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日这一天来到了,国王已经作好一切准备,甚至死的准备。
前一天晚上他已经立下遗嘱,我们可不知道为了什么,他害怕第二天去国民公会途中会遭到杀害。
王后已经得到通知,国王第二次去议会了。假如克莱里没有想出办法使她早已明白究竟的话,那么部队调动、嘈杂的鼓声准把她吓得大惊失色。
上午十点,路易十六在尚邦和桑泰尔的监视下启程了。抵达国民公会后,他等了一个小时:人民为五百年来一直在卢浮宫、在杜伊勒里宫、在凡尔赛宫的候见厅久等而进行报复。一场讨论正在进行,国王是不能参加的。十二日他交给克莱里的一把钥匙已经在随身男仆的手上截获,人家想到在铁柜上试试这把钥匙,而它竟然能够打开铁柜。
这把钥匙已经给路易十六看过。
“我认不出来。”他回答。
根据一切可能,是他自己造的。
就在这类细节上,国王也完全丧失了尊严。
讨论结束后,主席向议会宣布被告及其辩护人已经准备好出庭了。
国王在马尔泽布尔、特隆歇和德塞兹陪伴下走进议会。
“路易,”主席说,“国民公会决定今天听您的辩护。”
“我的顾问向你们念我的辩护,“国王回答。
全场一片寂静;由于他的王国已被夺去,这个人的生命也要被夺走,整个议会都认为很可以给这位国王几个小时。接着,或许这个某些议员己经充分发挥了如此高级才智的议会,正盼望着出现一场大辩论,或许准备好安息在血腥的坟墓里、已经用裹尸布包扎起来的君主制猛地站起来,带着垂死的人的威严出现,说出历史会记载下来、世世代代会重复叙述的一番言论。
事实并非如此:德塞兹律师的讲话是一个真正的律师辩护词。
然而,为这么多国王的这个继承人打官司是一个需要保卫的美丽事业;命运把他带到人民面前,不仅仅是为了他本身的罪恶抵罪,而是为了整个家族的罪恶和过错赎罪。
我们认为在这种场合下,假如我们有幸是德塞兹先生的话,我们可不会以德塞兹先生的名义讲话。
应由圣路易、亨利四世发言,由家族的这两位始祖来洗刷路易十六,罪责在于路易十三的软弱、路易十四的挥霍,路易十五的放荡。
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再重复一遍。
德塞兹在他原该引人入胜的时刻却吹毛求疵,问题在于不是要简洁,而是要有诗意;他应当打动人心,而不是诉之于心理。不过,这篇平淡无奇的演说结束后,路易十六可能发言,而且既然他已经获准为自己辩解,他就要以国王的身分恰如其分、高贵而又庄严地为自己辩护。
“先生们,”他说,“我的辩护理由刚才已向你们叙述过了。也许向你们作最后一次讲话时,我不打算再一次重复了。我向你们申明我的良心是无可指责的,而我的辩护人向你们说的都是事实。
“我从不害怕自己的行为受到公众的审查;可是在控诉书上指责我曾想要人民流血,特别是将八月十日的灾难归咎于我,真使我心如刀割。
“我认为自己在各个时期对人民的爱护以及我行事为人的大量证据,可以证明我为了避免他们流血,不怕冒险,这一类的指控是安不到我头上的。”
六十位国王的继承人,圣路易和亨利四世以及路易十五的子孙,只能找到这种话来答复他的控诉人,你们能懂吗?陛下,从您的观点上讲,指控越是不公正,愤慨就越使您具有说服力。您应该留下一些东西给子孙后代,就是对您的刽子手们巧妙地骂一通也好!
因此,国民公会也为之愕然,问道,
“您还有其他的辩护理由吗?”
“没有,”国王回答。
“您可以退庭了。”
路易退庭。
他被带到与议会相连的一座大厅里。在那儿,他用双臂抱住德塞兹先生,紧紧贴在他怀里,然后,由于德塞兹先生激动甚于疲乏,已经汗流浃背,路易十六竭力劝他更换一下内衣,并且亲自把律师递给他的衬衫弄干。
晚上五点钟,他返回丹普尔堡。
一小时以后,他的三位辩护人在他离开餐桌时来到他的房间里。
他向他们建议吃些冷餐。只有德塞兹先生接受了。
在这个人吃时,路易十六对马尔泽尔布先生说:
“好吧,眼下,您瞧,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弄错,我的判决早在我辩护之前已经决定了。”
“陛下,”马尔泽尔布先生回答,”我走出议会时被一大群好公民围住,他们向我保证您决不会受害,或者,要受害至少在他们以及他们朋友之后。”
“先生,您认识他们吗?”国王赶紧问。
“就我个人而言,我一点也不认识他们.不过,可以肯定,我看到面孔就会认出他们的。”
“好吧,”国王又说,“尽力去找到这些人,并告诉他们,我决不会原谅自已,如果有一滴血是为我的缘故而流的!我并不愿意他们流血,这些血也许可以保存我的王位和我的性命。在这个时刻,我把两者都放弃了。”
马尔泽尔布先生很早离开国王去完成国王给他的命令。
一七九三年一月一日来临了。
在最严格的单独隔离下,路易十六只有一个仆人在他的身边。
在这样一个日子里,他忧郁地感到自己孤独寂寞时,克莱里走近他的床边.
