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比从公寓的前门进来,把装着四罐三号大豆的纸袋放在玄关。她太累了,无力松开胳膊,也没法直起身来,臀部以下都软软的,脑袋像一颗大大的开花蔬菜一样撑在纸袋上。她漠然地注视着桌子上方镜子里正对着自己的那张脸,镜子昏暗,布满黄色斑点。她右侧脸颊上牢牢沾着一片甘蓝叶,一定是半路回家时就沾上了。她用胳膊狠狠擦去,站起来,愤愤不平地闷声咕哝着,“甘蓝,甘蓝。”她站直身子是个矮个儿女人,身形和骨灰罐差不多。桑果色的头发在脑袋周围卷成香肠小卷,但是炎热的气温和从杂货店回来的长途行走让发卷走了样,乱糟糟地戳向各个方向。“甘蓝!”这次她啐出这个词,仿佛它是一粒有毒的种子。

她和比尔·希尔五年没吃过甘蓝,现在也没打算煮。她是为鲁法斯买的,但也只打算买这一次。本以为鲁法斯在军队里待了两年以后,会像见过世面的人一样对吃有点讲究,但是没有。问他想不想吃点什么好的,他都不愿动脑子想出一道体面的菜——他说甘蓝。还指望鲁法斯能长点见识。好吧,他的见识就和一块擦地布差不多。

鲁法斯是露比的小弟弟,刚从欧洲战场回来。他过来和露比一起住是因为他们的故乡皮特曼已经不复存在。所有在皮特曼住过的人都明智地离开了那儿,要么是死了,要么是搬去了城里。露比嫁给了比尔·B.希尔,一个卖“奇迹产品”的佛罗里达人,然后住进了城里。如果皮特曼还在,鲁法斯会回去。如果还有一只鸡留在皮特曼的马路上,鲁法斯就会留下来陪它。露比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亲戚是这副德行,至少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弟弟是这样的,但他就是这样——一无是处。“我看他五分钟就知道了,”露比告诉比尔·希尔,比尔·希尔面无表情地说,“我只要三分钟。”让这样一位丈夫看到自己有这样的弟弟真是尴尬。

她觉得这没法改变。鲁法斯和其他孩子一样。露比是家里唯一的异类,见过世面。她从钱包里掏出一截铅笔,在纸袋的旁边写上:比尔,你把这个拿上楼。然后她在楼梯底下打起精神来,打算爬四层楼。

楼梯是大楼中间一道又黑又窄的缝隙,铺着鼠灰色的地毯,像是从地板里长出来的。在露比看来,楼梯仿佛尖塔的台阶一样笔直向上。它们耸立在她跟前。她一站到楼梯底下,它们便故意耸立起来,愈发陡峭。她抬头看了一眼,嘴巴张开耷拉着,一脸彻底的厌恶。她的身体不适宜爬高。她病了。祖利达太太告诉过她,其实她早就知道了。

祖利达太太是八十七号公路上看手相的。她说过,“会病很久。”但是她用一种就算我知道也不会说的表情补充道,“不过会给你带来一次好运!”她说着就坐了回去,咧嘴笑笑。那是个结实的女人,绿色的眼珠在眼眶里像抹了油似的溜溜转。露比不需要别人告诉。她已经察觉到了好运。搬家。两个月来,她有种清晰的感觉,他们就要搬家了。比尔·希尔坚持不了多久。他不能杀了她。她想要搬去一处住宅小区——她开始爬楼,身体前倾,抓紧扶手——小区里就有药店、杂货店和电影院。现在住在市中心,她得步行八个街区才能走到商业区,超市则更远。五年来她都没怎么抱怨,但是现在还这么年轻,身体状况就岌岌可危,他以为她要干吗?自杀?她看上一处位于米多克里斯高地的房子,一幢有黄色雨篷的复式小楼。她在第五级台阶停下来喘气。像她这么年轻——三十四岁——真想不到五格台阶就要了她的命。慢慢来,宝贝,她对自己说,你还年轻,不会散架。

三十四岁不老,根本不算上了年纪。她想起母亲三十四岁时的模样——像一只起了褶子的又老又黄的苹果,泛着馊味。母亲似乎总是气急败坏,对一切都心怀不满。露比拿三十四岁的自己和那时候的母亲做了一番比较。母亲头发已经花白了——露比的头发不用染,也还没有白。母亲是被一个个孩子搞垮的——整整八个。两个一出生就死了,一个一岁的时候死的,一个被割草机压死了。每生一个孩子,母亲就变得更憔悴。这究竟是为什么?因为她完全不懂。纯粹的无知。彻头彻尾的无知!

