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还没有出现什么‘觉醒’啦、‘新生活’啦之类的词汇。但是,K之所以不能毅然抛弃旧我,一心奔向新的前程,并非由于他缺乏观代人的思想,而是因为他有着珍贵得不肯抛弃的过去。也可以说,他正是为此才活到今天的。所以,他虽然没有径直地向着自己爱的目标前进,却决不能证明他爱得不彻底。纵然燃烧起怎样炽烈的感情,他的行动也是不会紊乱的。既然没有赋予他忘乎所以的冲动的机会,那么他就不能不停下来,回顾一下自己的过去。这样一来,他只好还象过去那样,遵循以前所走过的道路。而且他具有一种现代人所缺少的倔强和忍耐的性格。我自信在这两点上窥测到了他的内心。

从上野公园归来的那晚,对我来说倒是比较平静的一夜。我紧跟在K后回到屋里,坐在他的桌旁,故意同他东拉西扯地闲聊。他似乎很为难的样子。我的眼睛大概多少流露出胜利的光彩了吧,我的声音确实响得很得意。在K的火盆旁暖了一会儿手之后,我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若论别的事情,我样样都不及他,只有那时,我才觉得他是不足畏的。

不大工夫我就沉入梦乡。可是,给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惊醒了。睁眼一看,隔扇门开了两尺左右,K的身影黑憧憧地立在那里。他的房间,仍象天刚黑时一样还亮着灯。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使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呆呆地望着这光景。

这时K问道,睡了么?平时他总是睡得很晚。我望着他那和尚般黑憧憧的身影,反问道有什么事么?他说没什么要紧事,不知我睡没睡,刚上过厕所,顺便问问。他背朝着灯光,我一点也看不出他的脸色和神情。可是他的声音却比以往越发沉稳了。

停了一会儿,他哗啦一声关紧了隔扇,我的房间立刻恢复了原来的黑暗。在那黑暗中,我又闭上眼睛平静地进入梦乡,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是第二天早上,一想起昨晚的事情,总觉得有些奇怪,心想或许是在做梦吧。吃饭的时候我就问了K。他说确实打开过隔扇,叫过我的名字。而我问他为什么叫我时,他又不肯对我明说。正当我索然无味的时候,他却反问我近来能睡得好么?我不由得有点莫名其妙了。

那天,恰好是上课时间相同的日子,不多会儿我们一起出了门。我始终惦记着昨晚的事情,路上还不断地问他。然而他的回答仍是不能使我满意。我就试探地问道,关于那件事,还有什么话要说么?他断然地否定说:没有了。听起来似乎在提醒我似的说:昨天在上野公园,不是说过‘这件事不要再提了’么!在这个问题上,他的自尊心是敏感的。当我突然地觉察到这个问题时,又一下子联想起他说过的‘决心’这个字眼。于是,这个从前从没有理会过的词汇,象一股奇怪的力量开始抑郁着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