“陛下,”随身男仆低声说,“请允许我为您的厄运早日结束献上我最衷心的祝愿。”
“我接受您的祝愿,克莱里。”国王向他伸出了手。克莱里抓住向他伸出来的手,吻了一下,大滴的眼泪落在手背上,接着他就帮助主人梳妆打扮。
这时候,保安警察进来了。
路易逐个观察他们,看到其中有一个人脸上流露出一丝同情的意味,就走近了他。
“啊!先生,”他说,“请帮我个大忙!”
“什么忙呢?”这个人问。
“我求您为我去打听一下我家里的消息,并把我对新开始的一年的祝愿转达给他们。”
“我去,”这个显然受了感动的保安警察说。
“谢谢,”路易十六说,“但愿上帝报答您为我做的事情,”
“不过,”另外一名保安警察对克莱里说,“犯人为什么不要求见一下他的家人呢?现在审讯已经结束,我有把握这不会遇到任何困难。”
“对于这件事应该向谁提出来呢?”克莱里说。
“向国民公会。”
过了一会儿,去王后房间的保安警察回来了。
“先生,”他说,“您家里人谢谢您的祝愿,并向您转达他们的祝愿。”
他忧郁地微微一笑。
“这是什么样的元旦,”他说。
晚上,克莱里把保安警察对他所讲的、或者有可能让他见到他家里人的一番话告诉了国王。
国王思索了一会,显得犹豫不决。
“不,”最后他说,“几天后他们不会拒绝我这种安慰的:必须耐心等待。”
天主教指定它的选民做一种可怕的品质苦修!
十六日该是宣判的日子了。
整个上午,马尔泽尔布和国王一块儿呆了相当长的时间。临近中午,他离开时说一旦表决有结果了,马上回来向他报告。
必须对三项十分简单的问题进行表决:
一、路易是不是有罪?
二、国民公会判决后是否再由人民判决?
三、判什么刑?
而且,为了让后世看清表决即使不是不带着仇恨,至少是不带恐惧进行的,那么,表决就必须公开进行。
一个名叫比罗托的吉隆特派人士要求人人登上讲坛,高声表示出他对判决的意见。
一名山岳派人士莱奥纳尔·布尔东走得更远,他要大会宣布投票要签上名字。
最后,有一名右翼分子鲁依埃要求名单上必须注出因公缺席者,而未经批准的缺席者将受到审查,并将他们的名字送交各省。
那时开始了那次将要持续七十二小时的、伟大而又可怖的会议。
大厅里呈现出一片古怪的气氛,与即将发生的事情并不和谐。
即将发生的事情是伤心、阴郁、而且凄凉的。
大厅里的气氛并没给人任何悲剧的印象。
大厅深处已改装成包厢,在那儿有巴黎最美貌的女人,一色冬天的打扮,裹着天鹅绒和皮大衣,吃桔子,吃蛋糕。
有些男子来向她们致意,与她们闲聊,再回到他们的席位上,彼此互相招呼:仿佛这是在意大利看戏。
山岳派的席位以其优美雅致引人注目,就是在山岳派中间坐着一大批腰缠万贯的人物:德·奥尔良公爵、勒佩尔蒂埃·德·圣法尔若、埃罗·德·塞谢勒、阿纳卡西斯·克洛兹、德·夏托纳夫侯爵。所有这些先生们都有专座保留给他们的情妇,她们用三色缎带作为头饰,持着特别通行证或介绍信交给看门人,后者扮演包厢引座员的角色。
向人民开放的、高高的观众席在三天时间里一直挤得滴满的;大家在那儿像在咖啡馆里似的喝酒,像在饭店里那样吃东西,像在俱乐部里似的高谈阔论.
