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离开旅馆时遇到了西格弗里德·伦茨。“一小时之后我就走了,”他说,“我们可以一起吃早餐吗?”

我点点头。“拐角这儿有家杂货店。你睡得怎么样?”

“非常糟,路德维希,你现在是叫这个名字吧?”

“路德维希·佐默。”

“好吧。要是对回忆也能像对名字那样迅速更改就好了,是吧?人自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刚刚重遇一个以前的同伴,一切又都历历在目了。战争中,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将很多事都遗忘了,或是说这些事慢慢长了一层令人可以忍受的铜锈。可集中营呢?这完全是另一码事。战争是愚蠢的,几乎是无目标的杀戮,没准谁倒霉就挨了枪子儿。可集中营——这是彻头彻尾的残酷,绝对的恶毒,是大屠杀,而且是出于对酷刑和杀人的嗜好。即使活到一百岁,对这种事也不可能淡忘。”伦茨略带微笑说道。“因此也不可能有定期聚餐的士兵协会,因为回忆无法淡化与篡改。你不这么认为吗?”

“不,”我说,“这种协会在德国会有的,不是受害者的协会,而是凶手的协会。你知道,我们那可爱的祖国是良知的故乡。德国凶手和施刑者的所作所为全是出于理想主义,他们问心无愧。这是他们最令人恶心的地方,他们做什么都自有其道理。你还记得那些在绞刑架下进行的人道演讲吗?”

伦茨推开烤面包片接着问:“你认为战争过后,他们会为自己辩护吗?”

“他们根本无需这样做。到时候纳粹会突然不存在了。如果他们被抓住的话,所有人都能证明,他们当时那么做是不得已。而且他们对此还会深信不疑。”

“一种美妙的前景,”伦茨说,“但愿不被你说中。”

“我也这么希望。可你看看他们如何负隅顽抗!他们保卫每一座粪土之城如同保卫圣杯,为此不惜献身。难道这就是那些对十多年来发生在他们国家的事感到震惊的人吗?成吉思汗的时代与此相比堪称疗养院。只有德国人才会为此牺牲生命。”

伦茨推开自己面前的盘子。“咱们别再谈论这个话题了,”他说,“我们谈它干吗?我们活着,全仗着我们不谈论往事,也尽量不去回忆往事,对吧?”

“也许。”

“不是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可在这该诅咒的东海岸,在纽约,人们动辄就谈起这些,大概是因为我们在这儿离欧洲太近。你为什么不跟我到西部去?去好莱坞,到太平洋沿岸去,那里与日本隔洋相望。”

“日本和太平洋那儿也在打仗。”伦茨微笑道,“那儿的战争与我们不大相关。”

“真的吗?有这种事?”我说。“有与某人不相干的战争?难道这不是永远会爆发新战争的可怕原因吗?”

伦茨喝干了杯中的咖啡。“路德维希,”他答道,“十五分钟后我就走了,不想和你争论世界观的问题,也不想争论什么自私自利、愚蠢、怯懦和杀戮的本能。我只想给你提个建议:在这儿你会沉沦的,到好莱坞来,那是一个人为的艺术世界,永远快快乐乐。在那儿等待比较容易。我们已经身心疲惫,能量不多了,要悠着点儿。你还在等待,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无从奉告。有各种各样的等待,我不想谈论自己的等待方式。“我会考虑的。”

“考虑吧,”伦茨在他的餐巾纸上写下地址,“这是电话,打这个号码你可以找到我。”他提起箱子。“你相信有朝一日我们会忘记所经历的事吗?”

“你想忘记吗?”

“有时候想,比如当我躺在太平洋海岸进行日光浴时。你认为人能做到这一点吗?”

“我们不行,”我说,“凶手和施刑者可以,甚至很容易。”

“这听起来可不怎么令人振奋,路德维希。”

“我不想让你沮丧。我们活着,西格弗里德。也许这是个巨大的安慰,也许不是。毕竟我们还存在。有多少次我们都险些在万人坑中腐烂或是被焚尸炉的烟囱送上天了。”

伦茨点点头。“去好莱坞的事你好好想一想。我们不属于这里,不能在这儿软弱无能地混日子直到终老。为了熬过严冬,我们更适合去那边的梦幻工厂,去过那种狂欢节般疯狂世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