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曼太太独处的时候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但她还有两种其他表情,一种是进击,一种是推翻,她以此来应付一切世事。她进击的表情很沉着,像驾驶着重型卡车般突进。她的眼睛从不左顾右盼,却跟随故事的转折而转动,仿佛压着限行黄线直达核心。她很少用到另一种表情,因为她不太需要撤回言辞,但是如果她这样做了,神情便陷入彻底的停滞,她的黑眼珠不易察觉地渐渐分开,旁人会发现,尽管弗里曼太太还是站着,像一袋袋堆在一起的粮食般实在,精神却已经游离。这种时候霍普威尔太太便不再对她抱什么指望。她会喋喋不休说个没完。弗里曼太太从来不承认自己犯错。她就这么站着,如果非要她说些什么,她就会说:“我不可能说过是,也不可能说过不是。”或者目光扫荡过厨房货架顶上各种积灰的瓶子,她会说:“我发现您都没怎么吃去年夏天放在那儿的无花果。”

她们吃早饭的时候在厨房讨论最重要的事情。每天早晨霍普威尔太太七点起床,把自己和乔伊的煤气炉点上。乔伊是她的女儿,一个安着条假腿的高大的金发女孩。尽管她已经三十二岁了,而且学历很高,霍普威尔太太还把她当成孩子。乔伊在母亲吃饭的时候起床,笨拙地走进浴室,砰地关上门,过了一会儿弗里曼太太便来到后门口。乔伊听到她母亲喊:“进来吧。”接着她们便压低嗓门聊一会儿,在浴室里听不清。等乔伊过来的时候,她们已经聊完了天气,正说着弗里曼太太的哪个女儿,格林尼斯或卡拉梅,乔伊叫她们甘油和焦糖。格林尼斯十八岁,红头发,有很多追求者;卡拉梅金发,只有十五岁,已经结婚并且怀孕了。她什么都吃不下。弗里曼太太每天早晨都告诉霍普威尔太太,自从她们上一回聊天以来她又吐了多少次。

霍普威尔太太喜欢告诉别人,格林尼斯和卡拉梅是她认识的最好的两个女孩,而弗里曼太太是位淑女,她从来不耻于带弗里曼太太去任何地方,或者介绍她给任何人认识。接着她会说起当初如何碰巧雇了弗里曼家,他们是上帝派给她的,她雇了他们四年。她这么长时间都没把他们打发走是因为他们不是渣滓。他们是善良的乡下人。她给他们说的那位前雇主打电话,他告诉她弗里曼先生是个善良的农民,而他的妻子是世界上最吵闹的女人。“她什么都要管,”那人说,“如果她在事情尘埃落定前没能赶到那儿,那她肯定是死了,就是这样。你的事情她都要管。我和弗里曼先生相处得不错。”那人说,“但是我和我妻子都没法忍受那个女人再在我们这儿多待一分钟。”这番话让霍普威尔太太愁了几天。

她最终还是雇了他们,因为没有其他候选人,但是她事先已经想好了怎么对付那个女人。既然弗里曼太太是那种什么都要管的人,霍普威尔太太打算不仅让她管,而且还要确保她对一切负责——她要让她全权负责,做主管。霍普威尔太太自己没什么坏毛病,她知道如何有效运用别人的坏毛病,从不觉得有缺憾。就这样她雇用了弗里曼一家,一用就是四年。

人无完人,这是霍普威尔太太最爱用的口头禅之一,还有一句是:这就是生活!还有一句最重要的是:别人也有别人的看法。她常常在桌边说这些话,语气温柔坚持,像是别人都没有她这样的见解,高大笨拙的乔伊每当这种时候便稍稍斜眼望去,乔伊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像是有人故意把眼睛弄瞎,也不打算复明,她脸上总是怒气冲冲的,覆盖住了其他一切表情。

每当霍普威尔太太对弗里曼太太说这就是生活,弗里曼太太便说:“我也常这么说。”所有的事情她都先知道。她比弗里曼先生敏捷。他们在这儿干了一阵子以后,霍普威尔太太对她说:“你知道,你就是方向盘后面的方向盘。”冲她眨眨眼睛,弗里曼太太便说:“我知道。我一直很敏捷,有些人就是比其他人都敏捷。”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霍普威尔太太说。

“是啊,大多如此。”弗里曼太太说。

“世界上的人形形色色。”

“我也常这么说。”

女孩已经习惯了早餐时这样的对话,午饭时说得更多;有时候晚饭还这样。没客人的时候,她们便在厨房吃饭,图个方便。弗里曼太太总是在她们吃到一半的时候出现,然后看着她们吃完。夏天她就站在门口,冬天,她便一只手肘撑在冰箱顶上俯视着她们,或者站在暖气炉旁边,稍稍拉起一点裙子的后摆。有时她会靠在墙上,脑袋转来转去。她从不急着走。霍普威尔太太简直无法忍受,但是她的耐心很好。她意识到人无完人,弗里曼一家是善良的乡下人,这年头如果遇见善良的乡下人,就应该好好珍惜。

