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弗特利特先生第一次踏上老妇和她女儿家门口的路时,她俩正坐在门廊上。老妇溜坐在椅子边,探出身体,用手遮住刺眼的落日阳光。女儿看不见远处,继续自顾自地玩手指。尽管老妇和女儿离群索居,从没有见过谢弗特利特先生,但是隔着老远便认出他不过是个流浪汉,不用害怕。他挽着左袖管,露出仅剩的半截胳膊,干瘦的身影像是被微风吹得稍稍歪向一边。他穿着件黑色外套,戴着褐色的呢帽,前面的帽檐儿翻起来,后面压下去,手里提着一只铁皮工具箱。他缓步向她们走来,面朝着小山顶上摇摇欲坠的太阳。

老妇一动不动,直到他快要跨进她家院子,才一手握拳撑着胯部站起来。穿着蓝色欧根纱短裙的大高个女儿一眼看到他便跳起来,跺着脚,指指点点,兴奋得语无伦次起来。

谢弗特利特先生刚跨进院子便停下脚步,放下箱子,朝她行了脱帽礼,仿佛她压根没有受到惊吓似的;然后他一路挥着帽子走向老妇。他光滑的头发又长又黑,从中间部分紧贴头皮一直梳到两边耳朵的上方。额头占了整个脸的一大半,五官挤在一起,突出的下巴如同捕兽夹。他看起来还很年轻,神情里却透着沉着的不满,仿佛已经看透人生。

“晚上好。”老妇说。她和一根雪松篱笆桩差不多高,头戴一顶压得低低的灰色男帽。

流浪汉站在那儿看着她,没有回答。他转身对着落日,缓缓摆动起那条完整的胳膊和一截残臂,比画出广阔的天空,他的身体摆成一个扭曲的十字。老妇看着他,双手抱在胸口,像是太阳的主人,女儿也看着,她探着脑袋,胖乎乎的手无力地耷拉在腕下。她长长的头发是粉金色的,眼睛和孔雀的脖子一样蓝。

这个姿势流浪汉保持了大概有五十秒,然后他拎起箱子走到门廊前,把箱子放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太太,”他用鼻音不慌不忙地说,“我愿意花一大笔钱住在一个每天傍晚都能看到太阳像那样落下的地方。”

“每晚都那样。”老妇坐了回去。女儿也坐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偷看他,仿佛他是一只飞近来的鸟儿。流浪汉重心靠在一条腿上,掏着裤兜,立刻掏出一包口香糖,给了她一块。她接过,剥开嚼起来,目光却没有从他身上挪开。他递了一块给老妇,但老妇龇了龇上嘴唇,她没有牙齿。

谢弗特利特先生早就敏锐地把院子里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房子角落的水泵,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三四只正打算在树底下歇息的鸡——他的目光转向棚屋,看到一辆车生锈的方屁股。“你们两位女士开车吗?”他问。

“那辆车已经有十五年没用了,”老妇说,“我丈夫死了以后就没再动过。”

“世道变了,太太。”他说,“世界已经快烂了。”

“没错。”老妇说,“你打附近来?”

“我叫汤姆·T.谢弗特利特。”他咕哝着,看着轮胎。

“很高兴认识你。”老妇说,“我叫露西奈尔·卡莱特,女儿也叫露西奈尔·卡莱特。你在这里附近干吗,谢弗特利特先生?”

他估计那辆车应该是一九二八年或者一九二九年款的福特。“太太,”他转身全神贯注地说,“我跟您说件事。亚特兰大有位医生用一把刀割出人的心脏——人的心脏,”他强调着,探出身体,“从人的胸口掏出来,拿在手里,”他伸出手来,摊开手掌,像是正掂量着一颗心脏,“把它当成一天大的鸡崽来研究,但是太太,”他意味深长地顿了很久,支棱着脑袋,褐色的眼睛闪闪发光,“他并不比你我懂得多。”

“没错。”老妇说。

“哎呀,就算他用刀把心脏的每个角落都割开来看,也不会懂得比你我多。你想赌什么?”

“不赌。”老妇机智地说,“你打哪儿来,谢弗特利特先生?”

