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已经解冻,从腐烂的树叶下又已可嗅到紫罗兰成长的芳香,戈特孟已经过了一个多彩多姿的四季:饱览森林与云山之美,从这个田庄到那个田庄,从这村到那村,从这个女人到那个女人。有些寒冷的夜里,他苦闷地坐在窗脚下,窗里的灯光明亮地照着,向他发出那追求永无实现的幸福的呼唤。现在他相信已经身历的事都会重来:长途跋涉在田地上、在荒野上、在石子路上,夏天睡在林中,在村庄里漫步,有少女们从背后而来,运干草或采完果实回家,秋天最初的时雨,有害的初次降霜——所有的事都会重演,一次、二次、无限的,在他眼前拓展成五彩缤纷的带子。

戈特孟已经遇到过好几次雨与雪。有一天,他经过一处落叶且有浅绿萌芽的山毛榉森林,从山路攀登到岭上,映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新的光景,使他喜上眉梢,心头涌起热切与希望的浪潮。几天来他已经预知快到这个地方了。现在正是中午时分,这一带景色宜人,绮丽得犹如初次见到,这不但证实,而且也加强了他的信念,他从那些灰色树干与被风吹动的树枝之间,俯瞰一处褐绿色的山谷,谷中有宽阔的河流,河水发出粼粼的碧绿光芒。现在他明白那长久无尽的流浪,满目荒凉与森林地带,都已沐在春色之中,不会再遇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或是穷乡僻壤的地方了。谷下河水汩汩,通往全国最美丽、最有名的市镇。这里有丰富肥沃的土地,木筏与小舟往来如织,这是一条通往美丽的村庄、城堡、修道院与富有的城市的道路,谁要是在这条路上旅行,无论是几天几周,都不必担心有森林或沼泽,也不必担心突然发生的意外,这是个新的世界,是他欢喜和期待的地方。

这天晚上,他来到了一个美丽的村庄。这村庄位于大街旁的河流与红葡萄山坡之间,房屋是人字形屋顶,木骨架也漆得红红的,在村庄入口的地方有个拱形门与通向小巷的石砌台阶,一家打铁铺里血红的火花映照街上,还可听见响亮的打铁声。戈特孟好奇地穿街过巷,嗅到地窖里满坛溢出来的酒香,他一面注视教堂与公墓,一面想找一个可以爬上去过夜的谷仓。但当他在一个牧师家里请求住宿时,那个胖胖的红脸牧师问起他的来历,他捏造地回答了一些话,因此牧师便欣然应允,且以美酒佳肴招待,他就放弃了餐风宿露的念头。第二天,他又走了。他沿河而上,看见行驶的木筏与运货船,并且追上了一些船只,要求船主带他一段路。一路上看不完的春光明媚,村庄与小乡迎面而来,妇女们在园篱里微笑,也有蹲在褐色泥地上种植植物的。有一天傍晚他来到了一个村庄,一路上少女敞开嘹亮的歌喉。

戈特孟很喜欢这里磨坊中的一个姑娘,还在这地方逗留了两天。姑娘都乐于与他谈笑,流连不去,好像他是坊里最可爱的小伙子一样。戈特孟也和渔夫坐在一起垂钓,帮着马夫喂马和洗刷,借此获得面包和肉吃,还准许他坐马车。他在长久的孤独流浪以后,对于这样一路长谈,同这些愉快的人在一起,并且每天有吃有喝,感到非常快乐。如此行行重行行,他已渐渐接近主教的都城,一路风光也越发地美不胜收了。

