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特孟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从许多年前为了寻找师父第一次走过的门而进入他所渴望的城市。他在接近这个主教住的城市路上,已经听到好些有关本市的消息。他听说这里也曾发生过瘟疫,也许还在流行,有人告诉他,总督为了要恢复暴动以前的秩序,颁布紧急命令,以保护市民的生命财产。主教在瘟疫发生后就已离市,到远在乡间的邸第去了。戈特孟对这些消息没有多少兴趣,只要城市与工场在,他能去那里工作,别的事情他都不在乎了!当他到达时,瘟疫已不再流行,大家正期待主教回来,恢复往日的生活。

现在戈特孟重见这以前毫不在乎的城市倒有一种返乡的感受,为了克制自己激动的感情,脸色异常严肃。哦,你看!市门,美丽的喷泉,大教堂粗糙的古塔,玛丽亚教堂细长的新塔,圣罗伦斯寺院响亮的钟声,辐射状的大市场,一切如常,这些都在等着他,这是多么的美好啊!新的建筑和奇怪得令人不愉快的东西,则是他在路上不曾梦想到的。他走过市街,认出那些房子,不觉几乎哭出声来。人们住的是漂亮安全的房屋,过的是美满幸福的生活,对于故乡,住家与工场,妻子与儿女,婢仆与邻人之间的交往,使他油然而生一股安全与强烈的感情。

快近黄昏时,戈特孟才走进倪克劳师父居住的巷子里去,这条路是他以前每天去工作的必经之路,这时他的心情开始紧张与不安。但他却又加快脚步,好像已经等不及的样子。师父大概会对他发脾气吧?可是事隔多年,不愉快的事也早该忘了;万一他真的生气,那就随他去好了。只要师父还安然无恙就好。快,他在最后的瞬间好像还怕会耽误什么似的,直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子走去。当他握起门把时,却大吃一惊,门是锁着的。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吗?这门从前连白天也从来不上锁的。他只好着急地低着头等候。

这时,以前那位老女佣来了,把戈特孟迎进屋去。她已不认识戈特孟了,她没有变得更丑,只是更老与更不客气罢了。他忧戚地问起师父,她却怀疑与发呆地望着他。

“师父?这里没有师父。你走吧,这里是不留人的!”

她要把他逼出门去,他握住她的手臂,大声责问:“马格丽,你听我说啊!我是戈特孟,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就是到倪克劳师父这里来的戈特孟啊。”

她远视与昏花的老眼闪了几下,仍没有一点欢迎的眼色。

她拒绝地说:“这里已没有师父了,他死了。你走,我不能站在这里和你白费唇舌。”

戈特孟大吃一惊,推开在背后大声叫喊的老太婆,连忙穿过黑暗的走廊,奔向工场,在下台阶时还听见老太婆一面埋怨一面骂着关上了门。他在熟悉而昽的房间看见了倪克劳收集的雕像,就大呼李斯佩姑娘的名字。

房门打开了,李斯佩出来了。他一眼就认出了她,但心却不觉都麻了。自从他发现这屋子的门是开着以后,恍惚是做了一场噩梦,如同见到鬼怪般着了魔法,李斯佩的样子令他不寒而栗。原先漂亮的少女现在变成了可怕而佝偻的老处女,面黄肌瘦,黑色衣着,眼光游离,举止不安。

“对不起,”他说,“马格丽不让我进来的,你认出我了吗?我是戈特孟。嗳,请你告诉我,令尊真的死了吗?”