对于第一个问题:路易是不是有罪?六百八十三票回答:有罪。
对于第二个问题:国民公会的决议是否要得到人民的批准?二百八十一票赞成可向人民上诉,四百八十三票反对。接着是第三个问题,重大的问题,最后的问题:判什么刑?当人们触及到这项问题时,已经是第三天晚上八点钟。正月的天气,凄冷多雨,又很寒冷。人人感到烦恼、不耐烦,而且疲惫不堪。对于演员和观众都一样,人类的精力支持不了连续四十五小时的演出。
每个代表轮流登上讲坛,说出这四种判决之中的一种:监禁―流放―死刑缓刑或者向人民上诉―死刑。对赞成和不赞成的评论是禁止的,不过,当民众观众席上听见的不是死刑这两个字而是其他时,他们发出了一阵窃窃私语。然而,有一次,听到这两个字,紧跟着是一片咕哝声、嘘声和口哨声。那是发生在平等者菲利浦登上讲坛时的事。他说:“单纯从我的职责出发,确信所有曾经侵犯,或者以后侵犯人民至高无上权利的那些人应该得到死亡,我投票赞成对国王处以死刑。”
在这场可怖的行动中间,一名患病的代表,名叫迪夏特尔,戴着他的睡帽,穿着他的睡袍,被人送到国民公会。他来投票赞同流放,他的票得到认可,因为他倾向于宽大。
主持八月十日革命的韦尼奥在一月十九日仍担任主席,在宣布废黜国王之后,他要来宣布判处国王死刑。
“公民们,”他说,“你们刚才实施了一项伟大的正义行动。我相信人道将会要求你们保持肃静,当正义发了言后,人道也应轮到被人倾听。应该轮到谈谈人道的。”
于是他宣布表决结果。
在七百二十一名有权投票者之中,三百三十四人投票赞成流放或监禁,而三百八十七人投票赞成死刑―其中有些人认为不能缓刑,另一些人认为可以延期执行。
死刑到底比流放多出五十三票。
不过,扣除这五十三票中赞成延期执行死刑的四十六票,总共剩下七票多数,赞成死刑立即执行。
“公民们,”韦尼奥带着一种深切悲痛的声调说,“我以国民公会的名义宣布,它判决路易·加佩死刑。”
死刑在十九日星期六晚上表决通过,但是直到二十日上午三点韦尼奥公布结果。
在这期间,路易十六被剥夺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他理解自己的命运已经决定,而单独一个人,远离他的妻子和孩子―他拒绝见他们,目的是用苦行折磨自己的灵魂,如同一个犯了罪的修道士用苦行折磨自己的肉体,至少在表面上,将他的生与死交托在上帝手中。
一月二十日星期日上午六点钟时,马尔泽尔布进入国王房间,路易十六已经起身。他背对着壁炉架上的小油灯站着,两肘放在一张桌子上,两手捂住脸。
他的辩护人进房时发出的声响使他从梦幻中醒来。
“怎么?”他一眼瞧见就问。
马尔泽尔布不敢答复:但犯人从他脸上沮丧的神情中觉察到一切完了。
“死刑!”路易说,“我早就料到的。”
那时,他伸出双臂把马尔泽尔布抱在怀里,满脸泪水。
接着他说:
“马尔泽尔布先生,两天以来,我忙于寻思,在我统治期间,我是否应该受到我的臣民最小的谴责;好吧,我发誓,凭我的良心,作为一个马上要见上帝的人,我一直想要使人民得到幸福,我从未有过不利于人民的意愿。”
这一切都是当着热泪纵横的克莱里的面发生的,国王十分同情他的这种悲痛。他把马尔泽尔布先生领到他的小间,并把自己和他关在里面约一个小时;后来他出来了,又一次拥抱了他的辩护人,并且请求他晚上再来。
“这位善良的老人实在使我深受感动,”他对走进来的克莱里说,“不过,您,您到底怎么啦?”
克莱里在侯见室碰到马尔泽尔布先生,得知国王已判死刑,他的浑身哆嗦引起了这个问话。
那时,克莱里要尽一切可能掩饰自己的心理状态,作了一切准备,为国王剃须。
路易十六自己往脸上抹肥皂,克莱里站在他面前,双手端着一只脸盆。
蓦地,国王双颊泛出灰白色,嘴唇和耳朵也毫无血色。克莱里生怕他身子感到不舒服,连忙放下脸盆,准备扶住他,可是国王抓住他的双手说:
“来吧,来吧,勇敢些!”