她碰到过很多渣滓。在弗里曼家之前,她每年都要换一家佃户。那些农民的妻子不是能够长久相处的类型。霍普威尔太太很久以前便和丈夫离婚了,需要有人能和她一起漫步田间;乔伊不得不陪着溜达时,常常说出难听的话,脸色也很阴沉,霍普威尔太太便说:“如果你不情不愿的,我根本不要你来。”女孩直直地站着,绷紧肩膀,脖子稍稍向前伸着,嘴里说道:“如果你需要我,我就在这儿——我就是这副样子。”

霍普威尔太太因为乔伊的腿而原谅了她的态度(乔伊十岁出去打猎时出了意外,被打断了一条腿)。霍普威尔太太很难意识到她的孩子已经三十二岁了,二十多年来她都只有一条腿。她还是把乔伊当成孩子,否则一想到这个可怜的大块头女孩三十岁了还没跳过舞,也不曾拥有过平常的好时光,她的心都要碎了。她的名字真的叫乔伊,但是她年满二十一岁离家以后,便正式改了名。霍普威尔太太确定她反复思虑过,直到她找到了一个在任何语言里都最难听的名字。然后她便把乔伊这个美丽的名字改了,直到改完才告诉自己的母亲。她登记在册的名字是哈尔加。

霍普威尔太太一想起哈尔加这个名字,便想起战船宽阔粗糙的船身。她才不用这个名字。她继续叫她乔伊,女孩也会应答,但纯粹是机械的敷衍。

哈尔加学会了容忍弗里曼太太,因为她不用再陪母亲散步了。甚至连格林尼斯和卡拉梅都很有用,她们分散了原本集中在她身上的注意力。起初她觉得自己受不了弗里曼太太,因为发现对她粗鲁根本没用。弗里曼太太会莫名其妙记仇,会闷闷不乐很多天,但是搞不清楚她到底在发什么愁;直接的攻击、放肆的嘲弄、公然的当面让她难堪——她都无动于衷。有一天她毫无征兆地开始喊她哈尔加。

她不会当着霍普威尔太太的面这么叫,因为霍普威尔太太会发火,但是当她和女孩碰巧一起走出屋子时,她说完什么都会在最后加上哈尔加这个名字,大块头戴眼镜的乔伊——哈尔加涨红了脸,非常生气,像是自己的隐私被揭穿。她觉得名字是私事。她起初想到它纯粹是因为难听的发音,但是这个名字太适合她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想到这个名字就想起丑陋的伏尔甘汗流浃背地待在火炉里,女神一经召唤就得来看他。她觉得起了这个名字是她最大的创举。她的一个得意之处是她的母亲没能把灰尘变成欢乐[1],而得意的是她自己把它变成了哈尔加。然而弗里曼太太饶有兴趣地使用这个名字却惹恼了她。仿佛弗里曼太太尖利的小眼睛看穿了她的脸,直达她内心秘密的部分。在她身上不知道是什么迷住了弗里曼太太,后来有一天哈尔加意识到是她的假腿。弗里曼太太对神秘的传染病、隐疾、儿童侵犯这类事情有着特殊的癖好。至于疾病,她对久治不愈者无法治疗的更感兴趣。哈尔加听到霍普威尔太太向弗里曼太太描绘那次打猎意外的细节,她的腿是怎么样被整个炸飞的,以及她是如何保持着清醒。弗里曼太太任何时候都听得津津有味,当作是一小时前刚刚发生的。

早晨哈尔加重重走进厨房(她走路时可以不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但是她偏要这样——霍普威尔太太确定——因为这样听上去很难听),一言不发地瞥了她们一眼。霍普威尔太太会穿一件红色的睡衣,头发用破布条扎起来。她坐在桌边吃早饭,弗里曼太太则站在那儿,胳膊肘向外撑在冰箱上,低头看着餐桌。哈尔加总是在炉子上煮鸡蛋,抱着胳膊站在旁边看,霍普威尔太太会朝她看看——像是看弗里曼太太时又顺便瞥她一眼——心想如果她能振作一点,便不会那么难看了。她的脸挺好看的,只需要表情愉快些。霍普威尔太太说乐观的人即便不美,看起来也是美的。

