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一个月之后,我在坦纳那边的木匠活都干完了,于是又回到了提比兹那里。当时提比兹正在做一个轧棉机。那个轧棉机所在的地方离大宅特别远,颇为偏荒。我又开始在提比兹手下干活,而且这次绝大部分时间都必须跟他单独相处。我一直牢记着查宾叮嘱我的话,他曾提醒我要提防着提比兹,这个无赖小人很可能出其不意地暗中使坏。所以我一刻也不敢松懈,整天提心吊胆的。我总是一边埋头干活,一边不时扫一眼提比兹。我下定决心不能让提比兹再揪住什么错借题发挥,所以做事比以前还要谨慎。提比兹对我的辱骂我也照单全收,忍气吞声总比身体伤害要好。我希望这样能稍微缓和一点两人之间的紧张关系,也盼望着能早日逃脱他的魔爪。

我回来之后的第三天,查宾一早就离开种植园去了切尼维尔,直到晚上才会回来。提比兹的脾气从那天早上就开始特别臭,比往常更暴躁,我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生怕出什么差错。

事情发生在那天上午九点左右。我当时正忙着刨一块板,提比兹站在工作台边上,正把他刚刚凿好螺纹的手柄安在凿子里。

“你刨得不够平啊!”提比兹突然冲着我说。

“正好在一条线上。”我告诉他。

“你这该死的骗子!”他一下子吼了起来。

“好吧,老爷。”我尽量和气地回答他,“你觉得不够平,那我就再刨一下吧。”说罢,我拿起刨子按照他的要求又刨了一下,谁料我刚推过去还没刨完就听到他在一边咆哮,说我这次刨掉太多了,这样一来整块板都废了。随后,他连珠炮似地骂开了。我已经尽了一切可能顺从他的意思,但跟这种不讲道理的人怎么可能说得清呢!所以,我没敢开口反驳,手里拿着刨子,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但又不敢闲着。他越骂越起劲、越骂越激动,只见他一边咒骂着要让我的脑袋开花,一边抄起工作台上的一柄斧头向我冲了过来。

一念之差,即是生死之别。那柄锋利的斧头在阳光里闪起一道寒光,只要我稍有迟疑,下一秒就被砍掉脑袋了。我当时才知道,人在关乎生死存亡的当口,会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就做出判断。我当时要是站着不动,那就必死无疑;要是我转身逃开,提比兹十有八九会把斧头朝我扔过来,这样一来就会砍到我的后背。如果我要活命,只有唯一一个选择。于是我拼尽全身的力气朝他跳了过去,在他还没砍下来的时候就牢牢制住了他:我一只手死死拽住他拿着斧头的那只手,另一只手直接掐住了他的喉咙。我们僵持了几秒,互相怒目而视。他的眼中杀机尽现,狠毒的目光就像一条蛇一样缠着我的脖颈,虎视眈眈地盯紧了我,只要我稍有不慎,就立刻缠住我的全身让我窒息而死。我很想大声呼救,但我知道就算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查宾一早就走了,奴隶都在地里干活,周围根本没有人。

幸好仁慈的上帝一直眷顾着我,让我在危难中突然灵机一闪。我冷不防地狠狠踢了提比兹一脚,他痛得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呻吟了起来;我松开掐着他脖子的手,迅速夺过斧头,远远地扔到了一边。

提比兹怒不可遏,他抄起地上一根五英尺长的白栎木棍向我扑了过来,那根木棍粗得他都快握不住了。我跟之前一样,迎上前去,紧紧地拦腰制住了他。我的体格要比他强壮许多,所以他很快就被我掀翻在地,不能动弹。随后我夺过木棍,又远远地扔了出去。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扑到工作台那里去拿大斧。所幸那把大斧当时被压在了厚木板下面,他没能一下子抽出来。我猛地扑到他背后,紧紧地压住了他,两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那块木板上,他用尽力气也没能把大斧抽出来。我使劲去掰开他握住斧柄的手,但他死死地攥着。就这样,我们僵持了好几分钟。

我在身陷不幸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到过死亡,有时甚至觉得,相比无法忍受的痛楚,死去反而是一种解脱,坟墓是我那已疲惫至极的身躯终于能安歇的地方。但在直面死亡的威胁时,这种消极的想法一瞬都不曾出现过。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没有人会在死神面前甘心受死。生命是如此的可贵,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所以,虽然我当时身陷奴役,度日如年,但我还是会奋力一搏。

我用尽力气也没能掰开他的手,只能转而掐住他的喉咙。我死死地钳住他的喉咙,他很快就撑不住了。之前因愤怒而泛白的脸已经渐渐因窒息而开始变成紫黑色;之前如毒蛇般凶狠的眼神现在满是恐惧。他眼珠开始泛白突出,可怖至极!

