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布克哈德要见到画家时心里感到有些拘谨。他以为朋友的情绪会改变,昨天的兴奋之情不再,取代的将是嘲笑般的冷淡,以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羞惭。但是出乎意料的,迎向他的却是约翰那冷静而严肃的表情。

“你明天就要走了,”他开门见山地说,“那很好。我非常感谢你。那是当然的,我并没有忘记昨晚的事情。我们还可以再谈谈吧!”

奥特一边觉得诧异,一边答应了。

“当然可以。只是我不想再无益地刺激你。昨天我们好像把事情弄得太紊乱了。我们为什么非等到最后的关口不可呢!”

他们在画室里用了早餐。

“不,那样很好,”约翰肯定地说,“非常的好。我昨晚彻夜未眠,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你挖掘出了许多,几乎使我难以忍受。请你记住,这几年来,我没有一个谈话的对象。但现在已到了非动手收拾不可的地步,不然,正如你昨天所说的,我就是个懦夫。”

“哦,那伤了你的心吗?请你不要在意!”

“不,我认为你说得很对。今天我想同你好好地度过愉快的一天,下午我们一起开车出去,我要让你看看美丽的景色。不过在那之前得把一些事情做个结束。昨天因为一切来得太突然了,让我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但现在仔细想过之后,我觉得我懂你昨天要说的是什么了。”

他的口吻是那样的镇定而亲切,于是布克哈德放下了心来。

“你能明白我所说的,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我们没有必要再从头开始说起。你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现状告诉了我。换句话说,你就是因为不想离开比埃雷,所以才把夫妻生活、家务以及事态的发展用目前的状态维持下来。是这样吧?”

“是的,正是这样。”

“那么你打算今后怎么办?昨天你好像透露了一下说,迟早会失去比埃雷,我没有听错吧?”

费拉谷思痛苦地叹了一口气,手支着额头,依然用同样的口吻说下去。

“也许会失去的。这是最叫人为难的。你的看法是,我应该放弃这个孩子吧?”

“唔,结果就是这样,因为你妻子不会答应把孩子交给你,为了获得孩子,你得花费好几年的时间去争取才行。”

“可能会这样的。不过奥特,那孩子是我最后所拥有的东西。我现在有如被一片一片的废墟所包围,要是我现在就死了,除了你之外,顶多只有两三个报社记者会注意到而已。我是个悲惨的男人,但我拥有那孩子,现在也还拥有那可爱的小家伙。我为了爱那孩子而活,为那孩子而烦恼,只要在那孩子身边,我就会快乐得忘掉自己。你得好好地替我想想这些!现在,你居然叫我放弃那孩子!”

“事情没有那么容易,约翰。那是很严重的!但你不要认为没有别的路可走。其实,你已经被工作和失败的婚姻冻结了,埋葬了,完全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把一切都抛开,向外踏出一步,这样你就会突然看到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在等你。长久以来,你一直和死去的人共同生活,已经失去了和生命的联系。你把爱全部寄托在比埃雷身上。的确,那孩子是可爱的。但那不是决定一切的因素。你把心放冷酷一些,再好好地想一想,那孩子是否真的是需要你的!”

“那孩子是否需要我?”

“是啊,你给那孩子的是爱、体贴和感情——这些对孩子来说,通常并没有我们这些大人所想象的那般重要。相反的,那孩子要在父母失和,互相嫉恨的家庭里长大!因为他不是由幸福而健全的家庭养育出来的,所以他可能会早熟,行事怪异——结果,很抱歉,那孩子,迟早会面临选择你或母亲的问题。难道你没有看透这一点吗?”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不,毫无疑问的,你说的是对的。但我想象不到那里去。我深爱着孩子。我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别的温暖和光亮了,所以把自己紧紧地附着在这份爱上面。也许在这两三年之内,那孩子就会抛弃我吧?也许他会让我失望,甚至还会恨我吧?——就像现在阿尔伯特恨我一样。那家伙在14岁的时候,还用小刀扔过我——但是在这两三年之内,我应该还能在那孩子身边,继续疼爱他,把他的小手握在我的手里,听他那清澄如小鸟般的声音吧?难道我连这也要放弃吗?难道没有法子吗?你说呀!”

布克哈德痛苦地耸耸肩,皱皱眉头。

“你必须放弃,约翰,”他立即压低声音说,“我认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不必在今天放弃,但迟早是得放弃的。你必须把所拥有的一切都抛开,必须把过去的一切彻底清洗干净。否则你是绝对看不到完全光明与自由的世界的。不过,你可以依照自己所想的做去。要是你踏不出那一步,你就停在这里,继续现在的生活——这个时候,我也是你的朋友,为你而存在。这是不必说的。不过,我会觉得很可惜。”

“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我来建议你。现在是7月,秋天我就回印度去。在那之前我还会再来这里一趟,那时候要是你已准备好行李,打算同我一起去旅行就好了。要是现在就决定那就更好了!如果下不了决心,过个一年半载,也希望你能跟我一起离开这里的空气。你可以在我那里画画、骑马,也可以打老虎,当然更可以爱上马来女人——也有漂亮的。总之,你可以离开这里一段时间,试试看能否过得好些。你认为怎么样?”

画家闭上眼睛,下不了决心,摇摇他那蓬松的大头,脸色发青,紧紧地缩着嘴。

“谢谢!”他半带微笑地喊道,“谢谢你的好意,到了秋天,我会告诉你是否与你同去。请你把照片留在这里。”

“送你也可以……不过——你不能在今天或明天就下定决心去旅行吗?这样对你会更好些。”

费拉谷思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不行,我办不到。谁也不知道在那期间会发生什么事!这几年来,我没有离开比埃雷超过三四个星期的。我相信会同你一起去旅行的。只是我现在不想决定这件也许会使我后悔的事情。”

“那么,这样也好!我会不断地把自己的行踪通知你。我等你什么时候打电报告诉我‘去旅行’,你完全不必为旅行费心,那是我的事情。你只要从这里带去换洗衣物和画具就行了,而且要带多一些,其他的东西我会先寄到热那亚去。”

费拉谷思默默地抱住朋友。

“奥特,你帮了我许多忙,我绝对不会忘记的——我现在去叫车。今天我们不在邸宅用餐。要像从前过暑假那样地庆祝这美好的一天,其他的什么也不管!我们到乡下去兜风,看两三座美丽的村庄,在森林里躺着吃鳟鱼,用厚厚的玻璃杯喝上等的葡萄酒。今天的天气是多么好啊!”

“这几天天气都一直是这么好的。”布克哈德笑着说。费拉谷思也笑了。

“啊,不过我觉得太阳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照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