坐奢华的汽车。你要是去请教那种一把脉就要你花五块钱的医生,那等于白花钱帮他们维持排场,并不是他们的医道值钱。

杰米

(轻蔑地把肩膀一耸)算了吧,不说了,跟你辩不出道理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蒂龙

(按捺不住怒火)一点儿不错,本性难移。我早就在你身上发现了,你的本性一辈子也改不了。你还敢教训我,要我舍得花钱?你从小就不知道钱的难处,到老也不会知道!一辈子也没看见你有余钱,一年到头都是一个穷光蛋!每个礼拜,拿到了薪水就喝酒、嫖女人,马上花光!

杰米

别提薪水了,我的老天爷!

蒂龙

你的薪水也不少,要不是我,凭你的本事,你还赚不到呢。要不是看你父亲的面子,没有一家戏团老板会请你的,你的名声实在太臭了。就连现在,我还得不顾体面地到处替你求情,说你从此改过自新了——虽然我自己知道是撒谎。

杰米

我一直都不想演戏,是你硬逼着我上舞台的。

蒂龙

又胡说!你没有动过一个手指去找别的工作,完全依赖我去替你找事做。我当然只好去戏团里找,别的地方我毫无办法。还说我逼着你!你一天到晚都在酒吧里闲游浪荡,从来也不想做别的事!一辈子不务正业,吃喝都在你老子身上也不在乎!你想,我花了多少钱让你受教育,等于白花了,上哪一所大学结果都被开除!

杰米

哎呀,老天爷呀,不要再把那些旧事翻出来了!

蒂龙

什么旧事!每年夏天还得回家来靠我过日子,这并不是旧事!

杰米

我不是帮你在花园里做工,省得你雇工人来抵我的房饭费吗?

蒂龙

呸!花园里做工,逼到不得已才做!(他怒气渐深,化为埋怨的老调)只要你稍微有一丁点儿感激的意思,我也不会在乎。可是不然,你唯一的表示就是讥笑你老子是个吝啬鬼,讥笑你老子的职业,讥笑世界上一切东西——除了你自己之外。

杰米

(苦笑)你这可冤枉我了,爸爸。我怎么不讥笑自己,你听不见我自言自语罢了。

蒂龙

(眼睛瞅着儿子似乎不解,一面口中念念有词)“忤逆不孝,毒草之尤!”37

杰米

我知道这句话又要来了!我的天,听了几千几万遍,(他忽然止住,对这种争吵感觉厌倦,耸一耸肩)好了好了,爸爸。我是一个无业游民,随你怎么说,只要把这场辩论结束掉。

蒂龙

(改口做理直气壮的劝告)只要有一丁点儿志气,不要那么胡闹,多好!你年纪还轻,还有很好的前程。你本来就有演戏的天分,很有可能成名!就从现在努力还不太晚。有其父必有其——

杰米

(厌腻这种话)别再讨论我了。你我对这个题目都不感兴趣。(蒂龙无可奈何,只好罢休。杰米随口继续道)我们怎么会讲起来的?啊,是因为讲哈代医生。他说什么时候打电话来谈埃德蒙的病?

蒂龙

午饭的时候。(稍停——又像替自己辩护的样子)到哪儿去找一个更好的大夫来替埃德蒙看病?每年,他来到这儿有什么病痛总是找哈代医生看,从小就是如此。哪儿有别的大夫像他那样懂埃德蒙的体质?你尽管那么说,这并不是我舍不得钱的问题。(痛心地)就算把全美国最著名的专家请来为埃德蒙看病又有什么好处?像他这样胡搞,糟蹋自己的身体,不用说大学开除之后,就是以前还在私立中学念书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胡搞,学你的榜样要做百老汇的花花公子,可是又没有你身体的底子。你是力大如牛,跟我一样——至少你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他天生就是神经脆弱,像你母亲。这些年来,我提醒他不知道多少次了,告诉他,他的身体是禁不住的,可是他不听我的话,现在太晚了。

