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广田先生生病,三四郎赶来探问。一走进大门,看到房前放着一双鞋。他想可能是医生来了。三四郎象寻常一样绕到后门,没有碰到一个人。三四郎悄悄地来到茶室,听到客厅里有人谈话。三四郎伫立了片刻,他手里提着一只很大的包裹,里头装满去过涩的柿子。因为与次郎上次曾关照过他:“下回买点东西带来。”三四郎便在追分的街上买了这些。这时,客厅里忽然一阵骚动,象是有人扭打起来。

三四郎想肯定是有人打架。他拎着包裹,将格子门拉开一尺来宽,向里头窥视。果然,广田先生被一个身穿褐色外褂的壮汉按在地下。先生从铺席上稍稍扬起脸来,一眼瞥见了三四郎,微微笑着说:“哦,你来啦!”

上面的汉子回头看了看,说:“先生,失礼啦,请起来吧。”

那汉子似乎把广田先生的双手反剪于身后,用膝头压在他的肘关节上。先生在地下回答,这样确实爬不起来。上面的汉子松了手,站起身,整整外褂的衣褶,重新坐了下来。一看,是个气度非凡的男子。广田先生也立即爬起来了。

“果然不假。”他说。

“使用这一招,对方要是强行反抗,就有折断手臂的可能,那是很危险的。”

三四郎听了两人的谈话,这才明白他们在干些什么。

“听说您病了,现在好些了吗?”

“嗯,已经好了。”

三四郎打开包裹,把包里的东西摊在他们两个人之间。

“买了些柿子。”

广田先生到书斋拿来一把小刀。三四郎从厨房拿来一把菜刀、三个人吃起柿子来。先生一边吃,一边不断地同那个陌生人不住地谈论着地方中学的事:生活艰难,人事纷争,不能长期呆在一个地方;上课之外还要兼任柔道师,一位教师买了木屐板子,鼻儿旧了再换新的,一直穿到无法再穿才罢休;这回既然辞了职,就不容易再找到工作了,不得已只得把妻子送回乡下去。——他们一直聊个没完。

三四郎一边吐着柿子核,一边打量着那人的脸,心中很不是滋昧。眼下的自己和这个汉子相比较,简直不象同一个人种。这汉子言谈之中,反复提起“真想再过一次学生生活”,“再没有学生生活更快乐无比的了”。三四郎每每听到这些话,就朦胧地意识到,自已的寿命也许只有二、三年了。他心事重重,就象同与次郎一块吃面条时的情绪一样。

广田先生又起身到书斋去了。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本书,封面是红黑色的,书的边口被灰尘弄脏了。

“这就是上次提及的hydriotaphin(《壶葬论》)①,无聊时就翻阅一下吧。”

①英国医生兼着作家托马斯·布朗(sirthomasbrowne1605—1682)所着。作品以古代骨壶的发掘为线索,设想了种种尸体处理的方法,文体庄重优美。

三四郎致谢后收下了这本书,书上的一句话映进他的眼里:“将寂寥的罂粟花频频撒落,在对人的记念上,不必询问是否值得永世不灭。”

先生安然地同那位柔道师交谈着:听听中学教师的情况,大家都深为同情,然而真正感到可怜的是他们自已。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现代的人都尊重事实,但同时又有一个习惯,容易把伴随事实而来的情操抛弃。世态紧迫,人们不能不将此抛弃,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看看报纸就不难找到这类证据。报纸上的社会新闻栏,十条有九条是悲剧,但是我们无暇将这些悲剧当作真正的悲剧加以品味,仅仅作为事实报道谈谈罢了。我在自己订的报纸上,看到“死者十多人”这条标题,下面用六号铅字一行一行地记载着当天非正常死亡的人员的年龄、户籍、死因,极为简洁、明了。还有一个“小偷预报”栏,什么样的小偷进入了哪个地区。把小偷都集中在一起,叫人一目了然,真是方便至极。一切事物都必须这样看。辞职也是如此。要知道,对于当事人来说也许是悲剧,但对他人来说,并没有多少痛切的感受。应该以这样的观点立身处世。

