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以来,比埃雷的病情依然没有变化。痛苦的痉挛一天要发作一两次,其他的时间则神志昏迷地半醒半睡着。在这期间,炎热的天气也在连续不断的雷雨中消逝了。天气凉了起来。细雨连绵,庭园和大地已经失去了夏日耀眼的光彩。

那天晚上费拉谷思终于回到了自己床上,睡得很熟,也睡了很久。现在他打开窗户在换衣服,第一次感觉到寂寥的凉气贯穿了全身。这几天他一直像是在发热和慵懒中度过的。他探身到窗外,微微地在冷气中发抖,吸着雨中的清晨空气。润湿的泥土发出秋天已近的气息。他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对季节的变化是很纤细敏感的,但是这个夏天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还没有感觉到什么,就已经消逝无影了。他觉得在比埃雷病房里过的不是几天几夜,而是几个月似的。

他披上橡胶雨衣到了邸宅。别人告诉他比埃雷很早就醒了,但一个钟头以前又睡了,于是他陪着阿尔伯特用早餐。这个大孩子对比埃雷的病非常关心,一个人在阴郁的气氛,以及忧虑窒闷的空气中苦恼着。

阿尔伯特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作业,费拉谷思则到比埃雷那里去。孩子还在睡,他在床铺旁边坐了下来。这几天他好几次希望事情不如早点结束的好。孩子已经一句话也不能说了,只是日渐衰弱、苍老,仿佛他也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似的。他为了孩子,这样希望着。但是他一刻也不敢疏忽,依然满怀热情地在病床边守候着。啊!小比埃雷曾经好几次到他那里去,但他总是因专心工作,因为构思而分神,因为疲劳而没有关心他!他也好几次呆呆地、下意识地把这瘦弱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也曾无心去聆听孩子说什么!可是现在那些只言片语都成了无价之宝了!一切已经无法补救了。现在这个可怜的孩子痛苦地睡着,带着一颗没有抵抗的无邪童心去面对死亡,在这几天之内他必须尝尽令人麻痹的痛苦与一切充满恐惧的绝望。在人类最害怕的疾病、衰弱、老年与死亡相逼而来的现在,他要永远和孩子在一起。在孩子需要自己的那一瞬间,他就能立刻侍候孩子。他不希望在可以表达自己那一点儿爱的瞬间来到的时候,自己竟不在身边,因而悔叹终生,所以他要时时守在身边。

终于在那天早晨,他得到了回报。那天早晨比埃雷睁开了眼睛,对着父亲微笑,声音虽然微弱但却满怀爱意。“爸爸!”他叫道。

当画家终于又听到长久以来没有听过的声音时,他的心脏像暴风雨般地激昂了,那声音在呼唤他,是对他的爱的表白。那声音轻细而微弱。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声音只出现在呻吟和梦呓的片言只语中而已。现在他听到了,简直是又惊又喜。

“比埃雷,我的孩子!”

他满怀爱心地俯身下去,轻吻那微笑的嘴唇。比埃雷看来比他希望再看到的更有精神和更幸福,眼睛澄明,意识清醒,双眉之间的皱纹几乎全都消失了。

“孩子,你好点了吗?”

男孩微笑着,诧异地看着父亲。父亲把手伸向孩子,小小的手放到了父亲手中。孩子的手以前就不很坚实,现在更是小得苍白而无力了。

“我们马上要吃早餐,然后我讲故事给你听。”

“嗯,要讲飞燕草和夏鸟的故事哦。”比埃雷说。孩子又在说话和微笑,又属于自己了。这对父亲来说,简直就是奇迹。

他端来了早餐,比埃雷吃得很高兴,要他吃下第二个蛋,他也接受了。然后他说想要看喜欢的画本。父亲小心翼翼地把两面窗帘拉到一边。雨天的苍白日光射了进来。比埃雷试着坐起来看画本,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痛苦了,专注地看了几页画,轻声地欢呼着。不久,他坐得疲倦了,眼睛又有点疼。他请父亲让他睡下,要父亲读几句诗给他听。尤其想听爬进药师古第曼家的扇葛草的那一段——

啊,药师古第曼先生,

请帮我擦药膏!

你看,我不能走了,

全身都疼!

