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颇有些虚幻的故事发生在大海上,那时的大海宛如一个蔚蓝的梦境,它的色泽如同蓝丝袜一般华丽,大海的上方是如孩童的虹膜一般碧蓝的天空。从西边的天际,太阳往海里抛洒下些许金光闪闪的圆盆——如果你仔细地瞧一瞧,就会看见这些圆盘在一个个浪尖之间跃动,直到与一条绵延半英里之宽的金色光环汇拢,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目眩的夕阳。大约就在佛罗里达海岸和这条金色光环之间,停泊着一艘雪白的汽艇,又气派又优雅,在船尾的一顶蓝白相间的遮篷下,有一个金发姑娘斜倚在柳条躺椅里,读着阿纳托尔-法朗士[1]的《叛逆的天使》[2]。

她年纪在19岁上下,高挑而柔软的身材,一张被娇宠惯的迷人的嘴,一对灵活的灰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她赤着脚跷在旁边另一张躺椅的扶手上,她的脚与其说穿不如说摆设在一双蓝绸的拖鞋里,这双拖鞋在她的脚趾上漫不经心地晃悠着。她一边看书一边还不时地用手里的半只柠檬让自己的味蕾小小地享受一番。另外那半只,已被吮干,躺在她脚边的甲板上,随着波涛的轻微起伏而悠悠地滚来晃去。

这半只柠檬也几乎没什么汁水了,金色的光环在骤然间寥廓了起来。蓦然,笼罩着汽艇的倦慵的寂静被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一个穿着白法兰绒西服、发丝齐整的白发老人来到了舷梯口。他在那里稍稍驻足,直到眼睛适应了光线,随后看见了顶篷下的姑娘,嘴里发出一声埋怨的悠长呢喃。

如果他想因此而得到某种反应的话,那他注定要失望了。女孩平静地翻了两页书,又翻回去一页,硬撅撅地把柠檬举到伸嘴可及之地,接着打了一个虽微弱但也分明的呵欠。

“阿蒂塔!”白发老人厉声喝道。

阿蒂塔无所谓地咕哝了一声。

“阿蒂塔!”他又喊道。“阿蒂塔!”

阿蒂塔疲沓地举起柠檬,就在把它送入嘴里之前溜出了这么三个字眼。

“噢,闭嘴。”

“阿蒂塔!”

“什么?”

“你能好好地听我讲话吗——还是要我在说话的时候派个佣人来摁住你?”

柠檬被鄙夷地缓缓放下。

“把你要说的写下来。”

“你能把那本讨厌的书和那只该死的柠檬丢开一会儿吗?”

“哟,你就不能给我一小会儿自由吗?”

“阿蒂塔,我刚接了个来自岸上的电话……”

“电话?”她首度表现出一丝兴趣。

“是的,那是……”

“你的意思是,”她诧异地打断了他的话,“他们让你这里也接了根线好与外界联系吗?”

“是的,就刚才……”

“船不会撞上电线吗?”

“不会,是架在海底的。五分……”

“噢,太了不起了!天哪!科学简直就如黄金,是这么说的吧——对吗?”

“你能让我把话讲完吗?”

“说吧!”

“是这样的——呃,我来是——”他哽住了,心烦意乱地咽了口口水。“喏,是这么回事。年轻的小姐,莫兰德上校又来过电话了,他让我再来和你确定一下带你去赴晚宴的事。他儿子托比打纽约远道而来就为了要见你一面,他还另外邀请了几个年轻人。我再问最后一遍,你是否……”

“不,”阿蒂塔干脆地说,“我不去。我做这次该死的巡游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去棕榈滩,你知道的,所以我坚决拒绝去和一个该死的老上校或他该死的儿子托比或任何一个该死的小老头见面,我也坚决不去这个该死的州里任何一个该死的城镇。因此你要么带我去棕榈滩,要么就给我闭嘴走人。”

“很好。这是最后一次警告。因为你对这个家伙的迷恋——这个因行为放荡而臭名远扬的家伙——你父亲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许他提——别说你出生的上流社会唾弃你,就连花街柳巷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从现在开始……”

“我知道,”阿蒂塔讥讪地打断道,“从现在开始,我们桥归桥、路归路。这种话我听得多了。而且我认为这样子最好了。”

“从现在起,”他煞有介事地宣称,“你不再是我的侄女。我……”

“喔—喔—喔—喔唷!”阿蒂塔尖叫起来,带着失魂落魄的暴怒。“你别再打扰我好吗!你走开好吗!你还是跳下去淹死得了!你要我把书摔到你脸上去吗!”