“不过,如能象先生这般优闲自适,倒是可以痛快地感受一些的。”那位柔道师认真地说。这时,广田先生和三四郎,以及说这话的汉子都一同笑了。三四郎看到那人久久不肯回去,便借了书从后门走出去了。

“在不朽的墓穴里长眠,在流传的事迹里永生,凭借不衰的英名为世人所景仰。

或则任其沧桑之变化,力图存于后世。——此乃昔人之愿望。此种愿望实现之时,人即在天国里了。但是,以真正的信仰之教法视之,此种愿望和此种满足皆虚无漂渺,形同乌有。所谓生,意思在于重归于我,所谓重归于我,既不属愿,也不属望。

呈现于虔诚信徒眼中的极明白的事实是:躺在圣徒伊纳赛特①的墓地,和躺在埃及的沙漠中一样。观常存之自身而喜说,则六尺之狭亦无异于阿道里艾纳斯之皇陵②。

应当觉悟:能成者则自然成矣。”

①似指罗马教皇innocentius三世,他曾为强化教皇权力,收复失地作过努力,并派遣第四次十字军,建立了拉丁国。

②罗马皇帝publiusaeliushadrianus(76一138)的皇陵,是罗马古代建筑的代表之一。

这是《壶葬论》的最后一节。三四郎一边向白山方面漫步,一边阅读了这一段话。据广田先生说,这本书的作者是有名的大作家,而这本着作又是这位名作家的名篇。广田说这段话的时候,笑着声明道:“这可不是我的观点呀。”确实,对三四郎来说,他也不明白这文章好在哪里。他只觉得句读混乱,措词别扭,语言晦涩,叫人读了简直象参观古寺一样摸不清头脑。如果用路程来衡量,光是读这一段就花了三、四百米远,而且还没有读懂。

三四郎所得到的只是漠然的寂寥之感,仿佛奈良大佛寺的钟声,余音袅袅,微微震响着身在东京的自己的耳鼓一样。三四郎与其说从这一节文字获得了一些道理,不如说他对伴随这种道理产生的情绪更感兴趣。三四郎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生死问题。要是考虑起来,那一腔青春的热血仿佛太旺盛了。眼前的大火势若燃眉,这就是他真实的感受。三四郎接着便向曙町的原口家走去。

为孩子送葬的人走过来了,只有两个身穿礼服的男子。小小的棺材用洁白的布包裹着,旁边系着漂亮的风车。风车不停地旋转,翼翅涂着五彩,旋转时看起来都成了一种颜色。洁白的棺材不时地播晃着那个漂亮的风车,打三四郎身边走过去了。

三四郎想,这真是个美丽的葬仪。

三四郎以旁观者的身分阅读别人的文章,看待别人的葬仪。如果有人提醒他:

“你也以旁观者的身分看待美祢子吧。”他定会大吃一惊。三四郎的一双眼睛是无法站在旁观的立场看待美祢子的。首先,他简直没有意识到什么是旁观,什么不是旁观。仅从事实上看,对他人之死,他体会到一种美好的安宁之感;同时,对于活着的美祢子,他从甘美的享受中又尝到了一种苦闷。三四郎想摆脱苦闷勇往直前。

他想,只要能够前进,苦闷就会消除。他做梦也没有打算为排遣苦闷而向旁边退却一步。三四郎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如今,他远远地眺望着“寂灭之会”的文字,从三尺之外感受着夭折的哀怜。而且,他欣快地眺望着可悲的场面,并产生了一种美感。

拐进曙町,看到一棵大松树。原口告诉三四郎,只管奔松树来就能找到。谁知走到松树下一看,是另外的人家。向对面望去,又有一棵松树,那棵松树的前面还有松树。松树很多。三四郎穿过一棵棵松树向左一转,花墙中出现了漂亮的大门。

上面果然嵌着“原口”的名牌。这是一块纹理清晰的黑色木板,名字是用绿色的油漆写的,字很讲究,既象字又象花纹,从大门口到房前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左右都是草坪。