现在她认出他了,而且也立刻看得出她对他并没有好印象。

“哦,你是戈特孟?”她说,还带有从前那种傲慢的声调,“你到这里来有什么用,父亲已过世了。”

“那么工场呢?”他又问。

“工场?关掉了。如果你要找工作,得去别处。”

她装作若无其事似的。

“李斯佩小姐,”他欣然说,“我不找工作,我只是来看看师父和你。听见你刚才说的话,真叫我悲伤!我知道你现在有着困难,如果你能把我当作你父亲的徒弟看待,我是乐于帮你忙的。哦,李斯佩小姐,我看见你这样,心里真难过——你吃了不少的苦吧。”

她退到房门里去了。

“谢谢,”她踌躇地说,“你没有什么可帮我父亲做的了,对我也一样。马格丽会带你出去的。”

她的话很难听,半不高兴,半在害怕,他觉得如果一不称心她真会把他骂出去的。

他已走到外面,老太婆关了大门,上了闩。他听见门闩重击的声音,就好像是盖上棺材盖的声音一样。

戈特孟慢慢地回到河堤去,坐在河上的老地方。夕阳已西下,冷风在河上吹拂。一小时后,已经是夜色朦胧,终于他哭了。热泪滴在手上和膝上,为去世的师父而哭,也为花容失色的李斯佩而哭,为雷娜、为罗培德、为犹太姑娘、为自己失去的青春而哭。

不久之后,他去以前常与同伴喝酒的酒店。老板娘还认识他,客气地招待他一块面包和一杯酒。但他既不吃面包,也不喝酒,只是在酒店椅子上睡了一夜。次晨老板娘叫醒他,他谢过后就走了,途中吃了那个面包。

他去渔市场,这里有一间他以前住过的房子。在喷泉旁有几个卖活鱼的女人。像以前一样,他盯着圆桶里光泽美丽的鱼,油然生出同情之心,不觉对卖主与买主生起气来。他记得很久以前的一个清晨也曾在这里走来走去,同情和悲伤地看着鱼,但已事隔多年,光阴如同流水一去永不复返,此情此景令他心中有着无限的悲痛。

当他盯着那些鱼陷入沉思时,听见有人亲昵地在低喊他的名字:“戈特孟。”这喊声显得有点胆怯,一看是个有点脆弱而带病的少女,有着一双美丽的乌黑眼睛,但他并不认识这个少女。

“戈特孟!是你吗?”胆怯的声音说,“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玛莉啊。”

但他已不认识她。她说自己是他以前女房东的女儿,就是那天清早动身前在厨房里为他煮牛奶的那个人。当她讲话时脸都涨红了。

她是玛莉,是那个腰上有病的孱弱孩子,那时她对他是多么亲切与照顾。他现在又一一想起了:她在寒冷的早晨起来等他;因他的动身而悲伤,为他煮牛奶;他曾吻过她,她没作声,静得像接受圣体般。他从未想到过她,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现在她长大了,有着迷人的眼睛,但仍有点驼背,显得有点憔悴。他与她握手,为这里还有人认识他与喜欢他而觉得高兴。玛莉带他回家时,他并不很反对。房间里还挂着他的肖像,他那个红宝石的杯子也还摆在火炉边上。这家人都高兴能再看见他。他在这里住了两三天,也得知了师父家里所发生的事:倪克劳不是死于瘟疫,而是漂亮的李斯佩得了瘟疫,病得很危险,倪克劳因悉心照顾她,由于疲劳过度,在她还未痊愈之前就去世了。她反而没有死,只是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工场空着,”玛莉的父亲说,“对一个有本领的雕刻师来说,这是一个赚钱的好地方。戈特孟,这件事你考虑考虑!她不会不答应的,没有什么可推辞的。”

戈特孟也听说瘟疫猖獗时的种种情形,暴徒开始烧了医院,后来又抢了几家有钱的人家,一时市区里大乱,主教也逃走了。当时皇帝正在附近,就派了海英利西伯爵来当总督,这个人勇敢果决,派了些骑兵和步兵来镇压,就把秩序恢复了……

当主人问起戈特孟的经历时,戈特孟悲切地说:“啊,别提啦!我到处流浪,到处都是瘟疫和尸体,人人都变得疯狂似的,为了不安而发怒。我从死里逃生,这一切就像一场噩梦。现在我回来了,师父却死了,等我休息几天,我还要走的。”