“如果你敢……”

嗖!《叛逆的天使》飞向空中,仅离他一鼻之隔,欢欢喜喜地跌落在舷梯口。

白发老者本能地退后了一步,紧跟着又小心翼翼地向前两步。阿蒂塔五英尺四[3]的个子腾地跳将起来,咄咄逼人地瞪着他,灰色的眼睛里燃起熊熊的火焰。

“滚远点!”

“你好大胆子!”他怒吼道。|||||

“我就敢,咋样!”

“你简直叫人忍无可忍!你的脾气……”

“是你造就的!没有人天生就是坏脾气,除非是她家庭的关系!无论我成了什么样子,都由你负责。”

她叔叔低声嘀咕了几句,然后转身向前去,大声命令抛锚。接着他又回到顶篷处,阿蒂塔重新在那里坐好了,注意力再次集中到柠檬上。

“我要上岸去了,”他一字一顿地说。“今晚9点我会再次外出。等我回来我们就出发回纽约,到那里我就把你移交给你婶婶,由她来管束你那所谓正常的,其实是极不正常的生活。”他打住话头,看了看她,面对她那无比天真的美丽,他的怒火如在突然之间被戳破了的轮胎,再次陷入了无助、困惑、虚幻的境界。

“阿蒂塔,”他口气软了下来说道:“我不是傻瓜。我见过世面。我了解男人。而且,孩子,风流成性的浪荡公子是不会改邪归正的,除非他厌倦了——而那样他就不是自己了——那样他就只剩下一个躯壳了。”他看着她,好像在期待着她的赞同,可是她面无表情、缄口不语,他只好接着讲下去。“也许那个人是爱你的——那也是有可能的。他爱过很多女人,今后还会爱更多。还不到一个月,就在一个月前,阿蒂塔,他还和那个红头发的女人,咪咪·梅丽尔,搞得沸沸扬扬、名声恶劣;他还答应要送她俄国沙皇给他母亲的钻石手镯。你知道的——报上都登了。”

“心急火燎的叔叔说了个令人恐怖的丑闻,”阿蒂塔打着哈欠说道。“简直都能拍成电影了。狡黠的花花公子对着贞洁的轻佻女子眉来眼去。贞洁的轻佻女子最终被他那辉煌的罗曼史所勾引。她计划好了要在棕榈滩和他幽会。心急火燎的叔叔设法从中阻挠。”

“你能告诉我你到底见了什么鬼非要嫁给他不可吗?”

“我明确告诉你不能,”阿蒂塔简洁地说。“也许因为他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男子汉,不论好坏,他都是个有想象力、有勇气、有信念的人。也许是为了摆脱那些整天缠在我屁股后头无所事事的小傻瓜。不过说到那只大名鼎鼎的俄罗斯手镯,在那件事上你尽可放心。他打算在棕榈滩把它献给我——如果你能明白点事理的话。”

“那个红发女人的事呢?”

“他已经有半年没见过她了,”她气呼呼地说。“你不认为我有足够的自信来打发这种事吗?难道说你到现在还不清楚,我能够随心所欲地和任何一个该死的男人做任何一件该死的事吗?”

她把下巴高高昂起,就像那尊叫《觉醒的法国》[4]的雕像,接着重又举起柠檬,就此破坏了那个造型。

“是那只俄罗斯手镯吸引住了你吗?”

