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杂志》诸位编辑:

我荣幸地为贵刊奉上一篇文稿,并希望你们对此稿能比我理解得更为透彻。这篇稿子是我朋友马丁·范布伦·梅维斯(有时又叫作托基普西预言家[76])根据我大约一年前发现的一份看上去很古怪的手稿翻译的。当时那份手稿被密封在一个瓶子里,瓶子曾漂浮在那片黑暗的海洋上,那海曾被那位努比亚地理学家[77]详细描述过,但今天除了超验主义者和一些耽于奇想的人之外已很少有人涉足。

你们忠实的

埃德加·爱伦·坡

在“云雀”号气球上

2848年4月1日

好吧,我亲爱的朋友——现在你得为你的过失而受到一封说三道四的长信的处罚。我明确地告诉你,我打算把这封信尽可能地写得单调乏味、杂乱无章、语无伦次而且不得人心,以此来惩罚你的傲慢无礼。再说,我此时被关在一只肮脏的气球上,和一两百个贱民挤在一堆,正在进行一次愉快的旅行(多滑稽,有人竟然觉得愉快!)。至少在一个月内,我绝无希望脚踏实地,没人交谈,无事可做。当一个人无事可做之际,那就是该给朋友写信之时。你这下该明白我为何要给你写这封信了吧?这是因为我的无聊和你的过失。

那就准备好你的眼镜,安心接受骚扰吧。我打算在这次可憎的航行期间天天给你写信。

唉!什么时候人类才会想出新的发明?难道我们注定要永远享受这气球的种种不便?难道就没有人能发明一种更快速敏捷的飞行方式?据我看来,这样慢吞吞地飘行比直截了当的折磨也好不了多少。实话实说,自从我们离家以来,时速一直都没有超过100英里!连鸟都比我们飞得快——至少是有些鸟。我向你保证我一点儿没夸张。当然,我们的航行显得比实际上更慢——这一是因为周围没有任何参照物供我们估计方位,二是因为我们一直顺风飘行。诚然,每当遇上另一只气球,我们便有机会感觉到我们的速度,而这时我承认,事情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糟糕。虽然我已经习惯这种旅行方式,但每当有气球直接从我们头顶飞过,我依然会感到头昏眼花。我总觉得那似乎是一只巨鸟正向我们扑来,要用它的利爪把我们抓走。今天早上日出时分有一只气球从我们上方经过,它离我们的头顶太近,结果其拖绳实际上擦到了悬吊我们吊舱的索网,使我们感到了极大的不安。我们的球长说,如果气囊的质地是五百年或者一千年前那种中看不中用的涂胶“油绸”,那我们早就不可避免地球毁人亡了。那种绸,他向我解释说,是用一种蚯蚓的内脏制成的一种织物。那种蚯蚓被人用桑葚——一种像西瓜的水果——细心喂养,它们长胖之后就被送进作坊压碎。这样压出的糊状物被叫作原始浆,然后再经过多道工序,最后才成为“丝绸”。说来也怪,这种丝绸曾作为女人的衣料而受到喜欢!当时的气球绝大部分也是用这种材料做的。好像后来在一种植物的下部囊皮中发现了一种更好的材料,那种植物俗称大戟,当时植物学上称之为乳草。这后一种丝绸因为经久耐用而被命名为“白金汉丝绸”[78],并且通常使用前被涂上一种树胶液——一种在某些方面可能与我们现在普遍使用的马来乳胶相似的物质。那种树胶偶然也被称为印度橡胶或弹性橡胶,而且无疑是许多种真菌中的一种。请别再对我说我本质上不是一个古董爱好者。