她每次这样看着乔伊,都忍不住想,如果这孩子没有读博士就好了。学位没有带来任何好处,但既然她拿到了学位,就没理由再回学校。霍普威尔太太觉得女孩去学校玩玩挺好的,但是乔伊已经“读穿了”。不管怎样,她身体不好,不能再去读书。医生告诉霍普威尔太太,就算精心照顾,乔伊也只能活到四十五岁。她的心脏不好。乔伊曾经清楚地说过,要不是因为这种情况,她早就离开这些红红的山丘和善良的乡下人远远的了。她会在一个大学里给大家上课,他们能听懂她的话。霍普威尔太太能生动地想象出这幅画面,乔伊像个稻草人似的给一群和她一样的人讲课。她在这儿整天穿着一条穿了六年的裙子,一件黄色的汗衫,上面印着个褪色的骑马牛仔图案。她觉得这很有趣;而霍普威尔太太则觉得很蠢,直接说明她还是个孩子。乔伊很聪明,但是没脑子。在霍普威尔太太看来,乔伊一年年地愈发和常人不同,愈发像她自己——傲慢、粗鲁,斜眼睨视。她还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她对自己的母亲说——毫无征兆和理由,吃饭吃了一半突然站起来,脸憋得青紫,嘴里塞着食物——“女人啊!你有没有反省过自己?你有没有反省过自己,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主啊!”她嚷嚷着坐下,盯着自己的盘子,“马勒伯朗士说得对:我们不是自己的光。我们不是自己的光!”霍普威尔太太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不过是说了一句“微笑不会伤害任何人”,希望乔伊可以听进去。

女孩拿的是哲学博士学位,这让霍普威尔太太陷入彻底的茫然。你可以说“我女儿是护士”或“我女儿是老师”,甚至“我女儿是化学工程师”,你不能说“我女儿是哲学家”。哲学家已经和希腊罗马人一起绝种了。乔伊整天都垂头坐在椅子里看书。有时候她出去散散步,但是不喜欢狗啊猫啊鸟啊花朵啊大自然啊,也不喜欢年轻的小伙子。她看着不错的年轻人,就像是能嗅到他们的愚蠢。

有一天霍普威尔太太随手翻开一本女孩刚刚放下的书,读道:“从一方面来说,科学必须重申其理性和严肃性,并且宣布它只和事物的本质有关。虚无——科学除了恐惧和幻觉外还能是什么?如果科学是对的,那么有一件事便确凿无疑:科学无意探究虚无。毕竟这才是讨论虚无的严谨的科学态度,我们对虚无不感兴趣,才得以了解科学。”这些句子用蓝色的钢笔画了线,在霍普威尔太太看来,都是胡扯的恶魔的符咒。她飞快地合上书走出房间,像是打了个寒战。

这天早晨女孩进屋时,弗里曼太太正在聊卡拉梅。“她晚饭以后吐了四次,”她说,“晚上三点以后还起了两次夜。昨天她除了在五斗橱的抽屉里乱翻,什么都没干。整天就这样。她就站着,看看能找点什么。”

“她得吃东西。”霍普威尔太太低声说,喝了口咖啡,一边看着乔伊在炉子边的背影。她思忖着这个孩子对《圣经》推销员说了什么。她无法想象他俩间的对话。

那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没戴帽子,昨天上门来推销《圣经》。他提着一只黑色的大箱子出现在门口,箱子太重了,把他一边的身子直往下坠,他不得不靠在门上。他眼看就要崩溃了,却用欢欣的口吻说:“早上好啊,松树太太!”说着把箱子放在脚垫上。尽管他穿着一身明蓝色的西装,黄色的袜子也没有拉拉直,却长得不难看。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一绺黏糊糊的棕色头发耷拉在额头上。

“我是霍普威尔太太。”她说。

“哦!”他假装一脸疑惑,眼睛却闪着光,“我看见信箱上写着‘松树’,还以为您是松树太太!”说完爆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他拎起箱子,借着喘口气的工夫,跌进她的门廊。仿佛箱子先进来,再把他拽进来似的。“霍普威尔太太!”他握住她的手说,“我希望您过得不错!”他再次大笑,但旋即又换上严肃的神态。他顿了顿,热忱地看着她说:“女士,我是来和您谈正经事的。”

“那好吧,请进。”她低声说,不情不愿,因为午饭快做好了。他来到客厅,贴着靠背椅的边坐下,把箱子放在双脚之间,四处打量了一下,像是要借此来衡量她。她的银器在两只餐柜上闪闪发光;她估计他从没踏进过这么高雅的房间。

“霍普威尔太太,”他用几乎亲热的语气唤她的名字,“我知道你们都信任基督教服务处。”

“没错。”她嘀咕着。

“我知道,”他顿了顿,歪着脑袋,看起来很机智的模样,“您是个善良的女人。朋友们告诉我的。”

霍普威尔太太不喜欢被愚弄。“你是卖什么的?”她问。

“《圣经》。”年轻人飞快地把四周打量了一圈,又补充说,“我发现您的客厅里没有家庭版《圣经》,您缺的就是这个!”