我的心里就像潜伏着恶魔一样,下意识地想着直接掐死他算了。但是我不敢这么做;矛盾的是,我也不敢让他活着。如果我掐死了他,必须要偿命;但只要他活着,我早晚会被害死。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赶紧逃吧!哪怕只能在沼泽里苟延残喘,哪怕等着我的是无尽的逃亡,也总比我现在过的日子强。

所以我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我一下子把提比兹从工作台甩到地上,然后飞身跃过边上的篱笆,窜到种植园里,经过了好几个棉花地里干活的奴隶,一路逃了出去。我一口气跑了起码四分之一英里,一直跑到一片树林边上才停下喘气,我自己都惊叹于居然能跑这么快。我爬到一个高栅栏上,从那里能看到轧棉机,也能看到大宅和周围的空地;实际上,那个地方特别高,整个种植园都能尽收眼底。我看到提比兹从轧棉机那里走到了大宅,进去之后很快就出来了,然后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我的心里说不尽的惶恐无助,但至少暂时先把命保住了,总算是谢天谢地!可是,一想到接下来等待我的是孤立无援的逃亡,我顿时倍感绝望。我将何去何从?谁能来帮帮我呢?哦,上帝啊!您赐予了我生命,又让我学会了珍爱生命,让我拥有了与其他人一样的感情,您不能在这时候抛下我不管啊!您救救我这个可怜的奴隶吧!求求您让我活下去吧!失去了您的庇护,我就是个迷路的羔羊啊!彻底的迷失啊!我在内心最深处默默地祈祷,但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我并没有听到上苍传来那亲切沉稳的声音,对我的灵魂低语:“不要怕,有我在。”我相信上帝已经抛弃我了,上帝要让我遭受众人的憎恶鄙弃!

大概过了四五十分钟,有几个奴隶大声比划着让我赶紧逃。我远远望到提比兹和另两个人正策马过来,后面跟着一大群猎狗,大概有十来只的样子。虽然隔得很远看不清楚,但我知道这些猎狗是干什么用的。这些猎狗都是附近种植园的,通常用来追捕逃跑的奴隶,它们性格刚烈嗜血,比北方的狗种要凶猛很多。一旦追上了奴隶,它们就会一哄而上;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它们就会像围捕动物一样死死地咬住奴隶不放。狗吠声在沼泽地里此起彼伏,主人可以通过它们的叫声判断奴隶在往哪个方向逃跑;这跟纽约州的猎人打狐狸时所用的方法是一样的,他们会先让猎狗在山间巡嗅,然后循着吠声找到狐狸的踪迹。据我所知,贝夫河畔的奴隶还从来没有谁顺利逃走过。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奴隶不可以学游泳,所以他们没有办法游过这四周随处可见的河流。一旦逃跑,就算不被猎狗追上,最终也只能淹死。幸运的是,我年轻时曾在家边的小河里学过游泳,水性还算不错。

我站在栅栏上观察了一下,看到那些狗到了轧棉机那里,然后冲着我逃离的方向激烈地吠叫着,我知道它们应该已经发现我的踪迹了。于是我立刻跳下栅栏,朝着沼泽地里跑去。满心的恐惧激发了我无穷的力量。我用尽全身力量奋起直奔,但是身后的狗吠声依然此起彼伏,而且越来越近,我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狗扑到后背上来。我似乎都能想象到长长的狗牙刺穿皮肉的情形。十来只猎狗若是一哄而上,我很快就会被它们撕成碎片。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飞奔着,一边向上帝暗暗祈祷——上帝啊,请您一定要保佑我,让我尽快找到一条又宽又深的河吧!如果不能潜进水里,我早晚会被那些狗追上。很快,我跑到了一片浓密的蒲葵边,我一头扎了进去,蒲葵叶子发出了巨大的沙沙声,但也没能盖住越来越近的狗吠声。