说到拖绳——似乎我们自己这根今天上午就把一个人从船上撞到了海里。当时我们下方的海面上有许多小小的磁力螺桨船——拖绳撞上的是一条大约6000吨重的小船,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那船上都挤得很不像话。应该禁止这些小船装载过多的乘客。当然,那位落水者未被允许重返甲板,他和他的救生圈很快就不见踪影。亲爱的朋友,我真高兴我们生活的时代如此开明进步,以至于不应该有个体存在这等事。真正的人类所关心的应该是其整体。说到人类,我顺便提一下,你知道吗,我们不朽的威金斯在论及社会状态这类问题时并非像当代人所认为的那样有其独到的见解。庞狄特使我确信,大约早在一千年前,一位名叫狐狸叶的爱尔兰哲学家[79]就以几乎同样的方式提出过同样的见解,因为那个哲学家开着一家卖猫皮和其他毛皮的零售商店。庞狄特无所不知,这你知道;所以这件事绝不可能弄错。真令人惊叹,我们居然发现那个印度人亚里士·多德[80]深刻的见解每天都在得到验证(正如庞狄特所引用的)——“于是我们就必然看到同样的主张在人类中循环,不是一次或两次,也不是若干次,而几乎是永无止尽地重复。”[81]

4月2日——今天谈一谈那条管理水上电报电缆中段的磁力船。我听说当这种电报最初由霍尔斯[82]投入使用之时,人们认为它根本不可能把电文传过大洋,可今天我们却完全弄不明白这有何难处!这就是人世沧桑。世事变迁,人则与时俱进——请原谅我引用这句伊特鲁里亚语格言。要是没有太西洋电报我们该怎么办?(庞狄特说太西洋在古代被叫作“大西洋”。)我们停下来向磁力船问了一些问题,除了其他一些好消息,我们还获悉阿非利西亚内战方酣,瘟疫在尤罗巴和阿细亚[83]的流行正值绝妙状态。可在人类使哲学升华高尚之前,世人竟习惯于把战争和瘟疫视为灾难,这在今天看来,难道不觉得奇怪?你知道吗,实际上我们的祖先曾在古老的神庙里祈祷,祈求这些灾难(!)不要光顾人类?我们的祖先究竟是按照什么样的利益原则行事,这难道不是真的令人费解吗?难道他们真有那么愚昧,竟然看不出这个如此昭彰的事实:无数个体的消灭只会对整体有益!

4月3日——从绳梯登上气囊之顶,然后再环顾周围的世界,这可真是一种极好的消遣。你知道,若在下面的吊舱,眼界不会有这般开阔,你很少能看到头顶的景象。可坐在这儿(我就坐在这儿写信),坐在这囊顶有豪华气势的无遮无盖的广场上,四面八方所发生的一切都一览无遗。现在我视野内正飘行着数不清的气球,它们呈现出一幅生气勃勃的画面,同时空中正回响着好几百万人的声音所汇成的嗡嗡声。我已经听说,当我们所认为的第一个气球航行家耶洛,或者(照庞狄特所说是)维奥利特[84],当他坚持认为只要凭借升降去顺应有利气流,气球便可朝各个方向飞行之时,他同时代的所有人几乎都对他不予理睬,只把他当作一个有发明天才的疯子,因为那个时代的哲学家们(?)宣称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古代那些聪明的学者为什么对任何明明切实可行的事都视而不见,现在看来这真令我莫名其妙。不过在任何时代,技艺进步的巨大障碍都遭到所谓的科学家们的反对。当然,我们今天的科学家完全不像古代科学家那么固执:——哦,说到这个话题,我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要告诉你。你知道吗,直到不足一千年前,形而上学家们才同意打消世人那个古怪的念头,即认为获得真理只有两条可行之路!请相信这一点,如果你可能的话!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没有史料记载的年代,有一位名叫亚里士·多德的土耳其哲学家(也可能是印度哲学家)。此人大力推广,或姑且说竭力鼓吹,一种叫作由因及果式或演绎式的分析方法。他从他坚持认为的自明之理或“不言而喻的真相”开始,然后通过“逻辑的”过程得出结果。他最了不起的两个门徒一个叫流口利得[85],一个叫侃得。且说亚里士·多德一直独领风骚,直到一位叫什么霍格的人出现,此人有一个别号叫“埃特里克的牧羊人”[86],他提倡一种截然不同的分析方法,并将其称为由果溯因法,或者称归纳法。他的方法完全涉及感觉。他是通过观察、分析和归类,最后把事实——即他爱拿腔拿调地说的自然事例——总结为普遍规律。一言以蔽之,亚里士·多德的方法以本体作基础,霍格的方法则以现象为依据。对啦,后一种方法在提倡之初赢得了世人的高度赞美,亚里士·多德顿时声名扫地。不过他最后终于东山再起,被允许在真理这个领域与他的现代对手平分秋色。当时的学者们坚持认为,只有亚里士多德式和培根式的道路才是可能获取真知的途径。你肯定知道,“培根式”这个形容词是作为“猪猡式”的同义词而发明的,它听起来更悦耳,看上去更高贵。