霍普威尔太太不能说:“我女儿是个无神论者,不让我把《圣经》放在客厅里。”她稍有些不自然地说:“我把圣经放在床头。”这不是真的,它被扔在了阁楼上。

“太太,”他说,“上帝的旨意应该放在客厅里。”

“唔,我觉得这是个人喜好的问题,”她说,“我觉得……”

“太太,”他说,“对于基督徒来说,上帝的旨意除了放在他的心里之外,还应该放在家里的每个房间。我知道您是基督徒,你脸上的每道纹路里都写着呢。”

她站起来说:“哦,年轻人,我不想买《圣经》,而且我闻到我的午饭烧焦了。”

他没有起身。他低头看着自己绞起来的双手,轻声说:“太太,我跟您实话实说吧——现在不太有人买《圣经》了,另外我知道自己头脑简单。我说话直来直去。我只是一个乡下男孩。”他注视着她并不友善的脸,“像您这样的人不喜欢和我这样的乡下男孩打交道。”

“哎呀!”她嚷嚷起来,“善良的乡下人才是世上的盐呢!另外,我们都有不同的处事方法,这样世界才能运转。这就是生活!”

“您说得太对了。”他说。

“哎呀,我认为世界上善良的乡下人还不够多!”她振奋地说,“我觉得这就是问题所在。”

他的脸上露出神采。“我还没自我介绍呢,”他说,“我叫曼雷·波恩特,从维罗霍比边上的乡下来,那地方连个名字都没有,就在维罗霍比边上。”

“你稍等,”她说,“我得去看一看锅子。”她跑进厨房,发现乔伊正站在门边听着呢。

“把世上的盐打发走,”乔伊说,“我们吃饭去。”

霍普威尔太太痛苦地看了她一眼,把蔬菜下面的火关小。“我没法对人粗鲁。”她咕哝着回到客厅。

那人打开了箱子,坐在那儿,每个膝盖上各放了一本《圣经》。

“你最好把这些收起来,”她告诉他,“我不想买。”

“我感谢您的坦诚,”他说,“现在很少能遇见真正坦诚的人了,除非去乡下。”

“我认识一些,”她说,“真正坦诚的人。”她听到门缝里传来哼的一声。

“我猜有很多男孩会跟您说他们正在勤工俭学,”他说,“我不会这么说,不知道怎么的,”他说,“我不想上大学。我想把自己奉献给基督教服务处。知道吗,”他压低声音说,“我心脏不好。我可能活不久了。当你知道你身体出了问题,而且活不久了,那么太太……”他顿了顿,张着嘴看着她。

他和乔伊生了一样的病!她知道自己热泪盈眶,但是她飞快地克制住了自己,低声说:“你愿意留下来吃饭吗?我们很乐意和你一起吃饭!”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好啊,夫人,”他局促地说,“我很乐意!”

乔伊在被介绍给他的时候看了他一眼,接下来的整顿饭,都没再正眼瞧他。他对她说了几句话,她都装作没听见。霍普威尔太太不能理解乔伊的故意失礼,尽管她忍了下来,但是为了弥补乔伊的无礼她不得不表现得过分热情。她敦促小伙子谈谈自己的情况,他照做了。他家里有十二个孩子,他排行老七,他八岁的时候,父亲被压死在一棵树下。压得很严重,差点被砍成两半,几乎认不出来。他母亲努力赚钱养家,让孩子们去礼拜学校,每天晚上读《圣经》。他现在十九岁,卖了四个月《圣经》。那会儿他已经卖了七十七本,还有人答应要再买两本。他想要成为传教士,觉得这样可以更好地为人们服务。“丧失生命的,将要得着生命。”他简单地说,那么真诚,那么坦率,那么热切,霍普威尔太太想笑也笑不出来。他用一块面包阻止豆子滚落到桌子上,接着又用这块面包擦干净了盘子。她发现乔伊偷偷观察他如何使用刀叉,也发现每隔一会儿,男孩就会飞快地朝女孩投去欣赏的一瞥,像是要引起她的注意。

吃完饭以后,乔伊收拾了碗筷就消失不见了,霍普威尔太太留下来和男孩聊天。他再次和她聊起他的童年和父亲的事故,还有发生在他身上的其他各种事情。每隔五分钟左右霍普威尔太太都要强忍住一个哈欠。男孩坐了将近两个小时,直到她告诉他,她得走了,她在城里还有个约会。他收起《圣经》,感谢了她,打算离开,却在门口停下脚步,握住她的手,说他从没碰到过像她这么好的女士,问能不能再来拜访。她说很乐意再见到他。

乔伊站在路中间,似乎正望着远处什么东西,男孩侧身拎着沉重的箱子,步下台阶朝她走过去。他在她跟前停下,面对面地站着。霍普威尔太太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一想到乔伊会对他说什么,就哆嗦起来。她看到过了一会儿,乔伊说了些什么,男孩开始说,空着的手激动地比画着。又过了一会儿,乔伊接着说了什么,男孩又说起来。令霍普威尔太太吃惊的是,他俩并肩朝大门走去。乔伊陪他一路走到门口,霍普威尔太太无法想象他们彼此说了些什么,也不敢问。

弗里曼太太继续说个没完。她从冰箱走到炉子旁边,这样霍普威尔太太就不得不扭过头来对着她,做出在听的样子。“格林尼斯昨晚又和哈维·希尔一起出门了,”她说,“她长了针眼。”

“希尔?”霍普威尔太太心不在焉地说,“是那个在修车厂工作的吗?”

