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露出口风,表示我已经猜到这件不幸的事,只是准备不辞艰苦的替她效劳。

“前些日子,我病得厉害。”表婶开始说了。“两年多来,我一直生着种特殊的心脏病,这病毫无惊人症象,逐渐把我身体搞垮了,没药可救了。我也许还能活几个月,也许说死就死。”谈到这里,听差说大夫来了,律师布罗夫先生也正在书房等着,我被领到书房里等候。

布罗夫先生看见我时显得有点吃惊,“呃,克莱克小姐,您做见证人倒行。您已经过二十一岁了,再说您对范林达夫人的遗嘱一点利害关系也没有。”

听到布罗夫先生的声音,我如梦初醒。

“呃,克莱克小姐,慈善界最近是什么消息?您那位朋友高孚利先生近况如何?俱乐部有人在谈论这位大善士的一桩妙事呢!”

我说:“虽没机会加入俱乐部,我知道您提到的那件事是无耻谰言。”

“不过,要一般人相信他不容易,实际情况对他不利。钻石丢失时,他凑巧在范林达夫人公馆里,后来他又是头一个到伦敦的。”

我原该趁他没往下扯就说他错了。可是又忍不住要听他说下去。“人家说那三个印度人出牢以后,到伦敦来找鲁克先生。鲁克先生家里藏着的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石’,实在放心不下,就把存到银行保险库里。他真绝顶聪明。可那三个印度人跟他一样,他们疑心‘宝贝’转移地方了。他们抢的谁?搜的是谁?不单是鲁克先生,还有高孚利-艾伯怀特先主。什么缘故呢?事情很明显,艾伯怀特跟鲁克一样,同那件‘宝贝’有利害关系,三个印度人拿不准宝石在哪个手里,只好把两个人都搜查一通。大家都这么说克莱克小姐。”

我说,“可侦查这件案子的伦敦探长只疑心范林达小姐一个人呀。同时,范林达小姐亲口声明说这完全冤枉。”

“如果雷茜儿证明她是冤枉的,我就相信。”这位老律师离开窗口,坐在我对面坐,一脸奸诈的冷笑。

我们不再讨论了,布罗夫先生收拾文件,我们走进范林达夫人的房间。

签遗嘱的事很简单,不到两分钟一切都办妥了。

他一走,表婶就在沙发上躺下。她面有难色的谈到了遗嘱:“希望你别以为我把你忘了,我打算亲手把你应得的一小份遗产交给你,亲爱的。”

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当场抓紧时机。马上打开手提包,将面上的一本书取了出来。这正是第二十五版无名氏的名著:《家中恶魔》。这本书上说到处都有恶魔在害着我们,例如,《发刷里的魔鬼》,《镜子后面的魔鬼》,《茶桌下面的魔鬼》——以及诸如此类的章目。

“亲爱的表婶,您只消费神看看这本善书——您就算称我的心愿了。”夫人把书还给我,脸色难堪地说她目前不能看这本书。医生只准她看些轻松愉快的书。

我偷偷把书插在沙发垫子下面,马上跟她说了声再见,偷偷溜进书房,我在书桌上面放了两本;在早餐室放了一本;在金丝雀笼边,在会客室里,我把几本书夹在钢琴上面,我就这么把带来的书全都留在公馆的各个房间里。我偷偷溜出公馆。度过了那个快乐的无比的晚上,第二天早晨,心里感到相当快乐。

将近中饭时,使女在门口探头说,“范丽达夫人的听差要见小姐。”来人胳肢窝下夹了一大包东西。“夫人向您问好,小姐;夫人叫我转告您说,这里头有封信。”我拦住他问几个问题,知道表婶陪着雷茜儿小姐和艾伯怀特先生一起出去兜风了;雷茜儿小姐今晚参加舞会;艾伯怀特先生陪她一起去。明天有个早晨音乐会,女东家还替艾伯怀特订个座等等。

那天晚上,我们委员会要举行一个特别会议,打算向高孚利先生讨教和求助。他不来帮我们解决这问题,反而去参加舞会!原定第二天下午要举行另一个重要会议,他不但不出席,反而去参加早晨音乐会!啊哟!我们的基督教徒英雄要以新面目出现了。

听差一走,我就打开那包东西——我上一天留在他们家的那十二本善书,按照医生的吩咐,全给我退回来了!