杰米

(厉声)什么意思?太晚?听你这口气似乎认为——

蒂龙

(恼羞成怒发作起来)不要装傻了!听我什么口气,不是明摆着,大家有眼睛都看得见!他的身体已经被搞得一塌糊涂,这一下子可不容易复原了。

杰米

(瞪眼看着他父亲,对他的话置之不理)我知道按照爱尔兰乡下佬的看法,痨病是治不好的。也许住在泥坑边破破烂烂的房子里,那种情形之下是如此,但是在美国,现在有新式的治疗方法——

蒂龙

我怎么不知道!要你唠唠叨叨干吗?还有,提起爱尔兰来嘴里干净一点儿,不许说什么乡下佬、泥坑、破房子,那些瞧不起人的话。你忘了!(反过来指控)关于埃德蒙的病,你最好少说话,免得自己的良心受责备!就是怪你不好,他才会生这个病的!

杰米

(受了打击)胡说!爸爸,你这种话我可不答应!

蒂龙

我这是真话!你一直是他最坏的榜样。他从小到大就拿你当英雄一样崇拜!多么帅的英雄!我从来也没看见你做哥哥的怎样好好教导他,做点儿什么好榜样出来给他看,只晓得教他做坏事、引他上邪路!你把他弄得人还没老,心态都老了,把你所谓的人情世故都灌到他脑子里去,可惜他年轻不懂事,不知道你满肚子牢骚是因为你自己一直没有成就,你把所有的错都推到别人身上。在你眼中,所有的男人都是出卖灵魂的坏蛋,所有的女人不做妓女就是傻瓜。

杰米

(又要争辩又做出嫌烦而不在乎的样子)好吧,就算我指点了埃德蒙,可是他那时已经在昏天黑地地胡搞了。要是我装出老大哥、道学先生的口吻去劝导他,我知道会被他嘲笑的。所以,我只好想法子让他信任我,彼此像知己朋友一样,有什么事我好坦白地跟他说,免得他再犯我的过错而——(他把肩膀一耸——用讥诮口吻)懂得这个道理:自己不能学好,至少不要上人家的当。(他父亲轻蔑地嗤之以鼻。忽然间,杰米感情冲动起来)爸爸,你要怪我才是冤枉死人了。你明知道我多么心疼小弟,我们一直在一起,多么接近——与一般的兄弟不同!为他我什么都肯做。

蒂龙

(有点感动——好言相慰)我知道你本意大概是为弟弟好。杰米,我并不是说你存心伤害他。

杰米

不管怎么说都是狗屁!我不知道有谁能够去影响埃德蒙,除非他自己情愿。你不要看他外表驯良就以为可以随便支配他,其实他心里倔强得很。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出于自愿的,别人要他怎么做他才不理呢!最近几年,他所做的那些荒唐事跟我有什么相干:去当水手,走遍了五湖四海。还不知道干了一些什么别的。我当时就认为那是荒唐到极点的举动,我明确地告诉了他。你要是以为我会高兴在南美洲海滩上流浪,或者一天到晚住在肮脏不堪的狗窝里,喝着烂掉肚肠的烧酒,那才怪呢!这种生活我是不敢领教的!不如待在百老汇,在旅馆里住,去酒吧喝两杯上等的波旁威士忌。

蒂龙

你还提百老汇!就是百老汇把你害成今天这样!(稍带一点儿得意口吻)不管埃德蒙怎么做,他至少有种,一人做事一人当,跑得老远的,并不会一花光了钱就跑回来伸手向我讨。

杰米

(受了打击,嫉妒起来,反唇相讥)对了,他有种,怎么每次钱花光了就回家?跑得老远的有什么好处?你看他现在搞成这样!(忽然满面羞惭)我的耶稣!这句话太对不起弟弟了,我不应当说的。

蒂龙

(决意不予理会)他这阵子在报馆做得蛮好的。我心里在想,也许这次他终于找到他喜欢做的工作了。

杰米

(又嫉妒起来)小城的破报纸!不管他们怎样唬你,他们对我说小弟不过是个三流记者。要不是你儿子——(又感觉惭愧)不,这句话也不对!他们很欣赏他的工作,不过他的长处是写特稿。他写的一些诗和小品讽刺文章好得很。(又小气起来)当然,那些玩意儿在大报上是登不出去的。(连忙补充一句)但是,他总算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头。

蒂龙

不错,他总算开了头。你呢?你从前也一直说要做新闻记者,但是你不肯从底下做起。你一上来就想——

杰米

啊,看耶稣基督的面子,爸爸!不要老是跟我唠叨了!