我亲爱的朋友,我向你保证,最断然地保证,我所讲述的这件事绝对有最充分的根据;而你很容易就能看出,如此明显的一种荒唐观念那时候肯定起过作用,从而阻碍了真正的学问发展——真的学问几乎总是以直观飞跃的方式向前发展。这种古代的观念把分析研究限制在蜗行牛步的速度;尤其是对霍格的迷恋狂热了好几百年,以至称得上正常的思想实际上完全停止。没人敢说一句真话,而为此他只觉得有负于自己的灵魂。真情真相是否能被证明为真理,这一点并不重要,因为当时那些愚顽不化的学者只看他获得真情真相所通过的途径。他们对结果甚至不屑一顾。“让我们看方法,”他们高嚷,“方法!”若发现被调查的方法既不属于亚里士(也就是说公羊)的范畴,也不归于霍格的领域,那学者们就会立即停止调查,并宣布那位“理论家”为白痴,从此对他和他发现的真理再也不予理睬。

我们当然可以断言,凭这种蜗行牛步的方法,哪怕是经历非常漫长的岁月,人们也不可能发现许多真理,因为对想象力的约束是任何古代分析模式的稳当性都无法补偿的过失。那些尤耳曼人、伏兰西人、英格利人和亚美利坚人[87](顺便说一下,后者便是我们的直接祖先)所犯的错误完全类似那种自作聪明的白痴所犯的错误,那种白痴以为,他把东西拿得离眼睛越近就肯定会看得越清楚。那些人被细节蒙住了眼睛。当他们按照霍格式方法分析问题时,他们所依据的“事实”通常绝非事实,而是堆鸡零狗碎的破烂,只不过一直被假定为是事实而且肯定是事实,因为它们看上去像是那么回事。当他们沿着公羊之路分析问题,他们的那条路简直还不如公羊角直,因为他们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不言而喻的自明之理。他们肯定都丧明眇目,甚至在他们那个时代也看不见这点;因为甚至在他们那个时代,许多早就“被确认的”自明之理也已经被否定。例如——“无中不生有”,“物体不能运动于它不存在之处”,“世间绝没有恰恰相反的事物”,“黑暗不可能来自光明”——所有这些和类似的另外十几条早被世人断然而正式地承认为自明之理的命题,甚至在我所说的那个时代也显然站不住脚。由此可见,那些坚信“自明之理”为真理之不变基础的人是多么愚蠢!可即便从他们最有判断力的推论家口中,也很容易证明他们的自明之理大体上是一堆莫名其妙的废话。谁是他们最有判断力的逻辑学家呢?让我想想!我得去问问庞狄特,一会儿就回来……啊,有了!这儿有一本差不多写于一千年前的书,最近刚从英格利语翻译过来——顺便提一下,英格利语好像就是亚美利坚语的雏形。庞狄特说,就其主题“逻辑”而言,此书无疑是最为精妙的一部古典论著。这位(在当时被认为很了不起的)作者叫什么米勒,或者叫穆勒;我们发现了一条关于他的重点记载,说他有匹推磨的马名叫边沁。[88]不过让我们来看看这部宏篇大论!

