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了生性莽撞而吃尽了亏。

记得念小学时,我从学校校舍的二楼跳下来,弄得整整一个礼拜起不来。也许有人奇怪,我为什麽会做这种莽撞的事,其实说开来也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因为当时有位同学,看我在新建的二楼往窗外探头,便开玩笑地对我说:

“你这个胆小鬼,再神气也不敢从二楼跳下去。”

他有意戏弄我,我却真的跳了。

当工友将我背回家时,父亲睁大了眼睛,讶异地说:

“那有人从二楼跳下而站不起来的。”

我回答说:

“下次我跳时,会站起来给你看。”

一位亲戚送我一把西洋刀,这刀在美丽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的朋友看了说:

“亮是亮啦!可惜不利。”

“怎么不利,什麽东西都切得下,我可以表演给你看。”

“好吧!那就切你的手指头看看。”

我不服气地说:

“手指头算什麽,我切给你看。”

于是,我就真的伸出自己的手,在拇指的指甲上切了下去,幸亏刀子小,手指的骨头又硬,所以这节拇指至今还留在我手上,但是这疤痕却永远无法消失。

从我家院子东边二十步远处再向南走,那里的高地上有一片菜园,园中央有棵栗树,这棵栗树上长著比命还重要的栗子。当栗子成熟时,我一起床就由后门跑出去摘了些带到学校去吃。

菜园的西边与一家叫“山城屋”的当铺相连接。这家当铺的老板有个十三、四岁的儿子,名叫勘太郎,是个胆小鬼。不过他虽胆小,却经常翻过四道围墙来偷栗子。

有一天傍晚,我躲在摺叠式的门后面,将正在偷栗子的勘太郎逮个正著。当时,勘太郎无处可逃,只好朝我死命地扑来。他比我大两岁,胆子固然小,力气却很大,他用头颅对准我的胸部顶来。一不小心,头部滑进我宽大的和服袖子里,我的手被卡住,无法挥动自如,索性猛力摇晃,袖子里勘太郎的头部也跟著左右晃动。他不堪其苦,便狠狠地咬我手臂!我痛得发火,就将他押向篱笆,用脚勾住他的腿,将他推向篱笆另一边。山城屋的地面比菜园低六尺,勘太郎压倒了半边的第四座围墙,倒栽在自家的“领地”上昏了过去。

随著勘太郎的栽落,我的一只袖子也被撕去,那只被卡住的手,突然恢复了自由。

那天晚上!母亲到山城屋去赔罪,顺便要回我那只撕裂的袖子。

除此之外,我还干了不少恶作剧。

有一次,我带著木匠——兼公和鱼贩——角,一起到茂作的胡萝卜园去犒得乱七八糟。那些胡萝卜芽还没完全长出来,所以上面覆著一层稻草,我们三人就在那层稻草上玩了半天相扑,结果那些尚未长成的胡萝卜芽,全被我们踩得稀烂。

另外一次是将古川田里的水井塞住,我因此被骂得狗血淋头。这里的水井是用很粗的江南竹,打通内侧的关节後,深深插入土里,让水由竹管冒出来,以作为稻田灌溉用的一种设备。当时我不了解那是什麽“机关”,便把石头、木棒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塞进竹管里,直到水不再冒出才回家吃饭。古川气极败坏地来痛骂我一顿,记得最后被罚了款,才将事情摆平。

父亲从小就不喜欢我,母亲也较偏爱哥哥。

哥哥皮肤很白,专爱学戏子男扮女装。父亲每次看到我都不忘骂我,说我一辈子不会成器。母亲看我那么粗暴,也为我的未来操心。她的操心不无道理,父亲说的也没错,看我现在这样子的确是没出息,没去坐牢,还活着已经不错了。

母亲病逝前两三天,我在厨房翻筋斗时撞到灶角,痛得半死,母亲一气之下,掩面不再见我,我只好搬到亲戚家去住。不久,这位亲戚就接到家母病逝的恶耗。想不到母亲去得这么快,早知她病得那么重,我就乖一点。当我满心痛悔地回到家里,哥哥骂我不孝,认为如非为了我,母亲不会这么早死,我不服气,掴了哥哥一个耳光,结果被教训了一顿。

