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忘了殉死这个词。因为平时不使用,简直沉陷在记忆的底层,似乎陈腐了。听到妻的戏谑才想起来,我便回答,倘若真能殉死的话,我就准备为明治精神殉死。当然,我的回答也不过是个玩笑。但是那时,我似乎感觉到在这个陈腐多余的词里,已经有一种新的含意。

以后约莫过了一个月左右,在天皇大葬之夜,我象往常一样坐在书房中,听到了报丧的号炮。我仿佛觉得那炮声,犹如明治时代永远结束的通告。后来才想到,这也竟然成了乃木大将(注:乃木大将——即乃木希典,明治天皇的宠臣,曾任旅顺口之役的陆军司令官。因在西南战争中丢了军旗,曾想自杀,后因天皇恩典,传话:须得朕死之后。他一直等到天皇死,才同妻子一起破腹自杀。后被誉为军神,是典型的军国主义分子)永远辞世的通知。我拿着号外,不由得对妻说道:‘殉死,殉死!’

我在报上读到一段乃木大将死前立下的遗书:自从西南战争(发生于一八七七年,是明治维新功臣之一的西乡隆盛为代表的封建势力发动的反明治维新的叛乱,当年失败)时被敌人夺去军旗以后,为了这个过失一直想着死了吧,死了吧,而终于活到了今天。读了这段记述时,我不由得屈指算了算乃木先生决心一死而又活下来的年月。西南战争爆发在明治十年,所以到明治四十五年时,已达三十五年之久。在这三十五年中,乃木先生似乎总是想着死,而一直等待着死的机会。我想,对他来说是活三十五年痛苦,还是把刀刺入胸中的一刹那间痛苦呢?

随后过了两三天,我终于下了自杀的决心。正如我不大理解乃木先生的死因,也许你也不会确切地理解我自杀的道理。倘若真的如此,那便是由时代变迁而造成的人的差异,是无可如何的。或许说是个人的天性不同要确切些吧。总之,我是打算尽量地让你理解这个神秘的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了你。

我要留下妻子走了。幸运的是,她在我去世之后,并没有生活上的忧患。我不愿意给她留下残酷的惊恐,只想不让她见到血色地死去。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我情愿在死后让她以为是暴病身亡,哪怕认为我疯了,也是心满意足的。

请你想一想,我下了死的决心之后,已有十多天了,但是请你想到这大部分时间是为你写下这篇长长的自传的一节所用去的。起初我想同你面谈,但写了之后,反而觉得这样更能清晰地勾画出自己,心情更愉快。我并非醉心于写作,只是觉得把我过去的一生,作为人类经验的一部分,毫无虚饰地记录下来。因为它是只有我才能讲出来的,我想我的这番努力,在认识人的问题上,对于你,对于别人都不会是徒劳的吧。前几天,我听到一个渡边华山的故事。他为了画好邯郸这幅画,曾把死期拖延了一个星期。在一般人看来,也许会说这是纯属多余的,而对他本人来说,心中自有他自己相应的要求,也可说是非做不可的。我所付出的努力,也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对你许下的诺言,大部分还是自己本身的要求所驱使的结果。

现在我完成了这个要求,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了。这封信落到你手里的时候,大概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早就死了吧。妻在大约十天之前,到住在市谷的婶母家去了。因为婶母生病没人侍候,是我劝她去的。这封长信的大部分内容,是她不在家的时候写下的。她时常回来。她一回来,我就得马上把信藏起来。

我打算把我的过去,连同善恶一起都提供给人们作参考。但是,请你答应我,只对妻一个人例外,我什么都不想让她知道。因为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想让她对我过去的回忆,尽量纯洁地保存下来。所以,即使在我死后,只要她还活着,那就请你把这一切部当作我只对你公开的秘密,先藏在你心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