露比的两个姐姐,都结婚四年,各有四个孩子。她不知道她们怎么受得了,总是得去医生那儿被仪器戳来戳去。她想起母亲生鲁法斯的时候。她是所有孩子里唯一一个受不了的,在大太阳底下走了十英里路,去梅尔西看了场电影,摆脱孩子的尖叫声,看完了两个西部片、一个恐怖片、一个系列片以后才原路返回,却发现家里才刚刚开始,她不得不忍受了整个夜晚。这些苦难都是为了鲁法斯,而他现在还不如一块洗碗布。她发现鲁法斯出生前不知在哪儿等着,就这么等着,等着把他只有三十四岁的母亲熬成老妇。露比紧紧握住楼梯扶手,又走上一格台阶,摇了摇头。上帝啊,她对鲁法斯太失望了!她才告诉所有的朋友她弟弟从欧洲战场回来了,他就来了——听上去鲁法斯像是从没离开过这个猪圈。

鲁法斯看上去也老了。看起来比她还老,却比她小十四岁。就她的年纪来说,她显得相当年轻。倒不是说三十四岁不算什么,不管怎么说她结婚了。想到这儿她不由笑了,因为她比姐妹们都嫁得好——她们都嫁给了当地人。“透不过气。”她咕哝着,再次停了下来,决定坐一会儿。

每层楼有二十八级台阶——二十八级。

她刚坐下就跳了起来,感觉身体底下有什么东西。她屏住呼吸把那玩意儿拽出来:是哈特利·吉尔菲特的手枪。危险的九英寸长的铁皮!哈特利是住在五楼的六岁小男孩。如果是她的小孩,把自己的烂摊子扔在公共楼梯上,她一定会狠狠地教训几次。她稍不留神就会从楼梯上摔下去,毁了自己!但是哈特利愚蠢的母亲根本不会拿他怎么样,跟她讲也没用。她只会对着哈特利嚷嚷几句,告诉别人哈特利有多聪明。“好运小先生。”她这么称呼哈特利。“他可怜的爸爸只留下了他。”他父亲在病床上说,“我一无所有,就只有他了。”她说,“罗德曼,你留给我的是好运啊!”于是她叫哈特利好运小先生。“我要把他的好运屁股打烂。”露比咕哝着。

台阶像把锯子似的上上下下,她待在中间。她不想吐。不想再吐了。现在不要。不要。她牢牢坐在台阶上,闭着眼睛,直到晕眩暂停了一会儿,恶心的感觉也平息了。不,我不要去看医生,她说。不要。不要。她不要去。他们得把她打晕了送去医院,她才会去。这些年来她一直自己医治自己——没有生过重病,没有掉过牙齿,没有生过孩子,都靠她自己。要不是因为她小心翼翼,现在大概已经有五个孩子了。

她思忖过不止一次,透不过气来会不会是心脏问题。有一阵子,上楼梯的时候还伴随着胸口痛。她希望是——心脏病。他们总不能挪走你的心脏。他们得敲她脑袋把她敲晕,才能送她去医院,必须这样——要是他们没这么做,她死了怎么办?

她不会死的。

要是死了呢?

她停止了血腥的想象。她只有三十四岁。没有患上绝症。她胖胖的,气色不错。她再次拿自己和三十四岁的母亲比较,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笑了。想到母亲也好,父亲也好,都没什么可观之处,她已经做得够好了。他们都干涸了,枯竭了,而皮特曼随他们一起枯竭,他们和皮特曼一起缩成枯萎的玩意儿,起着褶子。而她逃脱了!活蹦乱跳!她站起来,抓住扶手,对自己微笑。她温和,漂亮,胖乎乎的,也不是太胖,因为比尔·希尔喜欢她这样。她增了些分量,但是比尔没有注意到,只是最近有些不知所以的喜悦。她感觉到自我的完整,完整的自己在爬楼。现在她爬上一层,回头看了看,很满足。一旦比尔·希尔从这些台阶上摔下来,台阶或许就会移位。但是它们在此之前就会移位!祖利达太太知道。她大声笑着穿过走道。吉格先生的门发出咯吱的响声,吓了她一跳。天哪,她心想,是他。他是个住在二楼的怪人。

他看着露比走过走道。“早上好!”他探出半个身子。“早上好啊!”他看起来像一头羊。有着葡萄干似的眼睛和一串胡须,夹克是一种几近黑色的绿色,或几近绿色的黑色。

“早上好。”露比说,“你好吗?”