他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一袋烟草和一包烟纸,熟练地用一只手卷了根烟,把烟叼在嘴里。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在鞋子上擦着了一根。他握着这根火柴,像是在研究火焰的奥妙,直到手指快要烧着了。女儿发出很大的响声,指着他的手,对他晃动着手指,但是就在火苗快要烧到他的瞬间,他弯下身子把手握成杯状点燃了香烟,像是在鼻子底下放了把火。

他弹开烧尽的火柴,向夜晚吐出灰色的烟雾,脸上露出狡猾的表情。“太太,”他说,“如今人们什么都干得出来。我告诉您我的名字叫田纳西·T.谢弗特利特,我从田纳西塔沃特来,但是您以前从没见过我:您怎么知道我没在撒谎?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不是什么艾伦·斯巴克斯,从佐治亚的辛格勒布雷来?或者您怎么知道我不是从阿拉巴马露西来的乔治·斯必德?您怎么知道我不是从密西西比图拉弗斯来的汤姆森·布莱特?”

“我对你一无所知。”老妇恼怒地嘀咕。

“太太,”他说,“人们不在乎自己怎么说谎。所以我能告诉您的大概只是,我是个男人。但是听着太太,”他顿了顿,语气听起来更不对劲了,“男人是什么?”

老妇嚼起了一颗种子。“你那只铁皮箱子里装了什么,谢弗特利特先生?”她问。

“工具。”他后退了一步,“我是个木匠。”

“哦。要是你到这儿来找活干,我可以养活你,给你一个睡觉的地方,但是我没钱给你。我把话说在前头。”她说。

他靠在一根撑住门廊顶棚的柱子上,没有立刻回答,脸上也不动声色。“太太,”他慢慢说,“对有些人来说,某些东西比钱更重要。”老妇一言不发地晃着身子,女儿盯着男人脖子里上下滚动的喉结。男人告诉老妇说几乎人人都爱钱,但是他问人为什么生而为人。他问她人是否为钱而活着,还是为了别的。他问她到底为了什么而活,但是她没有理会,只是坐在椅子里摇着,心想这个独臂男人能不能帮她的花房搭个新的屋顶。他问了很多问题,她都没回答。他告诉她,他二十八岁,干过各种营生。他曾经当过福音歌手,铁路工头,殡仪馆助理,还和洛伊大叔与他的红河牧童乐队做过三个月的电台节目。说他为了国家浴血战场,去过所有的国家,所到之处看到人们做事情不择手段。他说小时候可没人这样教他。

一轮黄色的满月出现在无花果树枝间,像是要和小鸡一起在那里栖息。他说人一定要去乡下看看才能完整认识世界,他希望能生活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每天晚上都能看着太阳遵循上帝的旨意落下山头。

“你结婚了还是单身?”老妇问。

他沉默许久。“太太,”他终于发问,“如今去哪儿找像您这样天真的女人?我可不会随便就和一个渣滓在一起。”

女儿弯着身子,脑袋几乎垂落到膝盖中间,头发遮住了脸,她从三角形的发隙间偷看他;突然一屁股摔在地上,哭了起来。谢弗特利特先生扶她起来,扶她坐回椅子上。

“她是您的女儿吗?”他问。

“我的独生女。”老妇说,“她是世界上最甜美的女孩。给我什么都不换。她还很聪明,会擦地,做饭,洗衣,喂鸡,除草。给我一盒子首饰我也不换她。”

“对。”他和气地说,“别让任何男人把她抢走了。”

“追求她的男人,”老妇说,“就得在这附近安家。”

谢弗特利特先生在黑暗中注视着远处一截发亮的汽车保险杠。“太太,”他猛地举起残肢,像是可以用它比画出她的房子、院子和水泵,“不管是不是少条胳膊,这片农场里没有什么是我修不好的。我是个男人。”他脸色阴沉不卑不亢地说,“即便我不完整。我有,”他说着勾起手指敲敲地板,强调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高尚的精神!”他的脸从黑暗中探入门缝里透出的光线,注视着她,仿佛自己也被这番不可能的事实吓到了。

老妇对他的话不以为然。“我说了,你可以住在这儿,挣口饭吃。”她说,“你不介意睡在车库吧。”

“哎呀听我说,太太,”他露出得意的微笑,“以前修道士们还睡棺材呢。”