蒂龙

(瞪眼看着他——又掉转脸,停了半晌)也真倒霉,早不病晚不病,埃德蒙非得赶在这个时候生病。真是太不巧了。(他又加一句,心里不安但又不敢胡说)为你妈也太不是时候了。倒霉的是,正赶上她最需要安安静静养息、不能发愁的时候,偏偏又出了这件事来让她心里难受。她自从回家之后,这两个月过得多么好。(他的嗓子变哑了,声音有点儿发抖)这两个月对我来说真像是天堂的日子。我们这个家又像一个家了。但是,杰米,我也不用对你说了。

(儿子第一次用了解与同情的眼光看着父亲,忽然间似乎父子之间有了一种深厚、共同的情绪。面对着这种情绪,两人彼此间的怨仇是可以消灭的。)

杰米

(态度几乎温柔)爸爸,我这一阵子也感觉很快乐。

蒂龙

不错,这次回家,你可以看得出她是多么强壮而有自信,跟以往几次比简直像两个人。她能控制住自己的神经,不紧张——至少在埃德蒙生病之前。可是,现在她表面上虽然还好,骨子里又在紧张起来、害怕起来了。我真巴不得老天爷帮忙,不让她知道,但这怎么办得到,要是得送他到疗养院去的话。倒霉的是,她父亲也是生痨病死的。她从小崇拜她父亲,所以就永远忘不了这个打击。唉,这件事她真要受不了啊。可是,她有这个勇气!她现在意志坚强,能够应付!杰米,我们大家都得帮她的忙,尽量想法子帮她!

杰米

(受了感动)当然了,爸爸。(吞吞吐吐,不敢说出口)除了神经有点儿紧张,她今早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事的样子。

蒂龙

(此刻又恢复信心,大声地)不错,没有再比今天这样好的了。你看她高高兴兴的,还同家人开玩笑。(忽然又皱着眉怀疑杰米)你为什么说,看上去她没有事?她会有什么事?你这句话究竟是何居心?

杰米

不要又向我发脾气!我的天,老爸,别的事我们老是争吵,这件事我们总可以开诚布公地讨论讨论,不必打架了吧。

蒂龙

怪我不好,杰米。(紧张起来)可是,我还是要你告诉我——

杰米

没什么可告诉的,完全是我神经过敏。就是昨晚,我以为——喏,你也明了这种情形,我怎么也忘不了从前的事,动不动就起疑心。你不是也如此?(怨恨极了)这种日子多么难过。最难过的还是妈妈!她一天到晚监视着我们,生怕我们监视她——

蒂龙

(伤心)我晓得。(又紧张)那么,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有话就讲啊!

杰米

我告诉你没什么。我倒霉的神经过敏,今天一大早三点的时候,我睡醒了,听见她在没人用的那间空屋子里走来走去。后来,她又到洗澡间去。我就假装睡着了。她还在穿堂里停下来听听,好像要听听我到底是不是睡着了。

蒂龙

(勉强装作不以为意)我的老天,不过如此而已?她自己早告诉我雾笛的声音吵得她通宵睡不着。还有,自从知道埃德蒙病了之后,她每天夜里总得来来去去走几趟,到他屋里去探望探望。

杰米

(急于同意)一点儿不错,她的确是走到弟弟卧房外边去听的。(又不敢直说)叫我吃惊的是听见她在那间屋子里。我记得每次她要一个人搬到那里去睡,总是表示——

蒂龙

这次不是!原因很简单。昨晚,我打起呼噜来吵得她睡不着,她不搬到那间空屋去还能搬到哪里去?(忍不住大发雷霆,拿人出气)我的天!我真不懂一个人怎么能这样疑神疑鬼,什么事都往坏处想,跟这种人怎么能一起过日子!