“很好。”他嚷嚷着,“天气这么好,我也好极了!”他七十八岁,脸上像是发了霉。他早晨学习,下午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拦住孩子问他们问题。只要听到走道里有动静,他就开门张望。

“是啊,天气不错。”露比恹恹地说。

“你知道今天是哪位伟人的诞辰吗?”他问。

“呃——呃。”露比说。他总是问这样的问题。没有人知道的历史问题;他问完问题还要演讲一番。他曾经在高中教书。

“猜猜。”他催促她。

“亚伯拉罕·林肯。”露比嘀咕。

“哈!你没动脑子。”他说,“动动脑子。”

“乔治·华盛顿。”露比一边爬楼梯一边说。

“真害臊!”他叫起来,“你丈夫就是打那儿来的!佛罗里达!佛罗里达!佛罗里达的诞辰。”他嚷嚷,“过来。”他用长长的手指示意她,自己闪进了房间。

露比走下两级台阶说,“我要走了。”一边把脑袋探进门里。房间只有一个大衣柜那么大,墙上贴满了当地建筑的明信片;造成一种空间的错觉。一只透明的灯泡垂下来,下面是吉格先生和一张小桌子。

“看看这个。”他说。他俯在一本书上,手指略过文字:“‘一五一六年四月三日,复活节星期日,他到达了大陆的尖角。’你知道他是谁吗?”他问。

“知道。克里斯托弗·哥伦布。”露比说。

“是庞塞·德莱昂!”他嚷嚷,“庞塞·德莱昂!你应该了解一下佛罗里达,”他说,“你丈夫是从佛罗里达来的。”

“是啊,他出生在迈阿密,”露比说,“他不是田纳西人。”

“佛罗里达不是什么尊贵的州,”吉格先生说,“但是很重要。”

“确实很重要。”露比说。

“你知道庞塞·德莱昂是谁吗?”

“他发现了佛罗里达。”露比轻快地说。

“他是个西班牙人,”吉格先生说,“你知道他在找什么吗?”

“佛罗里达。”露比说。

“庞塞·德莱昂在寻找青春源泉。”吉格先生闭上了眼睛。

“哦。”露比咕哝着。

“一汪泉水。”吉格先生继续说,“喝了泉水的人就能青春永驻。其实,”他说,“是他自己希望青春永驻。”

“他找到了吗?”露比问。

吉格先生顿了顿,眼睛依然闭着。他过了一会儿说,“你觉得他找到了吗?你觉得他找到了吗?你觉得如果他找到了,会没人再去那儿吗?你觉得地球上还会有人没喝过那儿的水吗?”

“我没想过。”露比说。

“没人肯动动脑子了。”吉格先生抱怨。

“我得走了。”

“没错,它被找到了。”吉格先生说。

“在哪里?”露比问。

“我喝过。”

“你在哪儿找到的?”露比问。她靠近了一些,闻到他的口臭,感觉像是把鼻子凑在了秃鹫的翅膀下。

“在我心里。”他说着把手放在心口。

“哦。”露比直起身体,“我得走了。我弟弟应该回家了。”她跨过门槛。

“问问你丈夫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了不起的诞辰。”吉格先生害羞地看着她说。

“好啊,我会的。”露比转身,直到听见门咔嗒一声。她回头看到门关拢了,松了口气,面对余下的又暗又陡的台阶站着。“万能的主啊。”她说。越往上爬,台阶就越暗越陡。

爬上五格台阶,已经透不过气来了。她继续爬了几格,肺快要炸了。于是她停下来。胃疼。就像是有一块东西在撞击其他东西。几天前她也感觉到过。她最害怕这个。她曾经想到过癌症,但是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么可怕的事情不会发生在她身上,不可能。这个念头立刻伴随疼痛再次冒出来,她把它和祖利达太太一起劈成两半。最后会带来好运。她再次劈开,又劈,直到它变成无法辨别的碎片。她得再上一层楼停一停——上帝啊,如果她能到得了那儿——和拉维恩·沃茨说会儿话。拉维恩·沃茨是三楼的住户,一位足病医生的秘书,是她的密友。

她到了,气喘吁吁,感到自己的膝盖直冒泡,用哈特利·吉尔菲特的枪托敲了敲拉维恩的门。她靠在门框上休息,突然地板从她两边陷落。四壁变黑,她感到自己杵在空中透不过气来,晕眩得害怕自己快要昏倒。她看见房门隔着很远的距离打开,拉维恩站在那儿,大概只有四英寸高。

拉维恩是个高个儿女孩,有着一头稻草般的头发,她大笑着拍打身侧,好像刚刚开门看到一生中最滑稽的场景。“那把枪。”她吼着,“那把枪!你那副样子!”她摇摇晃晃地跌坐到沙发里,双腿举过屁股,砰的一声,再次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地板回到了露比的视线之内,沉下去了一些,停留在那儿。她惊恐地紧盯着,迈出一步踩了上去。她审视着房间那头的椅子,朝它走去,小心翼翼地迈出一只脚,再迈出一只脚。

“你真应该演西部片。”拉维恩·沃茨说,“你太滑稽了!”