门前摆着美祢子的木屐,左右两根鼻儿的颜色不同,一下子就能辨认出来。一个年幼的女仆走来说,现在正有事儿,如果愿意就请进。三四郎随着她走进画室。

这是一间宽敞的房子,南北狭长,地板上杂乱得很,象个画家的住处。屋门口铺着地毯,这地毯和宽阔的屋子比起来,实在不相称。这哪里象铺在地面上,就象一块颜色鲜艳、花纹美丽的编织物,随意丢在那里一般。对面远远地摆着一张大虎皮,看不出是为了就座而设置的,而且拖着一根长长的虎尾,用绒毯斜斜地对着,很不相称。还有一只用砂土烧结的大瓮,里面插着两支箭矢,鼠灰色的箭羽之间嵌着金箔,闪闪发光。近旁还有一副铠甲、三四郎想,这也许就是那种“彩锦铠甲”了。

对面角落射过来耀眼的光亮,那是一件紫色滚边的窄袖和服,上面用金丝绣着花纹,两袖之间穿着一根帷幕用的细绳,象晾晒衣服似的。袖子圆而且短,三四郎发现这或许就是那种“元禄袖”①吧。此外还有许多画,光是墙上接着的就有大大小小好多种。尚未装框的画稿堆放在一起,一端卷了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边角。

①和服袖型的一种,短而圆,多为少女所穿用。

那幅正在描画的人物肖像,杂在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颜色之中。被画着的人站在正对面,一把团扇遮蔽了自己。画画的人倏地转过圆浑浑的腰肢,手捧着调色板,望着三四郎。他嘴里衔着大烟斗。

“你来啦。”他说着,从嘴里取出烟斗放在小圆桌上。那上面有火柴和烟灰缸,桌边摆着椅子。

“请坐,——那儿。”他说罢,望着尚未完成的画稿。这幅画足有六尺长。

“果然够大的。”三四郎只说了一句。原口先生似乎没有把三四郎的话放在心上。

“嗯,很大。”原口自言自语地说。他又开始向人物的头发和背景上涂抹开了。

三四朗这时才向美祢子望了望,她那一口洁白的牙齿在团扇下面微微闪着光亮。

其后的三分钟,显得十分宁静。房里生着火炉,很暖和。今天,外面也不算太冷,风完全停息了,柏树悄无声息地立在冬天的阳光下。三四郎被领进画室时,如同走进雾霭里一样。他把胳膊支撑在圆桌上,使那无所顾忌的精神沉溺在胜似夜晚的宁静的境地中。在这样的境地里有美祢子在,美祢子的影象逐渐浮现出来了。肥胖的画家只顾挥动着画笔,这也只是眼睛感觉着动,耳朵里却是沉静的。肥胖的画家有时也在走动,但听不到脚步声。

沉浸在宁静中的美祢子一动不动。她用团扇遮面、亭亭而立的姿影已经被摄入了画面。在三四郎看来,原口先生不是在画美祢子,而是在具有纵深感的画面上,专心致志地屏除景深,使美祢子重现在普通的画面上。但尽管如此,第二个美祢子于宁静之中逐渐接近第一个美祢子。三四郎感到,在这两个美祢子之间似乎包蕴着不触发钟表的响声、宁静而又漫长的时间。这种时间在悄悄地流逝着,连画家本人也未觉察,随着时间的流逝,第二个美祢子渐次追上来了。再过些时候,两者眼看就要溶为一体了。这当儿,时光的流逝又突然改换方向,随注入“永久”之中。原口先生的画笔从此不再前进,三四郎的目光本来一直跟随着,这时也有所觉察。三四郎瞥了美祢子一眼,美祢子依然木然不动。三四郎的头脑于静谧的气氛中不觉又转动起来,他如醉如痴。这时,原口突然笑了。

“看样子又受不住了吧?”