杰米

(受了委屈)不必装腔作势了!我不是已经承认神经过敏吗?只要没有事,我跟你一样高兴!

蒂龙

(敷衍)我知道你的意思,杰米。(稍停。然后又脸色一沉,慢吞吞地,说话声含有莫名的恐惧)假使她真为了埃德蒙急出事来,那也是命中注定的,逃不了的——就是为了这个孩子出世,她生了一场大病,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

杰米

不是她自己搞出来的!

蒂龙

我不是怪她。

杰米

(咬牙)那么你怪谁?怪埃德蒙不该出世?

蒂龙

你这个蠢猪!什么人都不能怪。

杰米

怪他妈的那个大夫!照妈妈的话说,那个大夫跟哈代一样,也是一个庸医!你那时也是不肯拿出钱来请一个高明的——

蒂龙

胡说八道!(狂怒)好,又怪起我来!你想说的就是这句话,是不是?你这个心术不正的流氓!

杰米

(听见他母亲在餐厅里,警告)嘘!(蒂龙慌忙站起来,走到右边窗前往外看。杰米整个改了一副口吻说话)好吧,你说我们今天要剪前面的冬青树,我们就动手剪吧。(玛丽从里面小客厅出来。她带着怀疑的目光快快地望望这个人,又望望那个人,神气紧张而不自在。)

蒂龙

(从窗前掉转身来——像在台上演戏一样,声音亦异常响亮)对,今天天气这么好,犯不着待在屋子里吵嘴。玛丽,来向窗外望一望,海上没有雾,我们这一阵子的大雾一定都散了。

玛丽

(走到他身边)亲爱的,但愿如此。(向杰米,嘴边勉强露出笑容)我没听错吧,杰米,你真的说要去前花园剪冬青树?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敢情你口袋里又空空如也,急等着要零用钱吧?

杰米

(逗她玩)我什么时候不要钱?(向母亲挤一挤眼睛,同时带嘲笑地向父亲望了一眼)做完一个礼拜的工,我指望至少能领到一块银圆的薪水——好拿去吃喝嫖赌!

玛丽

(不欣赏他的幽默——两手的手指不停地在胸前衣襟间动来动去)你们俩刚才争论什么?

杰米

(耸耸肩)还不是老话题。

玛丽

我只听见你说什么大夫,你父亲骂你心术不正。

杰米

(快快地)啊,让你听见了。我还是在说我那句老话:哈代大夫在我眼中不能算世界上第一流的医生。

玛丽

(知道他在撒谎——支吾过去)可不是,这一点我也同意。(改换一个话题——勉强装笑)该死的毕妈——拖着我不放。把她圣路易当警察的那个表哥的事从头到尾都讲给我听。(又紧张又不耐烦的样子)好,两个人要去剪冬青树,干吗不去呀?(慌忙地)我的意思说,趁太阳大,雾还没出来。(声音奇怪,好似自言自语地)我知道雾还会再出来的。(忽然间,她很不自在,觉得他们两人都在盯着她——慌慌张张地把两手一举)我的意思是说,我手上骨节的风湿病告诉我了。我的骨头预测天气比你还灵呢,詹姆士。(她瞪眼望着双手,又怪又怕)唉,好难看的手!有谁会相信我的手一度是很美的?

(他们目不转睛望着她,心里恐惧起来。)

蒂龙

(抓住她的手,轻轻往下推)好了,好了,玛丽。你又来了。你的手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她微笑,面孔泛出光彩,亲了他一下,表示感激。他掉转身来跟儿子说话)来,来,杰米。你妈骂我们骂得对,要做工作就得去做。在太阳里出一身汗,你这酒鬼的大肚子也可以弄瘦一点儿。(他把纱门推开,走到外边的阳台上,走下几步台阶到草地上去。杰米从椅子上站起来,一面脱掉外褂,一面走向纱门。走到门口,他回过身来但避免去看他母亲,她也不去看他。)

杰米

(声音柔和,但很不自然,很不安宁)妈妈,我们大家都说你真是了不起,我们为你高兴得不得了。(她听了这话身子忽然挺直,眼睛带着害怕而又不服的样子,盯着他看。他没有法子,只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下说)可是,你还得小心,不要老是惦记埃德蒙。他会好的。