其实他不是为了要休息而停留,而是因为失望与犹豫,因为要回忆在这市区里的昔日欢乐,为了可怜的玛莉对他的爱情。但他除了友情与同情之外,却无法回报。停留在这里最迫切需要的,是他想再度成为一个艺术家,即使没有工场,也要达到目的。

玛莉给他纸和笔,戈特孟画了几天图,没做别的。他在房间里不眠不休地画,不是很快速写出粗略的人像,就是刻画出细致可爱的人物,把一本画册里的内容全搬到了纸上。他把那个流氓死后的满足,爱与嗜杀都微笑地表现在雷娜的脸上,还有她最后那个夜里的表情,融化在无形的世界里,又回到大地的情形也画了上去,因此把雷娜的脸画了好多次;他也把那个死在父母旁边的门槛上,捏着小拳头的农家小孩画了出来;还有一幅是满车尸体,由3匹黑马拖拉,旁边站着拿长棒的收尸人;他又不断地画瘦长黑眼的犹太姑娘勒百嘉,她的脸上满是痛苦与愤怒,娇丽年轻的体态表现出丰富的爱,连高傲厉害的嘴也画了出来;他也画了自己,把自己画成流浪者,恋爱的人、死神前的逃命者……他专心于白纸上,把李斯佩傲慢庄严的脸,老女佣马格丽的丑恶相貌,倪克劳师父令人敬爱的神色,都一一画了出来。在几天之内,把玛莉给他的纸都画满了。他又把最后那张纸裁下一块,几笔就把玛莉勾画出来,一对漂亮的眼,一张紧闭的嘴。他把它送给了她。

他借这些素描发泄了心头的负担与郁积,觉得轻松了许多。他在作画的时候,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的世界只有桌子、白纸与夜里的蜡烛。现在他清醒了,想起最近的体验,认为新的流浪是刻不容缓的,所以带着半是再见,半是别离两种奇妙而不同的感情,开始彷徨地在市内徘徊。

就在戈特孟彷徨地徘徊时,遇到了一个女子。这个女子的外貌,使他已经分裂而失去秩序的感情又重新凝聚了起来。那女子骑着马,是个碧眼、身材高大的金发女郎,四肢健康,一脸享乐与得意的样子,充满自尊心和敏锐的好奇心。她威武地骑在褐马上,以冷静命令般的目光傲视世界,张开大嘴,似乎对于施与受有着最大的胃口。当戈特孟看见她时,完全清醒了而且非常好奇,希望把这个高傲的女子作为他的对手,以能征服这个女子为高尚的目标,且以能在途中折服她为乐事,却忽略了是否会遭到杀身之祸。他一见她就觉得这是一头金毛雌狮,正和自己一样,富于感觉与灵性,而且刚柔具备,甘冒一切危险,热情之血得自祖先的遗传。

他骑过去时,他的目光迎着她,瞥见鬈发与蓝天鹅绒领子之间结实的粉颈,强劲的肌肉,肤色中带有细柔,戈特孟认为这是他所见的女中佼佼者。他想用手去捏她的颈子,看看她藏在沉静碧眼里的秘密。她是谁?这是不难问清楚的;不久就知道她是住在城堡里的安克纳,是总督的情人;戈特孟并不引以为奇,也许有一天她会成为王妃的。她站在喷泉的水池边,水面浮出的影子相当于金发女子的兄弟,只是显得很混乱。他立刻去找以前认识的一个理发师,把他的头发与胡子修剪整齐。

他跟踪了她两天,当安克纳从城堡里出来时,这个陌生的金发男子已站在大门口,正满脸崇拜地注视着她。当安克纳从金匠那里出来时,又遇见了这个陌生人,她高傲地向他扫视了一下,同时闪动鼻翼。第二天早晨,她刚出来时又发现他已站在那里,于是挑逗地向他嫣然一笑。他也看见了伯爵:这个总督是个魁梧勇敢的男人,一副严厉的样子,但他已白发苍苍,脸现郁色,戈特孟觉得自己的条件比他更为优越。

戈特孟这两天心情很愉快,脸上又有了青春的光辉。同这个女人调情将是多么美妙,他已经对这个美女神魂颠倒,有着愿把生命孤注一掷的感觉,这是多么值得和刺激啊!