女子一言未发,她立即放松了姿势,象散了架似的倒在安乐椅上。这时,那口白牙又露出光亮。她摆动了一下衣袖,趁此机会看看三四郎。她的眼光象流星一般掠过三四郎的眉间。

“怎么样?”

原口先生来到圆桌旁,一边对三四郎说话,一边擦着火柴点上刚才那只烟斗,重新衔在嘴里。他用手指夹着硕大的烟锅,从胡须中间吐出两口浓烟来。不一会儿,又转过胖乎乎的身子向画稿走去,随手信笔涂抹起来。

这幅画当然还没有完稿,不过各处一遍又一遍地涂满了颜料,在三四郎这个外行的眼里,已经相当气派了。不用说他是分不出好坏的,三四郎无法对技巧加以评论,但是技巧带来的感触是可以体味到的。正因为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所以这种感触似乎有失正鹄。三四郎已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对艺术的影响无动于衷的人,而是一个风流人物。

三四郎一看,这幅画浑然一体,整个画面喷上了粉末,仿佛置于不很强烈的日光下面一般。有暗影的地方也不发黑,倒反而放射出淡紫的光亮。三四郎望着这幅画,不由地感到一阵快活。那种轻飘飘的心情犹如乘在猪牙船①上。不过,心中倒是沉静的,也不觉得危险。当然也没有什么痛苦、难堪和恐惧的地方。三四郎认为这画很能体现原口先生的风格。原口先生随便挥动着画笔,这样说道:

①江户时代制作的轻快游船,又名山谷舟。

“小川君,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我有一个老相识,他不喜欢自己的妻子,提出了离婚的要求。可是妻子不答应,她说:‘我是有缘才嫁到这户人家来的,即使你讨厌我,我也决不离开。’”

说到这里,原口先生稍稍离开画面,端详着画笔下的效果,又转向美祢子说话了。

“里见小姐,你没有穿单衣,所以衣服很难画好。我可是随意运笔,看来有些太大胆了。”

“真对不起。”美祢子说。

原口先生没有回答什么,又靠近了画面。

“后来,妻子就是不愿意离婚,于是我的那位朋友对妻子说:‘你不想走就不走吧,一直呆在家里好了,我走了。’——里见小姐,请再站起来一下,团扇可以不管它,只要站一站就行。好,谢谢。——妻子说:‘我留在家中而你出走,往后还是难办呀。’朋友回答;‘没关系,你可以随便找个文夫嘛!’”

“后来又怎么样了呢?”三四郎问。

原口也许认为这是无须多言的,于是继续向下说。

“倒也没有怎么样,所以嘛,结婚要慎重考虑,离合聚散,完全没有自由。请看广田先生,请看野野宫君,请看里见恭助君,再请看看我,都没有结婚。女人的地位提高以后,这群独身的人越来越多了。因此,提高女子的社会地位,应以不出现独身的男子为限度,这是社会的一条原则。”

“不过,我哥哥最近就要结婚的呀。”

“哎呀,是吗?那么你怎么办呢?”

“不知道。”

三四郎望着美祢子,美祢子也望着三四郎笑了。只有原口先生面对着画,嘴里叨咕着:“不知道,不知道,那么……”他又挥动了画笔。

三四郎利用这个机会,离开圆桌,走近美祢子的身旁。美祢子把没有油脂气息的脑袋随意地靠在椅背上,那姿势就象一个疲倦的人尽量放松浑身的筋骨一样。她的颈项从内衣领子里裸露出来。椅子上搭着脱下的外褂,从她那向前隆起的发髻上可以看到那件衣服漂亮的里子。

三四郎怀里装着三十元钱,这三十元钱代表着他俩之间一种难以晓喻的关系。

——三四郎坚信这一点。他想还而终于没有还,正是出于这种原因。一旦还清,两人会因为结束这层关系而疏远呢,还是进一步亲近起来呢?——在普通人眼里,三四郎的头脑多少带有迷信的成分。

“里见小姐。”三四郎说。

“什么?”美祢子仰起脸,打量着三四郎,神情和刚才一样沉静,只有眼倏忽闪动了一下。她的视线一直安详地凝视着三四郎的面孔。三四郎想,她一定有些累了。

“正好找到了机会,就在这里把钱还你吧!”三四郎边说边解开钮扣,把手伸到怀中。

“什么?”女子又重复了一遍,依然是一副不带刺激的语调。

三四郎把手伸到怀里,心想怎么办才好呢?过了一会儿,他才痛下决心。

“这钱还你吧。”

“你现在给我,叫我怎么办?”