母亲去世后,家里就剩下父亲、哥哥和我三个人。父亲什么都不会,只会口口声声说人家没用,究竟是什么东西没用他自日己也搞不清楚,真莫名其妙。

哥哥一心一意想当企业家,成天猛啃英文,他的个性本来就像女人一样狡猾,所以我跟他合不来,平均每十天就会打一次架。有一次跟他下棋,他卑鄙地将我的军,看我发急,还揶榆我。我一时气不过,便将抓在手中的“车”狠狠地朝其眉宇掷去,结果他发现眉间裂了一道伤口并渗出血,便立刻跑去向父亲告状,父亲扬言与我断绝父子关系。

绝望之余,我也认了,不敢指望挽回。

但是,在家待了十年之久的女佣人阿清,却哭著替我向父亲道歉,好不容易才息了父亲的雷霆大怒。即使这样,我也不因此而怕父亲,只觉得阿清可怜。

据说阿清过去也非等闲之辈,只是明治维新之後,社会结构改变,家道中落,才到我家当女佣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老女佣对我疼爱有加。母亲在去世前三天,早已抛弃我,父亲根本拿我没办法,市内的人把我当恶少一样排斥,只有阿清把我当宝贝。我早已死心,反正没人喜欢我,即使把我当废物看我也不在乎,倒是阿清那么照顾我令我觉得奇怪,她会在厨房没有其他人在时,对我说:

“你的个性很爽直,是很好的个性。”

阿清这么夸我,我实在无法了解,如果我的个性真的好的话,为什么除了阿清之外,没有人认为我好。每当她这么说,我就告诉她,我最恨人家对我谄媚阿谀了。阿清说:

“你就是这样,所以我才说你的个性好。”

她边说还真的像十分满意地端详我,彷佛在亲自造就一个人并以此为荣般,令我觉得有点可怕。

母亲死后,阿清更疼我,虽然我年纪还小,却也不免纳闷,她为什么要那么疼我,真没道理,我宁可不要那样,又觉得她实在可怜。虽然如此,阿清依然照顾我,不惜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一些馅饼或梅花煎饼给我。寒夜里,她会用预先悄悄备妥的面粉,做好一碗热腾腾的面,端到我的枕边来,甚至会买锅烧馄饨给我填肚子。除了食物以外,她也为我买些鞋子、铅笔、笔记本。甚至有一次,还硬借给我三块零用钱,并非我开口向她借,而是她主动拿到我房里,以为我没零用钱用在伤脑筋,就非要我带着不可。我当然不肯接受,她硬说没零用钱不行,就强塞给我,我只好说算是向她借的。当时我很高兴,就将那三块钱装在袋子,然后放进衣服口袋。上厕所时,一不小心,那袋子掉进马桶里,我不知如何是好,由厕所出来后告诉阿清,阿清找来一根竹竿把袋子弄出。

一会儿,我听到外面有水声,原来是阿清正在洗挂在竹竿末端的钱袋。她洗完钱袋后,将它打开,里面的一元纸钞,已被濡成褐色,花样也褪得差不多了,她用火盆将它烘干后交给我说:

“这样可以了吧!”

我闻了一下,说:

“好臭。”

“那就给我,我换给你。”

阿清给我三块钱币,换走那三张纸钞。

我那三块钱用到哪里去已经记不得了。当时,我说迟早会还她,却一直没还。现在就是要还她十倍!也不可能了。

阿清每次送我东西,都趁父亲和哥哥不在时,而我最不喜欢背著人家独自一人享受。哥哥虽然和我相处不好,但我也不愿意将他蒙在鼓里,而由阿清那儿得到点心和色笔。父亲虽然顽固,可是并不偏心,阿清大概以为父亲太偏心,才那么溺爱我。这个老太婆会这麽做也情有可原,因为她过去虽然颇具身份,却没受过什么教育。她对我偏爱的程度很可怕,竟然肯定我将来会飞黄腾达,成为人中豪杰。反而把我那用功的哥哥看得很扁,认为他除了皮肤白以外一无是处。真拿这老太婆没办法,她根本就 认定自己所喜欢的人来日必能扬名立万,而自己讨厌的人就会落魄不堪。本来,我并不指望自己将来能成为什么,听阿清这么说,我也真以为自己搞不好能成为什么,实在可笑。有一天,我问阿清,自己将来到底会如何。阿清一时也说不上来,却始终认为我至少会是那些拥有自用人力车,住在玄关华丽的大宅邸里的名人之一。

阿清还希望我拥有自己的房子,独立自主以后,和我住在一起,她一再求我,千万要让她住在我家。当时,我好像已经真的有了一楝房子似地,答应她说:

“好啊!”