某日天刚黑时,戈特孟来到了某处河边一带绿叶树下。河水静静地流着,听得出流过树根下的声音。丘阜上空已升起月亮,月光泻在河上,树影斑驳,这时他发现有个少女坐在河边哭泣,那是因为她与情人发生了口角,现在情人已走,只剩下她一个人。戈特孟走向前去,坐在她旁边,听她诉苦。他抚着她的手,把森林与鹿的故事讲给她听,她的心里渐渐平静过来了,脸上也有了笑容,愿意给他一个吻。但这时她的情人又来找她了,他已平心静气后悔刚才的口角。当他看见戈特孟坐在她身边时,就向他冲上去,用拳打他。戈特孟尽力抵抗,最后那人敌不过而逃进村里去,那少女也含羞跑走了。戈特孟四处逡巡,没有找到栖身之处,在月光中走了半夜,漫步在银白静寂的世界里,觉得诗意满怀,所以一直走着,直到露水湿透了鞋子,他才觉得疲倦,便躺在附近的树下睡着了。当阳光照在他脸上时,天已大亮了,他睡眼眬地用手摸摸脸,又睡着了。这时来了一个农家女,站在他的面前,用柳枝搔他的脸,把他弄醒过来,他连忙站起来,二人互相微笑着点头。她把他带到一个厂棚里,好让他在这里好好地睡。然后二人在那里拥抱着睡了一会,她又走了。回来时提了一小桶牛奶,还是暖暖的。他送给她一个蓝色的发带,这是他刚在路上拾到的。分手时,他又吻了对方一次。这姑娘名叫富兰翠,他还舍不得离开她呢!

那天夜里戈特孟在一个修道院里借宿,次晨还望了弥撒。他在望弥撒时激起了许多回忆,圆天井石板上寒冷的空气勾起他的乡思,过道上响起了皮鞋的声音。当弥撒完毕时,修道院的圣堂里一片静寂,戈特孟跪在那里,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因为他在夜里做了许多梦。他希望从此改变他的生活,却不知为什么有此希望,也许是由于他对圣母泉与他虔诚的少年时代的回忆所引起的吧!他觉得许多小罪与耻辱是可以用忏悔来洗清的,只有他亲手杀死维克多才是罪大恶极、无法洗清的。他看见一个神父,就同那神父告解,把一切都告诉了神父,尤其是用刀刺中可怜维克多的颈子与背部的情景。哦,他已经好久没有告解了啊!他觉得自己犯了大罪,应该受到相当的惩罚。可是那听告解的神父似乎已经知道了其中经过,一点也不以为奇,不仅不惩罚他,还恳挚地劝告他。

戈特孟轻松地站起来,在祭台上照神父的话祈祷,想要从圣堂出去了。这时阳光从窗子外射进来,戈特孟的目光顺着阳光望去,看见圣堂侧面的小礼拜堂里有个雕像,仿佛是在同他谈话,使他感动得转过身去,非常诚心地注视着。这是个木雕的圣母像,站着的姿势是那样温柔可爱,肩上披着青色的外套,伸着如同少女般温柔的手,一双眼睛光闪闪的,嘴上显出痛苦的样子,高高的额角,栩栩如生,是那样的美丽与端庄,是他从未见过的。戈特孟不厌其烦地注视这雕像上的嘴、可爱的头部。他觉得这是时常在梦中、在预感中出现过的,是他时常渴望的。他驻足在雕像前,欲去还迟地流连了半晌,心中思潮迭起。

终于在他举步要走的时候,刚才听他告解的神父已经站在身后了。神父亲切地问道:“你觉得它美丽吗?”

“美极了。”戈特孟说。

“许多人都这样说,”神父说,“也有别人说,这不是真正的圣母像,太俗,也太夸张了,一点也不真实。还有许多人为此而争论。我倒高兴你喜欢这雕像,它在我们教会已有一年多了,是一个信徒捐献给修道院的。对啦,雕刻这圣母像的师父名叫倪克劳。”

“谁是倪克劳师父?他住在哪里?你们认识他吗?请你告诉我吧,他准是个很有才干的人,才能雕出这样美妙的像。”

“这我不太清楚,不过他是我们主教城的雕刻师,是很有名的艺术家。艺术家都不是圣人,他大概也不是圣人,不过他确是个有思想、高尚且有才能的人。我曾经见过他好几次……”

“哦,你见过他!那么他是什么样子呢?”