啊!——穆勒先生说得真好,“在任何情况下,能否想象都不能作为自明之理的判断标准”。神志清醒的现代人有谁会想到对这条自明之理加以质疑?我们唯一感到惊讶的只能是,穆勒先生怎么会偏偏想到有必要对这种一目了然的事加以暗示。不过到此为止还没有什么差错——让我们再来看一页。这页上写些什么?——“矛盾之双方不能同时为真理——即不能同时存在于自然之中。”穆勒先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棵树要么是一棵树,要么不是一棵树——它不可能同时是一棵树又不是一棵树。很好,可我问他为什么。他的回答是这样的——而且绝不敢说还有任何其他方式的回答——“因为不可能想象矛盾之双方同为真理。”可是根据他自己的论证,这压根儿就不是答案;因为他难道不是刚刚才承认“在任何情况下,能否想象都不能作为自明之理的判断标准”?

我现在之所以抱怨这些老前辈,主要还不是因为他们的逻辑即便照他们自己的论证也是毫无根据、没有价值而且完全稀奇古怪,而是因为他们自负而愚蠢地排斥所有其他的真理之路,排斥除了那两种荒谬途径之外所有获取真理的途径——他们的两种途径一条是蜗行之途,一条是牛步之径——而他们竟敢把酷爱翱翔的灵魂限制在这两条路上。

顺便问一句,我亲爱的朋友,你难道不认为下面这件事曾让古代的那些教条主义者伤透过脑筋,那就是他们不得不断定他们所有真理中最重要而伟大的那个真理到底是通过两条路中的哪一条获得的?我说的是万有引力定律。牛顿将此归功于开普勒。而开普勒早就承认他的行星运动三大定律是猜出来的——而正是这所有定律中的三条定律引导那位伟大的英格利数学家发现了他的原理,即所有物理学原理之基础——若要追究这基础的根源,那我们必然会进入形而上学的王国。开普勒是凭猜测——也就是说,是凭想象。他本质上是个“理论家”——这个如今神圣而庄严的字眼在过去却是一种轻蔑的称呼。还有,到底是凭那两条“路”中的哪一条,一位密码专家才能破译一份异常神秘的密码?或商博良到底是通过那两条路中的哪一条,才成功地破译出了古埃及象形文字,从而把人类引向了那些永恒不朽而且几乎不可计数的真理?要那些老鼹鼠来解释上述问题,难道不会让他们感到为难?

对这个话题我还有两句话要说,我就是要让你感到厌烦。你难道不觉得奇怪,那些盲从的人虽然没完没了地大谈真理之路,但还是没发现我们今天看得一清二楚的这条大道——一致性的大道?你难道不觉得稀罕,他们居然未能从上帝的杰作中演绎出这个极其重要的事实:完全的一致性必然是绝对真理!自从这一命题被宣告以来,我们前进的道路一直是多么平坦!探究真理的权力从那些鼹鼠手中被夺了过来,作为一项使命交给了那些真正的思想家,那些富有热情和想象力的人。这些人讲究理论。你能否想象,若是我们的老前辈能从我背后偷看到我写下的这个词,他们会发出什么样的大声嘲笑?我刚才说,这些人讲究理论;只不过他们对自己的理论进行修正、归纳、分类——一点一点地清除自相矛盾的浮渣——直到一种毋庸置疑的一致性终于脱颖而出,而由于它完全一致,连感觉最迟钝的人也承认它是绝对而当然的真理。

4月4日——新的气体正在创造奇迹,改进后的马来乳胶也令人叹为观止。多安全,多方便,多容易操纵,我们的现代气球在各个方面都尽如人意!有一个大气球正以每小时至少150英里的速度向我们靠近。它看上去载满了人——也许有三四百名乘客——然而它却翱翔在差不多1英里的高空,神气活现地俯视可怜的我们。说到底,100英里乃至200英里的时速仍然算不上快。还记得我们在横越加拿多大陆[89]那条铁路线上的飞驰吗?——每小时足足300英里——那才叫旅行!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在豪华的车厢客厅里饮酒、跳舞、娱乐。你还记得吗,当我们偶然看到一眼全速运行的列车外的物体,所体验到的是一种多奇妙的感觉?似乎一切都混为一团——成为了一个整体。就我而言,我只能说我宁愿乘时速100英里的慢车旅行。那儿我们可以有玻璃车窗——甚至还能把它们打开——像看看窗外田野风光之类的事也可以办到……庞狄特说,大加拿多铁路的路线大约在九百年前就肯定已被规划出来!实际上他甚至宣称,现在还能辨认出一条铁路的痕迹——与所提到的那个遥远年代有关的痕迹。那条铁路好像有两股道;而你知道,我们的铁路有十二股道,而且有三四股新道正在修建。古代的钢轨很细,轨距很窄,照现代观念看来,即使不说非常危险也得说极其轻率。现在的轨距——50英尺宽——实际上还被认为不够安全。至于我自己,我毫不怀疑在很久以前的确存在一条某种类型的铁路,正如庞狄特所宣称的那样;因为我心里再清楚不过,在过去的某个时期——肯定不晚于七百年前——加拿多南北两块大陆是连在一起的;当时的加拿多人必然会想到建一条横贯大陆的大铁路。