“不是,是上按摩学校的那个。”弗里曼太太说,“格林尼斯长了针眼。整整两天了。她说希尔那天送她回来的时候说,‘我帮你治治吧。’她说,‘怎么治?’他说,‘你就躺在车子的座位上,我来告诉你。’于是她照做了,他就拍她的脖子。一直拍,直到她喊他住手。今天早上,”弗里曼太太说,“针眼没了。针眼就这样没了。”

“闻所未闻啊。”霍普威尔太太说。

“希尔要她在法官面前嫁给他。”弗里曼太太继续说,“格林尼斯说,她可不会在办事处登记结婚。”

“嗯,格林尼斯是个好女孩,”霍普威尔太太说,“格林尼斯和卡拉梅都是好女孩。”

“卡拉梅说她和莱曼结婚的时候,莱曼理所当然感觉很神圣。卡拉梅说莱曼说过,他可不会花五百美元请牧师来主持婚礼。”

“那他愿意花多少?”女孩站在炉子边问。

“他说他不会花五百块。”弗里曼太太重复了一遍。

“我们都还有活要干。”霍普威尔太太说。

“莱曼说他觉得这样更神圣。”弗里曼太太说,“医生让卡拉梅吃梅干。代替药物。说腹部绞痛是因为压力。你知道我觉得是因为什么?”

“她过几个星期就会好的。”霍普威尔太太说。

“是输卵管出了问题,”弗里曼太太说,“否则她不会病得那么厉害。”

哈尔加把自己的两个蛋敲在碟子里,和一杯倒得太满的咖啡一起端上了桌。她小心地坐下,开始吃,弗里曼太太要是想走,她就打算不断问问题来留住她。她感觉到母亲的目光。母亲第一个拐弯抹角的问题便会是关于《圣经》推销员的,她希望不用扯到那个。“他是怎么拍她的脖子的?”她问。

弗里曼太太描述了一番他是如何拍打的。她说他有一辆一九五五年款的水星,但是格林尼斯说她宁愿嫁给一个开一九三六年款普利茅斯的人,只要他同意让牧师主持婚礼。女孩问那如果他有辆一九三二年款的普利茅斯呢,弗里曼太太说格林尼斯说的是一九三六年款的。

霍普威尔太太说现在已经不太有女孩怀有格林尼斯这样的想法了。她说她欣赏这些女孩的想法。说这让她想起昨天来的客人,一个卖《圣经》的年轻人。“主啊,”她说,“我快被他烦死了,但是他那么真诚坦率,我没法对他无礼。他就是一个善良的乡下人,你知道,”她说,“——就像是世上的盐。”

“我看见他走过来的,”弗里曼太太说,“后来——又看见他离开。”哈尔加能感觉到她语气里微妙的变化,有点含沙射影,他不是一个人走的,是吧?她依然面无表情,但是脖子开始往上泛红,她又吞了一口鸡蛋,连同这句话一起吞了下去。弗里曼太太看着她,像是她们分享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唔,世界需要形形色色的人来运转,”霍普威尔太太说,“我们各不相同多好啊!”

“有些人之间更相像。”弗里曼太太说。

哈尔加起身,故意弄出平时两倍的声响,重重地回到房间,锁上门。她十点要和《圣经》推销员在门口见面。她想了半个晚上。起初她觉得这是个巨大的玩笑,接着她开始理解里面深远的意义。她躺在床上想象着他们之间的对话,表面上看来没头没脑,却含有深意,《圣经》推销员不可能理解。他们昨天的交谈便是如此。

他在她跟前停下,就这样站着。他的脸棱角分明,汗涔涔的,神采飞扬,中间有一个尖尖的鼻子,神情和饭桌上很不一样。他怀着一览无遗的好奇和迷恋看着她,像一个孩子在动物园里看到新奇的动物,而且他还气喘吁吁的,仿佛跑了大老远才追上她。他的目光不知怎么的很熟悉,但是她想不起来之前在哪里遇见过。有差不多一分钟,他一言不发,接着似乎倒吸一口气以后低声说:“你吃过才两天大的鸡仔吗?”