女子依旧仰头望着他,既不伸手,也不动弹,神情仍然那般安详。三四郎很难理解她是什么意思。

“再坚持一会儿,行吗?”这时,身后有人说话了,一看,原口先生正面对他们站着,指间夹着画笔,捻着剃成三角形的胡须,不住地笑。美祢子双手搭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挺直了头和腰。

“要花很长时间吗?”三四郎小声问。

“还得一个小时光景。”美祢子也小声回答。

三四郎又回到圆桌旁边。女子已经摆开了姿态,任人描画。原口先生又点上烟斗,挥动了画笔。

“小川君,你看里见小姐的眼睛。”原口转过身来说道。

三四郎听从了。美祢子突然从额上放下团扇来,打乱了自已娴静的姿态。她转过头,透过玻璃窗眺望着庭院。

“不行,不能转过脸去,我刚刚画了一点儿。”

“干吗说那么多废话?”女子重新转过头来。

“我不是嘲笑你,我有话给小川君讲呀。”

“讲什么?”

“我这就说,哎,请你摆正姿势。对,胳膊再朝前伸一伸。我说小川君,我所画的眼睛是否能传达出她的神情来呢?”

“我可不懂呀。不过,每时每日地这般画下去,难道实际人物的眼神是一成不变的吗?”

“还是要变的,不光本人要变,画家的心情每天也在变化。说真的,肖像画要画上好多幅才成,这样受不了。有时候只画一幅也能维妙维肖,真不可思议。你要问为什么,请看……”

原口先生一直没有停笔,还要不时地朝美祢子那边张望。三四郎眼看到原口先生的各种器官能够同时运动,实在有些敬畏。

“这样每天画下去,数量越积越多,过了一段时间,所画的画就会出现一定的情趣。即使从外面带着另一种情趣归来,只要一进入画室,面对着画稿,就会马上被一种固有的情趣所左右。就是说,画面上的情趣转换到人的身上了。里见小姐也是一样。假如听其自然,各种各样的刺激会使她产生各种各样的表情,然而这些并不能给画面带来重大影响。因为这样的姿势,这种杂乱无章的鼓、铠甲、虎皮等周围环境里的东西,自然地会使人产生一种特定的表情。这种习惯逐渐强化,将会压倒其它的表情。所以,一般地说,能把这副眼神如实描绘出来就行了。再说,论及表情……”

原口先生突然闷声不响了,看来画笔遇到了困难的地方。他退后两三步,把美祢子和画稿对照着看了看。

“里见小姐,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他问。

“没有。”

这回答不象是从美祢子口中说出来的。美祢子是那般安详,她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再说,论及表情,”原口接下去说,“画家并不描绘心灵,而是描画心灵的外在表现。只要毫无遗漏地洞察这种表现,内心的活动也就一目了然了。你说,道理不是如此吗?至于那些没有外在表现的心灵,则不属于画家的职责范围,也就只好割爱了。因此,我们只描绘肉体。不论描绘什么样的肉体,如果不寄予灵魂,那只能是行尸走肉,作为画是通不过的。你看,这位里见小姐的眼睛,也是一样。我作这幅画,并不打算描画里见小姐的心灵,我只想画出这双眼睛来,因为它使我感到满足。这双眼睛的模样,双眼皮的影像,眸子的深沉程度……我要把我所看到的一切毫无保留地画出来。于是一种表情便不期而然地产生了。要是没有产生这样的表情,那就说明不是我的颜色没调好,就是外形出现了偏差,二者必居其一。如今,这颜色,这外形的本身形成了一种表情,所以只好由它去了。”

原口先生又退后两步,把美祢子和画稿两相比较了一下。

“看样子,你今天有些不自在,想必累了。要是太疲乏,就到此为止。你累了吧?”