费拉谷思努力地把诗句尽可能念得生动有趣。比埃雷高兴得微笑了。但是自从比埃雷不再听诗以来,仿佛已经过了好长一段岁月,诗句已经不再具有往昔的力量。画本和诗句虽然使他忆起往日无数的欢笑日子,但却再也带不来往日般的喜悦。男孩在不知不觉中,带着大人的怀念和悲伤去回顾几天几个星期以前还是现实中的自己的童年时代。他已经不是孩子了。现实的世界已经从病人的他身上脱离了。病人那变得未卜先知的灵魂,早已神经质地感觉到在他身边四处潜伏着、等待着他的死亡了。

但是,在连续了好几天的令人觉得害怕的日子之后,这个早晨是充满了光明和幸福的。比埃雷显得安静而愉快。费拉谷思违反自己的本意,在心中反复涌现着希望。男孩为了他而活下来,毕竟还是有可能的!这样的话,到了那时候,这个孩子是属于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医生来了,在比埃雷床边停留了许久,但没有问他,也没有诊察,没有让男孩觉得困恼。昨晚和护士分担看护的阿迪蕾夫人,这时候也来了。她也为这意外的好转而激动了。她把比埃雷的双手握得太紧了,使得孩子都感觉疼痛了。她一点也不想掩饰那喜极而泣的眼泪。阿尔伯特也被允许进入房间一会儿。

“这简直是奇迹,”费拉谷思向医生说,“你也惊奇吧?”

医生点点头,亲切地微笑,他虽然没有反对,却也没有露出明显的高兴。于是画家立刻又怀疑了起来,小心注意医生的一举一动,他看到医生的脸虽然在微笑,但是眼睛里的冷静警惕和克制住的忧虑并没有溶解掉。随后他躲起来,从门缝里偷听医生和护士的谈话。几乎一句话也没有听清楚,不过从那严肃而认真的轻声细语中,他觉得他们是在说情况危急。

最后他送医生上车,在临别的瞬间问道:“你不认为那是好转吗?”

那张克制而丑陋的脸转向了他。

“这个可怜的孩子只要有几个钟头觉得舒服,我们就应该感到高兴!希望这能长久地持续下去。”

从医生那聪慧的眼睛中,一点也看不出有希望的样子。

他不想失去一分一秒,连忙急急地折回家去。母亲正在说玫瑰公主的故事给他听,他坐在旁边,看到比埃雷的表情好像在追赶童话里的情节似的。

“再说一点什么好吗?”阿迪蕾夫人问道。

“够了,”比埃雷有点疲倦地说,“待会儿再说。”

她到厨房去看看。父亲握起比埃雷的手。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但比埃雷不时浮现出无力的微笑,抬头看他。好像爸爸能在身边使他觉得很高兴似的。

“你好多了。”费拉谷思讨好地说道。

“爸爸,你喜欢我吗?”

“当然,孩子。你是爸爸最疼爱的儿子。等你好了,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嗯,爸爸……有一次我在庭园里,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你们谁也不理我。我不喜欢你们不理我,要是我又觉得痛苦了,你们不能不理我。那时候真是痛苦啊!”

他半闭着眼睛,声音非常细微,费拉谷思必须屈身贴在他的嘴边,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你们一定要理我,我会永远听话的,我不喜欢你们骂我!你们绝对不骂我吧?也一定要这样告诉阿尔伯特哦!”

他的眼皮颤动,眼睛虽然还睁开着,但眼神黯淡,瞳孔异常地扩大。

“孩子,睡吧,你累了,睡吧,睡吧。”

费拉谷思小心地把他的眼皮合上。像比埃雷婴孩时代他所常做的那样,嘴里哼着歌让他睡下。孩子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一个小时后护士来了,守在比埃雷身边,让费拉谷思去用餐。画家到了餐室,安静而茫然地啜着一盘汤,旁边的人说什么,他几乎都没有听进去。孩子爱的呢喃细语,依然在他耳际甜蜜而悲伤地回响着。啊!他曾经能够几百次同比埃雷那样地说过话,感受那孩子纯真无邪的信赖,然而他却一直没有做到!