女孩冷酷地看着他。他可能是想把这个问题放在哲学学会的会议上讨论吧。“吃过。”她过了一会儿回答,仿佛全面思考了一番。

“那肯定很小!”他得意扬扬地说,紧张得咯咯直笑,浑身都在发抖,脸涨得通红,最后才恢复正常,无限崇拜地看着女孩,而女孩则始终面无表情。

“你多大?”他温柔地问。

她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说:“十七岁。”

他脸上洋溢起微笑,仿佛小小的湖面上涌起的波浪。“我看见你有一条木腿,”他说,“我觉得你很勇敢,我觉得你很可爱。”

女孩子茫然地站着,坚定,沉默。

“陪我走到门口吧。”他说,“你是个勇敢的可爱的小家伙,你一进门我就喜欢上你了。”

哈尔加开始往前走。

“你叫什么?”他冲她的头顶微笑。

“哈尔加。”她说。

“哈尔加,”他咕哝着,“哈尔加,哈尔加。我从没听过有人叫哈尔加。你很害羞,是吗,哈尔加?”他问。

她点点头,盯住他握着大箱子的红红的大手。

“我喜欢戴眼镜的女孩。”他说,“我想得很多。我和那些从来不认真想事情的人不同。因为我可能会死。”

“我也可能会死。”她突然说,抬头看着他。他小小的棕色眼睛闪着狂热的光芒。

“听着,”他说,“你不觉得吗,有些人注定会因为他们之间共同的东西而相遇?比如那些都思考严肃问题的人?”他把箱子换到另一只手,这样靠近她的那只手就空出来了。他握住她的手肘,轻轻地晃了晃。“我星期六不工作,”他说,“我想去树林里走走,看看山的那头和更远的地方大自然母亲的模样。去野餐什么的。我们明天一起去野餐吧?答应我吧,哈尔加。”他快要死了一样看着她,仿佛他的内脏就要漫出来了。他甚至稍稍朝她靠了过来。

她整夜想象自己勾引他。她想象他俩散着步,走过后面两片田野,来到贮藏谷仓,她想象事情就在那里发生了,她轻易地勾引了他,接着她还安慰他无需自责。真正的天才能把想法传达给愚蠢的头脑。她想象自己把他的自责握在手里,将它变成对生活更深刻的理解。她把他的羞耻转变成了某种有用的情感。

她躲开了霍普威尔太太,十点准时向门口走去。她没有带吃的,忘记了野餐得带吃的。她穿着一条宽松裤,一件脏兮兮的白衬衫,后来想了想,又往领子上抹了点薄荷膏,因为她没有香水。她到门口的时候,那儿空无一人。

她眺望着空荡荡的公路,愤怒地感到自己被耍了,他只不过想要她听他的话走到门口罢了。这时他却突然出现了,高高的个子,从对面路堤的灌木丛后面钻了出来。他微笑着,抬了抬头上那顶崭新的宽檐儿帽。他昨天没有戴,她心想,他是不是特意买的。烘焙色的帽子上系着红白相间的带子,稍微有点大。他从灌木后面钻出来,依然提着那只黑色的箱子。还是昨天那套衣服,一样的黄色袜子,走着走着就耷拉到鞋子里。他穿过公路说,“我知道你会来!”

女孩不快地想,他怎么会知道。她指着箱子问:“你干吗要带《圣经》啊?”

他握着她的手肘,低头朝她微笑,像是停不下来似的。“你可说不准什么时候需要上帝的旨意,哈尔加。”他说。她有一瞬间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接着他们爬过路堤,穿过牧场,朝树林走去。男孩轻快地走在她身边,踮着脚蹦跶。今天箱子看起来不重;他甚至甩来甩去。他们一言不发地穿过半个牧场,他轻松地把手搭在她的后腰,温柔地说:“你的木腿接在哪儿?”

她脸涨得通红,怒气冲冲地看着他,男孩顿时有些尴尬。“我没有恶意,”他说,“我只是觉得你很勇敢。我想上帝一定眷顾你。”

“不,”她看着前方加快了步子,“我压根不信上帝。”

他停下来吹了声口哨。“不是吧!”他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继续走,他很快便蹦到她身边,扇着帽子。“像你这样女孩可不常见。”他用眼角瞥她。他们走到树林旁边时,他再次把手搭在她背后,把她拉过来,一言不发地重重吻了她。

这个力量大于感情的吻,能让其他女孩分泌大量肾上腺素,能让人从着火的房子里搬个塞得满满的箱子出来,但是对她来说,效力却立刻传递到了大脑。她的头脑始终清醒,疏离和嘲讽,即便在他松开她之前,她也像是远远地打量着他,既消遣,又怜悯。她之前从未被人吻过,她高兴地发现这也没什么特别的,一切都在头脑的掌控之中。对于有些人来说,只要告诉他们那是伏特加,就连阴沟水他们都喜欢得很。男孩温柔地松开她,看起来期待而犹豫,而她转身继续走路,什么都没说,仿佛对她来说这样的事情再寻常不过。

他气喘吁吁地赶上她,看到一个可能会绊倒她的树根,便想帮她一把。他拨开荆棘藤摇晃的长枝,让她可以走过去。她走在前面,他喘着粗气跟在她身后。然后他们来到一个洒满阳光的山坡,山坡缓缓延伸到另一个小小的山丘。他们看到远处老谷仓生锈的屋顶,多余的干草就存在那里。

山坡上点缀着粉色的杂草。“这么说来你不会得救了?”他突然停下来问。

女孩笑了。这是她第一次对他笑。“照我的经济观点来说,”她说,“我得救了,你完蛋了,但是我告诉你,我不信上帝。”