她的想像力很丰富,问我是住在麴丁呢?还是麻布?庭院里要有秋千,西式房只要一间就够了,她一厢情愿地计画得不亦乐乎。当时,我根本就不想要房子,更别说什么西式房或日本馆了,告诉她说这些我都不喜欢,她听了,又夸我欲望少、心地好。总之,我无论说什么,阿清都称赞我。

母亲去逝后,大约有五、六年的时间,我是在这种状况下住在家里。每次父亲骂了我,或与哥哥打过架,阿清就会拿糖果安慰我、鼓励我,我也没其他奢望,很安于现状,心想,别的孩子大概也一样吧!只是,阿清动不动就感叹地说我可怜、不幸,久而久之,我也真以为自己的确可怜又不幸。除了这点,我没吃到什么苦头,只有父亲老不给零用钱这点,真教我伤透脑筋。

母亲死後第六年的春节,父亲因脑中风去世。当时我刚由私立中学毕业,哥哥也刚步出商校大门,在一家公司的九州分公司找到一份工作,他必须搬到那边去住,而我得留在东京读书。哥哥说要将房产卖掉,处理妥当才去,我就随他的便,反正我也不指望他来照顾我。就算他有心照顾,我们这样三天两头地打架,他迟早会有话说。若在他的照顾之下,届时必然非向他低头不可。我心里早有准备,大不了去送牛奶,日子也过得下去。

哥哥将历代祖传的破旧物品廉价卖出,也经人介绍将“老家”卖给一位有钱人,得款不少,详情我不得而知,因为我前途未定,一个月前就先搬到神田的小川町暂住。阿清对於把自己住了十多年的房子卖给别人觉得很遗憾,可是,房子不是她的也无可奈何,她一再地告诉我说,如果我年纪大一点,就可以继承这房子。这是她的“老妪之见”,以为年纪大就可以取代哥哥继承祖产。如果真能那样继承的话,别等到年长,现在就可以继承了。

我和哥哥就这么分手,可是,怎么来安顿阿清呢?以哥哥的身份,是不可能把阿清带到九州去的,阿清也绝不会有跟哥哥住的念头。而我,那时又住在那间才四叠半榻榻米大小的便宜房间里,房东如果搬家,我也须跟著迁徙,没什么选择的馀地。因此,我问阿清可有什么更好的打算,是否计划到别的地方去?阿清回答说,在我成家立业之前,她没什么地方好去,只好住到外甥家。

阿清这位外甥在法院当书记官,生活还过得去,以前也曾三番两次要阿清去住他家。当时,阿清认为当女佣还是在待了十多年的地方比较习惯。现在大概觉得,与其到陌生人家去,倒不如到自己的外甥家帮忙,彼此也有个照应,这才决定去的。她不断地叮咛我要早点娶妻,早日拥有自己的房子,她好过来照顾我,她是把我这个外人看得比自己的外甥还亲。

哥哥在去九州前两天,给我六百圆,随便我要当作经商的资本,或作为读书的学费都可以。哥哥这么做已经很难得了,即使他没给我这区区六百块钱,我也不致于会怎么样,只是,我蛮欣赏他这种异乎寻常的淡泊作风,就收下钱,并谢了他。他又另外交给我五十元,要我顺便交给阿清,我也毫不犹豫地收下。过了两天,我们在新桥火车站分手后,就不曾再见面。