“啊呀,你真的被他迷住了。好吧,你去找他,要是找到了,你就说我庞发宙神父问候他吧。”

戈特孟道了谢,神父微笑地走了,戈特孟还在这非常神秘的雕像前徘徊了好久,仿佛觉得雕像的胸部正起伏呼吸着,脸上俱是苦恼与甜美的表情。

他从教堂里出来以后,像变了一个人,走进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已经拥有了自己从未有过的东西,这是他一直嘲笑别人、嫉妒别人而自己也许能够达到的一个目标,这目标也许会使他那完全散漫的生活获得高尚的意义与价值。这新的感情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地闯进他的体内,使他健步如飞。这条美丽明媚的国道,不再是昨天那样热闹的地方,也不再是舒适的休息之地了,而是一条通往城市,到达雕刻师那儿去的路了。他焦急地跑着,在日暮前到达,看见城墙后面的塔,城门上铸的市徽与油漆的楯。他心中激跳地走进城去,几乎不曾注意街上的闹声与熙来攘往的人潮,也不顾马上的骑士、马车与车辆。现在他所重要的不是车辆,不是城市,也不是主教,而是在城门口询问第一个遇到的人:倪克劳师父住在哪里?如果对方回答不知道,那该多么令人失望!

他来到房屋鳞次栉比的一个广场上,那些雄伟的房屋都装饰着许多绘画或雕刻的饰物。有一家大门口上立了一个巨大而灿烂的佣兵像,色彩鲜艳夺目。这个雕像不如那教会里的雕像美丽,但有独特的风格,把小腿肚与蓄须的下颚也表现出来,使戈特孟想到它也许是那个雕刻师的杰作。他走上前去叩门,跨上台阶,看见一个穿了镶毛皮天鹅绒上衣的绅士。戈特孟问他,哪里能找到倪克劳大师?那绅士反问,要找他做什么?戈特孟尽力克制住自己激动的情怀,只说捎个信给他。于是绅士告诉他大师住的巷子,当他访遍那里时,已经入夜了。他焦急而又快乐地站在大师门口,仰视那些窗子,几乎要跑进去。不过他想到时间已晚,而且自己整天风尘仆仆,一身是汗,只好忍耐,等待天明。虽然如此,他还在门口站了好久,正要走时,突然看见窗里灯亮了,有个人影走到窗口来,是个很美丽健康的少女,她的头发在柔和的灯光后徐徐飘动。

第二天早晨,城市已复醒来,人声嘈杂,戈特孟在昨晚过夜的修道院里洗了脸,拍掉衣履上的灰尘,来到那巷里叩门。有个女佣出来应门,却不愿立刻带他去见大师,不过他终于说服了那老妇人,带他进去了。雕刻师穿着工作服,站在一个不大的厅里,也是他工作的地方。这个留有胡子的高大男人,四十来岁,两眼炯炯有神地打量着这陌生人,问他有什么事。戈特孟回上了庞发宙神父的问候。

“没有别的事了吗?”

“师父,”戈特孟屏息地说,“我在修道院里看见过你雕的圣母像。哦,是那样亲切且逼真,使我对你油然而起敬佩之心。历经长久的流浪生活,饱受风霜饥饿之苦,我已是个谁也不怕的人,但却敬畏着你。我有一个大的希望,这个希望始终使我耿耿于怀。”

“你的希望是什么呢?”

“我想做你的徒弟,跟你学习。”

“有这样希望的年轻人,并不止你一个。可是我是不收学徒的,我已经有两个助手了。你从哪里来的?谁是你的父母?”

“我没有父母,也不是从哪里来的。我是修道院的学生,学过拉丁文与希腊文,后来我出走了,从此流浪在外,直到如今。”

“你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做雕刻师?你曾经做过这种事吗?你有图样吗?”

“我画过许多图样,但都不在身边。至于我为什么要学这种艺术,我可以对您说明。我曾经有过许多想法,看见过许多人的脸与身段,并且曾经不断地回想。在这些思想中有若干是我念念不忘、寝食难安的。我奇怪的是人各有形态,各具殊胜,譬如额角和膝部的配合,肩膀和臀部的配合,即使各人的人格与气质一致,内心深处相同,但每个人仍都各有不同的膝、眉与额,这岂不是很奇怪吗?还有更使我奇怪的,是我在某一个夜里,帮助一个临盆待产的女人,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为什么每一个人在痛苦与快乐达于顶点时的表情,都是一样的呢?!”