于是,他平静地继续剃胡子。
将近两点钟,执行委员会前来向犯人通知判决的结果。带头的是司法部长加拉、外交部长勒布伦、委员会秘书格鲁韦尔,省长及总检察长、市长及公社检察官、刑庭庭长及检察官。桑泰尔走在众人面前。
“通报一下执行委员会的到来。”他对克莱里说。
克莱里刚准备通报,然而国王己经听到人声嘈杂,省去了他的事。门开了,他出现在走廊上。
当时,加拉把帽子留在头上,开口说:
“路易,国民公会委派临时执行委员会来向您宣布一月十五日、十六日、十七日、十九日以及二十日的法令。由委员会秘书格鲁韦尔向您宣读。”
然后格鲁韦尔展开一卷纸,用颤抖的声调宣读法令的内容,
第一条
国民公会正式宣布法国人的最后的国王路易·加佩犯有密谋罪,反对国家自由以及危害国家安全罪。
第二条
国民公会决定路易·加佩应处死形。
第三条
国民公会宣布路易·加佩通过委员会提交法庭有关国民公会对他所作的判决具有上诉性质的文件均属无效。
第四条
临时执行委员会将向路易·加佩通知本法令,并采取必要的公安与安全措施以保证自通知起二十四小时内执行,并在执行后立即向国民公会汇报执行情况。
在宣读全文过程中,国王始终面不改色,只是他的脸部透露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听到“犯有密谋罪”这些话,他的嘴角上漏出一丝轻蔑的微笑,而听了“应处死刑”这些话,他把目光投向天上,似乎这个被判处死刑的人在与上帝联系。
宣读完毕后,国王朝格鲁韦尔走上前一步,从他手中拿过法令,将它折起来放在他的文件夹里,并从中抽出一张纸,一面递给加拉部长,一面说道:
“司法部长先生,我恳求您立即把这封信呈交国民公会。”由于部长看上去有些迟疑不决,国王说:
“我念给您听一下。”
于是,他用一种与格鲁韦尔形成鲜明对比的声调,念了下面这封信:
我要求给我三天期限以准备自己去见天主;我要求准许自由接见我向公社特派员指定的人,这个人在我身边履行宗教礼仪时应不受到一切恐惧和烦恼的骚扰。我要求解除委员会近几天来所安排的、连续不断的监视。
我要求在此期间,当我提出要求时,能没有旁人在场下接见我的亲属;我深切盼望国民公会能照顾我的家属,并允准他们自由地返回他们认为适当的地方。
我建议所有追随我的人都得到国家的救济:有许多人已经花费了他们的全部财产,他们目前没有半点薪金收入,肯定非常困难,急需帮助;在那些囚禁的人中间,有很多老年人、妇女、孩子们全靠这个才得以生活。
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日于丹普尔堡塔楼。
路易
加拉收下了信。
“先生,”他说,“这封信将立即呈交国民公会。”
于是,国王重新打开他的文件夹,抽出一张小方块纸片。“假如国民公会同意我的要求可见那个人,”他说,“这儿就是他的住址。”
这张纸上果然写有这个地址,全是伊丽莎白夫人的笔迹:
巴克街四百八十三号,埃奇沃思·德·菲尔蒙先生。
接着,国王由于没什么要说,也没什么要听了,就向后退了一步,犹如过去召见的时候,他用这个动作来表示召见已经结束。
部长们和陪同前来的人们都离去了。
“克莱里,”国王对他的随身男仆说,后者感到双腿发软,正把身子靠在墙上,“克莱里,通知开饭吧。”
克莱里按照国王的吩咐来到饭厅,有两名保安警察在那儿向他宣读了一项决定,就是禁止国王使用刀叉。可以交给克莱里一把刀,让他当着两个保安警察的面,为他主人切开面包和肉。
因为克莱里不愿意负责把这项措施转告给他,他们又向国王重复念了决定。
国王用手指掰开他的面包,并用汤匙撕开他的猪肉。一反常态,他吃得很少:这顿饭只持续了几分钟。
六点钟,有人通报司法部长到来。
国王站起身来接待他。
“先生,”加拉说,“我把信转呈国民公会,它委派我答复如下:
“兹准许路易自由召唤他认为适当的执行宗教仪式的教士,并在无旁人在场的情况下接见其家属。
“国民,一直是伟大正确的,将关心他家属的命运。
“同意对他的家庭负责供养的人给予公正的津贴。
“国民公会已经将他的缓刑问题排上了日程。”
国王点了点头,部长就出去了。
“部长公民,”值班的一些保安警察问加拉,“路易怎样会见他的家属呢?”
“当然是单独会见。”加拉回答。
“办不到!按照公社的决定,我们必须日日夜夜监视他。”
事情确实相当棘手,不过,他们协商一致,决定让国王在饭厅接见他的家属,使得他们可以从隔墙上的玻璃门窗望见他,可是房门可以关上不使外面听到。
此时,国王对克莱里说:
“瞧一下司法部长是否还在,把他叫来。”
过了一会儿后,部长重新进来了。
“先生,”国王对他说,“我刚才忘了问您是否在埃奇沃思·德·菲尔蒙先生家中找到了他,什么时候可以见他。”
“我已经用我的马车把他带来了,”加拉说,“现在他正在会议室,马上要上楼来。”
果然,在司法部长说这些话时,埃奇沃思·德·菲尔蒙先生出现在房门口了。