我粗粗地判断了一下方向,觉得自己正往南跑。又跑了一阵,终于来到一摊水塘里,但水刚刚没过我的脚背。那时候,我估计猎狗离我的距离已经没有多远了,我甚至能听到它们穿过蒲葵时的沙沙声。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加上蒲葵叶子的沙沙声不断向我涌来。我踩到水塘的时候,心里又生出了一点希望。如果水能再深一点,猎狗就没办法再嗅清楚我的气味了,说不定我能摆脱它们。谢天谢地!我越往前跑,水果然越深!水渐渐没过我的脚踝,然后差不多到我的膝盖,接着没过我的腰,但接下来却逐渐变浅了。我跑进水塘之后,狗吠声就开始逐渐有点远了,它们应该是没能在水里辨清楚气味,我确信正在逐渐地摆脱它们。跑了好一阵,我停下来仔细听了一下,依然隐约有狗吠声传来。要想彻底摆脱它们可没这么容易!我跑过了一个又一个泥塘,狗在水里没那么容易追踪我的气味,但它们基本上还在往我的方向追着。让我欣喜万分的是,面前终于出现了一条宽一点的河流,河水缓缓地流淌着,我一头扎下去游到了对岸。这条河足以把我的气味向下游冲去,那些猎狗应该不能再继续嗅着气味追到我了。

河对岸的沼泽地里水更深一些,我没办法奔跑,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后来我才知道,那片沼泽地叫“佩克德里大沼泽”,一直延伸到卡尔克苏河。地里到处都是巨大的树,有梧桐、橡胶树、白杨和柏树等等。那三四十英里的沼泽地里没有人烟,野兽和动物随处可见——比如熊、野猫、老虎和各类滑溜溜的爬行动物。实际上,早在我踩进泥塘开始,四周就都是爬行动物了。我在一路上看到了上百条噬鱼蛇,泥塘里、大树上、断枝上都有,我所踩过或爬过的几乎所有地方都栖着噬鱼蛇。它们会在我靠近的时候敏捷地游开,但我好几次都跑得太急了,差一点就一脚踩在了蛇上。这种蛇毒会致命,比响尾蛇毒还要厉害。更要命的是,我的一只鞋子完全破了,鞋底全掉了,只剩下鞋面挂在脚踝上。

我也看到了大大小小许多鳄鱼,它们或潜在水里,或栖在断木上。我奔跑时动静很大,所以大部分鳄鱼会在我靠近前就机警地游开或潜到更深的地方去。但也有好几次冷不防地碰个正着。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往回跑一小段弯路,鳄鱼能用极快的速度向前猛冲,但它们不会转弯,所以我这样就能避开它们的攻击了。

我最后听到隐约的狗吠声是在下午两点左右。我估计那些猎狗没有游过河。我全身都湿透了,而且精疲力竭,不过还是很庆幸暂时摆脱了危险。我继续往前走着,现在更让我害怕的是蛇和鳄鱼了。所以,我会在踏进泥塘之前,先用木棍试探一下:如果水里有动静,我就绕开走;如果没什么动静,我就穿过去。

天渐渐暗了下来,黑夜笼罩着这片一望无际的沼泽地。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害怕一不留神就会被毒蛇咬上一口,或者被鳄鱼撕成碎片。现在我对它们的恐惧丝毫不亚于之前猎狗紧追时的恐惧。月亮慢慢升了起来,月光透过浓密的树枝洒下来,我能清楚地看到树枝上挂满苔藓。我在午夜之前不停地往前走着,急切地盼望着能尽快走出这片危险地带。但是,水越来越深,路越来越难走。我判断不能再继续往前走了;而且,就算再走一阵真能走到有人烟的地方,我也无法想象会落到什么样的人手里。我没有路条,任何自由的白人都有权抓捕我,然后把我投进大牢,直到我的主人前来“申领他的财产然后付钱带我走”。我跟走失的牲口没什么两样,如果不幸落入任何守法的路易斯安那州公民手里,他一定会立刻抓住我,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他的职责所在。说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最可怕的——猎狗、鳄鱼还是人类!