现在怎么办?好在我训练有素,真正的基督教徒从不屈服让步的。不到傍晚,我已经替表婶弄了十二封信,代替十二本书。六封,我用邮寄,六封,我放在口袋里,准备第二天亲自送到她府上。

刚过两点我又到了夫人的公馆门口。

头天表婶一宿休息这时正睡着。我在书房里等她,把两封信一封留在书房里,一封留在早餐室里——然后轻手轻脚的跑上楼,把信放在客厅的地上。我正走迸前房,就听得临街大门有人在敲门,听差在楼下说,“请上搂,先生。”接着,听见一个男人的脚步声。我偷偷溜进一问小后房,听见那位客人不住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我觉得好象认得这人的声音,难道我听错了?我把沉甸甸的门帘掀开一条缝倾听,听到“我今天就办!”说话人是高孚利,我的手从门帘上放下,正准备从藏身的地方出来,忽听房里又有一个人的声音,这是雷茜儿!

“你干吗上这儿来,高孚利?她问。

“我听说夫人今天身体欠安,你知道我跟你一起多快乐!”

“难道你忘了在乡下彼此说定的话,高孚利?我们当时说定只做表兄妹。”

“一见到你,我就要赖掉说定的话了”他的声音发抖,她那副铁石心肠软下来了,“你当真那么喜欢我,高孚利?要是我坦白了,不知你会不会丢下对我这份痴心妄想?真的,高孚利。我自甘身败名裂的生活着——这就是我眼前的日子。”

“亲爱的雷茜儿!你根本没理由说这话。你那些真心朋友,并没因为你保持沉默而看轻你。”

“你说的是月亮宝石吗,高孚利?”

“我的确以为你是说——”

“我说的根本不是这种事。有天要是钻石的事真相大白,人家就会知道我只是保守了一个令人伤心的秘密罢了。我没做出什么丢人的事。假定你爱着另一个女人呢?”

“嗯?”

“假定你发现那女人不值你一爱呢?假定你一想到跟这个女人结婚,就羞得满脸通红呢?啊,我怎么说才能叫男人懂得我那种又惊又喜的心情呢?这是我的命根子,高孚利,不过也是害死我的毒药——又是命根子,又是毒药!走吧!我照眼前这样说下去,准得发疯。天哪,你走吧!”

她倒在垫子上放声大哭了。我看到高孚利先生在她的跟前跪下——双脚跪下,还伸出胳膊去搂住她的腰,我不禁吓坏了。

“好人儿,”他只说了这几个字,“你是个好人儿!我跪下来,恳求你让我治愈你那可怜的、破碎的心,雷茜儿!请你嫁给我吧!”

这时我头一回听到雷茜儿嘴里吐出一句有理性话,“高孚利,你准是疯。”

“我从没说得这么通情达理的,亲亲。考虑一下你的前途吧。根本不知道你多爱他,再说你又打定主意永远不再见他,难道你还想为这个人牺牲你的幸福?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吧,时间会把那创伤治愈的。”

她开始屈服了。“别引诱我,高孚利,”她说。“这已经够下贱,够放荡了,别引诱我变得更下贱,更放荡!”

“我亲爱的雷茜儿,相信我的处世经验吧。你总有一天要嫁人的。干吗不嫁给把你敬佩看得高于世上一切女人的爱情人呢?”

“高孚利!在我万念俱灰时,你拿一线新的希望来引诱我。”

“你不答应嫁给我,我决不起来!”

“你总不见得要求我给你无法给你的东西吧!”

“我的天使呀!我只求你嫁给我。”“娶我吧!”她这一说就答应了他。

他将她拖到身边,她的脸凑着他的脸,我原以为她会抗拒。她却屈服了。

她刚站起来时,眼睛朝我正呆着的小房间看了看。

“谁把门帘放下了?”她大声叫道,这当儿仿佛注定要给他们撞见了——楼梯上忽然传来青年听差的声音。

“雷茜儿小姐!”他高声喊道。“夫人晕过去了,我们救不醒。”

一会儿,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趁机溜下楼去。我看见雷茜儿跪在沙发边,她母亲的头枕在她胸脯上。不久,大夫来了,对我们说夫人过世了。夫人一死,她女儿就由她姊夫艾伯怀特者先生照管,夫人的遗嘱上指定请他做保护人,直到他外甥女结婚,或是成年。总而言之,表婶过世还不到十天,他们订婚已经不成秘密了。

一开头,雷茜儿就给他添上一些麻烦。她不要住在蒙太格广场那幢房子里——这房子会叫她想起她母亲的死。约克郡的别墅又会叫她起起那颗丢失的钻石。到后来,艾伯怀特老先生就建议请她到布赖顿的一幢连家具出租的房子去住住再说。他的太太、他那个害病的女儿都和雷茜儿一起住在那儿。