“不是,我只是想给你一个你的智慧会感兴趣的话题而已。而且我希望你现在最好走开,”她说道,火气又蹿了上来。“你知道我不会改主意的。你已经连着烦了我三天,非等我发疯你才甘心吗?我不会上岸的!绝不!你听到没有?绝不!”

“很好,”他说,“那你也休想去棕榈滩。在所有我见过的自私自利、娇生惯养、桀骜不驯、刁钻古怪、不可理喻的小丫头中……”

啪唧!半只柠檬正中他的脖子。与此同时,船边传来了一声吆喝。

“船已靠岸,法纳姆先生。”

法纳姆先生还有太多的话要说,还有太多的火要发,可是都因义愤填膺而哽住了。他向着他的侄女投去一个万般责难的目光,转身飞快地跑下了舷梯。

五点钟,太阳脱去了睡袍,无声地坠落于大海。金环已扩展为一座闪光的岛屿;倏然间,扫过遮篷的流苏和一只晃悠的蓝拖鞋的一阵清风带来了一片歌声。它来自一支和声悠扬、节奏舒缓的合唱队,伴随着歌声的是击打着蓝色水面的摇桨声。阿蒂塔仰起头来谛听。

“胡萝卜与豌豆,

膝盖上的青豆,

海洋里的猪猡,

幸运的伙计们!

送我们一阵微风,

送我们一阵微风,

送我们一阵微风,

用你们的风箱。”

阿蒂塔诧异地皱起了眉头。她安坐在那里,仔细聆听起已进入第二段的歌声。

“洋葱与青豆,

马歇尔与迪恩,

戈德堡与格林,

还有考斯特罗。

送我们一阵微风,

送我们一阵微风,

送我们一阵微风,

用你们的风箱。”

她惊叹一声将书扔向了甲板,书本摊开着趴在了甲板上,随即匆忙地奔向船舷。五十英尺外有一艘大划艇正向这里驶来,船上共有七个人,六个人摇桨,另一个人站在船尾用一根管弦乐队的指挥棒为他们的歌声打拍子。

“牡蛎和岩石,

木屑和短袜,

|||||

谁能用大提琴

造出时钟?……”

指挥的目光突然停驻在阿蒂塔身上,她正靠在栏杆上好奇又困惑地瞅着他们。他的指挥棒利索地一扬,歌声戛然而止。她注意到他是船上唯一的白人——那六个摇桨的都是黑人。

“啊嗬,水仙号!”他斯文地喊道。

“你们干吗要唱这种杂七杂八的歌呀?”阿蒂塔打趣地问。“你们是疯人院大学派出来的划艇代表队吗?”

此时划艇正擦着游艇的边缘,船头上一个慓悍的黑人回过身去抓起了一把扶梯。紧接着船尾的首领就行动起来,还没等阿蒂塔明白过来他的意图,他已经翻过扶梯跃到了甲板上,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放了女人和小孩!”他厉声喝道。“凡是啼哭的婴儿立马扔下船去,男人全部用双链锁起来!”阿蒂塔的双手在裙子口袋里兴奋地哆嗦着,她注视着这个人,惊讶得瞠目结舌。他是这么一个小伙子,黝黑而敏感的脸上有着一张高傲的嘴,一副如新生婴儿般明亮的蓝眼睛。他的头发乌黑,湿漉漉的鬈发如古希腊的雕像,只是颜色更为深邃。他身材颀长,衣着时髦,动作如敏捷的四分卫[5]一般优雅。

“噢,我真见鬼了!”她惶惑地说。

他们冷眼相觑。

“你放弃这艘船吗?”

“这么说是代表你有风度吗?”阿蒂塔问。“你是脑子进水了呢——还是刚加入了兄弟会什么的?”

“我问你是否打算放弃这艘船。”

“我知道这个国家是禁酒的,”阿蒂塔嘲讽地说。“难道你一直在喝指甲油吗?你最好立刻给我下船!”

“什么?”小伙子明显没反应过来。

“下去!你听见我说的了!”