第三天早晨,安克纳从城堡里策马而出,还有一个侍从跟着。他发现这个女子的眼睛已有一股挑战与不安的神色。对啦,正是这个人。她把侍从遣走了,只有她一人慢慢地骑行,从楼门下骑到桥上,而且还回头看了一下。这时到圣怀特教堂去的路上很冷清,她等着他。等了半小时,戈特孟才慢慢走过来,不慌不忙的。他面带高兴的微笑,嘴里还含了一小枝浅红色的野蔷薇果实。她下了马来,把马拴好,倚在峭石壁的常春藤边,望着这个追上来的男子。他走到她身边站住了,脱下帽子,彼此以目光相示意。

“你为什么跟我跑?”她问,“你要把我怎样?”

“哦,”他说,“我想送你一点东西,比你所能给我的更多些。俏夫人,我要送东西给你,随便你要什么。”

“好,我要看看你有什么可送的。如果你以为在外面采花没有危险,那你就错了。我喜欢的就是那些敢冒生命危险的男人。”

“那你下命令好了。”

她从颈上徐徐地把一条细金链拿下来递给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戈特孟。”

“戈特孟,颇动听的名字,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样的金口(译注:‘戈特孟’的原文有‘金口’之意)。你注意听:傍晚时你把这条链子拿到城堡里来,说是你拾到的。你不可把它交给别人,要亲自交给我。你这样来,人家会把你当乞丐的,如果有仆役叱责你,你不可惊慌。你须知,我在城堡里只有两个可靠的人,那就是马夫马克士与丫环贝尔泰,你必须找到其中的一个,然后让他们把你带来见我。其他的人都是伯爵的,你须加以注意,他们都是敌人,会要你命的。”

她向他伸出手来,他微笑着接过手来,轻柔地吻着,还把脸靠在她手上轻轻地揉擦着。接着他拿了金项链下山,向城市走去。葡萄山都已牛山濯濯,黄色的树叶被风吹落,一片接一片的。戈特孟俯瞰城市,微笑地摇摇头。在几天前他还是愁眉不展的,如今苦恼都已过去,如同金黄色的树叶从枝上飘落一样。他觉得从来没有见过像这个女人的爱,光辉灿烂,她那高高的身段,金发和微笑,都是富于生命的,不由得使他想起母亲的样子,这正是他在圣母泉修道院时深铭于心的。他在前天还没有想到能再度看见如此美好的世界,也没有料到生命、快乐与青春的奔流是这样的丰富,能再度通过他的血液。他还能活着该是多么幸运,那些可怕的岁月一直是死里逃生的啊!

晚上他到达城堡,只见院中一片热闹,使者往来其间,一小群神父与高级神职人员被仆人从内门领到台阶上去。戈特孟想跟他们进去,却被守门的挡住了。他拿出金链来,说是他奉指示,必须把金链亲手交给夫人或夫人的丫环。有一个仆人带他进去,并在走廊上等了好久。终于有个漂亮伶俐的女人出来了,走到他面前低声问道:“您是戈特孟吗?”并且示意跟着她走。

他被带到一间小房间里,里面有很浓的毛皮与香水的芬芳气味,木钉上挂满了衣服、大衣与女帽,各式各样的鞋放在敞开的箱里。他站着等了大约有半小时,闻到衣服的馨香气味,并用手去抚摸那些毛皮,对周围这些漂亮东西看得眉开眼笑。

终于里门开了,出来的是安克纳,穿了浅蓝的衣服,毛皮的领子,她缓步向戈特孟走来,严肃冷静的碧眼直瞪着他。

她轻声地说:“让你久等了,现在没有关系啦,伯爵在那边宴请神父们,还要同他们开会,会议的时间总是长的。这段时间是属于你我的了。戈特孟,欢迎你来。”