玛丽

(脸上一股倔强、怨恨至极的神情)当然,他会好的。再说,我并不懂你有何用意,嘱咐我要小心。

杰米

(碰了钉子,满腹委屈,只好耸一耸肩)好吧,妈妈,就算我多嘴。(他走到外边阳台上。她紧张地站得笔挺,眼看着他走下台阶。然后,她嗒地往后一坐,坐在先前杰米坐的那张椅子上。她面部露出一种惊恐而私底下绝望的表情,两手在桌面上动来动去,毫无目标地移动桌上的物件。她听见埃德蒙从前面穿堂的楼梯上走下来。他快要走到楼梯底下时,忽然一阵咳嗽,咳得厉害。她跳起身来,好像要逃避咳嗽的声音,快步走到右边窗前。过了一会儿,埃德蒙从客厅里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本书。她站在那里往窗外望,表面上很镇定,听见儿子进来就掉转身来欢迎,脸上露出一种慈爱的笑容。)

玛丽

你来啦,我正想到楼上找你。

埃德蒙

我故意等他们出去了才下来。一天到晚吵吵闹闹的,我不要卷进去。我身体太不舒服了。

玛丽

(几乎埋怨他)哎呀,不要装腔了,哪有那样不舒服。你真是个宠坏了的小宝宝。你要大家都惦记着你的身体,一天到晚疼你、惯你。(赶快又加一句)我是说着玩的,我的儿子。我知道你身体不舒服多么难过。可是,你今天觉得好一点儿,是不是?(心焦地,手握着他的脖子)不管怎样,你近来实在太瘦了。你需要好好地休养。来,坐下来,让我来帮你舒舒服服地坐一会儿。(他坐在摇椅上,她拿一个枕头过来放在他背后)喏,这样好吗?

埃德蒙

好极了,妈妈。谢谢你。

玛丽

(非常慈爱地亲亲他)只要有妈妈在这儿照顾你就好了。就算你长大成人,在我眼里你还是一家最小的宝宝,你知道。

埃德蒙

(握住她的手)不用管我。我只要你好好照顾你自己,别的都不要紧。

玛丽

(避开儿子的眼睛)我当然要照顾我自己。(勉强一笑)你看,我吃得这么胖!这样下去,我得把我所有的衣裳都拿去放一放才行。(她又转过身来,走到右边窗前,故意装出轻松好笑的声音)你看,他们已经在那儿剪冬青树了。可怜的杰米!他最恨在前院子里做工,什么人走过都能看见他。喏,查特菲尔一家坐着簇新的迈西地牌车刚过去。你看,多么漂亮的车子!不像我们那辆买来就半旧的派卡车。可怜的杰米!他几乎整个身子蹲在冬青树后面,躲着不让人看见。他们坐在车子上向你父亲打招呼,你父亲忙着鞠躬回礼,就好像在戏台上谢幕一样。哎呀,他还是穿着那套又脏又破的衣服,我不知道几次叫他扔掉。(她一边说,一边声音里面发出怨气)真的,这个人,一点儿也不顾体面。

埃德蒙

爸爸不在乎别人笑他,那是对的。杰米是个傻瓜,怕查特菲尔他们干吗?要不是住在这倒霉的乡下小地方,还有谁认识他们?

玛丽

(听了这话很满意)埃德蒙,你的话不错,谁认识他们?小泥塘里的大蛤蟆。杰米太傻了。(她停了一停,往窗外看看——然后语气带有一点儿孤寂、怅惘的意味)话是这样说,查特菲尔这一类的人毕竟在社会上有点儿地位。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一个个住的都是富丽堂皇的房子,没有什么拿不出、不能见人的地方。他们一个个都有朋友,彼此来往应酬,并不是与外界隔绝,没人理会的。(她从窗前掉转身来)我也不是要跟这帮人有什么来往。我一向就讨厌这个城市,讨厌本地这帮人,你是知道的。我当初并不愿意住到这个地方来,可是你父亲老是喜欢这里,一定要盖这幢房子,我也只好每年夏天跟着来这儿住。