雕刻师逼视着这个陌生人。

“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师父,我知道,这正是我从师父的圣母像上所发觉出来的,这对我是何等喜悦与惊愕,我就是因此而来的,在那美丽高尚的圣母像脸上,真不知含有多少痛苦,同时所有的痛苦又变成多少真正的幸福与微笑了!当我看见雕像时,我燃起了心中之火,觉得我多年的思想与梦想是确实的,突然有了新的意味,于是我就知道该做什么,该去何处了。倪克劳师父,我衷心请求你收留我,让我跟你学习。”

倪克劳注意地倾听着,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小伙子,”他说,“你对艺术的体悟非常的惊人,连我也惊奇在你这样的年龄居然能知道这许多苦乐,我觉得与你把酒作一夕谈,应是愉快的事。可是一起谈愉快与聪明的话,不如一起生活与工作几年更好。喏,这是工场,将是工作的地方,不是闲谈与空想之所,而是用双手实干的地方。我老实对你说,你不必再走了,且看你能做些什么。你曾经使用过黏土与蜡吗?”

师父的话使戈特孟联想到好久以前的梦,他在那梦中用黏土塑成了些小泥像,而突然间它们都站立起来变成巨人。不过他没有提起这件事,只认自己从未做过这类的工作。

“好,那你就画点东西吧!你看,那边有桌子,纸张与木炭。你坐到那边去画,你可画到中午或傍晚。也许从这里面我会看出,你是擅长什么的。好吧,谈话到此为止。我要去工作了,你也去做自己的事吧!”

戈特孟坐在指定的绘图桌上,要画坐在椅上的倪克劳。他并不急于开始工作,只是先坐在那里等,静得像个怯懦的学生,好奇与满怀爱心地注视着师父,师父正向他半朝着背,用黏土在制作一个小泥像。戈特孟注视着他,他的头发已有些灰白,可是有着坚定、高贵与传神的匠人之手,寓有微妙的魔力,和戈特孟所预料的并不一样。他原以为对方是个年老、拘谨、胆小、无趣、不幸福的人。现在从他在工作时,目光炯炯、观察入微的印象中,戈特孟不由对师父的整个形态有了更仔细的观察。他想,这个人也许是个学者,是个静肃的研究者,专心于工作,从事许多前辈的研究,将来一定会把这些传给后辈的,这是一种不屈不挠、一辈子也做不完的工作,是积累许多年代的劳力与毕生从事的工作。至少这从师父的头上可以看得出来,他很有耐性,很富修养,为了认识世界上一切工作的价值,抱了很谦逊的态度去学习,但也对自己的使命赋予信心,所有这些都从他的头上表露无遗。另一方面,师父的手又使他悟出了别的事情,双手与头脑之间有不同的地方,这双结实而又敏锐的手指,黏土在他手里,就好像是抱着爱人的男人的手一般,充满情感,那样热切地爱抚;悦色而又虔敬,确实而又灵巧地活动,像是古老而有经验的老手。戈特孟对于这双妙手看得出神而又心悦诚服。他是很想画出这位师父的,只是由于一时之间不能得心应手,倒使他颇费踌躇了。

戈特孟注视着工作中的艺术家,约莫有一个多小时之久,要想摸清楚这个人的秘密,并且开始在他心中形成一个个别的画像,在他心灵的面前清楚地显出他最熟悉、最崇拜与心爱之人的形象,虽然这些相貌也有各种的特征,有许多内在的冲突,却是没有破绽与矛盾的。这是他朋友那齐士的影像,他的轮廓愈益趋向统一与完整,这个可爱的人其内在法则便愈加明显地在他的影像中表现出来,高尚的头显现出了精神,美丽伶俐的嘴与略带悲哀的眼也表现出在工作时的紧张与高贵,瘦肩、长头、纤细高贵的手,无不为出神入化的奋斗而生气勃勃。自从他离开修道院、离开朋友以来,把那齐士的形体看得这样清楚,看得这样完整,这还是第一次。