他机械地拿起水瓶,想要倒一杯水。这时候比埃雷的房间里传来尖锐、高亢的惨叫声,把费拉谷思的悲伤的梦惊醒了。所有的人都苍白着脸跳了起来。水瓶被掀倒了,在桌子上滚了一下,砰的一声落到地板上。

费拉谷思从门口飞奔而出,向对面跑去。

“冰袋!”护士喊道。

他什么也没有听见。恐怖而绝望的惨叫声,有如刺进伤口的小刀一般,刺进了他的意识里。他奔到床边。

比埃雷躺在床上,脸色死白,嘴唇异常地扭曲着。瘦弱的手脚疯狂地痉挛、蜷曲。眼睛失去了理智,因惊恐而僵直了。随后他又突然发出了惨叫声,比先前那一声还要凄厉,有如号泣一般。身体高高蜷缩得像一张弯弓,连床铺都震动了。然后他倒了下去,原以为他要躺平了,谁知又像弓那样蜷缩了起来。痛苦使得他像抓在愤怒的小孩手中的皮鞭一般,时而张紧时而扭绞。

所有的人站在那里,都惊恐得不知所措,直到护士叫他们做这做那,他们才开始行动了起来。费拉谷思跪在床前,试着防止比埃雷因为痉挛而伤了自己。但男孩的右手还是撞到了床铺的金属边缘流血了。然后他倒了下去,翻身,肚子贴着床,无言地啮咬着枕头,左脚开始有节奏地动了起来。他举起脚,像踩下去一般地放下,动也不动地停了一瞬间,随后又开始重复同样的动作。十遍、二十遍、上百遍。

女人们都在忙着准备湿毛巾。他们叫阿尔伯特出去,费拉谷思依然跪着,看着毛毯下面的脚规则地抬高、伸长再放下。就在几个钟头以前,这个孩子的微笑还像太阳一般,他那微弱的爱的呢喃还留存在心底,然而他现在却躺在这里。躺在这里,变成只是一具机械地抽搐着的肉体,以及充满了痛苦和悲怜,无计可施的形体而已。|||||

“大家都在你旁边,”他绝望地喊道,“比埃雷,孩子,我们都在这里,都要帮助你啊!”

但是,从他的嘴唇通往男孩灵魂的道路已经消失了。无论是如何恳切的安慰,或是梦呓般的呢喃爱语,都驱散不了垂死者可怕的孤独。对方已到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去了,在充满痛苦与危险的地狱之间徘徊。也许他现在正在向跪在他旁边的人祈求、呼唤,跪着的人为了救他,再大的痛苦也是甘心忍受的。

每个人都知道这就是临终。自从那充满了痛苦、凄厉的第一声惨叫惊动了大家之后,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扇窗户就布满了死亡。谁也没有说起死亡,但谁都知道死亡。阿尔伯特、女仆们,甚至连狗也在内。狗在雨中的铺沙小径上惶惑地来回走动,有时候还惊恐地呜咽起来。不管再怎么操心,再怎么烧水,再怎么加冰块,再怎么费神,都已经没有用了,已经没有希望了。

比埃雷已经不省人事,仿佛冷得发抖。有时候无意识地微弱呻吟着。脚停了一下,随后又开始重复伸直、踩下去,像上了发条般的规则。

就这样,下午过去了,黄昏过去了,最后,夜晚也过去了。破晓时分,小小的战士油尽灯灭,向敌人投降了。这时双亲隔着床铺,带着一张彻夜未眠的脸,默默对视。约翰·费拉谷思把手放在比埃雷心脏上,已经感觉不到跳动了。他的手一直放在孩子瘦削的胸上。不久,那里变得冰冷起来,最后变得完全冰冷了。

接着他的手温柔地抚着阿迪蕾夫人合十的双手,轻声说道:“已经结束了。”他把妻子从房间里扶出来,妻子嘶哑地啜泣着,他把妻子交给护士,到阿尔伯特的门口倾听,看他是否醒着。随后他又回到比埃雷那边,把死去的儿子的身体摆直,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死去一半了,已经停滞不动了。

现在他需要的是镇定。最后他把死去的孩子交给了护士,然后躺下去熟睡了一会儿。天色大亮,阳光从窗户射了进来,他醒了,立即起床,开始动手做在洛斯哈尔台的最后一件工作。他到比埃雷的房间去,把窗帘全都拉开,凉爽的秋阳照射在爱子雪白的小脸以及僵直的小手上。然后他坐在床上,展开画板,去画这张他描绘过无数次的脸。这张从小他就熟悉、挚爱的脸,现在因为死而变得成熟了,也变得单纯了,但却依然充满了不可理解的烦恼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