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齐士与戈特孟之间就这样开始了那种不可思议的友情,只是二人都不大喜欢这种友情,而且有时还认为这种友情是颇不适当的。

长于思索的那齐士首先就为了这份友情而烦恼。戈特孟的一切都是精神的,也是爱情的;但这却是他所缺乏的,他只是茫然地听任摆布。这种友情将会成为指导他精神的原则。由于他一向就是孤独的,所以也就特别意识到这种友情的命运、范围与意义。他已经在一般那种所谓友情里孤独地度过漫长的时间,要是他对戈特孟能有正确认识的话,那么这个朋友才是真正能属于他自己的朋友。戈特孟是热心、豪爽而又全力于新生活的;而那齐士也因此更自觉与负责任地来接受这重要的命运。

这种友情对于戈特孟来说是拯救并恢复过去的他。由于美丽少女的青睐与一吻,激烈地唤醒了他青春求爱的渴望,然而这渴望又绝望地被吓退了。因为戈特孟在内心深处感觉到,他自己所抱的一切人生之梦,也就是他所相信的天命与天职,已经由于那窗畔的一吻,那深深的盼睐,而面临连根拔起的危险了。父亲决定送他来过修士的生活,而他也是全心全力接受这项决定的,把朝阳般的青春热情转移到虔诚苦修的雄心大志上去。他在感官上觉得那生命最初的呼声,由于受到女性第一次的触抚与她无可抗拒的诱惑,已经成为危险的敌人与恶魔。而现在命运在他最迫切危急的时刻来救他了,这份友情正迎向他,把他引到他所希望的一个百花盛放的花园里去,把他的敬畏送到新的祭台去。这里是许可让他爱的地方,许可他不犯罪的身体,把他的心送给一个令人崇拜的、年长与聪明的朋友,又可使那危险的感官欲火变成高贵的祭火,也可使之灵化的地方。

但是在这友情的初春,戈特孟已经遭遇了奇妙的阻碍,像是遇到突然而来的寒冷一般,产生了可怕的要求。这是说,因为他早已把自己想象成为那齐士的敌手与对立的人,因此他觉得要把两个人变成一体。要消除两人之间的差异,超越两人彼此间的对立,需要的只是爱与诚实的献身。可是这个那齐士是个多么厉害、严格,多么睿智与无私的人啊!那齐士并不知道,也不寄望于那种纯粹的献身,亦不为共同徘徊在友情的国界里而感谢。他没有目的地走着,似乎忘却过去如梦般的经验,也不知如何去忍受。当戈特孟生病时,他为他担心,对于学校的事亲切地帮助他,劝告他,遇到教科书有疑难的地方帮他解说,启发他在文法、论理学与神学上的着眼点;可是他是一个从来不真心满足的朋友,是一个从来不同意他人意见的朋友,他还会时常嘲笑对方不以真诚相待。戈特孟确实觉得这个人不只是学究,不只是老成持重、一副天纵英明而已,且背后还隐藏着什么,好像存有些奥妙,但是他不知道这种奥妙是什么,所以他的友情时常使他悲哀与为难。

事实上那齐士很明白他的朋友,对于戈特孟的优美,他自然的生命力,以及花开般的丰盈,并不是盲目的喜爱而已。他以希腊文充实这颗年轻光辉的心灵,以伦理学回答他无垢的爱,决不只是一般的教法。他非常爱惜这个金发少年。然而,对他来说,这是危险的;因为对那齐士来说,爱不是自然的状态,而是奇迹。他是不许可有爱的,不许可看见戈特孟的美目,不许可因接近光亮的金发而满足,对于这年轻人的爱,即使是瞬间的感觉,也是不许可的。因为戈特孟觉得自己必定会变成教士与禁欲者,一辈子都得过圣人的生活——而那齐士曾被确定将过这样的生活,爱对于他而言只有在唯一的、至高无上的情形下才许可的。但是那齐士不相信戈特孟会成为禁欲者,他观察他比别人更为清楚,对于爱情更有明察秋毫的能力。虽然他明白戈特孟的性质与他的不同,但他所能看见戈特孟的性质只有自己的一半。他看见戈特孟的本质是幻想的,这导因于教育上的缺陷,是受了他父亲言语重重束缚的缘故,所以早已觉得隐在这个年轻生命中的秘密并不复杂。那齐士明白自己的使命:他要揭开对方的秘密,把外壳剥去,恢复他本来的面目。但这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困难的是,他也许会因此而失去这个朋友。