露比摸到椅子,侧身坐上去。“闭嘴。”她哑声说。

拉维恩朝前探出身子,指着她,又跌坐回沙发里,笑得浑身发抖。

“别闹了!”露比嚷嚷,“别闹了!我病了。”

拉维恩站起来,跨了两三步穿过房间。她俯身站在露比跟前,闭上一只眼睛看着她的脸,像是从钥匙孔里偷窥。“你脸色有点发紫。”她说。

“我病得厉害。”露比怒视着她。

拉维恩站在那儿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抱起胳膊,故意挺起肚子,前后摇摆起来。“好吧。你带着把枪到这儿来干吗?从哪儿搞来的?”她问。

“我一屁股坐在了上面。”露比低声说。

拉维恩站着,挺着肚子摇晃,脸上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露比四仰八叉地坐在椅子里,盯着自己的脚。房间里静悄悄的。她坐起来,看着自己的脚踝。肿起来了!我不去看医生,她开始说,我绝不会去,不会去。“不去。”她开始咕哝,“不去看医生,不去……”

“你觉得你还能拖多久?”拉维恩嘀咕着咯咯笑起来。

“我的脚踝肿了吗?”露比问。

“我觉得它们一直就这样。”拉维恩再次坐回到沙发里。“有点胖。”她抬起自己的脚踝,放在靠垫上,微微侧了侧。“你喜欢这双鞋吗?”她问。那是一双蚱蜢绿色的细高跟鞋。

“我觉得是肿了。”露比说,“我爬上最后几级台阶时感觉特别糟糕,全身好像……”

“你应该去看医生。”

“我不需要去看医生,”露比低声说,“我能照顾自己。这段时间来我都好好的。”

“鲁法斯在家吗?”

“我不知道。我一辈子都远离医生。我一直——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干吗问鲁法斯在不在家?”

“鲁法斯挺可爱的。”拉维恩说,“我好像问过他觉得我的鞋子怎么样。”

露比凶巴巴地坐直身体,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紫。“关鲁法斯什么事?”她粗声粗气地说,“他还是个孩子呢。”而拉维恩三十岁了。“他才不管什么女人的鞋子。”

拉维恩坐起来,脱掉一只鞋,往里瞅了瞅。“9B码,”她说,“我打赌他喜欢里面的脚。”

“鲁法斯不是刚出生的小孩!”露比说,“他没空看你的脚。没那个闲工夫。”

“哦,他有的是时间。”拉维恩说。

“好吧。”露比咕哝着,眼前又浮现鲁法斯的模样,晃着大把时间,在不知什么地方等着被生出来,就等着把他的母亲折磨得生不如死。

“我觉得你的脚踝是真的肿了。”拉维恩说。

“是啊。”露比转了转脚踝,“是啊。感觉有点紧。我爬上楼梯的时候感觉糟透了,像是全身都透不过气来,全身都发僵,像是——太糟了。”

“你应该去看医生。”

“不要。”

“你到底有没有看过医生?”

“我十岁的时候他们带我去看过一次。”露比说,“但是我溜走了。他们三个人按住我也没用。”

“那次是怎么了?”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露比嘀咕。

“怎样?”

“这样,”露比说,“——这样把你的肚子晃来晃去。”

“我就是问你那次是干吗去医院。”

“我长了疖子。路边一个黑女人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照做了,就好了。”她瘫坐在椅子边上,盯着前方,像是回忆起一段轻松时光。

拉维恩开始在房间里滑稽地跳来跳去。她弯着膝盖朝一个方向走两三个慢步,接着回到原地,朝另一个方向缓慢而费力地踢出腿去。她用响亮的喉音歌唱,翻着眼珠,“合在一起,就是母亲!母亲!”然后像在舞台上似的伸出手臂。

露比张口结舌,凶狠的表情不见了。足有半秒,她动弹不得;接着从椅子上跳起来。“我不会!”她嚷嚷,“我不会!”

拉维恩停下来,只用了然的神情打量着她。

“我不会!”露比嚷嚷,“哦,不,不是我!比尔·希尔采取措施的,比尔·希尔采取措施的!五年来比尔·希尔都采取措施的!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好吧,老比尔·希尔四五个月前不过是出了岔子,我的朋友。”拉维恩说,“不过是出了岔子……”

“我看你根本不懂,你甚至都没结婚呢,你甚至都没……”

“我打赌不止一个小孩,我打赌有两个。”拉维恩说,“你最好去医生那儿看看有几个。”

“不是!”露比尖声说。拉维恩以为自己聪明得很!她连一个女人生病了都看不出来,只会盯着自己的脚看,还伸给鲁法斯看,伸给鲁法斯看,鲁法斯还是个孩子,她三十四岁了。“鲁法斯还是个孩子!”她哀号。

“肯定有两个小孩!”拉维恩说。

“你闭嘴,不准再那么说。”露比大叫,“你现在就闭嘴,我不会怀孕的!”