他盯着她瞧了一会儿,似乎在琢磨她说的话。

“不,”他那张倨傲的嘴缓缓说道;“不,我不会离开这艘船的。如果你想下去倒是允许的。”

他跑到栏杆边干脆地发号施令,划艇上的那一伙就推推搡搡地爬上了梯子,在他面前排好了队伍。队伍的一头站着个黝黑、魁梧的家伙,另一头则是个只有四英尺九[6]的黑白混血儿。他们看来是统一着装的,有点蓝荧荧的衣服,上面沾满了尘土,还破破烂烂;每个人的肩头都扛着一个体积虽小分量却看来很重的白袋子,腋下还都夹着一个硕大的黑箱子,显然是乐器匣。

“立—正!”小伙子一声令下,咔嚓一声并拢了脚跟。“向右看齐!向前看!贝比,出列!”

最矮小的那个黑人快速地向前一步,敬了个礼。

“由你指挥,到下面去,把船员抓住了都捆起来——除了轮机手不要捆。把他带上来见我。噢,把那些袋子堆到栏杆边上去。”

“是-先生!”

贝比再次敬礼,随后转过身去示意另外那五个人在他身边集合。经过一阵窃窃私语的短暂商议后,他们一个挨一个蹑手蹑脚地走下了舷梯。

“这会,”年轻人得意洋洋地对阿蒂塔说,她已被刚才那最后一幕彻底惊呆而哑口无言了,“如果你能以一个轻薄女子的名义起誓——你的誓言估计也是一钱不值的——你会在接下来的48小时内闭紧你那任性的小嘴,那么你就能划我们的船上岸去了。”

“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不答应的话就只好和我们一起去海上了。”

小伙子微微吁了口气,就好像一场危机已圆满地化解,他坐在刚才还是阿蒂塔坐着的那张躺椅上,伸了个懒腰。他环顾一下四周,看见了阔线条的顶篷,锃亮的铜扶手,还有甲板上奢华的摆设,为了表示对这一切的欣赏,他那绷紧的嘴角终于松弛了下来。他的目光先是停留在那本书上,接着又转到了那只干瘪的柠檬上。

“嗯,”他说,“石墙·杰克逊[7]声称柠檬汁有提神醒脑的作用。你的大脑够清醒吗?”

阿蒂塔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我这样问是因为在五分钟之内你必须考虑清楚到底是去还是留。”

他从地上捡起书好奇地翻了起来。

“《叛逆的天使》。这名字听上去怪不错的。还是法语的,呃?”他第一次以饶有兴趣的目光望着她。“你是法国人?”

“不是。”

“你叫什么名字?”

“法纳姆。”

“全名呢?”

“阿蒂塔·法纳姆。”

“你看,阿蒂塔,站在那里咬牙切齿是不管用的。你应该趁着年轻改掉这个紧张时的习惯动作。过来吧,坐下。”

阿蒂塔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雕花的玉匣子,抽出一支香烟,故作镇静地点上烟,尽管她知道自己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接着她袅袅婷婷、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在另一张躺椅上坐下来,朝着顶篷吐出一大团烟雾。

“你不能把我赶下船去,”她坚决地表示;“如果你认为你能够就此远走高飞,那你一定是脑子发潮了。等到六点半,我叔叔就会用无线电通知整个海域。”|||||

“嗯。”

她旋即朝他的脸望去,只见他嘴角上浮起一抹淡淡的颓丧,脸色也明显不安起来。

“对我反正都一样,”她耸了耸肩说。“这又不是我的游艇。我也不在乎去海上漂几个小时。我甚至可以把这本书借给你,那样在载你去新新监狱[8]的缉私船上你就不会太寂寞了。”

他鄙夷地笑了笑。

“如果那是你的忠告,那你多虑了。这是早在我知道有这艘游艇存在之前就考虑到的一部分。如果不是碰上了这艘,我们就会去袭击停泊在岸边的其他船只。”

“你是谁呀?”阿蒂塔唐突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你决定不上岸了吗?”