戈特孟如同在梦中失去了自己的意志般,恍兮惚兮地开始描绘,用可爱的手指恭敬地画出在他心中的姿势,却忘了师父,忘记了自己处身的地方。他没有注意厅里的光线渐渐地移动,没有看见师父已几次望过了他。他像在作一件专注的行为一般,完全沉湎在心中所形成的课题里了,把活着并保存在他心里的朋友形象画出来。他自己虽然没有感觉到,可是他的行为却是在作一种赎罪与感激。

倪克劳走到绘图桌旁说:“是中午啦,我要去吃饭,你也可以同去。让我看看你画了什么吧。”

他走到戈特孟背后,望着那张大画纸,然后把戈特孟推开了些,小心地把那张纸拿在他灵巧的手里。戈特孟恍如从梦中醒来,畏缩地看着师父。师父一面用双手捧着画稿站着,一面用尖锐的眼神,很仔细地看着。

“你画的这个人是谁?”倪克劳看了一会后问。

“是我朋友,一个年轻的修士和学者。”

“好,你去洗手,到那边天井里的喷泉旁洗,然后跟我去吃饭。我的助手们都不在,他们去外面工作了。”

戈特孟听从地前去喷泉旁洗了手,不知师父在想些什么。当他回来时师父已经走了,只听见他在隔壁房间响动的声音,然后他又走了出来,洗过了手,换过了干净的布上衣,看上去仪表堂堂。他们穿过满是新像与旧像的走廊,走进一个漂亮的房间,地板、墙壁与天花扳都是硬木做的,窗隅已经摆好了食物。有个少女走进来,戈特孟认出她就是昨晚那个美丽的小姐。

“李斯佩,”师父说,“你再拿一份菜肴来,我带来了个客人。哦,真的,我还没有问他尊姓大名哩。”

戈特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哦,戈特孟。我们能一起吃饭吗?”

“等一下,爸爸。”

她说完拿起一个盘子出去,不久又回来了,同女仆端来了猪肉、豆子与白面包。父亲边吃边同女儿谈话,戈特孟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坐着,吃了一点点,有些局促不安。他很喜欢这少女,她长得十分漂亮,几乎像她父亲一样高大,但她却端正地坐着目不斜视,好像坐在高不可攀的玻璃后面,既不同客人讲话,也不瞧他一眼。

师父吃完饭后说:“我还要休息半小时,你到工场去,或去外面散散心,我们等下再讨论问题。”

戈特孟行了礼出去了。师父看过他的画稿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然而却一直没有谈起这件事情,现在他只好再等半小时了!他没有去工场,也不想再看那画稿,就直接走到天井去,坐在井边,看那泉水不断从管子里喷出来泻落在深黝的石盘里,微风吹拂,溅起了白珍珠般的水花,四下白茫一片。在泉水里他看见自己的倒影。想到现在的自己早就不再是修道院和丽娣雅身旁的戈特孟了,也已不再是森林中的戈特孟了。他想,我也和任何人一样,缓流而去,不断地蜕变,最后归于消灭,反不如艺术家创作的人像,是永恒不变的生命。

他想,也许死亡前的恐怖是一切艺术的根本,或者也是所有精神的根本。人怕死,畏惧暂时的事情,由于一再看见花开花谢而兴起悲思,觉得即使自己心里有确实的东西,也会马上成为过去而告枯萎。然而艺术家的创作人物,思想家的寻求法则、创立体系,却是为了从伟大死神的不变铁律中拯救出一些东西来,好使它流传于身后。师父用来雕刻美丽圣母的那个女模特儿也许已经玉殒香消,而且师父也会死去,住在他家里的将会换成别人,坐在他桌上吃饭的也将会换成别人,时移物非——可是他的作品却是永存的,在百年后还会在静静的圣堂里发光,永远这么美丽,嘴角的微笑、哀凄的表情,这一切都成了永恒。

戈特孟听见师父从台阶上下来,走进工场里去了。他在那里踱来踱去,一再注视着戈特孟的画稿,然后站在窗边,吞吞吐吐地说道:“依照此地的规矩,凡是做学徒的,照例是要学4年,而且他的父亲还得付学费给师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