“哈,哈。”拉维恩说。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露比说,“像你这么一个单身女人。如果我单身,不会跑去对已婚妇女指手画脚。”

“不单单是你的脚踝,”拉维恩说,“你浑身都肿。”

“我不会再待在这儿被你侮辱。”露比说着小心翼翼地朝门口走去,保持身体竖直,尽力不低头看自己的肚子。

“哦,我希望你明天能感觉好些。”拉维恩说。

“我觉得我的心脏明天会好受些,”露比说,“但是我希望能赶紧搬家。我心脏不舒服没法爬这些楼梯,”她高傲地瞪了一眼,“鲁法斯对你的大脚没有兴趣。”

“你最好把枪举起来,”拉维恩说,“免得射到别人。”

露比砰地关上门,飞快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肚子确实很大,但是她向来如此。那里并没有比其他地方更凸出。如果体重长了,肚子上长点肉很正常,而且比尔·希尔不介意她发胖,他只是不知所以地更加愉快。她看见比尔·希尔快乐的长脸从眼睛往下都在朝她笑,越靠近牙齿的地方,看起来笑得越高兴。他绝不会出岔子。她用手搓了搓裙子,感到裙子紧绷绷的,难道以前没这么觉得过吗?也有过。是这条裙子——她穿着一条平时不怎么穿的紧身裙,她……她没有穿紧身裙。她穿着一条宽松裙,不过感觉并不宽松。但是没什么区别,她不过是发胖了。

她把手指放在肚子上,摁了摁,又飞快地拿开。她慢慢走向台阶,好像脚底下的地板会移动似的。她开始爬楼,立刻又疼了。才踩上第一级台阶就疼。“不,”她呜咽着,“不。”只是一种微弱的感觉,微弱得好像体内有一块小小的东西在翻滚,却让她喉头的呼吸抽紧。她身体里不应该有东西在翻滚。“不过是一级台阶,”她轻声说,“不过是一级台阶,它就这样了。”不可能是癌症。祖利达太太说会带来好运。露比开始哭泣着说,“不过是一级台阶,它就这样了。”她继续心不在焉地往上爬,好像还以为自己只是站着。爬到第六级台阶,她突然坐下来,手指无力地从扶手垂落到地板。

“不。”她说着把红色的脸蛋靠在两根最近的柱子中间,低头望着楼梯井,发出一声长长的空洞的哀号,声音回荡着往下。楼梯洞是暗绿色和黑褐色的,哀号声在底下听起来像是在回应她。她气喘吁吁地闭上眼睛。不会,不会。不可能是什么孩子。不会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等着让她生不如死,她不要。比尔·希尔不会出岔子。他说管用的,一直以来都管用,不可能会这样,不可能。她颤抖着用手紧紧捂住嘴巴。感觉自己的脸庞憔悴起皱:两个生出来就死了,一个一岁的时候死的,一个像一只又干又黄的苹果一样被压死,不,她只有三十四岁,她老了。祖利达太太说最后不会干涸。祖利达太太说,哦,但是最终会带来一次好运!搬家。她说过最后会搬到一个好地方。

她感觉自己平静了一些。过了一会儿,感觉几乎完全平静下来,心想自己真是太容易沮丧;真见鬼,都是屁话。祖利达太太从没说错过任何事情,她知道得比……

她跳起来:楼梯井底传来砰的一声,台阶上响起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她站的地方也随之摇晃起来。她从扶手间往下看,看到哈特利·吉尔菲特举着两把枪飞快地跑上楼梯,一个声音透过楼上的地板喊着,“哈特利,别吵了!你要把房子都晃倒了!”但是哈特利不管不顾,绕过一楼的拐角,冲向走道,发出更吵闹的声响。她看见吉格先生猛地把门打开,跃出来一把抓住衬衫飞扬的一角,男孩转身又开了一枪,尖声嚷嚷,“放手,你这个老山羊老师!”继续往前冲,直到露比脚底的楼梯轰隆隆作响,一张金花鼠般的小脸直冲她而来,撞到她怀里,穿过她的脑袋,越变越小,最终成为一串黑影。

她坐在台阶上,牢牢抓住扶手,呼吸一点点地回来了,楼梯也不再上下摇晃。她睁开眼睛俯视着黑暗,直看到楼梯洞底。很久以前她便开始从那儿往上爬。“好运。”她空洞的声音回荡在洞穴的每一层,“宝贝。”

“好运,宝贝。”斜斜传来三声回响。

然后她又有了那种感觉,小小的翻滚。感觉并不在她的肚子里。仿佛在虚无中的不知某处,不知某处,休息,等待,还有大把的时间。

以诺与大猩猩

以诺·埃莫瑞借了房东太太的雨伞,他站在药房门口想要撑开伞时,发现这把伞就和房东太太一样上了年纪。等好不容易把伞撑开,他重新戴上墨镜,再次冲进瓢泼大雨里。

这把雨伞房东太太十五年前就不用了(这是她肯借给他的唯一理由),雨水一浇到伞上面,伞便嘎吱一声关拢,戳到他的后颈。他顶着伞跑了几步,跑到另一家商店门口,放下伞来。为了再次撑开,他不得不把伞尖支在地上,用脚狠狠踹开。接着他跑回雨里,手撑住伞骨,不让伞合起来,雕着猎狐犬的伞柄不时戳在他的肚子上。他又这样走了四分之一个街区,后半截丝绸伞面还盖在伞骨上,雨水没来得及浇进衣领。然后他躲进电影院入口处的大棚底下。那是一个星期六,售票处前熙熙攘攘地排着一队小孩。