“我甚至一点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们一共七个,”他说,“人家把我们称为,称为是‘柯蒂斯·卡莱尔和他的六个黑伙计’,我们之前是在‘冬园’和‘午夜狂欢’[9]里演出的。”

“你们是歌手吗?”

“迄今为止还是的。现在,因为你看见的放在那儿的那些白袋子,我们成了逃犯。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捉拿我们的赏金现在一定已经攀升到两万块了。”

“那些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呀?”阿蒂塔好奇地问。

“呃,”他说,“我们暂时把它叫作——泥土——佛罗里达的泥土。”

柯蒂斯·卡莱尔和吓破胆的轮机手谈完话不到10分钟,水仙号游艇就拔锚启航了,在一个芳香四溢的热带黄昏里它冒着烟往南而驶。那个五短身材的混血儿贝比,看来是得到卡莱尔绝对信任的,在全权指挥着行动。法纳姆先生的仆人和厨子,这两人是船上除了轮机手以外仅有的船员,看来是反抗过那么一阵,后来终于认清了形势,被服服帖帖地绑在了底舱的床铺上。长号手摩西,那个最为伟岸的黑人,正拿着一罐油漆忙得不亦乐乎,他把船头上的“水仙号”几个字抹去,用“呼啦呼啦号”[10]取而代之,另外几个人则聚集在船尾,心无旁骛地玩起了掷骰子游戏。

吩咐下去准备饭食和七点半在甲板上用餐之后,卡莱尔又回到阿蒂塔那里,重新在躺椅上坐下,半闭着眼睛,进入了冥想的状态。

阿蒂塔小心地观察着他——轻而易举地就将他归类于一个浪漫的人物。他看上去是一个在虚弱的根基上建立起过分自信的人——在他每一个决定的表面下她都能觉察出一份迟疑,这与他翘起的嘴唇上那骄傲的曲线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他不像我,”她想,“反正和我有点不一样。”作为一个极端自私的人,阿蒂塔常常为自己着想;她从不会去质疑自己的自私,所以她的自私是以一种完全自然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而且这一点也没有诋毁她那理所当然的魅力。尽管她已经19岁了,她给人的感觉还是一个早熟而不羁的少女,在她那青春与美丽的光环的映衬下,所有她结识的男女都只不过是在她那任性的轻波里徜徉的浮木而已。她也接触过别的自私者——其实她觉得自私的人不像无私的人那样乏味——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最终不被她征服,不对她俯首听命。

尽管她意识到坐在躺椅里的这个人也是个自私的家伙,可在她心里却没有感觉到她通常会有的关上心扉、去除杂念、准备战斗的必要;相反,她的本能告诉她这个男人是弱不禁风、不堪一击的。阿蒂塔之所以要去挑战传统——近来这已成为她主要的娱乐项目——是因为她有强烈的自我意识,而她感觉这个男人正与她相反,他满心想要去挑战的正是他的自我。

与她自己的处境相比,她对他的处境兴趣更浓,那对她的影响就像是获悉自己不久就可以去看场日戏对一个10岁孩子可能产生的影响一般。她对在任何情况下她都具有保护好自己的能力这一点充满了绝对的自信。

夜色渐浓。一轮惨淡的新月微笑着,伤感地在大海上升起。海岸的轮廓愈来愈模糊,在遥远的天边,乌云如叶片般翻卷,一大片朦胧的月光顷刻间笼住了整艘游艇,为它那迅捷的航程铺展开一条银光闪闪的道路。时不时有火柴明亮的光焰闪过,那是有人点上了烟,可是除了引擎依稀的扑扑声和船尾平静的流水声之外,这艘游艇犹如梦幻一般在灿烂的星光下宁静地驶入天堂。夜海的气息默默地萦绕在四周,带来了一种无比慵懒的氛围。

最后,卡莱尔打破了沉默。

“你是个幸运的姑娘,”他叹息道,“我总是想着要能发财就好了——就能够买下所有美丽的东西。”

阿蒂塔打了个哈欠。

“我情愿和你对调,”她坦率地说。

“你会的——也许只能维持那么一天。可你这个轻佻的女子却好像真的很有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