埃德蒙

噢,比起整个夏天住在纽约的旅馆里总好一点儿。这个城市嘛,也不太坏。我倒蛮喜欢,也许是因为在别的地方我们从来没有过像这样的一个家。

玛丽

我才不认为这是我的家呢。当初一开始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什么事做得都挺寒酸的。你父亲从来也不肯花点儿钱照规矩做一做。我们在这儿没有朋友也罢,就是我也不好意思让他们上门。可是他,他从来也不愿意有朋友到家里做客。他最恨彼此客气,礼尚往来。他只喜欢一到晚上就去俱乐部或是酒吧跟那帮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杰米和你也是一样,但是我不怪你们。你们在这个地方从来没有过机会碰见好好的人家。假使你们能够结交上等人家的小姐而不去那些——我相信你们的品行一定会不同的,你们就不会搞得名声那么糟,弄到现在没有一家体面人家的父母肯让女儿跟你们两个出去。

埃德蒙

(嫌烦)算了吧,妈妈,甭提了。谁理会那些?什么体面人家的小姐,杰米跟我才看不上眼呢!讲到老头子,有什么可说的?他的脾气是改不过来的。

玛丽

(机械式地责怪他)不要叫你父亲“老头子”,你应当稍微有点儿敬意。(木然)我知道说也没用,可是有的时候我感觉太孤单了。(她嘴唇颤动,把头掉转过去不让人看见。)

埃德蒙

还有,你也得讲良心话,妈妈。最初也许是父亲的错,但是到后来你自己也知道,即使他愿意,我们也不方便请朋友到家里来。(他知道说错了话,赶快支吾过去,良心责备)我的意思是说,你也不会要人家来。

玛丽

(怕痛似的闪避——嘴唇颤动,怪可怜的)不要再说了。你一提那个,我就受不了。

埃德蒙

不要这样想!妈妈,我求你了。我是想帮助你。要老是不提,你自己知道,结果就跟上次一样。(极其难受)天哪,妈妈,你知道我多么不愿意提这件事。我提醒你只是因为这次你回家以后过得好好的,我们大家多么快乐。如果一旦有什么不好——

玛丽

(痛苦至极)我求求你,我的儿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心慌慌地,声音中又带有辩护的意思)我不懂你为什么忽然说出这种话来。为什么今天早上会想到这上头去?

埃德蒙

(想推掉)没有什么。大概是我自己身体不舒服,心情不好。

玛丽

跟我讲老实话,为什么你忽然间这样起疑心?

埃德蒙

我没有起疑心!

玛丽

不要抵赖,你当然是在疑心我。我心里有数。你父亲和杰米还不是一样——尤其是杰米。

埃德蒙

好了,好了,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妈妈。

玛丽

(两手晃动)你们这样,我的日子更加难过,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我明知道你们一个个都在偷偷地监视着我,没有一个人信任我。

埃德蒙

没有那回事,妈。我们都信任你。

玛丽

我恨不得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散散心,走开一天——就是一个下午也好。有哪个知己的女朋友可以跟我谈谈心——不谈什么正经的,只是说说笑笑,家长里短的,把别的事忘掉一下,不老是找仆人陪——那个奇蠢无比的凯思琳!

埃德蒙

(心中很不安地站起来,一只手臂搂着她)别再说了,妈妈。你真是无缘无故地自寻烦恼。

玛丽

你父亲一天到晚往外跑。他上酒吧、上俱乐部去跟他那帮朋友聚聚。你跟杰米也有你们年轻的朋友。你们都往外跑,只有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我老是一个人。

埃德蒙

(哄着她)什么,什么!你又说瞎话了。我们不是总有一个人在家里陪你,或者陪你出去坐摩托车兜风?

玛丽

(怨气)那是因为你们怕我一个人会出什么事!(她跟他翻脸——厉声)我非要你告诉我为什么今天早上举止行为那么特别?为什么你觉得你应当提醒我——

埃德蒙

(起先犹豫——后来良心责备,忍不住说出来)那是因为我瞎猜的。昨晚你到我屋里来的时候,我并没有睡着。你后来没有回到你跟爸爸的屋子。你到那间空屋子去,在那儿过了一夜。

玛丽

那是因为你父亲打呼噜的声音把我弄得走投无路!我的天,我不是常常睡到空屋子里去吗?(怨极)我现在明白你的想法了。我那次——

埃德蒙

(拼命抵赖)我没有想什么!