“他们的条件可没我们好。”老妇说。

第二天一早,他便开始修整花房的屋顶,女儿露西奈尔坐在石头上看他干活。他来了才不到一周,这个地方就有了显著的变化。他修了前后台阶,搭了一个新的猪圈,补了篱笆,还教会了露西奈尔说“鸟”这个字,要知道她彻底聋了,此生从未说过一个字。这个脸蛋红扑扑的大高个女孩整天跟着他跑来跑去,一边拍着手,一边叫着“鸟,鸟”。老妇在远处看着,暗暗高兴。她极其盼望有个女婿。

谢弗特利特睡在车子硬邦邦的窄小后座上,脚伸在窗户外面。他把剃须刀和水罐放在被他当成床头柜的板条箱上,还在后窗装了面镜子,衣服则整洁地挂在安在车窗的衣钩上。

晚上他坐在台阶上聊天,老妇和露西奈尔使劲摇着椅子坐在他两旁。老妇身后的三座山被深蓝色的天空衬得黑黝黝的,繁星闪烁,月光拂过小鸡,穿梭于山间。谢弗特利特指出他想要改善这个农场完全是出于私人的偏爱。说他甚至想把汽车也修好。

他支起引擎盖,研究了里面的机械结构,说看得出来这辆汽车的制造年代,是实实在在造车的年代。他说换作现在,一个人放一颗螺丝,另外一个人放另一颗螺丝,再一个人,再放一颗螺丝,每个人一颗螺丝。所以车才卖得那么贵:你是在付钱给所有的人。现在你只需要付钱给一个人,你能拥有一辆便宜的车,要是碰到一个愿意在车上花心思的人,就能造出更好的车来。老妇认同了他的观点。

谢弗特利特先生说这个世界的问题在于没有人尽心,没有人停下脚步多花点心思。他说要不是他尽心并且花了足够多的心思,就不可能教会露西说一个字。

“再教她说点别的。”老妇说。

“你希望她再说点什么?”谢弗特利特问。

老妇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开怀地笑起来,笑声里满是暗示。“教她说‘甜心’。”她说。

谢弗特利特已经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第二天他开始在那辆车上敲敲打打,到了晚上他告诉她,要是她能买一条风扇皮带,他就能把车修好。

老妇说她会给他钱。“你看见那个女孩了吗?”她指着在地上坐开一尺远的露西奈尔,她正看着他,眼睛在黑夜里甚至显得更蓝了。“要是有哪个男人胆敢带走她,我会说‘这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能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但要是那个男人说,‘太太,我不想带走她,我想和她待在这儿,’我会说,‘先生,我一点也不怪你。要是我能有一个固定的住处,并且得到世界上最甜美的女孩,我也不会放过的。你可不傻。’我会这么说。”

“她多大?”谢弗特利特先生随口一问。

“十五,十六岁。”老妇说。女孩快三十岁了,但是她看起来天真无知,所以很难猜。

“最好能再给汽车刷刷漆,”谢弗特利特先生说,“你也不希望它生锈吧。”

“这个以后再说。”老妇说。

第二天他去了城里,带回了他需要的零件和一罐汽油。傍晚时,从棚屋里传来可怕的声响,老妇从房间里冲出来,以为露西奈尔正在哪儿发脾气呢。露西奈尔坐在鸡笼上,跺着脚嚷嚷,“鸟!鸟!”但是她的吵闹声被汽车的声音淹没了。汽车噼啪响着从棚屋里冲出来,既凶猛又庄严。谢弗特利特先生笔直地坐在驾驶座上,神情严肃,谦逊,像是刚刚妙手回春。

那天晚上,老妇摇着椅子坐在门廊里,开口便谈起正事。“你想要个纯洁的女人吧?”她恳切地问,“你不想要那些渣滓。”

“是啊,我不想。”谢弗特利特说。

“一个不会说话的女人,”老妇继续说,“不会顶撞你,也不会说粗话。你得找个这样的。就在这儿。”她指着正盘腿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脚的露西奈尔。

“没错,”他承认,“她不会给我添麻烦。”

“星期六。”老妇说,“我和你俩开车去城里把婚事办了。”

谢弗特利特在台阶上坐坐舒服。

“我现在不能结婚。”他说,“想做什么事情都需要钱,我现在没钱。”