“不累。”

原口先生又走向画稿。

“那么,我为什么要选择里见小姐的眼睛呢?好,我现在就说给你听听。比如西洋画面上女子的脸孔,不论谁画的美人,都是一双很大的眼睛,一双有点叫人感到奇怪的大眼睛。然而在日本,从观音菩萨到世间丑女,以及“能乐”的假面具,最典型的是浮世绘上的美人,都是细小的眼睛,与大象相似。为什么东西方的审美标准如此迥然不同呢?真是有点不可理解。其实,并不奇怪。西洋人全都长着一双大眼睛,因此就以大眼睛作为衡量美的标准;日本人都属鲸鱼系统。——一个叫作庇埃尔洛蒂①的人,曾嘲笑过日本人。他说:‘日本人的眼睛怎么睁得开呢?’

——你瞧,在这样的国度里,对大眼睛的审美观是无论怎样都发展不起来的。因此,在具有选择自由的细小眼睛范围内,理想产生了,出现了歌[麻吕],出现了佑信,并且受到珍视。然而,这种颇为典型的日本式细小限睛,如果照样搬到西洋画里,那就如同瞎子一般,绝对不行。拉斐尔笔下的圣母像那双眼睛是绝无仅有的,即使有,也不可能是日本人。因此,我就决定请里见小姐帮忙了。里见小姐,一会儿就好了。”

没有回声,美祢子凝神不动。

三四郎对这位画家的谈吐甚感兴趣,他想,要是专门来听他这番议论也许更能增添几分兴趣。眼下三四郎的注意力既不在原口先生的言谈上,也不在原口先生的画稿上,不用说,全集中在对面的美祢子身上了。三四郎耳听画家的谈话,眼睛没有离开美祢子。映入他眼里的美祢子的姿影,象是从运动着的过程中捕捉到最美的一刹那,再使其固定下来一样,不变之中存在永恒的慰藉。原口先生突然歪着脑袋,询问女子是否感觉良好。这时,三四郎有些害怕起来。因为他听到画家警告说:

“将活动着的美加以定型化手段已经没有了。”

三四郎认为画家的话很有道理。他看到美祢子是有些反常,脸上的气色不好,眼角间流露出难以忍受的倦意。于是,三四郎失去了从这个活人画①中获得的慰藉。

同时他又意识到,这种变化的原因是否出在自己身上呢?刹那间,一种强烈的个性刺激袭上三四郎的心头。那种一般的对活动的美产生的茫然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自己对于这个女子竟然具有如此重大的影响。——三四郎凭着这种自觉的意识想象着自已的一切。但是,这种影响对自已究竟有利无利。他还不敢断定。

①法语tableauvivant的译语。演员扮装成历史上的名人,立于简单的背景之前一动不动。一般作为集会的余兴表演。

这时,原口先生终于放下了画笔。

“就到这里吧,今天看来反正是不行啦。”他说。

美祢子站着,把手里的团扇扔到地上。她从椅背上拿起外褂,一面穿一面向这边走来。

“今天够累的呀。”

“我吗?”她将外褂弄齐整,扣上钮扣。

“哦,我也实在累了,等明天精神好的时候再画吧。来,喝点茶,再呆一会儿。”

离天黑还有一些时间,然而美祢子说有别的事要回去。三四郎也被挽留了一阵子,他特地谢绝了,便同美祢子一起走出大门。在日本社会里,要想随意创造这样的良机,对三四郎来说是困难的。三四郎试图将这种机会尽量延长下去并加以利用。