那齐士朝向这个目标的努力进行得很慢,几个月过去后,他觉得只有采取断然的手段,二人之间要尽量把话说清楚。他们虽然友情很好,却彼此疏远得像张紧绷的弓。一个是明眼人,一个是盲从者,就这样齐头并进;盲从的人对自己的眩惑一无所知,只有盲从才是自己的救星。

当那齐士这时听到震撼少年心弦的那种经验时,他就揭开了最初的裂口,他听到的已经比他所想的更不能沉默了。戈特孟早已觉得需要将那晚的经验从实说出,可是他信赖的只有院长,而院长并不是他的告解神父。现在那齐士的机会来了,他在最初与他结交的时候,就轻松地提起了朋友的秘密,而戈特孟却坦率地回答了他:“糟糕的是,你还没有神职位,不能听告解。而我倒是乐于以告解的方式免除那件事在心中所造成的压力且愿因此而受罚,可是我自己也说不出口。”

那齐士很注意地听着,他想巧妙地把事情整个盘问出来。“你不妨想想看,”他试着说,“你那天早晨好像是病了,你应不会忘记的,当时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对这件事总是常常想到的,也许你不在乎,但我当时是很在乎的。”

“你在乎?!”这年轻朋友不信地喊道,“我才在乎呢!我站在那儿忍气吞声,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有像小孩似的哭了起来!呸,我现在都还觉得惭愧呢!我当时想再也决不会到你面前去了,我是多么的可怜兮兮啊!”

那齐士连忙用手去抚慰他,说:“我明白你这件不愉快的事,你是一个勇敢而倔强的人,在一个陌生人或一个教师面前哭泣,对你来说都是不相称的。不过当时我认为你是病了,是在发烧,就是亚里斯多德生病的时候也可能变得异常的。可是你根本没有病,没有发烧,你只是惭愧罢了。没有人会因为发烧而惭愧的,你说对不对?你惭愧是因为做了亏心事,使你难过。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事呢?”

戈特孟迟疑了一下,才慢慢地说:“是的,是发生了一点特别的事情。你就算是听我告解的神父好了,反正这事迟早是要说的。”

他低头把那夜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朋友听了。

那齐士微笑道:“哦,‘到村里去’正是禁止的事情。不过许多禁止的事都会有人做的,这不是可笑吗?你只要告解了便没有事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愿再像那些学生一样,去干这种胡闹的事呢?难道‘到村里去’是那样不好的事情吗?”

戈特孟忍不住大怒地说:“你说话的口气倒真像个教师啊!你明知这是个问题明知我违反宿舍的规则,参加学生的胡闹,这虽然不属于预习修道院生活的范围,但仍然是犯了大罪啊!”

“慢点!”那齐士大声说,“难道你不知道这正是许多虔敬的神父所必经的阶段吗?你不知道要达到圣人生活的途径之一就是放荡不羁的生活吗?”

“啊,你别啰嗦了!”戈特孟阻止了那齐士的话,“我是说,这不仅仅是因少许的不服从,使得良心不安而已。这是个更大的问题。如果我被诱惑了,即使只是伸手去摸那少女,那罪恶也就足够像地狱的裂口般把我吞掉,再也出不来,再也回不来了。到那时候,无论是美梦、德行或对于神的爱与善,都会终归于泡影的。”

那齐士沉思般地点了点头,然后慢吞吞地边想边说道:

“对于神的爱与向善的爱并不是一致的,如果真是这样简单就好了!我们知道,凡是好的都是记载在戒律里,戒律只是神的一小部分。你可以遵守戒律而仍然远离于神。”

“你难道还不懂我的性情吗?”戈特孟抱怨地说。

“我懂你的性情,懂得你对女人的感觉,对性方面的感觉,这些就是你所谓的‘世界’与‘罪’的本质。我并不以为你不会犯其他的罪,况且就是犯了也不会把你压死的,你还可以忏悔来弥补,唯独这件罪你是犯不得的!”