“你要钱干吗?”老妇问。

“得花钱。”他说,“现在的人都为所欲为,但是在我看来,我可不能随随便便就娶了她,我想带她出去转转。我是说带她去住酒店,吃顿好的。就连温莎公爵我也不会随便就娶,”他坚定地说,“除非我能带她去酒店,请她吃顿好的。

“从小大人就这样教我,我也没办法。我的老母亲教我要这样。”

“露西奈尔连酒店是什么都不知道,”老妇咕哝着,“听着,谢弗特利特先生,”她说,挪到椅子前面,“你会得到一个固定的住处,一口深井,一个世上最天真的女孩。你不需要钱。听我说:像你这样一个贫穷、残疾、无依无靠的流浪汉,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容身之所的。”

这些可怕的词语停留在谢弗特利特先生的脑袋里,如同一群盘桓在树顶的秃鹰。他没有立刻回答。他为自己卷了根烟,点燃,然后用平静的口吻说:“太太,人分为两部分,肉体和精神。”

老妇咬紧牙床。

“肉体和精神。”他又说了一遍,“太太,肉体就像是一幢房子:它哪儿也去不了;但是精神,太太,就像是一辆车:总是在动,总是……”

“听着,谢弗特利特先生,”她说,“我的井永远不枯竭,我的房子在冬天也是暖和的,这房子里每样东西都是我的。你可以去法院查查。那棚屋里面是辆不错的汽车,”她小心翼翼地放下诱饵,“星期六之前你把它漆了。我会付钱的。”

谢弗特利特先生在黑暗中露出微笑,像条疲惫的蛇,突然被火焰惊醒。他立刻回过神来说:“我是说,一个人的精神对自己来说比其他任何东西都重要。我可以在周末带我妻子出门,却不考虑花多少钱。我听从精神的指引。”

“我给你十五块让你们去玩一个星期。”老妇恼怒地说,“我尽力了。”

“这些钱还不够付汽油和酒店,”他说,“没法喂饱她。”

“十七块五。”老妇说,“我只有这点钱,你再榨也榨不出来。你们可以拿去吃顿午饭。”

谢弗特利特先生被榨这个字眼深深地伤害了。他毫不怀疑她还在床褥里藏了更多钱,但是他已经跟她说了,他对她的钱没兴趣。“我会照做的。”他站起身来,没再继续和她说下去。

星期六,他们三个人一起开车进城,新刷的油漆还没干透,谢弗特利特先生和露西奈尔在办事处登记结婚,老妇做了证婚人。走出法院的时候,谢弗特利特先生在领口里扭了扭脖子。他看起来闷闷不乐,像是刚刚被人按住羞辱了一顿。“我一点也不满意,”他说,“一个女人坐在办公室里就把事情办了,就填填表格,验个血。他们了解我的血统吗?除非他们把我的心脏切出来,”他说,“否则他们对我一无所知。我不满意。”

“法律满意了。”老妇尖锐地说。

“法律。”谢弗特利特啐了一口,“我就是不满意法律。”

他把车漆成了暗绿色,窗户底下还刷了一道黄色。他们三个人爬上前座,老妇说:“露西奈尔看起来真美啊。像个洋娃娃。”露西奈尔穿着一条她妈妈翻箱倒柜找出来的白裙子,头戴巴拿马草帽,帽檐儿上装饰着一串木质红樱桃。她平静的脸上不时浮现出一丝淘气,如同沙漠里的绿洲。“你中大奖啦!”老妇说。

谢弗特利特先生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们开车回家把老妇放下,带上午饭。他们打算出发时,老妇站在旁边盯着车窗,手指紧紧抓住玻璃。泪水渗出她的眼眶,沿着脸上肮脏的皱纹往下淌。“我以前从没和她分开超过两天。”她说。

谢弗特利特先生发动了引擎。

“我只让你娶了她,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再见,甜心。”老妇攥紧白裙子的袖口。露西奈尔直愣愣地看着她,像是根本没看见她似的。谢弗特利特先生开动了车,她才不得不松手。

下午早些时候,天气晴朗开阔,天空泛着浅蓝。尽管车子每小时只能开三十英里,谢弗特利特先生却满脑子都想象着惊险的起伏、转弯,完全忘记了早晨的苦恼。他一直想要一辆车,但总是买不起。他开得飞快,因为想要在夜幕降临前到达莫比尔。