似乎没什么能摧毁男孩崇拜的模样。他凝视着她,仿佛动物园里新奇的动物伸出爪子来怜爱地戳了他一下。她觉得他看起来像要再次吻她,于是没等他得逞便又往前走去。

“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一会儿?”他咕哝着,声音越来越轻柔。

“去谷仓吧。”她说。

他们飞快地赶到那里,仿佛那是一辆会开走的火车。谷仓很宽敞,有两层,里面又暗又冷。男孩指着通往阁楼的梯子说:“真可惜我们上不去。”

“为什么不能?”她问。

“你的腿。”他恭敬地说。

女孩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两手握住梯子,爬了上去,他在底下看着,肃然起敬。她熟练地钻进入口,然后向下看着他说:“想上来就快上来吧。”他开始爬楼梯,手里还笨拙地拎着箱子。

“我们不需要《圣经》。”她说。

“你可说不准。”他气喘吁吁地说。他爬上阁楼以后花了几秒钟才喘过气来。一道宽宽的阳光斜照在她身上,阳光里布满尘埃。她靠在干草垛上,转过脸去,望着谷仓前面的开口,干草便是经由那儿从车里被扔上阁楼的。两片点缀着粉色小草的山坡,后面是一排黝黑的树木。晴空万里,一片冷冷的蓝色。男孩在她身边躺下,一只手放在她的身体底下,另一只手绕过她,开始不紧不慢地吻她,像鱼一样发出细小的声响。他没有脱下帽子,把帽子推到脑后,免得碍事。她的眼镜碍到了他,他把它摘下来,悄悄放进口袋。

女孩起初无动于衷,但是过了一会儿她也开始吻他,她吻了他的脸,又吻他的嘴唇,停在那儿,不断不断地吻他,像是要抽干他的呼吸。他的呼吸像孩子一样清澈甜美,那些吻也像孩子一样湿漉漉的。他喃喃说着爱她,对她一见钟情,但是喃喃声就像是孩子被母亲哄睡发出的呓语。而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停止思考,也没有被感情冲昏了理智。“你还没说你爱我呢,”他终于呢喃着,松开她,“你得说啊。”

她扭头望向空荡荡的天空,又低头望向黑色的山脊,接着望向更远处两片碧绿的湖泊,湖水正在上涨。她没有意识到他摘去了她的眼镜,但是这片景色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同,她原本就很少关注周遭的事物。

“你得说啊,”他重复着,“你得说你爱我。”

她的言行向来小心谨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开始说,“如果你宽泛地使用这个词语的话,或许是可以这么说。但是我不用这个词语。我没有幻想,我是那种看穿了虚无的人。”

男孩皱起眉头。“你得说啊,我说了,你也得说。”他说。

女孩近乎温柔地看着他。“可怜的宝贝,”她咕哝着,“你就是不能理解啊,”她挽住他的脖子,让他面朝下对着她,“我们都是被诅咒的,”她说,“但是有些人摘掉了眼罩,发现一片虚无。这是一种救赎。”

男孩吃惊的眼神茫然地穿过她的发梢。“好的,”他几乎呜咽着说,“但是你爱不爱我?”

“爱,”她补充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但是我得告诉你。我们之间不能有欺瞒。”她抬起他的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三十岁了,”她说,“我有好几个学位。”

男孩的神情又愤怒又顽固。“我不在乎,”他说,“我不在乎你的一切。我只想知道你爱不爱我?”他抱住她,野蛮地亲吻她,直到她说,“爱,爱。”

“那好,”他放开她,“证明给我看。”

她笑了,做梦般地看着外面变幻的景色。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勾引他,便已经勾引了他。“怎么证明?”她问,觉得不能让他那么快就得偿所愿。

他靠过去,把嘴唇凑在她的耳边。“给我看看你装木腿的地方。”他呢喃。

女孩短促地轻叫一声,脸上立刻失去了血色。吓到她的不是这个猥琐的提议。孩提时,她有时会产生屈辱感,但教育抹除了最后一丝痕迹,如同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切除了肿瘤;就像她不相信他的《圣经》一样,她对他的要求并不感觉羞辱。但是她对那条腿很敏感,仿佛孔雀对自己的尾巴一样。除了她自己,没人碰过。私底下,她像别人照看自己的灵魂一样照看它,几乎不敢多看一眼。“不行。”她说。

“我知道,”他低声说着坐起来,“你只是在耍我玩。”

“不是,不是!”她叫着,“它装在膝盖上,只是装在膝盖上而已。你为什么想看?”