她向他探过头来,充满情欲的嘴唇触在他的唇上,彼此接了第一个吻,戈特孟慢慢用手抱住她的头。她带他到寝室里去!高大的房间内,烛光通明,桌上已准备好餐食,两人坐下后,她递给他面包与牛油、肉与漂亮蓝杯里的白葡萄酒。他们用同一个蓝杯喝酒,互相用手嬉戏。

“你是哪里来的?”她问他,“我听话的鸟儿,你是战士、沿街奏乐者或者是困窘的流浪汉呢?”

“随你说好了,”他低声笑着说,“我完全是你的了,我是乐手,是你希望的乐手,你是我动听的竖琴,当我的手指在你颈子上弹奏时,我们听见天使在歌唱。宝贝,你过来,我不是为吃你可口的点心与美味的酒才来的,我只是为你而来的。”

他轻轻地把白毛皮从她头上解开,献媚地把她的衣服脱掉。外面廷臣与神父们的会议已经结束,仆人们轻轻地走着,新月完全沉在树后,一对相爱的人已经不知道外面的事了。两人互相拥抱开放了的乐园之花,缠绵在芳香的夜里,他发现了朦胧中白花的秘密,乃用纤柔与感谢般的手摘取他渴望的果实。这个乐手还从未在这样的竖琴上演奏过,而这具竖琴也从来没有在这样有力与灵巧的指头下被弹奏过。

“戈特孟,”她热情奔放地向他喃喃说道,“啊,你是个什么样的魔术师啊!可爱的金鱼,我在你面前,愿做你的小孩。我情愿死在你身边。情人,你把我饮干,把我融化,把我杀死吧!”

当戈特孟看见她那冷静的眼里已失去严酷而变得温柔时,他的喉里深深地响起幸福的回声。当眼里那股战栗与死的恐惧消失时,就像是濒死的鱼皮上失掉了银色的光泽般。在这一瞬间,似乎人间可以经历的幸福,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了。

当她正闭眼躺着时,他已轻轻地站起来,穿起衣服,叹息着对她说:“我的美人儿,我要走了,我不想死,不想被这伯爵打死。我想再度和你共享像今天这样的幸福。再来一次,再来许多次!”

她默默地躺着,直到他穿好衣服。现在他轻轻地把被盖在她身上,吻了她的眼。

“戈特孟,”她说,“哦,你走吧!明天再来!如果有危险,我会告诉你的。你要来,明天再来!”

她按了铃,丫环在更衣室的门口等他,把他带出城堡去。他本来要赏她一个金币的,却一时因发现自己的贫困而惭愧。

他站在渔市场上,仰视着屋边。夜已深了,恐怕人都睡了,也许非在外面过夜不可了。但奇怪的是他发现大门是开的,就轻轻地溜进去,关上了大门。通往他房间的路须经过厨房,里面有灯,玛莉坐在厨桌的小煤油灯旁,她已等了两三个小时,刚刚睡着了。当戈特孟进来时,她吃惊地连忙站了起来。

“哦,”他说,“玛莉,你又起来了吗?”

“我起来了,”她说,“否则你就进不来了。”

“玛莉,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时候不早了,别生气。”

“我决不会生你气的,戈特孟,我只是有点悲哀。”

“你不应该悲哀的,为什么悲哀呢?”

“啊,戈特孟,都怪我不健康,不漂亮,不强壮,否则你不会夜里到别人家里的,不会喜欢别的女人,而会跟我在一起,对我好一点的。”

她失望地低声说,没有愤慨,只有悲哀。他困惑地站在她身边,同情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小心地抱着她的头轻抚她的发,她静静地站着,感觉到他的手正可怕地放在自己头发上。

她哭了,又直立着怯生生地说:“戈特孟,去睡吧!我说了不中听的话,我很想睡了,明天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