“是的,这我完全知道。”

“你看,现在我了解你啦。你并不是不知道夏娃与蛇的故事,只是你的想法太早了一点。如果你是达业尔院长,或你的教父是圣克利索斯托姆斯,主教,神父,或者只是一个小修士,那么你的这种想法就是正当的。可是你并不是,你只是个学生;即使你希望永远在修道院里,或者你父亲希望你如此,可是你还不曾发过誓,不曾举行过晋铎仪式。如果你今天或明天被美丽的女人诱惑,且屈服于引诱,那也称不上是毁了誓言,称不上是伤害。”

“即使没有在纸上立誓,”戈特孟激动地喊,“但那最神圣的誓言是记在心里而不是写在纸上的。你难道看不出对别的许多人可以被允许的事情对我就不行了吗?你自己也还没有晋铎,没有发过誓,没有立下不许与女人接触的誓约啊!难道我弄错了吗?你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人吗?你也并没有用言语在院长面前发过誓,可是你心里早已发了誓,觉得自己永远要受誓言的束缚吗?你不是正和我一样吗?”

“不,戈特孟,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虽然正像你所说的,我也立了无言的誓,但我同你决不一样。现在听着,我会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我要告诉你:我们的友情除了你肉眼所见的之外,没有别的目的、别的意义,你和我是完全不一样的。”

戈特孟愕然地站着,对那齐士声色俱厉的话毫无反应。他已经不想再说了。可是那齐士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呢?为什么那齐士无言的誓就比自己的誓言神圣呢?大概那齐士并不把他当一回事,只把他当作小孩吧!这种混乱的友情又重新出现了裂缝与悲哀。

那齐士对戈特孟的秘密已经毫无疑问得到答案了,这个秘密的背景是夏娃,是生之根源。但是这样一个美丽、健康、如同盛开花朵般的少年,在情窦初开的时期居然对女性怀有这样激烈的敌意,这怎么可能呢?这一定是恶魔在作祟。恶魔是秘密的敌人,撕裂了这个极好的少年的心,也撕裂了那种根本的冲动。好,一定要帮他找出恶魔,一定要帮他把恶魔除掉。

这其间,戈特孟愈来愈与同学们疏远,愈来变得愈孤立了,但同学们反而觉得是被他遗弃出卖了。没有人喜欢看见他与那齐士的友情。他们恶意中伤,说两个人的友情是违反自然的。但也有些人真正怀疑起两人的爱乃是败德的。谁也不同意这一对人,由于他们二人的结合傲慢得仿佛贵族似的,把别人隔开了,他们不像是同学,不像是修道院的人,也不像是基督徒。

达业尔院长听到很多有关二人的风风雨雨,不是抱怨,就是中伤。院长在这修道院里已经过了四十多年,对于少年们交友的事已经看得太多了。年轻人的友情是修道院生活的一部分,这是一种美好的接触,有时是快乐的,但往往也是危险的。他未加干涉,仅保守地严加观察,觉得那齐士与戈特孟之间激烈与独占的友情是罕有的。无疑地,这种友情是有点危险,但是院长对于他们的纯洁并不怀疑,所以他采取了任其自然的态度。如果不是那齐士处于学生与教师之间的特殊地位,院长就不会踌躇,早把二人作了若干限制隔离地处置了。毕竟戈特孟远离同学而只同一个年龄较大的教师来往,这并不是件好事。此外,由于那齐士的非凡才能,所有的教师都比不上他,这反而妨碍了他良好的前途,同时也使他放弃了许多教育性的活动。如果那齐士再不守教师的本分,因对戈特孟的友情而变为懈怠、褊急,那么他会立刻被院长开除的。但是他没有这些情形,而他也不管别人的谣言和嫉妒的中伤。幸好院长还深明大义,对他的认识非常透彻,他并不高估这种能力,只是不相信那齐士会有越轨的行为。院长相信那齐士对戈特孟的认识远比他自己或别人为深。而院长自己对戈特孟,除了知道他是个非常风雅的人以及是修道院的一分子之外,其他就一无所知了,何况他还是个少年老成而又热心的人呢!院长并不担心那齐士会为这个令人感动而未成熟的热心学生所迷。但却担心那齐士那种精神上的傲慢与学者的骄狂会传染给戈特孟,不过幸好他对戈特孟的危险还不大,这是可以放心的。如果院长想到身为一个监督者,监督优秀的人竟比统治平凡的人更简单、更愉快且更舒服的话,他一定会莞尔一笑的。不,他不愿受到任何猜忌的影响,他要感谢这两个特殊人物对他的信任。