所以,午夜过后,我就暂时停下了脚步。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绝对无法想象当时的情景到底有多凄凉。沼泽地里回响着的,居然是无数只野鸭的叫声!我相信,自上帝创造万物之日起,我一定是第一个走进这片沼泽深处的人。白天的时候,这里是死一般的寂静,静到让人倍感压抑;但现在,安静已然被打破。我在大半夜侵扰了野鸭的栖息地,那里估计栖息着成千上万只野鸭,它们扯着嗓子不停地鸣叫着,其中夹杂着扑腾翅膀的声音,还有突然跃进水里的闷响声。这铺天盖地的巨大声响让我感到深深恐惧。我觉得似乎周围的空气里和天上地下满是各种生物,它们充斥着整个空间,带来了无穷尽的混沌。并不是只有人类聚集的地方——也不是只有拥挤的城市里——才会充满生命的迹象。这个世界上最偏远的角落里,也满是鲜活的生命。上帝在每一处——包括这一片沼泽的腹地里——都为无数的生灵提供了庇护之所。

我思索了许久,直到月过树梢,才最终想到了个主意。我之前一直在往南面逃,现在我决定往西北面走,希望能走到福特老爷所在的大松林附近。我觉得,只有福特老爷才能护我周全。

我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脸上、手上和身上到处都是伤痕,大部分都是被断在泥地里的木头和小树林里的树枝划伤的,赤裸的双脚上扎满了刺。我浑身上下裹满了淤泥,还粘着不少滑腻的绿泥,都是在我经过死水时粘上的。那些水很深,有些一直没到我的脖子。时间一长,浑身上下越发地难受了,但我不能停下来,只能坚持着往西北方向走。水慢慢变浅了,脚下的泥也变得越来越硬。我最终又走到了佩克德里边上的那条河旁,就是我逃出来的时候游过的那条河。我游了过去,随后隐约听到了一声鸡叫,声音非常弱,我一度怀疑是不是幻听了。越往前走水越少了,我逐渐走出了泥地,走到了干的地上。又走了一阵,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平地,我知道已经到大松林了。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走到一块空地上,看起来是一个种植园,不过我之前从没来过。我看到树林边上有两个人,一个奴隶和他年轻的主人,他们正在抓野猪。我知道那个白人会问我要路条,一旦看我拿不出来就会立刻抓住我。我当时已经累到极限了,完全跑不动了,但是我也不甘心就这样被抓住,所以我想了个办法:事实证明,这办法好极了。我装出一脸凶相,径直走到那个白人跟前,死死地盯着他的脸。他看到我这副样子,显然被吓到了,很快地倒退了几步。估计他在心里想,这到底是不是沼泽地里冒出来的妖精啊!

“威廉·福特住在哪儿?”我凶巴巴地问他。

“离这儿有七英里呢!”他回答。

“怎么走?”我摆出更凶狠的表情接着问他。

他指着大概一英里外的两棵特别高大的松树问我:“你看到那边的松树了吗?”那两棵松树特别显眼,就像哨兵一样俯瞰着整片树林。

“看到了。”

“走到松树那里,就能看到得克萨斯公路了,然后左转直走就是他家。”

我没说一句废话,扭头就走。他看我走开了,显然松了口气。我顺利地走到了得克萨斯公路,然后按照他指的路往左转,很快就看到有人烧了一大堆木头,火特别旺。我想走过去把衣服烤干,但一想到天快大亮了,说不定会有白人路过,而且火堆边上太暖和了,也许我会昏睡过去。所以,我决定还是不要旁生枝节,尽快赶路为宜。大概八点左右,我终于走到了福特老爷的住处。

奴隶们都已经干活去了。我径直走到门前,敲了敲门。福特太太很快就来开门了。我当时的模样肯定糟糕透了,她都没认出我来。我问她:“福特老爷在家吗?”她还没回答,福特老爷就出来了。我详细地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他。他非常认真地听着,听完后亲切地安慰了我一番。随后他带着我去了厨房,把约翰叫了过来,让他帮我弄点吃的。从昨天早上到现在,我什么都没有吃过。

约翰给我端来了吃的,福特太太给我拿来了一碗牛奶和许多精致可口的点心,这些东西都是奴隶永远也享受不到的。我又饿又累,不过,相比食物和睡眠,更让我宽心的是亲切安慰的话语。大松林里“仁慈的撒玛利亚人”所给予的亲切安慰,就像油和酒一样安抚着一个奴隶九死一生后受伤的灵魂。

他们让我留在小屋里好好休息一下。上帝啊,我终于可以睡上一觉了!安稳的一觉就像是上帝降下的甘露一样,平等地赐予了自由的人和被奴役的人。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所有烦恼都暂时远离了我,我在梦里又一次看到了孩子们可爱的脸庞。他们应该在我深陷沼泽时就已经安稳地睡去,不受梦魇的侵扰。

[1]指乐善好施者,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10:30—37。——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