他邀请这位女子到行人稀少、环境优雅的曙町去逛逛,然而对方却意外地拒绝了。

于是,他俩穿过花墙,一直来到大街上,两人并肩而行。

“原口先生也那么说了——你真的不舒服吗?”他问。

“我吗?”美祢子重复了一句,同回答原口先生一样。三四郎自从结识美祢子以后,她从未说过一句长话,一般的应答只不过一两句就算完了,而且非常简短。

但在三四郎看来,却有一种深沉的反响,特殊的音色,这是从别人那里所感受不到的。三四郎对这一点非常敬佩,又觉得不可思议。

“我吗?”当她说这话时,把半个脸庞转向三四郎,并且用那双眼皮下的眼睛望着这个男子。眼圈儿看来有些发暗,有一种平常所没有的生涩感,双颊略显苍白。

“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是吗?”

两个人闷声不响地走了五、六步,三四郎千方百计地想把遮挡在他们之间的薄幕撕开来。然而他又丝毫不知说些什么话才能冲开这层障碍。他不愿意使用小说里那套甜言蜜语,无论从自己的兴趣,还是从一般青年男女交际的习惯,他都不愿意那样做。三四郎期待一种事实上不可能的事,不光是期望,而是一边走一边思考着行动的方法。

不久,美祢子开口了。

“你今天找原口先生有什么事吧?”

“不,没有什么事。”

“那么说是特地来玩的?”

“不,也不是来玩的……“那是于什么来了?”

三四郎抓住这个时机。

“我是来看你的。”

三四郎打算趁此机会把所有的话都讲出来。然而,女子毫无激动的反应,而且依旧用那足以使男子陶醉的语气说话。

“在那里是不好收下那笔钱的。”她说。

三四郎神情颓唐。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十来米远。

“其实我并不是特来还你钱的。”三四郎突然开口了。

美祢子暂时没有理他。过了一会儿,才沉静地说:

“钱我也不要了,你拿着吧。”

三四郎再也耐不住了,急忙说:“我来只是想见见你呀。”说罢,从旁窥伺着女子的面孔。

女子没有望三四郎一眼。此时,三四郎的耳畔响起了她那轻微的叹息声。

“那钱……”

“钱嘛……”

两人的话都不明不白地中断了。就这样,又走了四、五十米光景,这回女子先发话了。

“你看了原口先生的画,有些什么想法?”

回答可以是各种各样的,三四郎却一声不吭地走了一程。

“画得那样迅速,你不感到惊奇吗?”她问。

“是的。”三四郎应道。

实际上,三四郎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他记得,原口到广田先生那里,表示他想绘一幅美祢子的肖像画,到现在只有一个来月。后来,原口才在展览会上直接向美祢子提出这件事。三四郎对绘画一无所知,那样的巨幅画需要多少时间,他简直无法想象。如今,经美祢子一提醒,看来确实画得太快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正式着手画是最近的事。不过,他从前就零星地给我画过一些。”

“你说从前,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看看那副打扮就知道了。”三四郎猛然想起第一次在池边见到美祢子的那个炎夏来。

“记得吧,当时你不是站在椎树下的吗?”

“你拿着团扇站立在高处。”

“同那画面一样的吧?”

“嗯,一样的。”

两人互相望着,再向前走不远就是白山的斜坡。对面跑过来一辆人力车,车上坐着头戴一顶黑帽、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的男子。远远望去,那人红光满面,气色很好。打从那辆人力车进入三四郎的视野之后,车子上的年轻绅士就一直盯着美祢子。

车子走到他们前头五、六米远,突然停下了。车里的人很麻利地撩开围裙,从脚踏上跳下来。这是一个脸孔白净的瘦高个子。他一表人才,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很富有男子的魅力。

“一直在等你,看看时间太晚,就来迎你啦。”那人站在美祢子面前,眼睛向下看着,笑了笑。

“是啊,谢谢。”美祢子也笑了,回头望着那人的脸,接着又急忙把眼睛转向三四郎。

“这是谁?”

大学里的小川君。”美祢子回答。

那男子轻轻地摘下帽子,从对面向三四郎致意。

“快走吧,你哥哥也在等你哩。”

三四郎正好站在拐向追分的横街口上,钱终于没还就同她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