男孩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因为,”他说,“它让你变得与众不同。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她坐着看着他。不管是她的脸,还是她冰蓝色的圆眼睛,都没有流露出任何被打动的痕迹;但是她感觉到心脏停止了跳动,只剩下头脑来传输血液。她感到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面对真正的天真。这个男孩有一种超越智慧的本能,触碰到了她的本质。过了一会儿,她用沙哑尖利的声音说:“好吧。”像是彻底对他投降。像是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又奇迹般地从他那里再次获得。

他非常轻柔地卷起她的宽松裤。穿着白袜和棕色平底鞋的假腿裹在帆布一样厚的布料里,上面有一个丑陋的关节和残肢相连。男孩看到它的时候,脸上和声音里都充满敬意。他说:“告诉我它是怎么摘下来和装上去的。”

她为他摘下假腿,又装了回去,接着他自己又摘了一次,举止轻柔,像是握着一只真腿。“看!”他像孩子般雀跃地说,“现在我也会了!”

“装回去吧。”她说。她想着她可以和他私奔,每天晚上他都能为她摘下假腿,第二天早晨再装回去。“装回去吧。”她说。

“还不行。”他咕哝着,让它立在她够不到的地方。“在那儿放一会儿。你现在有我。”

她警告地轻叫一声,但是他把她推倒,再次亲吻了她。没有了腿,她感到自己完全依赖着他。她的大脑仿佛停止了思考,开始运作起其他不太擅长的功能。她的脸上不断呈现出各种表情。男孩的眼睛像钢钉一样,不时瞥向身后立着的假腿。她终于推开他说:“把腿给我装回去。”

“等等。”他说。他靠向另一边,把箱子拉过来打开。箱子的内衬上有淡蓝色的圆点,里面只有两本《圣经》。他拿出一本,翻开。里面是空的,藏着一小瓶威士忌、一盒纸牌和一个上面印着字的蓝盒子。他把这些东西在她跟前一字排开,每个之间的间隔相等,像是在女神的神龛前摆放祭祀品。他把蓝盒子放在她手里。本产品仅用于预防疾病,她念完赶紧丢开。男孩拧开酒瓶的盖子。他笑着停下来,指着那叠纸牌。那不是普通的纸牌,每张后面都有淫秽的图画。“喝一口吧。”他先把瓶子递给她。他把瓶子塞到她跟前,她像被催眠了一样动弹不得。

她开口时几乎是在哀求。“你难道不是,”她低声说,“你不是一个善良的乡下人吗?”

男孩歪着脑袋。仿佛刚刚开始意识到她在羞辱他。“没错,”他轻轻噘起嘴唇,“但是没用,我每天都和你一样善良。”

“把腿还给我。”她说。

他一脚把它踢得更远。“来吧。我们来享受一下,”他花言巧语地说,“我们还没好好了解过彼此呢。”

“把腿还给我!”她尖叫着,向前扑过去,但是他轻松地推倒了她。

“你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他皱眉问,拧紧酒瓶的盖子,飞快地放回到《圣经》里。“你刚刚还在说你什么都不信,我以为你是那种女孩!”

她的脸都快发紫了。“你是个基督徒!”她嘘道,“你是一个善良的基督徒!你和他们一样——说一套做一套。你是一个完美的基督徒,你是……”

男孩愤怒地撇着嘴,“我希望你不要以为,”他用傲慢愤慨的口气说,“不要以为我相信那些废话!我可能是卖《圣经》,但是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昨天刚刚出生,我也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把腿还给我!”她尖叫。他一跃而起,她只看见他把纸牌和蓝盒子都放进《圣经》,再把《圣经》扔进箱子里。她看见他抓起假腿,接着她看见那条腿孤零零地斜躺在箱子里,两边各摆了一本《圣经》。他砰地合上盖子,提起箱子,从入口扔出去,然后自己也跨了出去。

等到他整个身体都在外面,只剩下一个脑袋的时候,他转头看了她一眼,崇拜的目光不复存在。“我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他说,“有一次我就这样拿到了一个女人的玻璃眼珠。你不要以为能抓住我,因为波恩特不是我的真名。我每拜访一户人家都用一个不一样的名字,而且我不会在任何地方逗留。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哈尔加,”他不假思索地叫着她的名字,“你没那么聪明。我生下来就什么都不信了!”接着烘焙色的帽子消失在了入口,只剩下女孩一个人,坐在干草上,布满尘埃的太阳照在她身上。当她把扭曲的脸转向入口时,看到他蓝色的身影正奋力穿过斑斑点点的碧绿湖面。

霍普威尔太太和弗里曼太太在后牧场挖洋葱,过了一会儿看见他从树林里钻出来,穿过草地往公路走去。“哎呀,那好像是昨天来卖《圣经》的那个善良又无趣的男孩。”霍普威尔太太眯缝着眼睛说,“他肯定是回来向黑人兜售,他脑子太简单了。”她说,“但是我们如果都那么简单,世界或许会变得更好。”

弗里曼太太向前望去,正巧看见他快要消失在山脚下。接着她把注意力转向她刚从地里拔出来的洋葱嫩芽上,它们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有些人就不可能那么简单,”她说,“我就不会。”

***

[1]乔伊(Joy)在英语里的意思是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