艾伯怀特表姨妈是个身材高大,生性沉默的人,打发我替她物色几个不可缺少的佣人。我走到隔壁那间房里,就又看见雷茜儿了。她穿了重孝,格外显得瘦小可怜。她不再是那种不加检点、目空一切的人了。这一来,我就此鼓起勇气准备过问她信教的事,我觉得我有神圣的责任关心她。

傍晚,那些旅客来了,大出意料的是陪她们来的不是高孚利而是那个律师布罗夫先生。

“您好,克莱克小姐。”他说。“这次我可要待着不走了。”布罗夫先生留下来吃晚饭并一直待到夜里,我越是看到他越肯定他到布赖顿来是别有用心。

他跟以往一样的神态自若,但我看到他那对冷酷的眼睛特别留神的盯着雷茜儿。第二天下午碰到他时知道律师已经把要说的话说了。布罗夫先生隔天早晨就乘头一班火车回伦敦去了。

第二天早晨,趁端茶这机会见到雷茜儿。我坐在她床边,她客气的听我说话。“你知道吗,亲爱的,”我说,“昨天我看见你跟布罗夫先生散步,他大概告诉了你一些坏消息。”她吃了一惊,恶狠狠的黑眼睛扫我了一下,“恰恰相反!我很感谢布罗夫先生把那件事告诉我。”

“是吗?”我关怀备至的柔声说。“我想,准是高孚利先生的消息吧,亲爱的雷茜儿?”

她从床上一骨碌跳了起来,脸色顿时变得死白。接着她按捺一肚子怒火说道:“我永远也不跟高孚利-艾伯怀特生结婚了。”

这回可轮到我吃惊了,我只得走出房去。

她下楼吃早饭时,简直一言不发。

早饭后,我见高孚利-艾伯怀特先生心急如焚向我迎面走来。“您碰见雷茜儿吗?”我问道。他轻轻叹了口气,握住我的手,“我碰见雷茜儿了,”他面不改色地说,“她突然决定跟我解约了。她认为我们两个人最好分手。”

“您怎么回答呢?您顺从了?”

“不错,我顺从了,”他万分镇定的回答。

他的举止真怪,我听任他握住我的手,像做梦一般的说:“这是怎么回事?”

“容我告诉您,”他回答说。“我们坐下来,怎么样?”

“我失掉一个漂亮的姑娘,一个非常优越的社会地位,还有一大笔收入。”高孚利先生这样说开头了,“我却毫不抗拒的顺从了。我这么古怪的做是什么动机呢?我的好朋友,什么动机也没有。”

我知道有人责怪高孚利先生依从雷茜儿解除婚约有不可告人的隐衷。他想通过我和童衣改制母亲协会的一个阔绰的女委员言归于好,那人是我的知己好友。但这些话改变不了我对这位基督徒英雄的崇敬。

我们谈了好一会儿,他像突然走了。

我下楼吃午饭,想看看雷茜儿的态度怎样。我觉得她又在想着那个意中人了。那人是谁呀?我疑心到一个人,不过说不准是对是错。

第二天,艾伯怀特老先生突然来了,后面跟着惹是生非的布罗夫先生。

艾伯怀特先生对雷茜儿说,他从高孚利那儿听到消息,大声叫着说这是个侮辱,要是他儿子不觉得这是,他可觉得这是侮辱。他大发雷霆,“要是我儿子不配当范林达小姐的丈夫,我想他父亲也不配当范林达小姐的保护人。我不愿当她保护人了,这幢房子是用我的名义租下来的,这是我的家。我并不想催范林达小姐走,我请她有便的话,叫她的客人和行李搬走。”他鞠个躬就走出了房。

艾伯特先生因为雷茜不肯嫁给他儿子,就这样对她进行报复!

艾伯怀特表姨妈吻了雷茜儿,就走出房去了。

“亲爱的小姐,”布罗夫先生说,“艾伯怀特先生这种行为当然使您非常愤慨。您肯赏布罗夫太太的脸,做她的客人吗?您就先住在舍间吧!”

我没来得及插嘴,雷茜儿已热情的答应了他的邀请。我吓坏了,“别!我请她,应当指定我做保护人。雷茜儿,最亲爱的雷茜儿,我请你上寒舍去,到伦敦去,跟我住在一起!”

布罗夫先生一言不发。雷茜儿带着一脸无情的惊愕看看我,说她已经接受布罗夫先生的邀请了。

我气冲冲的用手把布罗夫先生推开,又想用有方寸的话,跟她解释一下临死不及忏悔的可怕灾祸。

她什么话也不听,径自跑到门口。

“把我的东西收拾好,”她对使女说,“送到布罗大先生那儿去。”她匆忙忙走出去,把门砰的关上。

对这一幕基督徒受世人迫害的凄惨景象,还有什么补充交代吗?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