他不时停下思绪看看坐在身边的露西奈尔。一开出院子她就把午饭吃完了,现在正把樱桃一颗颗地从帽子上摘下来扔出车窗。尽管有了车,他还是沮丧起来。他开了大概一百英里以后觉得她肯定又饿了,于是到达下一个小镇时,在一家刷了铝漆的食品店前面停了下来,那个店叫热点,他带她进去,给她点了盘火腿燕麦。她坐车疲倦,一坐上凳子就把头枕在柜台上闭上了眼睛。热点里除了谢弗特利特先生和柜台后面的男孩就没有其他人了,那个男孩脸色苍白,肩膀上搭着条油腻的抹布。他还没端上菜来,露西奈尔就已经轻柔地打起了鼾。

“等她醒来以后再给她吃。”谢弗特利特先生说,“我现在付钱。”

男孩弯下身子,看着露西奈尔长长的粉金色头发和半闭着的睡眼。然后他抬头看着谢弗特利特先生。“她像上帝的天使一样。”他嘟囔着。

“她搭了我的车。”谢弗特利特先生解释,“我赶时间,我得去图斯卡洛莎。”

男孩又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抚摸着露西奈尔的一绺金发,谢弗特利特先生走了。

他一个人开车更加难过。下午晚些时候,天气变得闷热潮湿,乡野一望无际。一场暴风雨正在天空深处缓缓酝酿,仿佛打算在雷声炸响前,把地面的每一滴空气都抽干。谢弗特利特先生有时不愿孤身一人。他也觉得有车的人应该对他人尽义务,他一直留意有没有搭车的,偶尔看到一块标牌,上面写着:“小心驾驶。救人就是救自己。”

小道两边都是旱地,空地上不时出现一间陋屋,或者一个加油站。太阳直接照在汽车前面。从挡风玻璃看出去,那是一只红彤彤的圆球,底部和顶部被稍稍压扁。他看见一个穿着工装裤、戴着灰帽子的男孩站在路边,于是放慢车速停在了他跟前。男孩就这么站着,没有竖起大拇指拦车,但手里提着一只小小的纸板箱,而且他戴帽子的样子说明他要永远离开某个地方了。“孩子,”谢弗特利特先生说,“我看你是想搭车。”

男孩没说他想不想,但是打开车门钻了进来,谢弗特利特先生再次开车上路。男孩把箱子摆在腿上,抱起胳膊搁在箱子上面。他转过头去,看着窗外。谢弗特利特先生感觉很不自在。“孩子,”他过了一会儿说,“我的老母亲是世上最好的,所以我估计你的母亲只能排第二。”

男孩阴郁地扫了他一眼,又扭头看向窗外。

“做男孩的母亲,”谢弗特利特先生继续说,“没什么好处。她跪着教男孩第一次祷告,给男孩其他人无法给与的爱,教他明辨是非,确保他不做错事。孩子,”他说,“我离开老母亲的那天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一天。”

男孩调整了一下坐姿,却还是没看谢弗特利特先生一眼。他松开胳膊,一只手放在了车门把手上。

“我母亲是上帝的天使,”谢弗特利特先生用不自然的口吻说,“上帝把她从天堂带出来,送到我身边,而我却离开了她。”他的眼睛立刻蒙上了一层泪水。汽车几乎没有动。

男孩突然在座位上暴跳如雷。“你去死吧!”他嚷嚷,“我妈是个烂货,你妈是个臭婊子!”说着他打开车门,抱着箱子跳进沟里。

谢弗特利特吓坏了,他让车门开着,慢慢开了足足一百英尺。一片萝卜形状的云遮住了太阳,正是男孩帽子的颜色,还有一片看起来更可怕,匍匐在汽车后面。谢弗特利特先生觉得这个腐朽的世界正要吞噬他。他举起胳膊,又让它垂落在胸口。“哦上帝啊!”他祈祷,“喷发吧,洗净地上的淤泥!”

萝卜状的乌云慢慢下落。过了一会儿,响起隆隆的雷声,大颗大颗的雨点像铁皮罐头一样砸在谢弗特利特先生的车屁股上。他猛踩油门,残肢伸出窗户,追赶着疾风骤雨向莫比尔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