那齐士对他的朋友已经一再地考虑过了,也观察了他特殊的能力、性质与命运,而且自觉早已了解他了。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所显现出来的一切活力与光辉是这样地明显:他具有强烈的个性,丰富的感性与灵魂,这正是艺术家的特征。总之,有着巨大爱力的人拥有那种命运与幸福的特征时,总是易趋于激动和献身的。为什么这个有着纤细与丰富感觉的人,对于鸟语、花香、朝阳、马匹与音乐会有这样的深思,这样的爱好呢?他为什么对于知者(Geistmensch)与禁欲者会一味地热衷呢?那齐士对这一切百般思索。他知道戈特孟的父亲偏爱沉湎于这种情境中,可是父亲能影响他这么深吗!他对儿子用了什么法术,使他相信他负有这般重大的天命与义务呢?这位父亲该会是何等的人物呢?那齐士虽然经常故意谈到这位父亲,而戈特孟也告诉了他不少,可是那齐士却无法想象他的一切,因为他不曾见过他。每当戈特孟提到小时候捕鱼、捉蝴蝶、学鸟叫,或提到朋友、狗和乞丐时,他便觉得恍惚这些都是浮在眼前的东西。可是如果谈到戈特孟的父亲时,那就无从想象了。不,如果这位父亲在戈特孟的生活里,真是那样重要、有力的话,那么戈特孟在谈话中也会提到父亲其他方面的事的。那齐士并不多想这位父亲的事,他不喜欢这个父亲,甚至有些怀疑,他是否真的是戈特孟的亲父,可是如果他只是个空虚的偶像,那么他对戈特孟的影响力是从何而来的呢?他如何能以梦想装满戈特孟的心,而那些梦想却是违反本性的呢?

戈特孟也有许多思索,他的确感受到这位朋友出自内心的爱,可是却始终有股厌倦的感觉,因为对方对他不够热诚,总是把他当小孩看待。这位朋友不断告诉他,说他与他不同,这是什么意思呢?

虽然戈特孟不断地苦思,但他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因为在其他时间里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他时常钻到门房那里去,两人处得很好。他还想尽办法要求经常去骑一两小时爱马勃雷斯,不是在修道院附近,就是在磨坊那边;时常与磨坊的仆人窥视水獭,或者用上等面粉烤面包,即使闭上眼睛,只用鼻子闻,他也能闻出这种面粉与别的不同。他也常与那齐士在一起享受他们一贯的欢乐时光。他在举行礼拜时大都是快乐的,他喜欢加入学生们的合唱,喜欢在喜好的祭台前数念珠祈祷,喜欢听弥撒时庄严的拉丁文,喜欢大殿的香烟缭绕,祭具的金碧辉煌,静穆的廊柱,庄严的圣像,以及戴着帽子,拿着袋子牧羊的使徒。

他对这些圣像,心里面总有某种感应,他喜欢由这些石刻木雕的人物想到他自身的神秘关系,想到永生、全知的天父,想到他生命的守护者与引导者。此外,他还觉得窗子、门的柱头与祭台的装饰,以及石柱间浮出的花草,好像都在诉说些什么且如此热情地开放着,使他感到有股爱的神秘关系。除了自然与动植物之外,这对他来说都是宝贵而且虔敬的秘密:凡是被人造出来的自然物,他都视之为无声的第二自然,无论它们是由石头或木头所造成。他时常利用空闲时候描绘这些人像、动物的头形与浓密的树叶,有时候也试图描绘花卉、马匹与人的脸孔。

他很喜欢赞美歌,尤其是玛丽亚赞美歌。他喜欢歌里那种严格的韵律,一再地祈求与赞美。他一面祈求歌声的可敬意义,一面又浑然忘却了它的意义,而陶醉在这些歌词严谨的韵律中,觉得自己已经被绵长的深邃音调、韵律之美,以及虔诚的重叠语句所充满。他最不喜欢的是学识、文法与论理学,虽然这些也有它们的好处,然而他更喜欢祈祷的形象与音乐的世界。

他也不断尝试打破与同学之间的隔阂,其实这种长久的厌倦与不愉快都是由别人的峻拒与冷淡所带来的。现在他总算能对那些好作苛论的同学报以笑脸了,对那些不爱说话的邻床同学聊天了,有时他也会尽力附和别人。如此经过了几次接近,他又不得不违反本意,再度被要求一同“到村里去”了。可是当他到了那边时,他又吓得连忙跑回来。不,他不再到村里去了,他已经忘掉了那个有辫子的姑娘,不再想她,而且决不会再想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