以诺不太喜欢小孩,但是小孩好像很喜欢打量他。队伍里的孩子纷纷转过身来,二三十双眼睛好奇地瞅着他。雨伞卡在难看的位置,一半在上,一半在下,上面的一半也快要落下来了,把更多的雨水溅到他的领子底下。伞面掉下来的时候,孩子们哈哈大笑着蹿上蹿下。以诺瞪了他们一眼,转过身去,压了压墨镜。他发现自己正对着一张真人大小、四色印刷的大猩猩海报。大猩猩的头顶写着一排红色字母,“贡伽!伟大的森林之王,巨星!亲临现场!”大猩猩的膝盖那儿还有更多的字,“今天中午十二点,贡伽现身剧院与您面对面!前十位勇敢的观众可以免费上台与他握手!”

就在厄运抽回腿作势踢他的瞬间,以诺总是在想其他的事。四岁的时候,父亲从监狱里给他带回一个铁皮盒子。盒子是橙色的,上面有花生糖图案,外面写着一行绿色的字母,“坚果惊喜!”以诺打开盒子时,蹦出来一圈弹簧,敲掉了他两颗门牙。他的一生中充满这样的事情,他仿佛应该对危险时刻更加警惕才行。他站在那儿,仔细地把海报看了两遍。在他看来,是上帝指引他去羞辱那只成功的猩猩。

他转身问近旁的小孩现在几点了。小孩说十二点十分,贡伽已经迟到了十分钟。另一个小孩说可能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还有一个说,不是因为下雨,贡伽的负责人正坐飞机从好莱坞过来。以诺咬了咬牙。第一个小孩说如果他想和大明星握手,他得像其他人一样排队,等着轮到自己才行。以诺排进队伍。一个小孩问他多大。另外一个小孩发现他的牙齿很好笑。他尽量无视他们,开始收拢起雨伞。

过了一会儿,一辆黑色卡车开过街角,慢慢地在大雨滂沱的马路上出现。以诺把雨伞夹在胳膊底下,透过墨镜眯眼看着。卡车靠近的时候,里面的留声机播放着《嗒啦啦蹦蹦蹦》,但是音乐几乎被雨声淹没。卡车外面有一幅巨大的金发美女画像,除了大猩猩外,还张贴着其他海报。

卡车停在电影院跟前时,孩子们的队伍排得规规矩矩。卡车后门弄得像警车,装着格栅,但是猩猩不在里面。两个穿着雨衣的男人钻出车厢,骂骂咧咧地绕到后面,打开门。其中一个人把头伸进去说,“来吧,打起精神来好吗?”另一个人冲孩子们竖着拇指说,“后退点,后退点好吗?”

卡车里的录音机播放着,“大家好,贡伽在此。咆哮的贡伽,巨星!大家来点儿热烈的掌声!”声音在雨水里几乎就是咕哝。

等在卡车门边的男人又把头伸了进去。“你能出来了吗?”他说。

车厢里有轻微的拍打声。过了片刻,从里面伸出来一只毛茸茸的黑色手臂,刚好淋到了雨水,又缩了回去。

“该死的。”大棚底下的男人说;他脱下雨衣,扔给站在门边的男人,那人又把雨衣扔进车里。过了两三分钟,大猩猩出现在门边,雨衣的纽扣一直扣到下巴,衣领竖着。他的脖子周围绕着铁链;一个男人抓着铁链,把他拉下来,两个人一起跳到大棚底下。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坐在玻璃售票处里,准备好了免费通行证,交给前十位胆子够大,敢上前去和大猩猩握手的小孩。

大猩猩完全无视小孩,跟着男人走到入口的另一头,那儿搭着一个离地一尺高的站台。他踩了上去,转过身来冲着小孩咆哮。他的咆哮声并不响亮,却充满恶意,像是发自于黑暗的内心。以诺吓坏了,要不是他被小孩围着,早就撒腿跑了。

“谁先上?”男人说,“来吧来吧。谁先上?第一份免费通行证给第一个上来的小孩。”

那群孩子一动不动。男人扫了他们一眼。“你们这些小孩怎么回事?”他厉声说,“你们胆子那么小吗?我用铁链拴着他,他不会伤到你们的。”他拉紧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向他们说明一切尽在掌握。

过了一分钟,一个小女孩从人群里站了出来。她有一头刨花似的长卷发,一张三角形的尖脸。她走到离开猩猩四尺远的地方。

“好啦好啦,”男人把铁链拉得嘎嘎响,“打起精神来。”

