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能把自己活埋在书籍中,有一时期,我又试图把心泡在酒里,以忘却自己。我本不嗜酒,然而却是天生的要喝就能喝,因此就想借酒量来灌醉自己的心灵。这种浅薄的权宜办法,很快就使我变得更加厌世了。当烂醉到了顶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自己充当的角色。自己故作这般佯狂,无异是个自己骗自己的傻瓜。于是,我战栗了,眼睛和心灵也清醒了,有时候,无论怎么喝,却连这种佯狂的神态也装不出来,就索性消沉下去。而且就算用这般技巧换来一点愉快之后,又必然适得其反,照样阴郁不堪。我这副神态,总也躲不过自己最心爱的妻和她母亲的眼睛。她们开始从她们女人的心理来解释我。

妻的母亲常常责备妻不尽心,妻却为我隐瞒着。但是,她又觉得不私下责备我几句,自己便过意本去似的。虽说是责备,话语并不生硬,所以我也从没有因她说什么而激忿过。她常常恳求我,有什么不顺心就直接了当地说吧。她还劝告我,为了我的前途,赶快戒酒吧。有时她哭着说:‘近来,你简直全变了。’如果只说这些倒也罢了,但是她又说:‘倘若K活着,你也不会这般模样吧。’我答道,也许是的。然而,我回答的意思同她理解的意思截然不同,因此我心里愈发悲痛。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想对她作任何解释。

我常常向她认错,那多是沉醉晚归的第二天早上。她有时笑笑,有时默默不语,也有时潸潸泪下。无论她是哪样,我都痛苦极了。所以我向她认错,同向自己认错便也是一回事。我终于戒酒了。与其说这是妻子的忠告,还不如说是自己感到厌恶更恰当些吧。

酒虽然戒了,却什么也不想做。没有办法,我只好又读书。但读书也不过随便翻翻,任其自流下去。妻常常问我为什么用功,我只能报以苦笑。然而当想到,连世上自己最亲爱的一个人,都不能理解自己时,便不免悲伤起来。当想到有办法可以使她理解,却又拿不出勇气,就越发令我悲伤。我非常孤独,常常觉得在这个处处隔绝的世界上,只住着我一个人。

同时我反复地思索着K的死因。大约是当时我的头脑,只为爱情一个观念所支配的原因吧,我的观察可以说是简单而笔直的。我马上就认定K的死,无疑是因为失恋。然而,当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再面对这同一现象时,便似乎发觉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了。这是现实与理想的冲突——这仍不足以说明问题。后来我竟疑惑起,K是不是同我一样由于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的结果,才突然选择死的?于是我又战栗了。一种预感,时常象风一般掠过我的心头:我也同K一样,正重蹈他所走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