玛丽

原来你装睡,在那儿偷偷地监视我!

埃德蒙

不是!我装睡是因为,我知道你一看见我发烧、睡不着觉就又要大惊小怪了。

玛丽

杰米一定也在那儿装睡,我看你父亲也——

埃德蒙

别再说了,妈!

玛丽

唉,我真受不了啦!埃德蒙,连你都——(她的两手像蝴蝶一样飘上去,茫无目的、心不在焉地弄弄头发,忽然间说话声音含着一股报复的意味)如果是真的也都是你们自讨的!

埃德蒙

妈妈,不要那么说!上次你也是那么说,结果——

玛丽

不要再疑心我了!求求你,好吗?你真叫我伤心!我睡不着就是因为不放心你。说老实话!为了你生病,我不知道多么着急。(她两手搂着他的肩膀,露出惊慌和怜惜的表情。)

埃德蒙

(安慰她)那倒大可不必,你明知道我不过是重伤风。

玛丽

不错!不错!我晓得!

埃德蒙

不过,妈妈。我要你答应我,即使我得了什么更严重的病,你也要放心,知道我马上就会好的。你自己不要急出病来,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玛丽

(惊慌起来)我不要你说这种胡话!你为什么这样说话,好像有什么坏事会发生一样!你不用担心,我自然会答应你。我跟你赌咒发誓,看你信不信。(说到这里不免悲怨起来)我晓得你心里在想,我从前也跟你赌咒发誓过的。

埃德蒙

我没有这么想!

玛丽

(怨气消逝,只觉得无可奈何)我不是怪你呀,我的儿子。你也是不得已啊!我们一个个都没有办法,怎么也忘不了。(声音很怪地)就是因为这样才难受呢——我们大家都难受。谁都忘不了。

埃德蒙

(一把握住她的肩膀)妈妈,不要再说了!

玛丽

(勉强露出笑容)好吧,我的儿子。我倒不是存心说这些不愉快的话。不用管我,好了。喏,让我来摸摸你的头。咦,摸上去好好的、阴凉的。你这会儿完全没有发烧。

埃德蒙

你还说忘不了!就是因为你——

玛丽

我没有什么事,我蛮好的。(快快地,很怪地偷看他一眼)别的没有什么,就是今天早上不免觉得有点累、有点紧张,因为昨天一夜没睡好。我想我实在应当上楼躺一会儿,打个盹儿再下来吃午饭。(埃德蒙不期然地用怀疑的目光望望他母亲——接着又感觉惭愧,赶忙向别处看。玛丽慌慌忙忙地往下说)你打算做什么?在这儿看看书?我看还是到外边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晒晒太阳好。不过要小心,不要晒得太厉害,不要忘了戴一顶帽子。(她说到这里停住,眼睛此刻正对着他看。他避免她的视线。双方都不言语,紧张了一会儿。她用讥讽的口吻说)也许你不愿意出去,怕丢下我一个人不放心?

埃德蒙

(内心痛楚)没有这话!请你别再那么说了!我看你还是去打个盹儿好。(他走到纱门前——勉强装出开玩笑的声音)让我到园子里去给杰米打打气。我最爱躺在树荫里看他做苦工。(他勉强呵呵一笑,她也装着跟他笑。随后,他走到阳台上,走下台阶。他走后,她第一个反应是如释重负。看样子,她似乎不那么紧张了。她倒在桌子后面一张藤椅上,把头向后仰,眼睛闭拢。可是忽然间,她又紧张得不得了。她把眼睛睁开,身体向前挺,惊慌失措的样子,浑身发抖,她不声不响地开始跟自己搏斗。她瘦长的手指,骨节因为得过风湿病十分僵硬,此刻不停地在椅把上敲着,好像自有它们的劳碌命在鞭策着,完全不听她的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