4月5日——我简直无聊透了。庞狄特是气球上唯一可交谈的人;而他,可怜的人!开口闭口谈的都是陈年往事。他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试图让我相信古代的亚美利坚人是自己管理自己!——究竟有谁听说过这种荒唐事?——他们按照我们在寓言中读到的“土拨鼠”的方式,生活在一种人人为自己的联邦内。庞狄特说,他们是从那个所能想象到的最古怪的念头开始的,就是说:所有的人生而自由并且平等——公然违抗清清楚楚地铭刻在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万事万物之上的等级法则。每个人都“投票”,这是他们的说法——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干预公众事务——直到最后发现,所谓的公众的事就是谁也不负责任的事,而“共和政体”(那种荒唐事就这么称呼)就是完全没有政体。但据说最初使那些因创立了“共和政体”而自鸣得意的哲学家感到惊恐不安的事就是发现全民投票给了欺骗阴谋可乘之机,凭借阴谋诡计,任何一个堕落得不以欺骗为耻的政党都可以在任何时候得到他们想要的任何数量的选票,而他们的欺骗行为不可能被阻止,甚至不可能被察觉。稍稍想一想这个发现就可以看清其后果,那就是卑劣之徒必占上风——总而言之,共和政府只可能是一种卑鄙下流的政府。可当那些哲学家正为自己未能预见到这种不可避免的邪恶而感到脸红,正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羞愧,并决心要创立新的理论之时,一个名叫魔怖的家伙突然使事情有了个结局。他把一切都抓到了手中,建立起了一种专制暴政。与之相比,传说中的零禄[90]和阿拉结巴驴嘶[91]之流的暴虐也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据说这个魔怖(顺便说一下,他是个外国人)是天底下最令人作呕的家伙。他是个蛮横、贪婪、猥亵的巨人,有小公牛的胆、鬣狗的心和孔雀的脑袋。他最后死于精力衰竭。但不管他有多么卑鄙无耻,他仍像所有的东西一样自有其益处,那就是给人类上了一课——绝不要违反自然的类似关系,而且直到今天,这教训也没有被遗忘的危险。就共和政体而论,地球表面绝对找不到它的类似之物——除非我们把“土拨鼠”的情况作为一个例外,而如果说这个例外能证明什么,那它似乎只能证明,民主是一种绝妙的政体形式——对鼠类而言。