猩猩伸出手来,飞快地和她握了握。这会儿又走出来一个小女孩和两个男孩。队伍重新排了起来,并且开始挪动。

大猩猩一直伸着手,转头无聊地看了一眼外面的雨。以诺已经不再害怕,正疯狂地想着用来羞辱他的脏话。通常他才思泉涌,但是此刻头脑一片空白。他的大脑两边空空如也,连每天说的粗话都想不起来。

现在他前面只有两个小孩。第一个握完手闪到了一边。以诺的心脏怦怦直跳。前面的小孩也握完让开了,剩下他和大猩猩面对面,大猩猩机械地握住他的手。

这是以诺来到这个城市以后,向他伸来的第一只手。这只手既温暖又柔软。

一瞬间他只能站在那儿牢牢地握着。接着他磕磕巴巴地说,“我叫以诺·埃莫瑞,”他咕哝着,“我在罗德米尔男子圣经学校念过书,在市动物园工作。我见过你的两张照片。我只有十八岁,但是我为政府工作。我爸爸让我来……”他的声音哑了。

大明星略略俯过身来,眼睛里闪过一丝变化:赛璐珞镜片后面凑过来一双丑陋的人眼,眯瞅着以诺。“你去死吧。”猩猩戏服里冒出一个确凿的声音,低沉但是清晰,手也猛然抽走了。

以诺感受到猛烈而痛苦的羞耻,他晕头转向绕了三圈,才搞清楚方向。接着他飞快地冲进雨里。

以诺不禁感到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在以诺看来,希望的意义是由两份怀疑和一份欲望组成。接下来的一整天里,这个念头都折磨着他。他只模糊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他不是一个没有抱负的男孩:他希望有所成就。他希望完善自我,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人们排队和他握手。

整个下午他都在房间里坐立不安地团团转,咬着指甲,撕扯着房东太太那把雨伞上剩下的丝绸伞面。终于他把伞面整个扯了下来,弄折了伞骨。只剩下一根黑色的棍子,一头是锐利的金属尖,另一头是狗脑袋,像是一种过时的专用拷问工具。以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棍子夹在胳膊底下,意识到这样走在路上非常醒目。

晚上七点,他穿上外套,拿着棍子,去两个街区外的小餐馆吃饭。他感觉自己是去讨回一些尊严,却又非常紧张,担心尊严得靠抢夺才能要回来。

不填饱肚子什么都做不了。餐馆名叫巴黎小厨;只有一条六英尺宽的通道在一家擦鞋店和一家干洗店中间。他悄悄走进去,爬上角落里的高脚凳,说他想要一碗干豌豆汤和一杯巧克力麦芽奶昔。

女服务员高高的个子,戴着一副黄色的大牙箍,同样颜色的头发拢在黑色的发网里。一只手始终叉在胯上;她替其他人点完单。尽管以诺每晚都来,她却从没喜欢过他。

她还没有替以诺点单,便开始煎培根;这儿只有一个客人,他吃完了饭,在读报纸;所以培根是做给她自己吃的。以诺越过柜台,用棍子戳了戳女服务员的屁股。“听着,”他说,“我要走了。我赶时间。”

“那就走啊。”她说。她动了动下巴,专心致志地盯着煎锅。

“给我一片那边的蛋糕就行,”他指着圆玻璃台面上半块粉色黄色相间的蛋糕,“我有事要忙。我要走了。就放在他边上吧。”他示意那边看报的客人。他越过几个凳子,开始阅读那人手上的报纸对着外面的一边。

男人放下报纸看看他。以诺笑了笑。男人又举起报纸。“能不能把你不看的报纸借给我看看?”以诺问。男人又放下报纸瞅着他,眼睛浑浊坚定。他飞快地翻了翻报纸,把连环漫画抽出来递给以诺。这是以诺最喜欢的。他每晚都例行公事地读。他吃着女服务员从柜台上为他切下来的蛋糕,一边看漫画,感觉自己充满了仁慈、勇气和力量。

他看完一面,翻过来细看另一面上满满的电影广告。他目光停都不停地掠过三个广告栏,接着扫到了贡伽的广告,伟大的森林之王。广告罗列了贡伽巡演的所有剧场,还有每个剧场的时间。三十分钟后他将出现在五十七大街的胜利剧场,这是他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次露面。

要是有人在旁边看着以诺,会发现他脸上清晰的表情变化。起初还喜滋滋地读着连环漫画,现在却完全变了:他看起来很震惊。

女服务员正好转身看他走没走。“你怎么了?”她说,“是不是吞了颗果核?”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以诺咕哝着。

“我也知道。”她沉着脸说。

以诺拿起棍子,把零钱放在柜台上。“我要走了。”

“别让我留你。”她说。

“你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他说,“——这样的我。”