我躺在床上,仔细思索怎么运用这六百块钱。做生意,不见得能成功,尤其是区区六百元的资本,不可能做什么像样的生意,就算要做,也不能凭著自己多受了一些教育,就自以为是地猛冲傻干,那样迟早会吃亏。所以我觉得把它作为经商的资本实在太微不足道,还是将它当作学费继续升学吧!如果将六百元除以三,每年只花两百元,那就够读三年书了。三年若用心读下来,大概多少会有些成就吧!于是,我认真盘算着,到底去哪个学校念较好。我对求学一向不感兴趣,尤其是语文学这一类更是讨厌透顶。什么二十行的新体诗,我连一行也不懂。总之,我没兴趣的东西,连看一眼都讨厌。还好,有一天我经过物理学校时,看到招生公告,就鬼使神差地去要了份简章,当下就办好入学手续。这又是天生莽撞的个性驱使我犯下的另一个错误。

三年来,我和别人一样用功,但由于天资不够,每次考试排名次,总是倒数前几名,奇怪的是,三年下来,居然也毕得了业,自己都觉得可笑。但是,这没什麽好埋怨的,我也理所当然“给它”毕业。

毕业后第八天,校长找我,我以为有什麽事,就到校长室。校长告诉我,有一所中学需要数学老师,月薪四十元,问我愿不愿去。

我读了这三年书!从没想到去当老师或到乡下去。可是,现在除了这个教职之外,我也没其他打算,便立刻答应。这也是我那出自娘胎的莽撞本性所作的抉择。

既然答应了,就非去不可。

这三年来!我一直住在这个四叠半榻榻米大的房子里,没人骂我,也没打过一次架。这段日子在我的人生中,算是比较平静无波的,可惜,现在却非离开这个小房间不可了。

有生以来,我只有一次离开东京,就是一年级时,跟班上到镰仓去远足。

这次,要去的就不像镰仓那麽近,而且远得太多了。那地方由地图上看来像是近海,如针尖大小的地方,大概不会是什麽好地方。也不知道是什麽城镇,住些什麽样的人。不过,不知道也无所谓,反正去就是了。不过,还有一点比较麻烦。

自从我家房子卖了后,我就经常到阿清的外甥家去。阿清这个外甥实在很不错,每次我去,只要他在家,都尽心尽力地招待我。阿清经常会当着我的面向她的外甥炫耀我,甚至吹说我毕业后会在麴町附近买一幢豪华宅邸,并且会在政府机构任职。她独在一旁自说自话,我常被她说得面红耳赤、窘得半死。这倩形不只一、两次,有时候,连我小时候尿床的事,也毫不避讳地说出。阿清这样三番两次地大肆吹嘘我,她这位外甥不知心里作何感想。阿清是以前封建时代的女人,也许把她与我的关系看成像封建时代的主仆关系一样,认为我是她的主人,也是她外甥的主人一样,他的外甥也真倒楣。

就在预定出发的三天前,我去看阿清,她感冒卧病在一间朝北的三叠榻榻米大的房里,看到我,就立刻起身问我:

“少爷,你什麽时候才会有自己的房子呢?”

她把我当成一毕业钱就会由口袋里冒出来的大人物一般喊我“少爷”,实在无聊。我约略告诉她,自己非但没有房子,而且正要到偏远的乡下去,她听了一副失望的样子,拚命地抚撩自己半白的鬓发。我看她可怜,便安慰她说:

“我去了马上就回来,明年夏天会回来。”

虽然这麽晚了,她的表情还是怪怪的,我连忙问她:

“你要我为你带些什麽回来吗?你喜欢什麽?”

她说:

“我想吃越后所产,用竹叶包的麦芽糖。”

我从来没听过什麽越后产的,用竹叶包的麦芽糖,光是方向就不对。因此,我告诉她:

“我要去的乡下,可能没有什麽竹叶包的麦芽糖。”她反问我:

“那你要去的是什麽方向?”

“是西方。”

“在箱根的那一边,还是这一边?”她又问。

唉!我真拿她没办法。

启程的当天早上,她来帮我打点,把她来时在路边杂货店里买的牙刷、牙签、毛巾等,放入帆布袋里,我拒绝接受,她根本不理。我们两人同坐一辆人力车来到停车场,她在月台上依依不舍地望着已经上车的我,小声地说:“以后我们也许没机会再见面了,你要自己多保重。”她眼里噙满泪水,我也几乎要哭出来。

火车发动许久,终于开了,我想她大概已经离去。由窗口探头回望,只见她小小的身影仍然伫立在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