4月6日——昨晚好好地看了一番天琴座α星。用我们球长的小型望远镜对半度角观测,它的星轮很像我们在雾天用肉眼看见的太阳。顺便说一下,天琴座α星虽说比我们的太阳大得多,但它的黑点、大气和其他许多特征都与太阳相似。庞狄特告诉我,仅仅是在上个世纪,人们才开始怀疑这两颗恒星之间存在着双星关系。(说来真怪!)我们太阳系在空间的运动轨道曾被认为是环绕着银河系中心的一颗巨星。银河系的每一个天体都被宣布是围绕着这颗巨星转动,或至少说是围绕着位于昴星团阿尔库俄涅星附近的上述天体所共有的一个引力中心转动,我们太阳系绕这个中心转一周需要117,000,000年!凭我们现在的天文知识,凭我们大型天文望远镜的改进等等,我们当然会发现很难理解这种看法的根据。这种看法的第一个鼓吹者叫什么霉德勒[92]。我们只能断定,他起初仅仅是被类推引向了这个疯狂的假设;但既然如此,他至少应该坚持类推下去。事实上,一颗巨大的中央恒星被提出;霉德勒至此还算首尾一致。然而,从天体力学上看,这颗中央恒星应该比所有环绕它的恒星加在一起还大。于是下面这个问题就会被提出——“为什么我们看不见那颗恒星?”——尤其是我们处于这串恒星的中间地带——至少,那颗难以想象的中央恒星应当位于这个地带附近。那位天文学家对这一点也许会以该星不发光作为遁词,但这样他的类推马上就不成立。不过即使承认那颗中央恒星不发光,他又怎么解释为何围在它四面八方的无数灿烂辉煌的太阳也未能使它显露真颜?毫无疑问,他最后所能坚持的仅仅是一个所有绕行的恒星共有的引力中心——但即便如此,他的类推也肯定站不住脚。不错,我们太阳系是在绕着一个共有的引力中心转动,但它的转动是与一颗有形的恒星有关,是由于这颗恒星的缘故,因为这颗恒星的质量足以保持这个系统其他天体的平衡。数学意义上的圆是一条由无数直线构成的曲线;但这个圆的概念——这个我们从几何学的任何角度考虑都认为是不同于实际概念的纯数学意义上的概念——事实上也可以被视为实际上的概念,这就是当我们假设太阳系和它的伙伴们围绕银河系中心某个点旋转的时候,只有在这种时候,在我们不得不涉及或至少是不得不想象这些巨圆的时候,我们才有权把这个数学上的概念视为实际上的概念。让人类最活跃的想象力再进一步,去理解这样一个难以形容的圆!这样的理解几乎并不矛盾:即一道永远沿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圆之圆周疾驰的闪电,实际上将永远沿一条直线疾驰。我们太阳运行的道路就沿着这样的一个圆周——我们太阳系运行的方向就顺着这样的一条轨道——所以哪怕是认为人类的知觉会在一百万年内感觉到太阳运行的轨道稍稍偏离一条直线,这也是一种不能接受的推测;可古代的那些天文学家却似乎都傻乎乎地相信:一条明显的曲线已经显露在他们短短的天文学历史期内——显露在一个纯粹的时间点上——显露在几乎等于零的两三千年间!真是莫名其妙,这样的考虑居然未能立刻为他们指示出事情的真实情况——环绕同一引力中心的我们的太阳和天琴座α星之间存在着双星旋转关系!

4月7日——昨晚继续以观测天象娱乐。仔细地观测了海王星的五颗小行星,并兴趣盎然地观看了月球上一个巨大的拱墩被放上新建的达佛涅斯[93]神庙的双楣。像月球居民那么小,并且与人类那么不相同的生物,居然能发明出比我们先进得多的机械装置,想到这一点觉得很有趣。而且我发现很难想象,那些月球人轻轻松松举起的巨大物体真会像我们的理智所告诉我们的那样轻。