“反正随便怎样都和我没关系。”她说。

以诺走了。这是一个愉快潮湿的夜晚。人行道上的水泥砖闪闪发亮,商店橱窗里满是鲜艳的便宜货。他拐进一条小巷,飞快在城市更黑暗的巷子里穿行,只在巷子尽头停下来一两次,往每个方向扫上一眼,再继续向前跑。胜利剧场很小,坐落在一小片砖墙建筑中,适合家庭活动;他穿过一片亮着灯的街区,又走过更多巷子和后街,来到剧场周围的商业区,然后放慢了脚步。他隔着一个街区便看到了它,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他没有穿过马路走到剧场那边,而是远远地站在另一侧,一边往前走,一边眯眼盯着那片发光的地方。他在剧场正对面停住脚步,躲在大楼中间狭窄的楼梯井后面。

载着贡伽的卡车停在马路对面,大明星站在大棚下面,正和一位老妇握手。老妇走开以后,一位穿着球衫的绅士迈步上前,像运动员似的大力握手。他后面是一个大概三岁的男孩,戴着一顶高高的牛仔帽,帽子差点遮住他的脸;他被队伍里的人推搡着往前走。以诺看了一会儿,满脸嫉妒。小男孩后面是一个穿着短裙的女人,再后面是一个老头,老头不好好走路,却跳起舞步来试图吸引注意力。以诺突然冲过马路,悄悄地躲进打开的卡车后门。

握手一直持续到影片开始。接着大明星回到车厢里,观众涌进剧场。司机和典礼负责人爬进驾驶室,卡车隆隆地开走了。它飞快地穿过城市,继续飞驰在公路上。

车厢里发出撞击声,不是大猩猩平时发出的,却被马达的嗡嗡声和车轮不断轧过地面的声音掩盖了。夜晚暗淡,安静,除了偶尔猫头鹰的呜咽和远处货运车轻柔的声响,一片寂静。卡车开得飞快,直到在一个交叉道口减速,车厢嘎嘎轧过铁轨,一个身影从门里闪出来,差点跌倒,然后一瘸一拐地迅速钻进树林。

他一钻进松树林的蔽荫处,便放下一直抓着的尖棍子,和刚刚夹在胳膊底下的松松垮垮的东西,开始脱衣服。他把每件脱下来的衣服都仔细叠好,放在刚才那件的上面。等到所有的衣服都摆好了,他拿起棍子,开始在地上挖洞。

惨淡的月光照进黑暗的松树林,不时落在那人身上,原来是以诺。他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口子,从嘴角一直划到锁骨,眼底的肿块让他显得麻木迟钝。他被强烈的快感点燃,没有什么比这更具有欺骗性了。

他挖得飞快,最后挖出一道长一尺深一尺的沟壑。然后他把衣服放了进去,站在旁边休息了一会儿。埋衣服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埋葬过去的自我;他只是觉得自己不再需要它们。等喘过气来,他便立刻把挖出来的泥土填进沟里,用脚踩实。这时他发现自己还穿着鞋子,干完活后,他脱下鞋子,扔在了身后。接着他拾起那件松松垮垮的玩意儿,用力抖了抖。

在飘忽不定的月光下,他的一条白花花的瘦腿消失了,接着是另外一条,然后是一条胳膊,又一条胳膊:一个毛茸茸的黑色身影取代了他。那身影刚刚还有两个脑袋,一个浅色的,一个深色的,转瞬间深色的脑袋盖住了白色的,一切搞定。然后身影忙着摆弄暗扣,稍稍调整兽皮。

一切停当以后,它还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接着开始咆哮,捶打自己的胸口;跳上跳下,甩着胳膊,探着脑袋。咆哮声起初还单薄犹豫,转瞬就响亮起来。一会儿低沉恶毒,一会儿高亢嘹亮,然后又低沉恶毒;突然停止了。身影伸出一只手,握住空气,奋力地摇着胳膊;又收回胳膊,再次伸出来,握住空气,继续摇。重复了四五次。接着拾起尖棍,傲慢地夹在胳膊下,离开树林朝公路走去。不管是非洲的、加利福尼亚的,还是纽约的猩猩,没有一只比它更快乐。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挨得紧紧的,坐在公路口的一块石头上,他们越过开阔的山谷,远远地眺望着城市,没有看到那个毛茸茸的身影靠近。大烟囱和楼房的房顶矗起一片参差不齐的黑墙,衬着颜色略浅的天空,不时有一座教堂的尖顶从云层中探出来。年轻男人转过头来正好看到猩猩站在几英尺的远处伸着手,黑不溜秋,面目可憎。年轻男人松开抱着女人的手,无声地消失在树林里。而女人一转过眼来便尖叫着沿着公路跑开了。猩猩吃惊地站着,胳膊垂在身体两侧。它坐在他们刚刚坐过的石头上,越过山谷,眺望着城市起伏的天际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