4月8日——我发现了!庞狄特真是洋洋得意。一只来自加拿多的气球今天与我们相遇,并抛给我们几份最近的报纸:报上刊登有一些与古代的加拿多人,更准确地说是与古代的亚美利坚人有关的非常奇妙的消息。我想你一定知道,好几个月以来,一批工人正受雇在为乐园的一个新喷泉构筑地基,就是在帝国最大的那个娱乐花园。毫不夸张地说,乐园很久很久以来似乎就一直是个岛屿——也就是说,它北边的分界线(按任何古老的记载追溯)是一条河,更准确地说是一个狭窄的海湾。这海湾慢慢变阔,直到变为今天的宽度——1英里。岛的全长为9英里;宽度实际上变化不定。大约八百年前,那整个地区(庞狄特这么说)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房屋,其中有些楼房高达20层;(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那地区附近的土地被人们视为特别珍贵。然而,2050年那场灾难性的地震将这座镇子(它大得几乎已不能再被称为村庄)连根拔掉、彻底摧毁,以致我们最不屈不挠的考古学家也一直未能从该遗址找到任何充分的资料(诸如钱币、徽章或碑铭之类的东西),因而没法对该地区原始居民的风俗习惯、生活方式等方面进行哪怕是最模糊的推测。我们迄今为止对他们的全部了解几乎就是:当一名金羊毛骑士理科德·赖克[94]最初发现那块大陆之时,他们是出没于那里的尼克尔包克尔野蛮部落[95]的一个分支。可他们绝非不开化,只不过是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形成了种种不同的艺术乃至科学。据说他们在许多方面都很精明,但却奇怪地患上了一种偏执狂,拼命地建造一种在古代亚美利坚被命名为“教堂”的房屋——那是一种塔式建筑,用来供奉两个偶像,一个名叫财富,一个名叫时髦。据说到了后来,该岛十之八九都变成了教堂。而且那里的女人也好像被她们后腰下边的一个自然隆起部弄得奇形怪状——不过这种变形在当时被莫名其妙地当作一种美。事实上,有一两幅这种变形女人的画像被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她们看上去非常古怪,非常——说不出是像雄吐绶鸡还是像单峰骆驼。[96]好啦,关于古代的尼克尔包克尔人,流传到我们今天的差不多就这么点情况。然而,好像是在帝国花园(你知道那花园覆盖全岛)中央的挖掘之中,几位工人挖出了一块显然是由人工凿成的四四方方的花岗石,石块重好几百磅。该石保存完好,那场将它掩埋的大地震并没有对它造成明显的损坏。它的一个表面嵌着一块大理石板,石板上刻着一段碑文(想想吧!)——一段字迹清楚的碑文。庞狄特真是欣喜若狂。拆开大理石板,后面是一个装着一只铅盒的空洞,铅盒里满满的,有各种各样的钱币、一份长长的名册、几份看上去像报纸的文件,还有其他许多令考古学家感兴趣的东西!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属于那个叫作尼克尔包克尔部落的地道的亚美利坚人的遗物。抛给我们气球的那些报纸上印满了那些钱币、手稿和印刷品等的摹真图片。我现在就把大理石板上那段尼克尔包克尔人的碑文抄给你,供你一乐:——

我这里抄的碑文是庞狄特亲自逐字翻译的,所以内容不可能有误。从这样保存下来的这几行不多的字句中,我们探明了几个重要的事实,其中并非最不重要的一个事实就是:早在一千年前,实实在在的纪念碑就已经被废除——正如非常恰当的那样——当时的人们也和我们今天的做法一样,仅仅是表露一下将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建碑的意愿;一块“冷清清而且孤零零”(请原谅我引用伟大的亚美利坚诗人本顿的诗句!)[97]的奠基石被小心翼翼地竖起,以作为这种高尚意愿的一个保证。从这段极妙的碑文中,我们不但弄清了所谈论的那次大投降发生在哪儿,是谁投降,而且还清清楚楚地知道了是如何投降的。说到在哪儿,那是在约克镇(天知道那个镇子到底在哪儿);说到是谁,那是康华里将军(无疑是一个富有的玉米商[98])。他投降了。那段碑文是纪念——什么?——哦,“康华里勋爵”投降。唯一的问题就是那些野蛮人要他投降能指望什么。但只要我们想到那些野蛮人无疑是一些食同类者,那我们就不难推论他们是打算用他来灌香肠。至于说他是如何投降的,那碑文说得太清楚不过了。康华里勋爵是“在华盛顿纪念碑协会的赞助下”投降的(为了香肠)——那个协会肯定是一个存放奠基石的慈善机构。——可是,天哪!出了什么事?啊,我明白了——气球瘪了,我们就要掉进大海。所以我的时间只够再说上两句。匆匆浏览了一遍那些报纸上的摹真图片,我发现在那个时代的亚美利坚人中有两个伟大人物,一个叫约翰,是名铁匠;另一个叫扎卡里,是名裁缝。[99]

再见吧,待我们重逢之时。你能否收到这封信并不重要,因为我写它纯粹是为了消遣。不过我要把此信手稿密封进一个瓶里,然后把瓶子扔进大海。

你永远的

庞狄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